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蓓容

一

在故宮博物院數(shù)據(jù)庫中看到一件尺牘，無上下款。原題“王鴻緒尺牘”。這封信頗有價值，雖然無法詳細考證，仍能根據(jù)現(xiàn)有信息略作推斷，猜一猜寫作時間與收件人，并從此出發(fā)，略談清初鑒藏史中的一些問題。所論既多，權(quán)分為上下兩篇，本篇將對尺牘原件相關(guān)信息進行討論?，F(xiàn)將詳細文字標點后錄出如下：

新正伏維鈞履增勝為賀。

董北苑《溪山行旅圖》企慕二十余載未得見，昨從友人處借觀，又借得米元暉《云山得意卷》。二種俱是賞鑒家神品，但有須請教者：《溪山行旅》卷色何以稍遜《龍宿郊民》？此件故友肯割愛相讓，只是價到名世，請減亦須毛詩一部，方可出口。目下物力艱難，不得不加審慎。又《云山》卷元暉跋頗類雙鉤廓填，中有不能自蓋處。若此跋不真，則畫尚易造，敢以質(zhì)之高明。特著小伻持此二物呈覽，乞詳加審定示之。平湖昔年所收上乘，年道丈當(dāng)無不知，巽老好佛典，書畫非其所嗜，此時與言，尚可轉(zhuǎn)移，否則雜之贗本中，同為投贈之具，良屬可惜。

昆山懷素《自敘》真跡，記得購于平湖。愚意以墨色一筆到底，毫無濃淡，有似雙鉤。又柳公權(quán)《清靜經(jīng)》楷書，紙似黃色宋牋，不像硬黃，俱乞評示真?zhèn)危?dāng)奉為指南耳。此外有何佳跡在平湖者，并希密示。子敏前幸勿道破為祝，恐傳說不雅耳。

今春無事擬學(xué)書，苦乏好紙，算來細絹亦好，以人工可辦，吳下易得耳。臺見以為何如？藝老去歲所那二數(shù)，原訂以古玩相償，今又遭夫人之變，恐益無暇及此矣。竹紙《戲鴻堂帖》俟拓下奉送。

閱畢付丙，不盡。賤名另肅。左眘。

這封長信關(guān)涉書畫收藏故實甚多，首先可據(jù)信末允拓“竹紙《戲鴻堂帖》”一語，確證此信為王鴻緒（1645―1723）作，因為今天確知《戲鴻堂法書》石本原石康熙間由王氏收藏，也曾由其補書、摹寫、重刻。1尹一梅撰，〈戲鴻堂法書考略〉，載《南宗北斗：董其昌書畫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故宮出版社，2015年，第255 頁。此外，《龍宿郊民圖》流傳至今，天頭左側(cè)也確有王鴻緒康熙丙戌（1706）題跋，明確承認是自己所藏。2跋云：董文敏畫禪筆記載北苑《龍宿郊民圖》《蜀江圖》《瀟湘圖》，皆在吾家。筆法如出二手。又所藏北苑畫數(shù)幀，無復(fù)同者，可稱畫中龍。夫書法以右軍為龍，而畫推北苑為龍，其稱許者至矣。此畫入本朝，歸前輩莊淡菴宮庶，后歸余座主昆山大司寇徐公，今為余有，子孫其世寶之?？滴醣绨嗽峦?。王鴻緒識。再次，書跡風(fēng)格也與王氏傳世題跋字體相近。然后可以依次推斷信里提到的幾位人物。只要稍微了解一點清初鑒藏史，幾乎可以應(yīng)聲作答。

