錢源初
(暨南大學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按照現(xiàn)代植物學分類,化州橘紅是蕓香科植物化州柚和柚的未成熟或近成熟果實的干燥外層果皮。“化州柚”是柚的變異品種,有別于普通橘紅,為柚類橘紅?;蓍偌t既是道地藥材,也是經(jīng)濟作物。以往學界主要從中醫(yī)藥學、植物學的角度對其生物特性、質(zhì)量標準、藥理作用、栽培技術(shù)和開發(fā)應用等方面進行研究,似尚未有對其種植、經(jīng)營和宣傳等方面進行專題研究。有鑒于此,本文擬考察清代化州橘紅的種植和經(jīng)營概況,以探討清代宮廷貢品走向市場的歷史進程。
化州橘紅種植始于何時,史無明文。目前所見,萬歷《高州府志》卷三《食貨》“藥之屬”已有“橘紅”的記載。清初,化州城內(nèi)外均種植有橘樹,其中城內(nèi)官署所種橘紅引起士人的注意。清初廣東學者屈大均稱:“化州有橘一株在署中,月生一子,以其皮為橘紅。瀹湯飲之,痰立釋?!盵1]康熙間曾與屈大均等唱酬的江蘇吳綺也記載云:“化州橘紅,在州治中廳事前,一株有百余顆,取以作藥?;继祩硽鉁?,取少許泡湯,其效甚速。或云以治傷寒不汗者尤妙?!盵2]奉康熙帝命巡視海界的工部尚書杜臻曾“止化州。官署有兩橘,實大如櫞,可以療疾”。[3]從中可見,清初文獻認為化州官署種植的橘紅具有顯著療效。
由于官署所產(chǎn)橘紅質(zhì)量佳,官府對此異常珍視,“橘紅出化州者為勝,然唯州廨堂一株。每歲結(jié)實若干顆,州輒申報憲司。其貴重如此。”[4]“廨堂”也就是官署。地方官員每年循例上報,然后采摘制造,“即官斯土者,亦不易得”[5]??梢娀蓍偌t的難得。正因如此,康熙《廣東通志》卷二十二《物產(chǎn)》將化州橘紅列為廣東特產(chǎn)之一:
論曰:五方風氣各有不齊,物亦有然,非徒以人言之也。江南、江北,積橘亦變其性,物之所產(chǎn),土殆各有宜乎?;浿须m稱沃壤,然風土淺薄,賦質(zhì)柔脆,人物同之,至于靈奇珍異物,亦獨擅其美者,若羅浮之蝴蝶、五色鳥、蘢蓯竹,端州之石硯,花田之素馨,化州之橘紅,增城之荔子,瓊南之香犀、象貝,指不勝屈,中州無與為比者。[6]
這里將化州橘紅和肇慶端硯、增城荔枝等相提并論,可見這時化州橘紅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知名度。而另一方面,通志的記載又使化州橘紅提升了名聲。乾隆《化州志》承認化州橘紅為道地藥材,“化州藥屬凡得四十有一,皆非道地材,惟橘紅最為佳品。其種二,有紅、白瓤之分,即柚也。岐黃家用以利氣化痰,功倍他藥,然亦署內(nèi)、城內(nèi)者宜用,愈陳愈良。城以外臭味即迥殊,非手制目擊莫辨,誤用或反不利?!盵7]除了強調(diào)化州橘紅“利氣化痰”功效,仍然標榜城內(nèi)官署所產(chǎn)橘紅為佳,“城以外”橘紅味道不同且誤用有害,表明這個時期化州橘紅在城外的種植得到擴展,但依然是城內(nèi)者受到更大的關注。
