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川
(湖南大學 岳麓書院,長沙 410082)
(一)
自光緒二年(1876)郭嵩燾、劉錫鴻以正副使駐英,中國始有正式派遣常駐外國公使的制度。未幾,郭、劉爭端起,朝廷先調劉錫鴻駐德,繼而以在歐的留學生監(jiān)督李鳳苞代之。今日研究者述及李鳳苞,多因其為李鴻章在德采購兵船槍炮的代理人,尤其注意購買北洋水師艦艇方面的相關問題。①此類論文有王偉:《李鳳苞與晚清海軍建設》,《遼寧教育行政學院學報》2008年第3期;劉振華:《李鳳苞、徐建寅主持購買鐵甲艦考論》,《軍事歷史研究》2009年第1期;李喜所、賈菁菁:《李鳳苞貪污案考析》,《歷史研究》2010年第5期等。此外涉及李鳳苞事跡的論文也多集中于軍事近代化和北洋水師方面,如:姜鳴:《北洋購艦考》,《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3期;關捷、關偉:《略述林泰曾、楊用霖與鎮(zhèn)遠艦》,《日本研究》1993年第3期;皮明勇:《晚清海戰(zhàn)理論及其對甲午海戰(zhàn)的影響》,《安徽史學》1995年第2期;劉曉琴:《德國克虜伯與中國近代軍事教育》,《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3期等。近來為人發(fā)現(xiàn)和出版的《李星使來去信》,對推進李鳳苞研究有重要作用,不過論者的關注點也在于軍械和留德武弁問題等洋務、外交內容。②陳先松:《〈李星使來去信〉的發(fā)現(xiàn)及其學術價值》,《安徽史學》2009年第5期。吉辰:《晚清首批留德軍事學生再考——以〈李星使來去信〉為中心的考察》,《安徽史學》2015年第2期。這批信件現(xiàn)已經整理出版,翻檢可知,其中基本是外交和洋務內容。張文苑整理:《李鳳苞往來書信》,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關于李鳳苞的《使德日記》,卻僅有一篇專門論文,正如該文所言《使德日記》“并未得到應有的關注”,其原因或許在于日記所述時間不長,篇幅也較短。③閆俊俠:《一本雖薄卻重的晚清出洋大臣日記——淺談李鳳苞及其〈使德日記〉》,《蘭州學刊》2006年第12期。
《使德日記》不受重視,乃至于被輕率對待的情況,從陳左高《中國日記史略》短短一節(jié)描述即有兩處誤讀之中也可見一斑。陳著注意到了李鳳苞的日記不僅介紹當日德國之概況、環(huán)球大事,還羅列了德國漢學家“如何研究中國文化”。其舉出三點為例:首先是李鳳苞關于參觀柏林書庫的記錄,其中尤其提到了中國典籍的收藏,以及主管東方書籍的赫美里之能通華文在內的多種語言文字;其次乃是與“德國拜書樓正監(jiān)督里白休士”和夫人討論有關中國古史以及古代音韻方面的問題;最后為引述“德國學士芍克”關于古漢語、滿、蒙語等及“《新報》主筆愛孛爾博士”關于中國、埃及文字同源的論述。①陳左高:《中國日記史略》,上海:上海翻譯出版公司,1990年,第174頁。
將這一段總結與日記原文對照,可以發(fā)現(xiàn)“德國拜書樓正監(jiān)督里白休士”這一稱謂有誤。在日記中,光緒四年(1878)十月二十一日有“午后,掌東方書籍者赫美里邀觀柏林書庫”的記錄,同行者為羅豐祿、劉孚翊和傅蘭雅,由“副總辦波士門迎入”參觀。二十四日有“答拜藏書樓副總辦波士們(筆者按:“門”、“們”前后不同,原文如此)并見其妻及妻妹”。二十六日有“答拜書樓正監(jiān)督里白休士,并見其夫人”。②李鳳苞:《使德日記》,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16輯,第155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68年,第73、80、87頁。此版本根據(jù)“江氏刻足本”,也就是江標主編《靈鶼閣叢書》本影印,以下一般情況皆根據(jù)此版本為論,若引用其他版本,將特別注明?!按鸢荨蹦耸钱斎胀ㄓ谜Z,即一方拜訪另一方,不論見到主人與否,或只是客人遞上名刺并不求親見,主人出于禮節(jié)的考慮而做出的回訪舉動。