平湖即高士奇（1645―1704），昆山即徐乾學(xué)（1631―1694），子敏即《大觀錄》作者吳升，想來都不至于有爭議。以此為基點，考慮到作者寫信時的思維線索，“巽老”很容易判定，應(yīng)是高士奇之子高輿（？―1717），字巽亭?！八嚴稀笨赡苁切烨瑢W(xué)之子徐樹谷，字藝初。本來，“夫人之變”云云若能考實，此信的寫作時間就有定論，可惜僅知其妻為昆山葉氏之女3王家儉撰，〈昆山三徐與清初政治〉，曾據(jù)《徐乾學(xué)家譜》編制《徐乾學(xué)子女及其姻親略表》，認為徐樹谷娶葉方藹女。見《近世家族與政治比較歷史論文集》，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2年，第719 頁。王逸明著，《昆山徐乾學(xué)年譜稿》，則以樹谷妻為葉方至女，并將婚事系在康熙八年（1669）左右。參見《新編清人年譜稿三種》，學(xué)苑出版社，2000年。兩書依據(jù)不同，莫衷一是。但均未提及此葉氏之卒年，樹谷下世日期亦不詳。，但夫妻生卒均不詳。

關(guān)于高輿的“好佛典”，有旁證。莊吉發(fā)《故宮檔案述要》引及一件康熙五十一年（1712）四月二十七日孫文成滿文奏摺，專門奏報高輿及其家屬近況，其中有云：

……高輿前與地方官及革職官員妄行交結(jié)，并給予其妻兄山東鹽商于文嚴銀，以經(jīng)營鹽之生意。自于文嚴出事以來，今與地方官員已不復(fù)往來，任何人來見，高輿裝病不見人，亦不往任何地方，只在家中念佛，拜北斗行善云云。4莊吉發(fā)著，《故宮檔案述要》，臺北故宮博物院，1983年，第75 頁。

高輿的生平今天所知不算太多。從孫文成奏摺看來，所謂“好佛典”，看來非常像是為了避免于文嚴事件引火燒身而采取的障眼法。高士奇卒后，他應(yīng)該一直留在平湖老家刊書，直至康熙甲午（1714）正式供職于北京。5勵俊撰，〈橫看成嶺側(cè)成峰：解讀江村書畫目〉，載《美術(shù)史與觀念史》第16 輯，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482 頁。其實，前一年（1713）康熙萬壽時，他已經(jīng)率耆老至熱河祝壽，并順勢留在北方，而萬壽節(jié)的正日子在三月。6〈余姚六倉志·下〉，載《慈溪文獻集成·第一輯》，杭州出版社，2004年，第574 頁。此則承勵俊先生檢示，謹此致謝。至此可以先大概鉤稽一下此信完成于何時。顯然，此時高士奇已逝世，否則不必說“平湖昔年所收上乘”，考慮收買時也不必直接從“巽老”這里打主意了。

信的末尾提到自己打算練字，考慮買一點細絹，因為“吳下易得”。說明王鴻緒此時在南方。王氏是江南婁縣（今上海松江）人，康熙十二年（1673）中式后一直在京任職，只在幾次丁憂與休致期間回過家鄉(xiāng)。高士奇去世以后，王鴻緒得咎鄉(xiāng)居，只有一次，時間在康熙四十七至五十三年（1709―1714）間。7《清史稿》列傳第271，王鴻緒本傳。王氏到家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是1710年，高輿入京在1713年，這也就是信件寫成的時間范圍了。

二

然后應(yīng)該談?wù)剝?nèi)容，通篇都在談買書畫的事情，而相當(dāng)一部分與高士奇舊藏有關(guān)。高、王本是老相識，康熙二十八年同被彈劾，所謂漢官結(jié)黨云云，兩人曾有非?！盎茧y與共”的酬唱詩篇。此時一位下世不久，另一位已經(jīng)開始惦記他的舊物，“恐傳說不雅”，必須慎重小心。所以寫成密信，很好理解。不過，我們也有材料證明：在清初，涉及書畫收藏之事，而要求對方保密，并非孤例。上海崇源2002年拍賣了一通徐乾學(xué)尺牘，從字跡與內(nèi)容看，問題不大。8至少，字跡、內(nèi)容及款式都與故宮博物院所藏一件（文物號：新00133204-21／24）相近。此則材料承勵俊先生檢示，謹此致謝。文曰：

適欲覓幾件書畫玉器，乞為留神購覓，向四小兒取價，并求勿向人言。季公勝同陸三在蘇，不必語及也。石谷能即來否？望切切。季八親家處聞囗幾件欲售，索值太昂，可與一籌論否？總惟秘之。