城內(nèi)化州橘紅區(qū)分不同級別,“在蘇澤堂者為最,清風樓次之,紅樹又次之。”[8]蘇澤堂是官署的一處建筑,始建時間不詳,乾隆十二年化州知州楊芬曾捐修。[9]嘉慶《大清一統(tǒng)志》即稱“化州橘紅,以州宅蘇澤堂所產(chǎn)為佳?!盵10]清風樓在州治后,唐代原名清風堂。至于“紅樹”,實際“紅樹乃黌署之誤”。[11]“黌署”即學宮??滴蹰g化州橘紅“學宮數(shù)株皆上品”。[12]此后“學圃遍地皆橘,黃結(jié)寒煙,香繁藝苑,故今則以學署之橘紅為神效上品,而廣文先生亦資之而足飯焉?!盵13]其實化州學宮橘紅并非最為正宗,但也被視為“神效上品”,使“廣文先生”即儒學教官藉此“足飯”,增加經(jīng)濟收入。由于化州橘紅帶來經(jīng)濟收益,種植規(guī)模得以不斷擴展,“化(州)人皆知種此可以獲利,就城之內(nèi)外不下千百株”。[14]
化州橘紅被視為化痰止咳神藥,至晚在清初已經(jīng)成為宮廷貢品。屈大均《廣東新語》卷二十五《木語》中即記載化州橘紅進貢朝廷。此外,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宮中進單》有化州橘紅進貢記載,如乾隆年間兩廣總督李侍堯,每年冬至例貢包括“老樹橘紅一千片、署內(nèi)橘紅一千片”。[15]嘉慶間兩廣總督吳熊光稱“化州橘紅,粵東以充貢”。[16]嘉道間兩廣總督阮元進貢“蘇澤堂橘紅一千片,老樹橘紅一千片,署內(nèi)橘紅一千片?!盵17]所謂“老樹”、“署內(nèi)”橘紅,與蘇澤堂橘紅一樣,均為化州官署內(nèi)所產(chǎn),質(zhì)量上乘。今人編《清宮醫(yī)案集成》中有使用“署內(nèi)橘紅”的記錄,其中清末大太監(jiān)李蓮英醫(yī)案上寫著“本方減廣橘紅,用署內(nèi)橘紅”,編者對此加按語:“橘紅用署內(nèi)者,指進藥時署明內(nèi)廷專用之上品”。[18]這個說法有“望文生義”的嫌疑,已有學者指出其誤,實際是指產(chǎn)于化州官署內(nèi)的橘紅。[19]之所以使用署內(nèi)化州橘紅替換廣橘紅,是因為化州橘紅是柚類橘紅,藥用療效比一般的橘紅更為明顯。
化州橘紅成為貢品之后,一度打擊了當?shù)孛癖姷姆N植熱情。乾隆《化州志》認為化州橘紅“舊志缺而不載,或恐與珊瑚、翡翠遠索于珠崖匹島間,貽異日供億之累?!盵20]實際上,“舊志”并非“缺而不載”,前引康熙《廣東通志》即是明證。但乾隆《化州志》編者的擔心不無道理,化州橘紅成為貢品之后難免增加民眾的負擔。嘉慶五年李夢松隨廣東學政萬承風視學,對地方風俗多有記述,他在《和化州橘紅二首韻》自注中強調(diào)“近官于署內(nèi)園中多植橘,亦僅敷正需而已”,而且“州本境民間無橘也,蓋家有橘一株,則報花報實,報風報雨,刻刻防護,舉室不寧。而胥吏又緣為索詐,故見芽生則皆拔去,恐遺子孫之禍?!盵21]道咸間順德梁九圖《十二石山齋詩話》轉(zhuǎn)錄李夢松的說法。[22]李夢松強調(diào)化州官署橘紅只能滿足進貢“正需”,這是因為官署所產(chǎn)橘紅數(shù)量極為有限。但說“本境民間無橘”則是不合歷史實情的,因為清初以來化州橘紅的種植在城內(nèi)外均有擴展與延續(xù),乾隆間已出現(xiàn)賴家園、李家園等橘紅專業(yè)種植園。