③日記中未見德人來訪,故也可能是李鳳苞為了感謝邀請參觀而作出的答謝拜訪。所以不難判斷柏林并沒有一個被稱之為“拜書樓”的地方,“書樓”、“藏書樓”都是指最初提到的“柏林書庫”。“答拜書樓正監(jiān)督”也就是回訪、拜謝柏林圖書館館長的意思。④“柏林書庫”即柏林皇家圖書館,德文全名K nigliche Bibliothek zu Berlin,李鳳苞十月二十一日日記謂其西名曰“扣尼希力喜比伯里烏臺克”,即K nigliche Bibliothek的中文對音。見《使德日記》,第73頁?!袄锇仔菔俊奔碖arl Richard Lepsius(1810-1884),出生于瑙姆堡,先后在萊比錫、哥廷根、柏林等大學接受教育。1873年開始擔任柏林皇家圖書館館長,直至去世。其作為埃及學家享有盛名,曾制作《埃及金字塔列表》,編著有《埃及和埃塞俄比亞文物》、《埃及亡靈書》、《埃及編年史》等。“波士門”或“波士們”即Johann Karl Eduard Buschmann(1805-1880),出生于馬格德堡,在柏林大學接受教育,與德國著名學者洪堡兄弟(Wilhelm von Humboldt及Alexander von Humboldt)相熟,1832年由威廉·馮·洪堡推薦進入柏林皇家圖書館工作。其主要研究方向為南洋群島語言,曾協(xié)助洪堡兄弟編寫《宇宙》、《論爪哇島上的卡維語》等?!昂彰览铩奔碖arlHimly(1836-1904),出生于漢諾威。其研究領域主要是東亞、內亞和中國,包括語言、風俗等。這一理解錯誤甚至影響到后來的研究者,也在文中使用了“拜書樓”、“德國拜書樓”這樣的表述。⑤有一篇學術隨筆主要討論李鳳苞與德國學者的交流,即李雪濤的《李鳳苞筆下的柏林王室圖書館中文藏書及漢學家碩特》中出現(xiàn)“拜書樓”,《尋根》2017年第5期。另“德國拜書樓”見閆俊俠《一本雖薄卻重的晚清出洋大臣日記》,第131頁。另一種理解錯誤出現(xiàn)在尹德翔的著作中,他也注意到了李鳳苞和德國漢學界的交流,但稱里氏為“圖書館館長督里白休士”,顯然將“正監(jiān)督”之“督”字誤為名字的第一字。尹德翔:《東海西海之間:晚清使西日記中的文化觀察、認證與選擇》,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31頁。
除此之外,“《新報》主筆愛孛爾博士”一語也有問題。據(jù)十月二十七日日記,李鳳苞偕羅豐祿和博郎兩人,拜訪“《太姆士報》主筆道克得愛孛爾”。十二月二十三日又有應“新報主筆道克德爾(筆者按:“道克得”、“道克德爾”前后不同,原文如此)愛孛爾”邀請赴宴??芍獝圬脿柌┦磕擞┪钍繄笞迦?,并非服務于一家名為《新報》的刊物。所謂“新報”乃是新聞報刊的總稱,比如日記中還有“各國新報,謗毀沸騰”的說法,其非專指一家報紙之意可明。⑥李鳳苞:《使德日記》,第88、103、153 頁。
陳氏述論雖有兩處小誤,但非常敏銳地注意到了李鳳苞出使日記中,除了介紹德國概況及炮、艦等洋務內容,還留下了百余年前德國漢學家或者對中國學問感興趣者,搜羅中文文獻,探討研究中國文字、音韻、古史等課題的記錄。
據(jù)《使德日記》,光緒四年十月二十六日,李鳳苞拜訪柏林皇家圖書館館長里白休士夫婦。雙方先是“論及春秋以前有無信史”的問題,里氏指出《外紀》、《竹書紀年》所載,多半是后人偽作,又問“不知《史記》所依據(jù)者更有何書”?盡管中國古史西傳之后,因為上古年代與教會正統(tǒng)說法有異,西方就開始有懷疑的論調。⑦利類思:《不得已辯》,《天主教東傳文獻》,臺北:學生書局,1965年,第258、259頁?!恫坏靡艳q》是利類思針對楊光先《不得已》所作,書中雖然大體同意“中國自伏羲以后,書史載有實據(jù)”的說法,但也認為相關記述多有“荒誕不經”之處。不過這樣一段頗有疑古意味的話出自19世紀70年代的德國人口中,況且還能熟練地指出《竹書紀年》等書有后人作偽的可能,略讓人有驚詫之感。李鳳苞卻不以為忤,坦然辯護道:“《竹書紀年》唯伊尹事紕繆,然月日干支,用三統(tǒng)術上推悉符,實非全屬偽撰?!睂τ谝詺v法來推斷古書真?zhèn)蔚幕卮穑^令人信服,所以“里君亦首肯”。
