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月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脂硯齋和畸笏叟是早期《紅樓夢》抄本的兩大評點家,作為參與原稿的創(chuàng)作增刪整理工作的評者,其批語對小說的創(chuàng)作主旨及藝術(shù)技巧作出了精辟的總結(jié)和評論,并透露出關(guān)于作者、成書過程、原稿遺失的后半部分等信息,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和文藝理論價值。無論是對作者、作品、版本及成書研究都要運用到脂硯齋評點材料,脂硯齋研究已成為紅學研究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目前對脂硯齋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脂硯齋考辨。主要對脂硯齋、畸笏叟是一人還是兩人,評者身份、與作者關(guān)系的考辨。紅學研究先驅(qū)胡適、俞平伯、周汝昌、吳世昌等在其專著中專辟章節(jié)對脂硯齋其人其事進行考辨。這方面的期刊文章主要有丁淦《脂硯齋辨》[1]、楊光漢《脂硯齋與畸笏叟考》[2]、郝延霖《脂硯齋考辨》[3]、孫遜《曹雪芹、脂硯齋、畸笏叟三者關(guān)系之探尋》[4]等。關(guān)于脂硯齋與畸笏叟的關(guān)系論斷目前研究成果大多傾向于兩人說,但對于與曹雪芹的關(guān)系的推測各有不同。二、脂硯齋批語研究。涉及到脂硯齋批語的創(chuàng)作論、情理論、人物論、讀者論等小說技法論,敘事理論、詩學觀等的探討。評者身份的確認是必須的,只有對研究對象進行明確,才能更好地進行理論研究的拓展。本文試圖對第一個方面當今的研究成果作出總結(jié)和評析,對“脂硯齋”一詞的范圍作出界定,有助于對脂硯齋評語的研究對象的辨析。
早期十二種《紅樓夢》脂評版本中,有脂評本石頭記八種,脂評本紅樓夢四種。前者書名都作《脂硯齋重評石頭記》,1928年胡適發(fā)現(xiàn)甲戌本十六回,該本每四回前題書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每一頁版心有“脂硯齋”三字署名,并于第一回楔子內(nèi)比其他脂本多一行字“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己卯本在每本卷端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并在第二冊總目注明“脂硯齋凡四閱評過”的字樣。庚辰本每冊首頁均有“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八字,后來的脂本情況發(fā)生改變,除了書名題《石頭記》,“脂硯齋重評”字樣及批語中的“脂硯齋”署名均被刪去,正文大體保留脂評本的原貌,但訛誤之處甚多。王府本相傳清代蒙古王府后人所出,象鼻上印“石頭記”三字,但批語中找不到“脂硯齋”的署名。戚序本原題《國初抄本原本<紅樓夢>》,其書頁象鼻依舊題“石頭記”,也已將“脂硯齋”署名刪凈。列藏本還出現(xiàn)了大量明顯不屬于脂評的后人批語。后來如夢覺本、舒序本、鄭藏本、夢稿本書名從《石頭記》變成《紅樓夢》,原文面貌與早期脂評本有異,批語被刪。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萃文書屋排印程高本,一百二十回《紅樓夢》刊行,自此程高本流行于世。