賴家園位于化州寶山,始創(chuàng)于乾隆年間,道咸間園主賴蘊山“即地而增廣之。園內(nèi)添植百株,雜以亭臺、池沼、花草、竹木,足供采取而資游覽”。通過清代梁清溪繪畫的“賴家園全圖”,可見賴家園擴大種植規(guī)模之后的布局,有橘井、橘香亭、楚頌亭、荷花池等,形成了一個集種植與游樂為一體的化州橘紅園林。[23]賴家園聲名遠播,同治《廣東圖說》稱寶山“山下有賴家園產(chǎn)橘”。[24]此后經(jīng)過不斷擴展,清末“賴家園環(huán)山為園,種橘數(shù)千株,歲產(chǎn)橘數(shù)萬頭。上園者一金易五枚,下園者一金十枚,子孫世食其利?!盵25]李家園同樣位于寶山,乾隆間李氏向潘家購買土地,“結(jié)廬構(gòu)齋,因其遺樹加以種植”,正式建成李家園。[26]時過境遷,今天寶山已開辟為人民公園,橘紅樹基本消蹤匿跡,但山腳下仍有商店銷售從他處收購而來的橘紅產(chǎn)品。
乾隆以后化州橘紅種植地域得到擴展,體現(xiàn)了生產(chǎn)區(qū)域?qū)iT化的進一步加強,這是清代農(nóng)業(yè)商品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的標志之一。化州橘紅成為經(jīng)濟作物之后,當?shù)厥嘶麻_始利用歷史資源為化州橘紅做宣傳。
揆諸史籍,清代化州橘紅的宣傳與當?shù)氐摹笆垺眰髡f結(jié)合了起來?;菔垈髡f在明代中期已經(jīng)流行,傳說化州城內(nèi)有一條“石龍”潛于其下,龍頭盤踞在官署內(nèi),龍尾延伸到官署后面的江中,“石龍或有時而鳴”,并且認為化州前身“石龍縣”以石龍命名,“以石龍有變化之義,故稱化州”。[27]換言之,化州與石龍存在諸多的歷史聯(lián)系。
石龍傳說不斷被演繹,據(jù)傳石龍鳴叫是人才輩出的祥兆。因應化州石龍鳴叫者有“太平宰相”楊一清,景泰八年在化州官署出生。明代化州名士陳禧、陳珪、姚岳祥,清代余祖安、陳搢邦、黃位中等人中試,也被認為是石龍顯靈的結(jié)果。[28]這應是借助石龍鳴叫傳說彰顯化州人文鼎盛。明末以來化州城內(nèi)還修筑了一系列與“石龍”相關的建筑,包括“石龍古郡”坊表、驪珠臺、石龍亭、石龍書院等。石龍傳說在化州流傳極廣,并不斷被附會與紀念,仕宦以及民眾對其有著深厚的信仰基礎。
清初以來化州橘紅的宣傳與石龍傳說出現(xiàn)交集,傳說中石龍龍首盤踞在官署之內(nèi),而此處所產(chǎn)橘紅又最為正宗,于是兩者被聯(lián)系起來。正如乾隆《高州府志》所言:“橘之產(chǎn)不一,而化之橘紅獨著?;偌t亦不一,而老樹蘇澤堂之產(chǎn)為尤著,去痰稱圣藥焉,豈非以石龍之故哉。龍曳尾江中,注首于龍井,老樹蘇澤堂者適當其腹,精華所萃,非偶然也?!盵29]即是認為蘇澤堂處于石龍腹中位置,吸收了石龍的精華。但石龍和橘紅聯(lián)系起來之后,導致部分士大夫?qū)Υ祟H有微詞,“吾聞石龍鳴則士氣發(fā)爾多士,其登高而呼,俾神物響應,毋使區(qū)區(qū)橘紅擅我靈異,庶幾無負此山水哉?!盵30]士大夫不滿石龍“靈異”為化州橘紅所占去,實際反映了化州橘紅與石龍傳說更進一步的結(jié)合。
化州橘紅在利用石龍傳說的同時,虛構(gòu)出一位“羅辯”神仙。相傳羅辯將橘紅種在“石龍之腹”,被稱為“化州仙橘”。[31]乾隆間高廉分巡道王概曾實地考察化州橘紅,對化州石龍與化州橘紅關系的論述更為全面:
化州,古石龍郡也??ひ源嗣?,因其入城之脈勃勃生發(fā),跳躍如龍,時為震撼,居民不安,第聞鐘鼓之聲則寂然也,郡人即以此治之。后石龍靈異之精化為橘,味辣,性溫,用以利氣消痰,世人寶之,名之曰老樹橘紅。其左偏北堂名蘇澤,有古樹二株,味與老樹同,亦名之曰蘇澤堂橘紅。說者謂羅辯仙人種也,以之貢上?!瓭M城皆橘,而衙署內(nèi)為佳,近鼓樓者更稍佳,蓋老樹、蘇澤堂為石龍之腹。[32]