緊接著雙方又開始討論小學音韻。里白休士說“北無入聲,各國古音皆然,美利堅土番亦然,諒是天地元音”。于此日記沒有記載回答,只是說“知其于東方學問確有心得”。之后里白休士五十歲的夫人發(fā)問,咨詢中國的“葉韻”究竟始于什么時候。李鳳苞答道:“可考者只四千年前《虞書》有明良葉韻,至三百篇而葉韻甚多?!崩锓蛉穗S即發(fā)表看法:“不過是借用之韻,本無一定,希臘古詩多有之,亦與三百篇同時”,又說《詩經》三百篇之后變?yōu)楣艠吩圃?。此時,在場的翻譯博郎因傳統(tǒng)學問非其專長,故譯述不能通達辭意,李鳳苞不能甚明就里,還頗感遺憾。①李鳳苞:《使德日記》,第87頁。這里提到的《外紀》應該是指劉恕所著《通鑒外紀》。《走向世界叢書》標點本《使德日記》,此處似有標點錯誤,“大約是論古樂府之節(jié)奏,惜博翻譯傳述不明,無從索解”非里夫人語,不當用引號。李鳳苞:《使德日記》,曾紀澤著,張玄浩輯校:《使西日記(外一種)》,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2頁。另,此處里夫人所謂“不過是借用之韻,本無一定,希臘古詩多有之,亦與三百篇同時”一句。實際上,古希臘詩歌格律變化與《詩經》不同,一般主要通過長短音節(jié)的組合來成韻,而非句尾字押韻。古希臘語以“變位”()和“變格”()來確定各個詞在句子中所充當?shù)某煞郑渥又懈鱾€詞的順序的排列一般并不影響語句的意思,因此要做到像漢詩一樣的押尾韻相對比較容易,里夫人估計以此為論。此處承上海師范大學康凱兄賜教,特此感謝。里夫人所詢之“葉韻”,乃中國音韻學史上一重要問題,而根據(jù)一般語言學史著作,葉韻說在此前已被打破,且為古本音說替代。②比如濮之珍就認為在明朝,葉韻之說已經被陳第“從根本上推翻”,古音研究開始有了“正確的方法”,到清初的顧炎武在此基礎上研判出一些字的古音,真正意義上歸納出上古韻部。濮之珍:《中國語言學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55、362、366頁。然而李鳳苞在回答時卻“老調重彈”,大談葉韻起自四千年前,《詩經》中多葉韻等,似殊不近理。究其原因,需從葉韻說的形成與破解以及清代古音的發(fā)展說起。
(二)
所謂葉(協(xié))韻,是指六朝唐宋時人因不明音韻變化之故,以當時音(當日之“今音”)讀先秦典籍不能通洽押韻,而提出古人作詩文可不用字本音,為押韻而葉(協(xié))其他韻的錯誤認識。③比如李鳳苞所說出自《虞書》的“明良葉韻”,“明良”即指《尚書·虞書·皋陶謨》中皋陶賡續(xù)帝舜所歌“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一句,其中明、良、康以今音讀之,并不押韻,但“明”、“良”與“康”古音是押韻,而相信葉韻說的人則認為明、良古音如今音,只是在文中需要押韻的地方才改變韻部。關于葉韻或者協(xié)韻意識及提法的起源,可以上溯至唐代乃至六朝,即“古無葉韻,始自隋沈重《毛詩音義》。厥后陸氏《釋文》采之,顏師古注《漢》,李善注《選》,皆用其說”。④張海鵬:《毛詩古音考跋》,陳第著,康瑞琮點校:《毛詩古音考 屈宋古音義》,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52頁。這一說法較為普遍,都以陸德明《經典釋文》注釋《詩經·邶風·燕燕》中“之子于歸,遠送于南”一句,所引沈重《毛詩音》(已佚)中“協(xié)句”說法,為葉韻說之始。王力:《漢語音韻學》,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69~270頁。也有人將之歸咎于唐人:“自唐顏師古、章懷太子注兩漢書,始有合均之說。后之治《毛詩》者,踵襲其誤,均所不諧,則概以葉命之,而《三百篇》暨三代、兩漢之古音,殆于不可讀矣?!雹輳堅a?《重刊毛詩古音考序》,陳第著,康瑞琮點校:《毛詩古音考 屈宋古音義》,第6頁。黃侃也認為:“古韻部類,自唐以前,未嘗昧也。唐以后,始漸茫然?!