關(guān)于脂硯齋其人,據(jù)學界比較公認的說法,當今文獻資料中記載可考的僅有清裕瑞《棗窗閑筆》記:“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硯齋之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易其名曰《紅樓夢》……雪芹二字,想系其字與號耳,其名不得知。曹姓。漢軍人,亦不知其隸何旗。聞前輩姻戚有與之交好者。”[5]113裕瑞稱“其叔脂硯齋”,大致表明了脂硯齋與曹雪芹的親屬關(guān)系。脂評中大量信息透露出脂硯齋與曹雪芹的共同經(jīng)歷,以及脂硯齋熟知書中情節(jié)素材,并處處以“寶玉”原型自詡。除了脂硯齋這個署名外,早期抄本評語中署名較多的是畸笏叟,其他評者還有常村、梅溪、松齋、玉藍坡、立松軒、鑒堂、綺園、左綿癡道人等署名,另還有兩個經(jīng)評語轉(zhuǎn)引的人名,一曰王梅隱(庚辰本),二曰煦堂(靖藏本)。
與“脂硯齋”相關(guān)的署名還有“脂硯、脂齋”,可看作是一人,而“畸笏叟”也有“畸笏”“畸笏老人”之稱。目前學界對兩個署名的看法有以下幾種:1.脂硯齋即是畸笏叟。吳世昌先生認為:“但如詳細審察‘脂殘’‘脂京’兩本的評語,便可看出署名畸笏的那些眉批,不論在風格、文體、字句、語調(diào)、情感等各方面,都和脂硯的評語完全一致;并且畸笏對于作者的生平行誼、家庭背景、原書計劃,其了解的深切,又完全與脂硯相同?!盵6]77吳世昌先生和周汝昌先生一樣,都認為畸笏叟是脂硯齋的另一筆名。并在周汝昌先生論證基礎(chǔ)上另列出脂京本和脂殘本的八組脂批以相對照,認為二者是一人,脂硯齋是他初期寫評時的署名。2.兩人說。俞平伯先生曾說:“既有兩個名字,我們并沒有什么證據(jù)看得出他們是一個人,那么就當他們兩個人好了。我覺得沒有牽合混同的必要?!薄艾F(xiàn)在的‘脂評’有作者的手筆在內(nèi),恐怕沒有問題。但這并不等于說脂硯齋即曹雪芹,甚至有些地方,可以看出他不是曹雪芹?!盵7]7-8俞平伯先生主張脂硯齋和畸笏叟是兩個人,其舉例列出兩者對襲人的態(tài)度不同等,判斷出脂硯齋不是曹雪芹。對于畸笏叟,俞平伯先生的論斷是:“他可能是老輩,比雪芹行輩要尊?!盵7]8關(guān)于畸笏叟和雪芹的親戚關(guān)系,他在一九五四年《輯錄脂硯齋本<紅樓夢>評注的經(jīng)過》一文中根據(jù)賈蕓和卜世仁的對話旁側(cè)批,以及黛玉見賈赦一節(jié)賈赦的傳話其上眉批,認為批者同作者類似于賈赦與黛玉的關(guān)系即是舅甥關(guān)系。
筆者贊同俞平伯先生的部分推斷,認為脂硯齋不是畸笏叟,畸笏叟是雪芹的長輩??梢詮囊韵虏牧现新砸娨欢?/p>
先談畸笏叟。據(jù)1965年毛國瑤先生摘錄靖本第二十二回眉批:“前批知者聊(寥)聊(寥)。不數(shù)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殺”[8]410,可作為畸笏叟遺筆,推斷出脂硯齋、畸笏叟是兩人。如果證據(jù)確鑿,兩人說毋容置疑,但恰恰因靖本迷失無考,引發(fā)學界眾多爭議,故此批只能作為兩人說的一種假設(shè)。
關(guān)于“畸”,《正字通》曰:“井田為正,零田不可井者為畸,地勢多邪曲,井田取正方,則田必有畸零。畫井者,必計零以足其數(shù)。又凡數(shù)之零余者皆曰畸?!薄傲闾锊豢删邽榛?,是無法記入正方之數(shù),是零余者,曹雪芹第一回詩“無材可去補蒼天”句有甲戌夾批:“書之本旨?!保?)“無材補天,幻形入世”處有甲戌夾批:“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脂批揭示出作者因“無才補天”而慚恨,與“零田不可井”一樣,是恨無補天濟世之用。《莊子·大宗師》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盵9]畸人是與天相通,能知天道、特立獨行而不與世俗同流的人。宋陸游《幽事》詩云:“野館多幽事,畸人無俗情”,皆指出其不俗的情懷。再看“笏”,《說文解字》注:“公及士所搢也。從竹勿聲?!薄抖Y記》曰:“笏,天子以球玉,諸侯以象,大夫以魚須文竹,士竹本象可也?!