市面上的精品總是有限的，倘若大家一哄而上，價格就會一再抬高。購求之時，又總難免遇到相熟的上下家，無法避免人情干擾交易。藏品也是一種財富，不可全然袒露在人前……總之，收藏家暗中尋覓的心態(tài)并不難理解。事實上，這些清初材料正好說明了當(dāng)時的書畫市場多么活躍，收藏家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態(tài)在積累藏品。

回到王鴻緒的長信。其中涉及諸多名跡，先來一一鉤稽。開頭提到的兩件作品，所謂“董北苑《溪山行旅圖》”，及“米元暉《云山得意卷》”，高士奇至少都曾看過，后者更可以肯定曾為其所藏。9《江村銷夏錄》是一部知見目錄，高士奇自序在康熙癸酉（1693），稱“積三年僅得三卷”。其中《溪山行旅圖》錄出尺寸及董其昌題跋，是否自藏不能確定；而《云山得意圖》后有其康熙庚午（1690）自跋，當(dāng)是藏品之一。參見《庚子銷夏記·江村銷夏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09、219 頁。不過，從信中語氣看來，此時兩件作品不一定在同一個人手里。也就是說，“從友人處借觀”，與“又借得”，未必是同一主語。明末清初，《溪山行旅》名氣很大，又稱為“董源半幅”、“江南半幅”，因為形制原該是雙拼絹畫，當(dāng)時只存半幅。在董其昌題跋之后，康熙甲寅（1674）冒襄曾說“不知落何人手”。10[清]冒襄撰，〈紀董北苑畫卷〉，《巢民先生文集》卷六，載《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399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39 頁。其實，這畫應(yīng)該先成為王時敏（1592―1680）的收藏，吳歷、惲壽平與王原祁都曾看過。中間經(jīng)過幾次我們不知道的轉(zhuǎn)手，流傳到繆曰藻（1682―1761）家，并在那里保留數(shù)代之久。

材料有限，這幾次轉(zhuǎn)手不太好猜。宋犖曾經(jīng)題詠過這幅畫。在《西陂類稿》卷十七，有《題畫二首》，其一即詠此。《西陂類稿》大致按年編排，卷十六最末是刊刻《施注蘇詩》完成后，率領(lǐng)門生子弟在當(dāng)年十二月十九日為蘇軾壽的紀念長詩。這部書是康熙三十八年（1699）刻成的，那么題畫當(dāng)在康熙三十九年（1700）。詩中有些關(guān)鍵的句子：

《山口待渡》屢掛夢，《龍宿郊民》舊過眼。

半幅溪山行旅圖，曾向春明一再展。

流傳有緒寶華亭，題字如蠶意款款。

往來懷抱二十年，今日重披興非淺。11[清]宋犖撰，〈題畫二首·董北苑半幅溪山行旅〉，《西陂類稿》卷十七，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35 冊，第200 頁。

因此，這幅畫必定先于1680年前后到過北京，二十年后又回到蘇州圈子里。1700年高士奇還在北京任詹事，當(dāng)時它必定不是高氏藏物。到王鴻緒寫信的時候，又是十幾年過去，宋犖已入京任職，不在江南。則這位肯割愛相讓的“故友”，也不會是宋氏。檢清初幾種書畫著錄，《式古堂書畫匯考》、《大觀錄》、《裝余偶記》記載過它。換句話說，它一直在收藏家和中間人的視野之中，的確稱得上“賞鑒家神品”，可惜王時敏之后的收藏者沒有留下印記。

盡管如此，安岐無意間留下一句話，讓我們知道：王鴻緒很可能獲得收信人的指點，最終確實從“故友”手上買下了它?！赌墔R觀》卷三記錄一件陳汝言《百丈泉圖》，跋曰：

相傳松江王氏藏北苑《溪山行旅圖》，有“江南半幅董元”之稱。太倉王氏有巨然《溽暑山行圖》，董文敏題為北苑。此二圖皆江南名畫，余見石谷臨本，思慕有年，不能一見真跡。今睹此圖，山石林木，筆法與石谷所摹二圖相彷佛，為元人中超軼者，當(dāng)作董巨觀。12[清]安岐撰，《墨緣匯觀》，天津市古籍書店，1993年，第163 頁。