雹撄S侃:《音略》,《黃侃論學雜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87頁。宋儒朱熹在著《詩集傳》時采納了葉韻說,用以解釋《詩經》何以不押韻的問題。在明清兩代,朱熹及其弟子所作的四書五經注釋,得到了統(tǒng)治者的認可,并被確立為科舉考試書目,葉韻說也就得到了廣泛的信從。⑦陸德明《經典釋文》中提出“古人韻緩,不煩改字”和宋人吳才老等的葉韻說雖然不符合歷史實情,但陸說已經有古人之韻的意識,而宋儒則需要考出所葉究竟何韻,實際有考音之功,這些都不能抹殺。清儒江永甚至認為“唐人葉韻之葉字亦本無病,病在不言葉音是本音,使后人疑《詩》中又自有葉音耳”。江永:《古韻標準·例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5頁。
自元代開始,已有人對葉韻說表示了懷疑,不過明代的陳第一般被視為糾正葉韻說、提倡古音說的關鍵性人物。這與顧炎武在《音學五書》中多次引用陳第《毛詩古音考》不無關系。其實,與陳第同時代的焦竑在《焦氏筆乘》中即有“古詩無葉音”之說,但其仍為陳氏《毛詩古音考》作序,言“以今韻讀古詩,有不合,輒歸之于葉,習而不察,所從來久矣。吳才老、楊用修著書始一及之,猶未斷然盡以為古韻也”。⑧焦竑:《毛詩古音考序》,陳第著,康瑞琮點校:《毛詩古音考 屈宋古音義》,第9頁。推許陳第在這一問題上勝過吳棫、楊慎之意甚明。清儒江永如此評價陳第及其著作:“其最有功于《詩》者,謂‘古無葉音’,《詩》之韻,即是當時本音?!彼J為這一說法始于焦竑,陳著乃更加闡明之。①江永:《古韻標準·例言》,第4頁。陳第在其《毛詩古音考》中認為,“古人之書亦皆有韻,不特《詩》也”,而以時音來讀古詩文“不免乖剌而不入”,其原因在于“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亦勢所必至”。同時,他對于前人將古今乖剌處“悉委之葉”的做法非常不認可,并搬出孔子來做證明,孔子贊《易》也用韻,然而“字無正音而一取諸葉”,是讓人很難理解的。況且偶一為之或可,至于全文“無一不葉”,乃咄咄怪事。陳第質問道:“胡為以今之讀為正,而以古之正為葉也?”究其弊病的根源,即“是今非古,執(zhí)字泥音”。②陳第:《毛詩古音考自序》、《讀詩拙言附》,陳第著,康瑞琮點校:《毛詩古音考 屈宋古音義》,第10、11、143、146頁。
陳第的古音之學得到了清儒的廣泛認可,被視為清代古音學之先導。正如王力所說:“明代陳第《毛詩古音考》,不受唐韻的束縛,打破唐韻的界限,反對葉音之說,才真正成為清代古音學的前奏?!彼沧⒁獾健瓣P于古詩無葉音”。具有清學開山地位的顧炎武在其《音學五書》中,引證陳第所論尤多,蓋因其“鐵證如山,實在是不刊之論”。③王力:《清代古音學》,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2、7頁。顧炎武于古音學的關注,顯然與其對明學之弊的反思密切相關。他認為正是作為圣賢垂訓的六經,在明代學者的輕易改動下失其本意,造成了典籍錯亂、學術不振的結果,乃至于為明亡埋下伏筆。在給友人的一封信中,顧炎武稱三代經籍“其文之存于世者,多后人所不能通……于是乎有改經之病”,而此病在其生活的時代尤為顯著,甚至“凡先秦以下之書,率臆徑改,不復言其舊為某”。顧氏認識到個中緣由乃是古音失傳,學者們不通古音,更不知時音不同于古,隨己意改動原文,“則古人之音亡,而文亦亡”。對此,他提出的解決方案是“讀《九經》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諸子百家之書,亦莫不然”。④顧炎武:《答李子德書》,顧炎武:《音學五書》,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5~8頁。顧炎武在《音學五書》中專章討論“古詩無葉音”問題,稱贊陳第“辨古音非葉,極為精當”,只是“古詩中間有一二與正音不合者”,可能是方言不同的原因。“今之讀者不得不改其本音而合之,雖謂之葉亦可”,但這種情況也不過是百里有一二而已。⑤顧炎武:《音論·古詩無葉音》,顧炎武:《音學五書》,第37~38頁。