薄胺灿兄府嬘诰坝皿?,造受命于君前則書于笏?!盵10]可見“笏”是指用玉、象牙、文竹等制成的,上朝紀事所用?!佰拧薄墩f文解字》注:“老也。從又從災(zāi)”,是對老人的尊稱。據(jù)此可以推測“畸笏叟”其人應(yīng)是與朝廷有關(guān)系的世家子弟,批閱《石頭記》時年歲已長,取“畸笏”為名暗合雪芹“無材補天幻形入世”之意,批者與作者深有同感,與書中“末世人”之嘆符合。甲戌本第十三回回末總批曰:“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备奖敬嘶啬┯兄炫巴ɑ貙⒖汕淙绾嗡拦孰[去,是大發(fā)慈悲心。嘆嘆,壬午春?!薄叭晌绱骸笔腔僳攀鹈o年,“老朽”也為畸笏叟自稱,從“命芹溪刪去”,可見畸笏叟的輩分比雪芹大。
曹寅有《楝亭詩抄》和《西軒集》,其中累提及“西堂”“西園”,第二十八回庚辰眉批曰:“大海飲酒,西堂產(chǎn)九臺靈芝日也。批書至此,寧不悲乎。壬午重陽日?!薄叭晌纭笔腔说氖鹈o年,可見畸笏叟非常熟悉西堂這個地方,在曹寅在世時,曾參加過宴會賓客之事,目睹此景,比雪芹年長。
庚辰本第二十六回在紅玉一段有墨筆眉批曰:“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嘆嘆。丁亥夏,畸笏叟?!备奖镜诙呋貙懠t玉一段又有兩條眉批,前批曰:“奸邪婢豈是怡紅應(yīng)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兒,后篆兒,便是卻(確)證,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焙笈鷦t曰:“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鼻芭凹好埂笔侵廄S批語紀年,后批有畸笏署名?;擞诎四曛蠹优?,應(yīng)看過原稿后半部的修改稿,獄神廟可能有紅兒出力的情節(jié),而脂硯齋于己卯年加批時還沒有見過此回,可能是己卯年之后雪芹的改稿,所以稱紅玉為“奸邪婢”。畸笏批駁己卯冬夜脂硯前批對紅兒的評價不當,此處亦可見畸笏與脂硯對紅兒這一人物的態(tài)度相異。
關(guān)于脂硯齋與畸笏叟為兩人的推斷,楊光漢先生《脂硯齋與畸笏叟考》[2]一文中,列舉出五大方面的批語來力證,其中第五方面筆者認為頗有可取之處。其列出了四組含有“三十年前”時間表達的批語,通過其中一條署名“壬午孟夏”,推斷出四條批語均為畸笏所作。“三十年”這個時間指的是“曹頫落職抄家、曹氏徹底敗落以來的那段時期。按曹頫落職于1727年,次年籍家、逮京問罪。從那時起到甲戌年“再評”《石頭記》時為二十六年,至己卯年四評時為三十一年,至壬午時為三十四年?!安茴\落職時雪芹僅為十二三歲,而畸笏卻已“歷梨園弟子廣矣”“領(lǐng)略過乃事”“迷陷過乃情”,又慨嘆“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均可見畸笏叟此時已成年,比雪芹年長。孫遜先生《紅樓夢脂評初探》中列出了一個詳細的《脂硯、畸笏閱評時間一覽表》,根據(jù)甲戌本、庚辰本、己卯冬夜、靖本等脂本批語,指出脂硯的五次閱評時間依次為甲戌前、甲戌(1754)、丙子(1756)、己卯至庚辰(1759-1760)、甲申(1764),畸笏的六次閱評時間依次為丁丑(1757)、壬午(1762)、乙酉(1765)、丁亥(1767)、戊子(1768)、辛卯(1771)。脂硯齋的第四、五次閱評和畸笏的第一、二次閱評是交叉的。由此推出兩個評者的前后順序,脂硯是早期書稿的主要整理者,故小說的書名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而畸笏主要是書稿成型之后作評,在脂硯之后,是一位后評者。孫遜先生對畸笏叟的推斷最后的結(jié)論是“他很可能是雪芹的伯叔輩”。