如果安岐聽到的傳言不錯，那么，繆曰藻之前，《溪山行旅圖》可能曾是王鴻緒的藏品。至于《云山得意圖卷》，鈐印累累，我們知道它先被笪重光收藏，后入高士奇手，他在康熙二十九年（1690）寫下了題跋。此后沉寂了一段時間，乾隆早中期曾在江德量家，翁方綱也見到過。至乾隆晚期，《石渠寶笈續(xù)編》著錄了它，從此深居宮禁，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中間的空白暫時無可補正，不能確定王鴻緒是否從高輿那里借到。但從后文“巽老好佛典”，以及“良可惜也”諸語看來，頗疑此卷當(dāng)時已不在高家。正是它早早離散的命運提醒了王鴻緒，要請收信人幫忙早作打算，將高氏故物一一收入囊中。

再談懷素《自敘帖》，今存至少兩本。其中流傳有緒、題跋較多的一卷，曾經(jīng)由徐乾學(xué)收藏，故稱“昆山懷素《自敘》真跡”。王鴻緒作此信時徐已去世，是否由徐樹谷遞藏，不得而知。它確實與高士奇有關(guān)，卻非從高家購得。此卷同樣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后有康熙三十二年癸酉（1693）高士奇跋文，中云：

近有人持至京師，玉峰徐公積總裁堂饌銀半千得之。頃以長夏借觀，留幾案數(shù)月。……世間一物，前后必有其主。如四代相印之歸才翁，少師所藏之歸玉峰公也。余頑陋無知，妄綴卷尾。

于是知道本來就是徐乾學(xué)出資購買，高士奇借觀之際，略考真?zhèn)闻c印鑒，綴語其后。而徐乾學(xué)本人倒很低調(diào)，沒有留下題跋和印章。此卷后來先歸安岐，續(xù)入乾隆內(nèi)府。

而柳公權(quán)《清靜經(jīng)》楷書，卻是一件獨特的作品。今天我們能看到這件作品全賴拓本，傳世最早有越州石氏的宋拓。今人討論它時，甚至并不認為一定是柳公權(quán)真跡，只是受到他的風(fēng)格影響，而又帶有許多鐘繇筆意。

但信中與對方討論作品用紙，那分明是在談?wù)撘患E。且說紙張像宋箋，不像硬黃，暗指此作更像宋臨本而非唐摹本。據(jù)“此外有何佳跡在平湖者”句意，則王鴻緒或者認為此件與 《自敘帖》都出自高家，但與高士奇有關(guān)的書畫文獻中并無其蹤跡。事實上，檢清初諸家著錄，似乎沒有任何一家提到柳公權(quán)《清靜經(jīng)》墨跡流傳，提到拓本的也不多。無論文獻與實物，墨跡本也許是頭一次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中，并且真?zhèn)未嬉伞?/p>

三

信中提及的人物與作品已介紹完畢。簡言之，一面是王鴻緒孜孜追求藏品，打起了故友遺物的主意。另一面是，幾件名跡流轉(zhuǎn)不休，即使至今無法理出一條完整的遞藏鏈，流通之頻繁也可見一斑。

可是直至此刻，收信人還未浮出水面。他肯定是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鑒定老手，與徐乾學(xué)、高士奇、王鴻緒三家都熟稔，也認識吳升。此時，他需要幫王鴻緒解答疑難，還得向他提供高家舊藏信息，以便收買。倘若靠猜，很疑心此人應(yīng)該就是著名的憩閑主人顧維岳。徐乾學(xué)為顧復(fù)《平生壯觀》作序時，明確提到他與維岳相識，這段材料很常見，已不必再加引用。13顧復(fù)著，《平生壯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 頁。