當然,陳第和顧炎武的古音說都還存在一定問題,比如關于古無四聲或者“四聲一貫”等說法。⑥比如江永就批評顧炎武“蓋過信‘古人韻緩,不煩改字’之說”,其《音學五書》“亦多滲漏……考古之功多,審音之功淺”,且太想將“今日之音”恢復為“淳古者”等。見江永:《古韻標準·例言》,第4、7頁。但陳、顧的乾嘉時代后繼者們,似乎已經完全拋去了葉韻之說,只是投入到上古音韻和聲調分部的進一步研究中去。但實際上如果不僅僅注目于從顧炎武到乾嘉學人這條“進步”主線,則可以發(fā)現(xiàn)同一時期支持葉韻說者并不在少數(shù)。王力簡要地列舉出了方日升、毛奇齡等人都著書立說為葉韻說辯護和強解。⑦王力:《漢語音韻學》,第288~289頁。張民權在其關于清代前期古音學史的專門研究中,詳述了顧炎武時代及其身后,古音說的支持者和反對者的著述與觀點。他提到“實際上除江、戴、段、孔師生繼承和發(fā)展其說以外,一般人對顧炎武古音說多采取懷疑的態(tài)度”。另外,官方的態(tài)度和當時人出于作詩用韻便利的考慮也對顧炎武的古音說造成了一定的沖擊。清廷以崇尚朱子學自任,故而要推翻朱熹在《詩集傳》中大量使用的葉韻說,存在一定的難度。在《康熙字典》之中,就有“葉音”和“古音”并存的情況,而到了乾隆年間,更是出版了《欽定葉韻匯輯》一書。盡管如此,張民權還是認為,“自段、戴諸人繼承和弘揚”之后,顧炎武的古音學成“洋洋大觀”,“逐步為一般人所認識所接受,從而大顯于天下”。⑧張民權:《清代前期古音學研究》上冊,北京: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2年,第284~293頁?!端膸炜偰刻嵋分С株悺㈩櫰迫~韻之說,盡管也是在官方主持下,但其中乾嘉之學的背景太濃。文中“江、戴、段、孔”分別指江永、戴震、段玉裁、孔廣森。
(三)
關于糾正從六朝隋唐開始,經宋儒而大張的葉音問題雖然有所波折,但到顧炎武在乾嘉時代的繼承者處似已明朗了。①當然必須指出的是,葉韻說及六朝隋唐開始的葉韻具體研究絕不是完全錯誤而應全盤否定的。首先,朱熹等人關于葉韻的具體考究,對于認清古音本來面目有著重要貢獻,近來學界對此亦有了新的認識;其次,陳第、顧炎武的批評與后世音韻學史對此的論述,主要還是集中在改音而使之合韻上;再次,顧炎武等對葉韻的批評亦需放置在清初反思宋儒學說的大背景下考察。關于近來學界對葉韻問題的新認識,可見汪業(yè)全:《葉音研究》,長沙:岳麓書社,2009年。不過這一看法似乎也過于樂觀了。作為晚清駐外使節(jié)的李鳳苞卻在西人的詢問下,仍口口聲聲稱古韻多葉,這樣的認識在當時到底是固陋之論,還是一種并沒有得到完全理清、仍舊普遍存在的說法,這是值得進一步思考的問題。
李鳳苞雖未非鴻儒,但不失為一位好學之士。根據(jù)《清史稿》的列傳,其論著頗多,涵蓋地理、數(shù)學等方面。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論著門類中還包括“音韻”一項。②趙爾巽等:《清史稿·四百四十六》第41冊,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2484頁。既然如此,旁觀當日他人關于葉韻之論,或有助于解決這一問題。
與李鳳苞有類似經歷的是沈文熒,他是中國駐日使館隨員,在日期間與東人的筆談中,也提及了葉韻這個問題。當時中日士人的筆談記錄中,有此事的詳細記載:③1878年10月8日所談《戊寅筆話第二十二卷第一五二話》,陳錚編:《黃遵憲全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660頁。梅史即沈文熒,字梅史,姚江人,時為駐日公使隨員。著有《樂學集》,集中多有音韻方面的論述。見《黃遵憲全集》上冊,第562、607頁。省軒即龜谷省軒(1838~1913),字子省,號省軒。歷任太政官少史、紀錄局長,著有《省軒文稿》、《省軒詩稿》等。見《黃遵憲全集》上冊,第636頁。另外,此段末句中“支、微或通慶、霽”似有誤,支、微為止攝韻部,而蟹攝之中有齊、灰兩部,可與止攝支、微部相通轉,故此處“慶”疑為“灰”。
省軒:日前所指正韻法平仄之分,所圈如何?