關(guān)于畸笏叟的“舅父說”和“叔父說”兩個主要的推斷,筆者認為對于同一條批語,在缺少明確的紀年和署名的情況下,歸為畸笏叟還是脂硯齋有相當?shù)睦щy,故此用批語用詞、語氣等來作為論據(jù),推斷畸笏叟為雪芹的舅父還是叔父,都只是一種推測,并不能作為確鑿的結(jié)論,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畸笏叟應(yīng)是雪芹的長輩。
關(guān)于脂硯齋的考辨,學界有不同的看法。胡適先生曾認為脂硯齋是雪芹同族的親屬,大概是雪芹的嫡堂弟或從堂弟兄,松齋似是他的表字,脂硯齋是他的別號。在《跋乾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鈔本》一文中他更正為:“現(xiàn)在我看了此本,我相信脂硯齋即是那位愛吃胭脂的寶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盵11]178胡適先生認為原本有作者自己的評語和注釋,所以脂硯就是雪芹,脂硯齋是托名。周汝昌先生在《紅樓夢新證》“脂硯何人”[12]718-733一節(jié)中,力主脂硯齋是書中湘云的藝術(shù)原型,并列舉出一些有女子聲口的脂硯的批語,又從“先為寧榮諸人當頭一喝,卻是為余一喝”以及其他一些批語,推測脂硯齋應(yīng)不是寧榮之人,但作為書中與寶玉關(guān)系親密的女性之一,非湘云莫屬。吳世昌先生反對湘云說,他既主張脂硯齋就是畸笏叟,又從畸笏叟的評語中找出自夸“歷梨園弟子”“余卅年來得遇金剛之樣人不少”“湘云探春二卿”等批語,否定脂硯齋不是女子。吳世昌先生在《紅樓探源》第九章“脂硯齋是誰?”最后總結(jié)出四條結(jié)論:元春省親故事的背景是以康熙四十六年(1705)末次南巡,經(jīng)南京市駐蹕曹家織造府的事件。曹寅長女嫁給平郡王納爾蘇為妃,是賈妃元春的原型。少年時代的主角寶玉以脂硯齋為模特,脂硯齋的真名似應(yīng)是曹碩,字竹磵,曹宣第四子,雪芹之叔。以上是關(guān)于脂硯齋的四種假說:“兄弟說”“作者說”“史湘云說”“叔父說”。
孫遜先生《紅樓夢脂評初探》一書中認為但凡嚴肅的作家不會自賣自夸,稱贊自己小說“打破歷來小說窠臼”“古今小說難以與之并肩”等等,又從脂批一直以寶玉模特兒自居的身份,而從無以湘云模特自居的語句來否定作者說和湘云說。其對叔父說存疑,認為兄弟說的可能性更大。石昕生、毛國瑤在《曹雪芹、脂硯齋和富察氏的關(guān)系》[13]一文中根據(jù)雪芹和明琳、明瑞的關(guān)系,戚序本五十四回回首詩可能為馬佳氏人手筆,張宜泉詩歌、玄燁批折等,共推測雪芹為曹顒之子,脂硯齋為曹頫,畸笏叟是馬齊之子,被政廢的富興。丁淦《脂硯齋辨》[1]中考辨脂硯齋不是曹家子侄,而是雪芹的姻親兄弟,可能是“鳳姐”的娘家弟弟,抑或是蘇州織造府李家的子弟,也可能是另一個曾被選妃的貴戚家的子弟。
筆者亦認為“兄弟說”可作嘗試。首先從“一芹一脂”的說法來談。甲戌本第一回眉批“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耷郏瑴I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余不遇獺(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日淚筆?!贝伺Z在靖藏本另錄紙上,曰:“今而后愿造化主再出一脂一芹,是書有□(成),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申八月淚筆。”[8]12-13甲申為1764年,甲午為1774年,前后差距為十年,如根據(jù)靖本批語“不數(shù)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對看,脂硯去世應(yīng)在芹溪之后,相隔不久,按雪芹卒于壬午除夕說,脂硯齋此批為甲申之年的可能性更大?!耙磺垡恢卑凑Z法是并列關(guān)系,可見兩者的輩份應(yīng)是相當,兄弟說更為可靠。