根據(jù)王概的說法,“石龍”精化為老樹橘紅,蘇澤堂橘紅由“羅辯仙人”親手所植,位于石龍腹部,作用更佳。上述記載,顯然只是神話,并非信史。然而,清代王端履《重論文齋筆錄》[33]、梁紹壬《兩般秋雨盦隨筆》[34]、金武祥《粟香五筆》[35]等沿襲此說,皆稱化州橘紅是羅辯仙人所種,影響深遠。于是“羅辯”手植橘紅被認為是最早的化州橘紅,蘇澤“堂前老橘一株為仙人羅辯所種,至今叢橘千頭,皆從此樹分柯”。[36]所謂“羅辯仙人”應是晚出的虛構(gòu)人物??滴蹙拍辍痘葜尽酚涊d羅辯是遇到仙女劉三妹,服食云母之后成仙。[37]后世文獻認為化州境內(nèi)原來的羅州、辯州、羅辯縣均是以“羅辯”姓名命名。[38]但光緒《高州府志》卷四七《人物二十·仙》已經(jīng)指出羅辯故事“年歲倒置”,認為“羅辯仙否未可知”。實際這是對羅辯仙人故事的懷疑。我們懷疑石龍傳說和羅辯仙人是從化州舊稱“石龍縣”、“羅辯縣”兩個地名所演化出來。
由于石龍和羅辯故事具有太多的神化色彩,化州橘紅療效顯著的另一種說法是因為地下富含礞石。這種解釋似乎更能讓人接受,“橘之所以能治痰者以礞石故,去礞石漸遠則其力亦漸微。土人謂仙人羅辨所種者,殆亦附會其辭歟。”[39]指出羅辯種植化州橘紅的故事實為附會。據(jù)明代《本草綱目·金石部》,礞石“治積痰驚癇,咳嗽喘急”。清代文獻如《伊江筆錄》《柳弧》《粵屑》等均承認礞石對于化州橘紅的作用。然而,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認為對于化州橘紅起作用的是滑石。[40]再查《本草綱目·金石部》,滑石主治寒熱、燥濕、腫毒等。乾隆間著名醫(yī)家葉天士曾將橘紅、滑石同時入藥,治療咳嗽之癥。[41]無論是“礞石”還是“滑石”,對于橘紅的生長應均有好處。但仕宦對于化州橘紅的宣傳,仍然難以脫離石龍傳說,因此出現(xiàn)一種“融匯”觀點,即光緒《化州志》卷一序稱“署中叢橘千頭,貢天府,下饒礞石,……龍與橘與石自有一氣感通?!边@顯示了仕宦對于化州橘紅功效的不同解釋。
蘇澤堂橘紅以上貢為首要任務,即《寶山橘話》所謂“州署內(nèi)之蘇澤堂多橘,然皆官物,歲貢于朝,雖重值不能售?!惫柿魅胧袌稣叨酁槊耖g賴、李兩園產(chǎn)品。仕宦和商家都熱衷于宣傳化州橘紅,乃至進行神化,以提高其知名度。江世琳《橘紅辯》對此有深刻的認識,即“愚者見一物為眾所賞識,即創(chuàng)為荒誕之事以神其說。黠者復從而編為歌曲以傳播之,惟恐此地此物之不奇貨也?!盵42]歌曲傳播是為了宣傳化州橘紅,達到“奇貨可居”的目的。于是我們可以見到結(jié)合石龍傳說宣傳化州橘紅的“橘紅歌”,比如清人張漢《橘紅歌》:
化州城中石龍宅,石首昂空凥藏穴。有時吼嘯雁鴻聲,有時噴沙白成雪。鳴時讖登宰相材,鵲起人文耀人國。守牧不好奇,壘石填巢穴。龍首一亭高,厭勝亡詭譎。兩部鼓吹喧日夕,龍之為靈無所攄。幻出星精化靈橘,橘之為性溫以平。瘥彼傷寒宣滯食,蠲痰止咳伊誰功。摧陷廊清有神力,吁嗟!蘇耽去今幾年月。悠悠橘井春,至今絕山液。不如此橘在人間,猶飲芳名沛蘇澤。人間橘柚徒紛紛,任去江南變江北。[43]