梅史:上古無韻本,但以相諧者押之,未嘗拘之也。后世韻本,乃朝廷為試士之用。古人作文,亦不拘于此,其押亦無法,可不必泥也。
省軒:不必拘,然不可不知葉韻之說,故仆反復而叩之耳。
梅史:葉韻本謬說也。中土九州,其方言之音或異,故所押時有不同,原非有意葉之也。以其自出方言,故無一定之書,后人紛紛聚訟,乃癡人說夢也。
省軒:葉韻之說始了,感荷甚。
梅史:支、微或通慶、霽,然亦一韻內有通有不通,既無成書定法,故不能畫一也?!对娊洝樊斎辗揭粼嘀C,后朱子不知其音,而強名為葉,實不然也。
此次筆談與李鳳苞對話里白休士夫婦,時間上僅相差月余,地點上則東西洋胡越相懸不啻萬里,實可謂異曲而同工。從沈梅史的回答來看,其中透露出兩點信息:一是古人無韻本,押韻不拘泥,相諧者即可;二是直指葉韻為謬說,所押之不同乃緣于方音的區(qū)別。前者可以說類似于“古人韻緩”之說,此處的“相諧”,沈氏沒有明言到底指韻部上的相同還是相近,但“不拘”和“不必泥”大抵能夠反映其認為上古押韻較寬的看法。由此觀點申發(fā)開去,上古既然無韻本,押韻但相諧即可,無所拘泥,那么從顧炎武開始的古韻分部工作,實在可謂是強為之分,而總結出的上古韻部或失之“拘泥”。另一方面,沈文熒直言朱熹不知當日方音,強作葉韻之說是錯誤的,不過他壓根沒有提到古今音韻變化的問題,將讀《詩》不諧完全歸結為古時方音不同。前述陳第所總結出的“時有古今,地有南北”而導致的音韻變化,對意欲恢復三代古音的顧炎武看來,或許古今時代的變遷可能更為重要。正是在破葉韻說之后,顧氏遂開始為上古音韻進行分部。然而在沈梅史看來,解釋葉韻“謬說”似乎只要注意“地分南北”的因素,就能夠獲得比較妥帖的解決。
同一時代,持類似沈氏觀點者還有人在。光緒初年曾任國子祭酒的王先謙在一封給友人的信中也談到過葉韻問題,其中寫道:“宋代襲唐人合韻之說,于經典韻不可明者,皆葉讀之,而古韻亡?!贬槍τ讶艘浴胺揭羟蠊彭崱钡淖龇ǎ紫确Q贊友人的“用力精勤”,并同意其方音不能劃一之論。緊接著,王先謙又表示:“至謂音韻不以時代遷,則愚尚不敢附和”,且舉數(shù)例加以佐證。究其認識,應近于陳第的時空異同之論,兼重古今韻轉和方音有別,故論讀經典法為“不明音讀之通轉,不可以讀古書;不究方音之變異,不可以通古韻”。④王先謙:《葵園四種》,長沙:岳麓書社,1986年,第858~859頁。信中提到“大著《古今中外音韻通譜》”,故此信收信者某君很可能是著有《古今中外音韻通例》的胡垣。此書成于1888年,但考慮到清人多有成書前互相交流的習慣,所以說此信時間或可判斷為19世紀80年代后。從信中文義可知,對方顯然不是音韻初學者,乃有相關著作之研究者,卻并不承認古今音韻之不同和音韻隨時代有所變化,語氣上似較沈梅史更為肯定。實在不能不說雖然以葉韻說為謬,但否認破除葉韻說的關鍵——古今音變,這樣的認識在當時并非偶然情況。
同在光緒四五年(1878、1879)間,主持上海龍門書院的劉熙載,連續(xù)寫了《四音定切》、《說文雙聲》及《說文疊韻》三部音韻學著作,其中不乏關于葉韻問題的討論。對葉韻說的由來和演變,劉熙載勾畫得相當清晰,言沈重始用“協(xié)句”,朱熹作“葉”,“‘葉’,古‘協(xié)’字,故兩字通用”。①劉熙載:《說文疊韻·協(xié)音得失》,劉熙載撰,劉立人、陳文和點校:《劉熙載集》,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350~351頁。同時,他對古音學興起的歷史也很了解,其以鄭樵之韻圖隱括古韻在內為端,稱陳第“于古韻已思過半”,顧炎武又光大陳氏的古韻門徑,但審音功夫仍有不夠云云。②劉熙載:《說文疊韻》卷首《明古韻自鄭氏》,《劉熙載集》,第342頁。