其次,略舉幾例說明“一芹一脂”的兄弟朋友關(guān)系。如庚辰本第十七至十八回“寶玉帶著奶娘小廝們一溜煙就出園來”句旁的朱筆側(cè)批:“不肖子弟來看形容。余初看之,不覺怒焉,謂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寫其照,何獨余哉。信筆書之,供諸大眾同一發(fā)笑?!贝伺鷮⒆髡吲c“余”并提,批者也熟知作者幼時往事,兩人的年齡應(yīng)該相當。庚辰本第四十八回原文“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處有一雙行夾批:“作書者曾吃此虧,批書者亦曾吃此虧,故特于此處注明,使后人深思默戒。脂硯齋?!贝颂帯白鲿摺焙汀芭鷷摺币呀?jīng)說得明白,與書中薛蟠打算出外學做生意的情節(jié)相似,脂硯齋和雪芹可能曾出門闖蕩過并有共同的經(jīng)歷。
庚辰本第二十六回朱筆行側(cè)批:“這是等蕓哥看故作款式,若果真看書,在隔紗窗子說話時已放下了。玉兄若見此批,必云:老貨,他處處不放松,可恨可恨?;厮紝⒂啾茸麾O顰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薄袄县洝北局咐夏耆?,表示厭惡之意。在《紅樓夢》書中,幾次出現(xiàn)“老貨”一詞,如第八回:“薛姨媽笑道:老貨,你只放心吃你的去?!笔侵笇氂衲棠锢顙邒?。第五十三回:“賈珍道:我說呢,怎么今才來。我才看那單子上,今年你這老貨又來打擂臺來了。”是指黑山村的烏莊頭,老男人烏進孝??梢姟妒^記》中“老貨”一詞男女通用。脂批既云為“因思彼亦自寫其照”,“玉兄”這里有指作者之意,聯(lián)系其一直以寶玉模特兒自居的身份,就有與作者并提的立場,寶玉、脂硯、雪芹三者合一,“知己”一詞更可見兩人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親密之至,用在兄弟朋友的身份更為合理。
棠村。署名批語一條。見甲戌本第一回眉批:“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笨赏茰y棠村為雪芹之弟。靖藏本第十三回有一雙行夾批:“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常村?!盵8]234甲戌眉批同此批,但無署名。“常村”和“棠村”應(yīng)是一人,筆誤所致。是《風月寶鑒》的序作者,但早逝。從批者熟知天香樓之事,與雪芹的親屬關(guān)系,棠村之批應(yīng)納入早期脂評范圍。
梅溪。署名批語一條。庚辰本第十三回眉批:“不必看完,見此二句,即欲墮淚。梅溪?!奔仔绫镜谝换匦ㄗ釉挠校骸案氖^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笨芍废c舊作《風月寶鑒》關(guān)系亦非常密切,也是雪芹親朋好友,是《石頭記》的早期評者。胡適認為雪芹之弟棠村既為《風月寶鑒》作序,則孔梅溪、梅溪、棠村為一人,梅溪是棠村別號。吳恩裕先生則試圖證明梅溪即孔梅溪,即孔繼涵,梅溪可能是孔繼涵的別號之一。山東曲阜人,乾隆二十六年進士[14]283-296。
松齋。署名“松齋”的評語有兩處:一是庚辰本第十三回寫秦氏夢中對鳳姐告誡,有朱筆眉批曰:“語語見道,字字傷心,讀此一段幾不知此身為何物矣。松齋?!痹趯懣汕渌篮螅澳情L一輩的”一段上有眉批:“松齋云好筆力,此方是文字佳處。”關(guān)于這個名號,靖本二十二回眉批“不數(shù)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中出現(xiàn)“杏齋”一號,可聯(lián)系庚辰本“松齋”,但目前沒有辦法確切考證兩者同一。吳世昌、吳恩裕兩位先生據(jù)敦城《四松堂集·潞河游記》“游者凱亭(傅雯)、墨翁、松齋(白筠)、子明、貽謀暨余也?!笨汲鏊升S即白筠,是大學士白潢之孫,松齋與敦城、作者都是朋友[15]161。屬于早期評者。