張漢為云南石屏人,康熙五十二年進士,歷官至山東道御史。這里提到的“蘇耽”即是葛洪《神仙傳》中記載的“蘇仙公”,西漢時期湖南郴州人,使用橘葉幫人治病,得道成仙之后仍不忘治病救人。后世便用“橘井泉香”贊譽高尚醫(yī)家。張漢的《橘紅歌》是借助石龍對化州橘紅“傷寒滯食”、“蠲痰止咳”功效進行宣傳。
乾隆《本草綱目拾遺》援引《梁氏家藏》記錄另一首《橘紅歌》,有云“石龍靈異不可測,首向青霄尾潛澤。有時聲吼洪如鵝,有時噴沙白似雪。鳴或宰相應期生,鳴或科甲蟬聯(lián)翼。”強調(diào)化州石龍的靈異,并稱“天生靈異無可憑,離奇屈曲化為橘。橘之為性溫且平,能愈傷寒兼積食。消痰止嗽功更奇,誰先辨此真龍脈。價值黃金不易求,寄語人間休浪擲?!盵44]這首《橘紅歌》作者佚名,內(nèi)容上通過石龍鳴叫傳說,強調(diào)化州橘紅的作用是治愈“傷寒”、“積食”和“消痰止嗽”,勸告人們要珍惜。實則這是通過歌訣的形式附會石龍傳說,為化州橘紅作宣傳。有學者認為“《橘紅歌》實際上是古代的廣告詞,為化州橘紅做廣告?!盵45]這是符合歷史實際的。
民間橘紅種植園更為注重廣告宣傳。清代出現(xiàn)專門為李家園創(chuàng)作的“橘紅歌”,遂溪縣舉人羅鼎《李園橘紅歌》序云:“化橘秉礞石性,礞石遍城有之,寶山最盛,至石龍所化辯仙所種,志紀之尤其靈異者,化橘所以名也。李氏園枕寶山,視他園近,土人云其橘較勝。午節(jié)前余游李園,實已噴香矣,為作橘紅歌?!备柙~曰“石龍之精化為橘,前賢紀之后賢述。又有種自羅辯仙,性溫味辣愈人疾?!敝攸c在于宣傳李家園,“橘實原資礞石力,李園正跨寶山陽?!盵46]羅鼎作為地方士人,他的“橘紅歌”中也是通過“石龍”、“羅辯仙”等因素對于化州橘紅進行宣傳。
清代利用使用石龍傳說宣傳化州橘紅的詩歌不勝枚舉,這里僅舉數(shù)例,錢以塏《化州道中》“石龍洲上波如綺,蘇澤堂前柚可餐?!盵47]黃若濟《謝黃西園刺史以新橘分贈》“化州有老橘,佳名久欽望。……溯彼土脈中,石龍千古藏?!盵48]招廷珍賦詩云:“佳橘鐘靈秀,嘉名遠近揚。石龍曾應瑞,古井暗生香?!盵49]顯然,清代化州橘紅的宣傳是結(jié)合了當?shù)赜凭玫氖垈髡f來展開的。官員、士大夫熱衷于化州橘紅的神化,并將其作為贈禮佳品。清人楊錫紱曾任廣東布政使,他在《請嚴禁饋送土產(chǎn)疏》中指出新興縣出產(chǎn)香荔枝之后就雇船運送給上司和鄰近官員,而且“就廣東一省言之,如四會之柑子,高要之佛手,新會之香橙,化州之橘紅,大率類此?!盵50]其他如禮部尚書姚文田、狀元俞樾、高廉道陸心源等都曾收到過他人贈送的化州橘紅。[51]
清初以來,化州橘紅不僅是貢品,還是省內(nèi)外暢銷的名優(yōu)土產(chǎn)。清初屈大均《廣東新語·木語》稱:“化州故多橘紅,售于嶺內(nèi)。”清中后期劉世馨《粵屑》稱化州“城中皆橘紅店,采之本邑及廣西販賣,各省亦皆有驗云?!被蓍偌t在市場上受到熱捧,其銷售范圍從“嶺內(nèi)”到“各省”是不斷擴大的。這種不斷擴大的貿(mào)易網(wǎng)絡,得益于清代鼎盛的藥材貿(mào)易以及發(fā)達的藥材交易市場,化州橘紅通過藥商的販賣遠達各省。