劉氏也承認“古韻有與今同,有與今異”,③劉熙載:《說文疊韻序》,《劉熙載集》,第341頁。劉熙載兼重視“古今”和“南北”的問題,他在《協(xié)音得失》之后,即繼之以《方音得失》,從中可見一斑,見《劉熙載集》,第351~352頁。但他對葉韻說的態(tài)度卻比較和緩。比如,其以為“言古韻者,好非葉韻,然使不知葉韻,則無以得古韻聲讀,恐至今猶無古韻之說”。此節(jié)即專為葉韻說對還原古韻之幫助而論,因為如果不從今聲韻出發(fā),僅以相押為基礎,只可得出某字古可歸為某韻部的結論。若知今聲韻,從而了解古今音韻的具體轉化,則可推出古時該字究竟讀為何聲韻。故而以今為母,合以聲旁古韻等條件,方能考求出古韻真實。以此為旨趣,則不論“宜古而今”與“宜今而古”,其誤相當。④劉熙載:《說文疊韻·協(xié)音得失》,《劉熙載集》,第350~351頁。
劉熙載對于顧炎武開創(chuàng)的上古韻部劃分,似乎有保留意見。他認為講求古韻,也不能求之太密,韻部劃分過于細密,難免有零碎紛雜錯亂之弊。⑤劉熙載:《說文疊韻·明古韻自鄭氏》,《劉熙載集》,第342頁。劉氏也同意以后來的韻部談古韻,只能是取借之用而已,古人不知有所謂韻部的說法,進而認為與其糾纏于韻部,不如去明晰古人造字在音韻上的脈絡更為有效。⑥劉熙載:《說文疊韻·推闡七音略圖》,《劉熙載集》,第344頁。既然如此,以部首分門別類的《說文》自然是體察古人作字源流的重要參考。依據(jù)《說文》字形、音韻,劉熙載將古韻相兼分為“通韻”、“轉韻”、“協(xié)韻”三種。“通韻”即指兩字字形有所涵蓋,韻乃相通,此乃“正通”;繼而有甲乙、甲丙兩兩相通,乙丙遂通之“轉通”,是為“轉韻”,不如“正通”使用廣泛。更有一聲旁、一字有數(shù)種韻讀法,可歸于后來不同韻部的情況。劉熙載稱沒必要強劃正音、方音,“以為系古方音,亦無以見其必然”,且一些“今為正音”之韻,古人卻也曾使用過,所以情況復雜,“不若借名協(xié)用,較為合類”,此則為“協(xié)韻”。⑦劉熙載:《說文疊韻·古通韻轉韻協(xié)韻》,《劉熙載集》,第343頁。此處劉熙載還是肯定陸德明“古人韻緩”的說法。有時候在他筆下,“葉音”還被用來指示一種和反切密切相關的表音方式。要學習切音之法,就必須從葉音之法入手。所謂葉音法,就是“任舉一字以當字母,葉各韻,讀之得音”,而葉音和切音的區(qū)別也僅僅在于疏密之不同?!坝心苋~而不能切者”,只有開、合口和清、濁聲相符的情況下方能切,否則只可葉。實際上就把反切分成了開合、清濁條件相符和不符兩種,后者則被稱為“葉音”。⑧劉熙載:《四聲定切·切音綜貫》,《劉熙載集》,第203頁。這當然就和此前討論的葉韻說本身,關系不大了。
李鳳苞、沈文熒、劉熙載都不是在音韻學史著作中留下過大名的人物,一般也不會進入音韻學史家的視野之中。他們關于葉韻說的記載,年代極為接近,都在光緒初年,且皆與陳、顧以降的乾嘉主流學術觀點相左或小異。葛兆光曾提倡書寫一般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的歷史,他在談到那些以精英人物為主線的思想史著作時,有這樣的認識:“精英和經典的思想超出常識,它未必真的在生活世界中起著最重要的作用?!雹岣鹫坠?《思想史的寫法:中國思想史導論》,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2頁。那么依此類推的話,在學術史方面,是否也存在類似的主線和一般的區(qū)別呢?學術史本來就是與普通民眾無緣的“精英”的歷史,李、沈、劉三人或被選出使,或主持書院,在當日社會屬于“精英”的范疇之中無疑。