高士奇與顧氏的關(guān)系也有題跋為證。范仲淹《伯夷頌》是一件著名的作品，清初，它還藏在蘇州范家后人處。康熙三十九年（1700）三月，高士奇到范家參觀此作，留下題跋，記錄了同觀者的名字：顧崧、高不騫。14李勇先、王蓉貴校點，《范仲淹全集》，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1028 頁。顧維岳名崧，我們早就知道。此外，甚至有一條材料證明顧氏出手為高士奇買過東西?！妒汅拧肪硭氖氖珍浺患罟搿妒翊▓D》，高士奇舊藏，有題曰：

甲戌春，得李龍眠《瀟湘臥逰圖》，與此卷合并，喜作長歌書后。是年九月，奉召北上，在都三年，半行塞外。丁丑九月請養(yǎng)南歸，舟中始一展閱。十月過吳閶，顧維岳相見曰：今夏游?江，得《蜀江圖》前題后?，為君購之，留以相待，不覺欣然。15《石渠寶笈》卷四十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也就是說，顧維岳必定熟悉高士奇的藏品。他知道高藏《蜀江圖》曾經(jīng)只余畫心，因此時加留意，一旦發(fā)現(xiàn)題跋，就及時出手買下，使原作成為完璧。如今應(yīng)該直接論證王鴻緒是否與顧氏相識了。王氏低調(diào)小心，極力抹去許多社交關(guān)系。檢其詩集，許多重要的酬贈作品都沒有寫出名號，僅以“友人”代替?？墒?，最近經(jīng)勵俊先生提示，我們從一大堆面目不清的“友人”中，捕捉到了顧先生的身影。

《橫云山人詩集》基本按年編撰。前面說到，王鴻緒寫信時閑居在家，乙未（1715）年初還朝入京的詩，編在卷二十六開頭。同卷較后有《丙申四月朔日蒙賜紫檀木匣荷葉池硯一方詣暢春園謝恩恭紀》，則是1716[清]王鴻緒撰，〈寄贈友人〉，《橫云山人詩集》卷二十六，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68 冊，第319 頁。年的事了。在這首詩之后，有作于丁酉春三月（1717）的《送魯留耕致政歸里》。

以此為背景，謝恩與送人之間的幾首詩，應(yīng)該作于1716年初夏至1717年早春之間。其中有四首題為《寄贈友人》的七言律詩，非常可疑，現(xiàn)在全文錄出：

一生三絕興偏長，八十行年視履強。

月榭琴床猶按譜，花庭書幌自凝香。

前身當(dāng)是蓬萊客，今世無勞玉液方。

遙望東南多紫氣，老人星映太湖旁。

晉唐書畫已千年，妙諦于今絕不傳。

舉世臨摹皆偽體，誰人宗派識前賢。

精神默會憑毫素，時代探求賴簡編。

少日與君同好事，無端雙鬢兩皤然。

鄰居購得名人跡，隔郡相招定是非。

象外無言成獨賞，世間不省為探微。

嘗留春圃花凝席，或泛秋江月滿衣。

薊北天南今兩地，何時重與故山歸。

橫云卜筑有柴關(guān)，七載林泉鎮(zhèn)日閑。

期約高朋聯(lián)白社，時攜佳跡對名山。

蹉跎往事辜良會，倉卒征書入舊班。

老體幸強終得踐，他年巖畔共歡顏。16[清]王鴻緒撰，〈寄贈友人〉，《橫云山人詩集》卷二十六，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68 冊，第319 頁。

顯然，這些詩是送給一位擅長鑒別書畫的八十歲老者。第一首為他祝壽，第二首贊美他的鑒定眼光，三四兩首回憶一同觀玩書畫，評判真?zhèn)蔚耐隆Ｋ≡谂c松江“隔郡”的地方，可能早就與王鴻緒相識。在王氏七年鄉(xiāng)居生涯中，他們共賞了許多作品。