隨著化州橘紅的暢銷,開始出現(xiàn)以次充好、以假代真的市場經(jīng)濟行為。原因是標榜為正宗的城內(nèi)橘紅產(chǎn)量有限,且多已進貢和上司索取,導致化州橘紅“每片真者可值一金”。[52]雍正《廣東通志》卷五二《《物產(chǎn)》也稱“化州橘紅贗者多,而真者難得”。因此“蘇澤堂橘,惟州官及州幕能得之。賴家園橘,高州人能得之。聞化州譙樓鼓聲者,廣東藥肆能得之。若外省藥肆所有,皆贋耳?!盵53]既然真者難得,市場上出現(xiàn)以他處柚皮偽造成化州橘紅的現(xiàn)象,這方面的記載不少,如清代吳儀洛《本草從新》、關涵《嶺南隨筆》、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等均記載化州橘紅多由柚皮偽造。[54]偽造主體就是追求利益的商人,化州橘紅“吾郡商賈恒以柚皮偽代之,即化州人至廣亦市歸販于各處。其名雖存,其實多偽也。”[55]化州橘紅“吾粵市肆偽造者亦不一,皆柚青所為也?!盵56]奇怪的是,人們認為這些偽造的橘紅也有一定的效果。黃芝《粵小記》稱“柚皮偽為之橘紅,逾嶺而北至京師,亦有效驗,不必化州正地道也。”正因如此,鑒于造假現(xiàn)象的泛濫,有人提出直接買柚皮、柚青代替化州橘紅,“化州橘紅幾于馳名天下,以為除痰要藥?!贾獜V西柚皮所制成,以后藥方中凡有用化州橘紅者,即可逕用青柚皮,價廉奚止十倍,又何必明知故昧,擲黃金于虛牝乎?!盵57]這似乎過于偏激,卻反映了市場上化州橘紅造作現(xiàn)象的嚴重性和普遍性。
針對市場上制假售假的泛濫,賴家園、李家園注意樹立自家品牌,鼓勵顧客前往果園親自采摘。從生產(chǎn)者方面而言,這是比較簡單有效的保證質(zhì)量辦法。賴家園編印的《橘中人語》稱:“化州橘紅,上貢朝廷,遠售中外,其功世所共知,由來已久。小園在州城西寶山之麓杏花村內(nèi),廣袤不及百畝,而產(chǎn)橘獨多。中有數(shù)十株,結(jié)子甚奇,遍體白毫,人咸異之,而功用實倍別樹,此殆石龍氣脈所鐘也。遠近君子欲購者,不妨枉駕小園,親手來摘,庶不為膺鼎所欺。吐瑞園主人謹識?!辈⑻崾韭肪€:“小園路由州鼓樓下柳公橋,與杏花村,并廣場三巷口,皆可進,至水井上,門首有園名為記?!崩罴覉@編印的《寶山橘話》也稱:“近有無恥者流以偽亂真,假冒小園圖記,或在本街,或往異地,誑騙不知凡幾。諸君欲購真品,必須屈駕親采,始免贗鼎。橘香居主人直白?!毖垡姙閷?,親自前往果園采摘更能保證其品質(zhì)。
《中國古農(nóng)書聯(lián)合目錄》認為《橘中人語》《寶山橘話》均是商業(yè)廣告。[58]兩者在廣東省立圖書館均有收藏。其中《橘中人語》的刊刻時間,不少著述根據(jù)該冊子封面上的“咸豐庚申清和月開鐫”字樣認定為咸豐十年(庚申歲)刻本,實際這是“開鐫”時間,翻閱內(nèi)容可見里面還收錄一篇《賴園橘序》,落款為“光緒巳丑端午節(jié)前權(quán)化州學正箓瀧東賴釗諫謹識”,可以斷定這并非咸豐刻本,可能為光緒刻本?!堕僦腥苏Z》收錄一大批名士包括阮元、陳蘭彬等人的題詞及詩歌,目的是利用詩文宣傳其橘紅,強調(diào)其品質(zhì),使賴家園橘紅得到更多的關注,正如任惠元跋《橘中人語》時所言:“集中自宰相以至山人墨客,皆有留筆。一經(jīng)品題,聲價十倍。”賴家園樂意將該冊子贈與顧客瀏覽,提高其知名度。