不過以上述關于葉韻說的情況來看,“精英”中似乎尚有主線與一般的區(qū)別。在音韻學史的敘述中,陳、顧及作為其后繼者的江、戴、段等人,所作出的破除葉韻說、還原古本音、為古音分韻部的努力顯然是作為清代音韻學史的一條主要脈絡加以書寫。在這條不斷發(fā)展的脈絡的映襯下,李鳳苞等人的說法或許就會被視為與主線相異的雜音而遭到無視。當然,以上諸位的說法之間也不相同,其中以劉熙載所論最顯復雜。他熟悉葉韻和古韻說的來龍去脈,承認古今、各地音有不同,但對于葉韻之說,還是強調肯定其有益于還原古音的一面;同時他也將音變界定得較為寬泛,認為古時候還是有音韻相協(xié)的情況部分存在。甚至“葉音”這個概念的本身,也會被用作表達某種類型的反切法。另外,王先謙那位著有《古今中外音韻通譜》的友人,理應也屬于音韻學研究者的范圍,但卻不承認古今音變,需要益吾祭酒去信詳加說明,或許也反映出這條破葉韻立古音的主線,在光緒年間一般談音韻的士人群中影響相當有限。
(四)
晚清使節(jié)的經歷中,遇見喜談中國傳統(tǒng)學問之西人為數(shù)不少,其中還包括一些非專業(yè)的漢學愛好者。曾紀澤日記中就記錄有“法婦人之考求中國學問者”來談甚久。他還提到對中國傳統(tǒng)音韻之學感興趣者不乏其人。某次宴會中,曾遇見英國詩人傅理蘭,其“談吐甚有風趣”,“又以中國訓詁、聲音之學相問,為略舉六書之要旨及篆、隸、章、草相嬗之源流與雙聲、疊韻、音和、類隔之大端以告之”,而這次宴會的組織者正是李鳳苞。①曾紀澤著,劉志惠點校輯注,王澧華審閱:《曾紀澤日記》中冊,長沙:岳麓書社,1998年,第866、1064頁。
李鳳苞的《使德日記》中也記載了除專業(yè)漢學家之外的漢學愛好者之事跡,其“高論”之精準,甚至令中國使臣咋舌稱奇:②李鳳苞:《使德日記》,第88頁。所謂老子后裔,蓋指李鳳苞與老子同姓李,郭大臣指郭嵩燾。
及來歐洲,方知有終身探討中國古文、詩詞及滿蒙文字,苦心孤詣至死不變者。且有婦女詳考亞細亞古民種、古文字、古詩詞者。鳳儀在英遇垂髫女子指曰:此人頭顱是蒙古種。苞在巴黎遇人謂是老子后裔。適郭大臣在座,甚奇之。
西人對漢學的興趣往往令身在異鄉(xiāng)的中國使臣倍感親切和興奮,同時這樣的事例又頗符合當日“一心向化”的夷夏關系話語,故而往往被記入出使日記之中。
今日的晚清出使日記及使節(jié)人物研究,除了對外交、洋務事跡的考究外,多集中于國人對西方先進事物的認識和學習方面。作為與西人交涉的第一線,且深入駐在國,有親身感受的駐外使節(jié),其記載的確是反映國人對西方文明、風俗的絕佳材料。不過,也有不少關于中國傳統(tǒng)學問以及中國問題的內容,或因與漢學家、漢學愛好者談論所及,或因耳聞目睹,心有所感,被記錄在這些日記之中,此類材料也值得研究者們重視。國人出洋,對西方的社會、科技難免還有一知半解、望文生義的情況存在,在時人眼中,部分使節(jié)因“使館節(jié)省經費,杜門謝客,聲氣不通”,而對當?shù)剀娬糖?,大多隔膜。③趙樹貴、曾麗雅編:《陳熾集》,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74~75頁。不少駐外使臣自己也心知肚明:出使日記中所載多是請人選譯當?shù)貢鴪蠹隙?。因此,相比其所述的西洋知識信息,實際上使節(jié)們對本國傳統(tǒng)學問更為熟悉與了解,由于身在海外,經西人詢問,反而能將一些在國內習見,因此不太發(fā)表的意見展示出來。如能思慮及此,重新檢視駐外使臣們的“在西言中”,或能對海外游記研究領域有進一步的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