這位老者只能是顧維岳無疑。楊小京2015年的論文中使用了一條新材料，即王澍《奉壽顧維岳先生序》。因其重要，轉(zhuǎn)引在此：

葉君謂我曰：先生為吳中望族，其佰中俱以文章名世，而先生尤英敏，讀書目數(shù)行下，胸中包羅經(jīng)史，蘊藉丘索，即書有未經(jīng)，無不搜羅鈔閱，矻矻不少厭。故發(fā)為詩文，類能縱辭原，披翰藪，所謂百家騰躍，終入寰內(nèi)者也。先生尤精八法，善賞鑒，凡三代之傳寶，秦漢之遺器，晉唐宋元之金玉寶玩，以及一切名人書畫，無不考據(jù)精確，了然若指諸掌。其為人敦友睦族，每通緩急以濟貧乏，尤極人情所難。好汲引來學(xué)，亹亹無倦意……又曰：明年丁酉月正元日，先生年八十……康熙五十有五年歲在丙申冬十有二月朔王澍序并書。17王澍《奉壽顧維岳先生序》，上海道明2013年秋季拍賣會古代書畫專場第511 號拍品。轉(zhuǎn)引自楊小京撰，〈默契神會，悟入真趣：清初鑒定家顧維岳事跡考索〉，載《文藝研究》2015年第7 期。引文標點經(jīng)本人酌改。

將此文與前引四律對讀，若合符契。吳中就是蘇州，正是松江的鄰郡，確實也在“太湖旁”?！耙磺忻藭嫞瑹o不考據(jù)精確”，正是“舉世臨摹皆偽體，誰人宗派識前賢”與“精神默會憑毫素，時代探求賴簡編”。壽序作于丙申歲末，顧氏生日在丁酉年初，也正與剛剛推出的詩作時間——即1716―1717年間——完全匹配。

得此力證，可以確定王鴻緒鄉(xiāng)居期間，與顧維岳來往頻繁。此時，容我們鄭重回顧最初那封長信。本文第一部分已經(jīng)考出，它的寫作時間正在那七年鄉(xiāng)居之際，并且可以稍微精確一點，定在1710―1713年間。這封信里，王氏向收件人提出了許多問題。他孜孜關(guān)心諸多名跡的真?zhèn)危Ｍ@得確定的答案，也正是“鄰居購得名人跡，隔郡相招定是非”。

這樣拐著彎兒論述，實在還不太愜意，容我再補充一條力證。五字不損本《定武蘭亭》，一度從高士奇家轉(zhuǎn)入王鴻緒手里。王跋在康熙乙未（1715），其中有云：

己丑春，余解組歸田，購求古帖。顧子維岳言江村五字未損本絕佳，訪之長君太史公，竟以歸余。18轉(zhuǎn)引自勵俊〈橫看成嶺側(cè)成峰：解讀江村書畫目〉第486 頁。

與本文揭出的信件對比，幾乎絲絲入扣。王鴻緒回到家鄉(xiāng)后收集古帖，向顧維岳打聽消息，循著線索找到高家，從高輿手里拿到了這件名跡。倘以常理推斷，幾乎可以把信件的寫作時間推斷到王氏收得定武蘭亭的下一年（1710）。正因見獵心喜，才念念不忘高家遺物，渴望得到更多名跡。

盡管找不到顧維岳與吳升直接相識的證據(jù)，現(xiàn)有的材料已經(jīng)大大增加結(jié)論的可靠性，他的名字幾乎已經(jīng)寫在信封上了。過去幾十年中，先后數(shù)位學(xué)者都關(guān)心這位略顯神秘的人物，談?wù)撍纳胶褪詹?。如今，我們能比較有把握地說：他的水平確實高明，無怪當(dāng)時有“都門王濟之，江南顧維岳”19同注13，第113 頁。這樣的美稱；連王鴻緒這樣經(jīng)驗豐富的老手，都要將其意見“奉為指南”。20我們知道，古人寫信遵從書儀。客套話許多時候都不能當(dāng)真。但分析這封信中的內(nèi)容，可以看到王鴻緒所請教的全部都是具體問題，所需要的也都是具體的回答。如此，“奉為指南”即使帶有客套的成分，也不會太多，至多是從“標準答案”打折至“參考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