光緒二十年李家園主人李翰臣編輯出版《寶山橘話》。關于其原由,吳建新指出,“阮元為賴園作記,李園主人不服氣,亦請當時人題詠,輯為是書。題詠多贊諛之詞,與《橘中人語》都類似兜售橘紅的廣告。”[59]《寶山橘話》收錄的都是為李家園做廣告的詩文。其中李翰臣稱:“辛卯冬,茂名楊副憲督學江蘇,因假旋,便道過園,惠以園記。因搜舊存名作,都為一集,以什剞劂,庶不負諸公賞識之深心,非欲藉此與人爭橘利也?!睏罡睉椉疵藯铑U,同治四年進士,官至兵部左侍郎。楊頤撰寫的園記《化州李氏園橘記》推崇李家園橘紅,曰:“余家距州治九十里。少讀阮記,艷稱賴園,而州人士皆謂李園致佳。后每過羅江,輒取城內(nèi)諸橘較之,則李園所產(chǎn)香味尤烈,賴園莫之或先也。”楊漢章《賴家園阮記辨》指出楊頤“語含譏刺,于賴園有微詞,似不滿于阮記”,并認為原因是“晚近商賈,動法居奇,揚己抑人,?;笫浪住盵60],體現(xiàn)了賴、李兩家互相爭奪橘紅品牌的現(xiàn)實。
賴家園和李家園的宣傳取得一定成功,兩園產(chǎn)品成為化州橘紅的代表,光緒《羅江外紀》稱:“官署內(nèi)蘇澤堂者至佳,次則賴家園,又次則李家園?!盵61]民國《廣東通志未成稿》也稱:“化州橘紅,又名化州仙橘,與遼左人參同稱珍藥。查以縣署西隅之蘇澤堂橘二株為正宗,縣署九思軒橘四株次之,民間賴園、李園又次之,至毗城近郊所產(chǎn)則多魚目混珠者?!盵62]相比之下,賴家園橘紅知名度更高,徐珂《清稗類鈔·植物類·橘紅》稱“或謂以賴氏園老樹所產(chǎn)者為最佳”。清末民初何廉臣則在《實驗藥物學》中將化州橘紅徑稱“賴橘紅”。[63]
清代化州橘紅從宮廷貢品不斷走向市場,乾隆之前官方最早利用得天獨厚的自然氣候條件以及土地資源,因地制宜地優(yōu)先在州治附近種植化州橘紅,使其成為著名土產(chǎn)。乾隆以后,隨著化州橘紅經(jīng)濟效益的凸顯,民間自發(fā)地開辟專業(yè)的種植園,其代表就是賴家園、李家園,種植的產(chǎn)地從官署擴展到民間園圃。與此同時,為了因應時代的發(fā)展,追求市場利潤,士大夫和商家利用當?shù)貧v史文化資源,將石龍傳說和“羅辯”仙人故事巧妙地融入到化州橘紅的宣傳之中。化州橘紅被“神化”的歷史,固然與嶺南地區(qū)崇信鬼神的傳統(tǒng)密不可分,同時借此表明地方開化,通過貢品和上司、朝廷建立互動關系。賴家園、李家園通過借助名人題詠廣而告之的宣傳模式,達到傳播效應的同時逐步樹立品牌。
清代化州橘紅從宮廷貢品成為市場藥材的進程中,一方面,清代溫補文化的盛行,導致具有化痰止咳、理氣寬中療效的化州橘紅有充分的市場需求;另一方面,當?shù)厥嘶潞蜕倘松朴诶脷v史傳說和現(xiàn)實需求對化州橘紅進行道地藥材的建構(gòu),使化州橘紅成為當?shù)刂匾尼t(yī)療文化資源。需要注意者,這種家族式管理的種植園仍帶有濃厚的宗族性質(zhì),如賴家園“創(chuàng)建宗祠,置租生息,為歲終祀費。復倡造松陽別墅一所,為族中士子試寓。聲諸官存案,勒石垂久,俾賴氏子若孫世守勿替。乃知叟有園,可娛老,可濟人,可裕后,厥功甚偉”[64],仍是以團結(jié)宗族為中心,將種植橘紅作為簡單的家庭副業(yè),未能真正體現(xiàn)商業(yè)性的規(guī)?;?jīng)營,這是阻礙種植園發(fā)展的局限。因此,這樣“生計型”的農(nóng)業(yè)商品經(jīng)濟,不可能引起清代化州山區(qū)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的完全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