立松軒。有正本第四十一回回前詩曰“任呼牛馬從來樂,隨分清高方可安。自古世情難意擬,淡妝濃抺有千般。立松軒。”關(guān)于這個名號,俞平伯先生在《脂硯齋紅樓夢輯評》引言中云:“有正本第四十一總評為一詩,下署‘立松軒’,不知即松齋否?!贝蟾攀锹?lián)系“松”字而言,僅為推斷。鄭慶山先生經(jīng)過對有正本和王府本石頭記的考辨,認為早期抄本中有立松軒批語830 條,并考證出立松軒本的底本來自楊本,立松軒是自抄本的主要批評人,立松軒是室名或別號,也有可能是名字。其出身都中望族,可能是滿族人,祖輩以武功起家,有官職在身,并不認識雪芹,整理、評批《紅樓夢》在脂硯齋身后畸笏叟生前,大約戊子年(2)。
玉藍坡。其評語在庚辰本第十九回回末:“此回宜作三回方妙,系抄錄之人遺漏。玉藍坡?!笔菫榈谑咧潦呕胤珠_為三回而批。孫遜先生據(jù)己卯本沒有此批,應(yīng)是己卯本被過錄成庚辰本以后所作的批語,認為他可能是庚辰本的抄主或抄主的朋友,不是作者的周圍朋友圈中人。
左綿癡道人是綿州太守孫桐生,字小峰,號左綿癡道人、癡道人、情主人等,清道光、光緒年間人。曾在甲戌本上作墨眉,批語深受索隱派影響,認為賈政指明珠,寶玉為容若。曾于光緒七年(1881)于湖南臥云山館出版《妙復軒評石頭記》。
另有綺園、鑒堂兩個名號,庚辰本中有數(shù)條署名“綺園”“鑒堂”的批語,學界普遍認為從評語內(nèi)容看,大體同于作品評論、鑒賞之類,并不提及作者、原稿等且文風與脂硯齋、畸笏叟有明顯不同,應(yīng)歸入后評者。
故此,去掉署名為立松軒、玉藍坡、綺園、鑒堂、左綿癡道人等署名的后評者,脂評中大量評語未署名紀年。據(jù)統(tǒng)計,現(xiàn)存脂本署名脂硯齋的只有35 條,其他據(jù)紀年可考為脂硯齋評語的有23 條,畸笏叟的署名評語有55 條,據(jù)系年可考為畸笏叟所評的38 條[16]25,而畸笏叟作為脂硯齋之后的大評家,也歷經(jīng)六次閱評,參與了文本的整理、批評、增刪建議,脂硯齋、畸笏叟是脂評最主要的兩大評點家,他們和曹雪芹的藝術(shù)生命是緊密聯(lián)合在一起的。脂硯齋既為《石頭記》作五次閱評,應(yīng)該留下了大量的評語,早期的雙行夾批里很大部分是脂硯齋所評,行側(cè)批、眉批應(yīng)該有脂硯齋之筆,但也混入了其他人的手筆。我們不能僅僅研究這些有署名和紀年的評語,據(jù)目前材料,不能對脂評的評語作出脂硯齋和畸笏叟兩人歸屬的明確劃分,“脂評”只能界定為作者周圍最親近的評者范圍,應(yīng)指以脂硯齋評語為核心,包含與脂硯齋評語觀點、文筆風格、感情立場等相似的評語,可能包括畸笏叟、棠村、梅溪、松齋等人的評語。他們的評點立場、思想觀點大致相同,共同構(gòu)成了早期脂評。
脂硯齋作為《紅樓夢》最早的評點家,脂評本被作為最接近曹雪芹創(chuàng)作思想的《紅樓夢》版本,脂硯齋評語中顯示其豐厚的藝術(shù)修養(yǎng),加上與曹雪芹親密的親友關(guān)系及其坎坷的身世,視評點為二次創(chuàng)作,對小說傾注了極大的熱情和巨大的心血,于是形成脂硯齋評語獨特的風格和一致的感情傾向,在研究脂硯齋評語的時候,首先應(yīng)辨析出脂硯齋與畸笏叟兩大評者的評語,對其他與曹雪芹不同時代的后人評語作出區(qū)別,以便更貼切小說的創(chuàng)作思想和立場。
注釋:
(1)本文所引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有正本、甲辰本脂批均源自俞平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不再一一標注,其他脂本評語另注。
(2)參見鄭慶山著《立松軒本石頭記考辨》,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