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蕭軍創(chuàng)作傾向和上海文壇左翼思潮的影響,蕭紅在《生死場》中有意識地引入了啟蒙主義的相關視角。但豐富的童年經歷與背井離鄉(xiāng)的漂泊生活,讓蕭紅在批判民間文化的同時又不得不承認其頑強的生命力。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的巨大沖擊,讓民間話語在與啟蒙主義的對決中展現(xiàn)了強大的隱性力量。
一、女性的雙重人生苦難
也許是在創(chuàng)作《生死場》之前經歷了失去第一個孩子的痛苦,蕭紅在《生死場》中借“五姑姑”對一個新生命從娘胎里誕生的可怖、恐懼與痛苦進行了真切的描寫,充滿了血污和血腥。在民間倫理的重壓之下,婦女即便履行了繁衍生命的職責,也依然承受著無盡的苦難。在向周圍的人講述第一個孩子死去的情景時,一向受人尊重的王婆變成了能言的幽靈,場面詭異而恐怖。
在經歷了服毒自殺卻在釘上棺材前的一刻蘇醒的“死而復生”后,王婆變得更加憂傷而沉默,性情更加惡劣。日本人占領村莊后,王婆在村里有了“紅胡子”,有了女學生參加政黨后才開始擔憂女兒的命運。當李青山、二里半等人籌劃組建革命軍時,王婆在外面為他們把風。她甚至接受了代表進步的黑胡子交給她的零散紙張。
行文至此,王婆的形象似乎達到了未受系統(tǒng)啟蒙教育的鄉(xiāng)村農民所能達到的最高點。只可惜,村里人自發(fā)組織的革命軍慘敗而歸,在向王婆哭訴獨生子的慘死后,老祖母帶著三歲的小孫女菱花上吊自殺。王婆是蕭紅著墨最多的人物,但蕭紅沒有明確地寫出王婆的結局。也許,對于這位坎坷一生的母親,蕭紅也不忍心給她再添傷痛了。
即便是在產后遭到丈夫極度的虐待,五姑姑的姐姐依然那么怕她的男人。王婆選擇了反抗,可她所作出的種種努力,最終隨著革命軍的失敗而歸為無意義。遵循啟蒙主義思想,五姑姑和王婆本應是被啟蒙的對象,但是,像王婆一樣支持革命軍已是鄉(xiāng)村婦女所能做出的最大反抗,王婆的境況都尚且如此,其他婦女又怎能擺脫民間文化強大的制約力量呢?
五姑姑的孩子死了,她卻活了下來,王婆也“死而復生”,但這幸運只是暫時的,無論是作為妻子還是母親,她們擺脫不了亂墳崗子的歸宿。蕭紅看到了這些女性的心靈悲哀,對這些女性抱有深切的同情,在作品中流露出了對她們本原、永恒苦難的感慨,也在無形中認可了民間文化的隱性力量。
二、逃離鄉(xiāng)間文化的悲壯反抗
如果說王婆試圖在民間文化內部反抗其施加給女性的悲劇人生,那金枝則是渴望在根本上改變女性在民間文化倫理體系中所處的地位。她不顧周圍的流言,頻繁地與成業(yè)幽會。在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后,她在又一次幽會時,按著肚子給成業(yè)看,男人卻完全不關心,仍被本能不停地要求著。蕭紅沒有提及金枝的父親,但金枝的大膽舉動仍可以被視作對父權制的大膽反抗,可她再次使自己進入了夫權制的陰影。金枝出嫁后僅四個月,福發(fā)嬸子的預言變成了現(xiàn)實,二人的生活里除了本能的訴求,便是無盡的責罵與承受責罵,小金枝因此而早產,也因此而注定不幸——她死于母親金枝之手。小金枝的死是金枝對男權社會的又一次大膽反抗,帶來的卻又是一次悲劇的結局,她不得不終生承受摔死親生女兒的內心折磨。
日本人占領小村莊后,金枝去了哈爾濱。在城市,她靠著像乞丐一樣的求救,才成了縫窮婆。即便如此,她也不能給母親攢下兩元錢,也逃脫不了淪為單身漢發(fā)泄性欲工具的宿命。羞愧把金枝趕回了鄉(xiāng)村,可是因為一張彩色的一元票子,金枝僅回家住了一晚,母親就催促她抓緊回到哈爾濱掙錢。家已經不能再為金枝提供任何的庇護,她想去做尼姑,可是廟庵早已空了,金枝已經無處可去了!
日軍的侵略是造成金枝人生悲劇的根本原因,但她承受的屈辱直接來自專制社會對她尊嚴的無情踐踏,這甚至無法消解金枝內心樸素的抗日情緒。所以,金枝說:“我恨中國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p>
在失去女兒和丈夫之后,金枝重獲自由之身,但她還是不可能主宰自己的命運,這正是金枝人生悲劇的根源所在——由于民間文化強大的隱性力量,女性必須依附于男權話語,才能讓自己的生命獲得無意義的延長。試圖逃離民間文化的任何反抗,都將以失敗告終。
三、源自土地的“英雄情結”
即便是在封閉如死水的生死場,也有一些人因為對土地的依賴萌發(fā)出了“英雄情結”。趙三曾經在年輕時組建鐮刀會,反抗加租,失敗后,他過起了普通農民的生活:關心養(yǎng)牛和種地,渴望在城里發(fā)展一樁有希望的事業(yè)。因為高額的地租,他和李二嬸子的丈夫盤算著打死地主。之后,趙三失手打折了闖入他家的小偷的腿骨,為了賠東家的錢,他賣掉了家里僅有的一頭牛,并開始為幫助自己出獄的地主說好話。
人們吃酒慶祝割新麥,趙三卻啞默了,獨自把玩著當年組建鐮刀會剩下的鐮刀。十年之后,村里迎來了偽滿洲國,可年老的趙三沒有當年的氣力了,就連兒子也并不認同他極端、盲動的話語。最后,他茫然地望向遠方。
啟蒙,就是拿了西方先進的文明思想武器來開啟民眾的心智,提高民眾的素質,這是啟蒙文學的基本特征。趙三與平兒父子二人的人生軌跡,讓人們看到了啟蒙主義在中國社會變革過程中的重要意義。
可是,在與啟蒙思想的兩度對決中,出身地主家庭的蕭紅也敏銳地看到了民間生存法則對普通民眾強大的規(guī)約力量——對于土地的高度依賴,讓農民不可能徹底地反抗地主統(tǒng)治;缺乏思想引導,農民對社會變革難以長久地保持信心;豪邁的英雄銳氣一旦冷卻,他們的生活仍將恢復到最原初的狀態(tài)。由此可見,在中國社會變革的進程中,如果不能從根本上解決農民的生存困境,只能留下一曲悲壯的英雄之歌。
四、無結局的未知式反抗
不同于趙三和平兒父子的英雄情結,二里半在生死場中出場時,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鄉(xiāng)村老農民形象。即便是對于抗日救亡這樣關乎自身命運的大事,他也依然不聞不問。當村人們聚集在一起,商討組建革命軍救國時,老趙三快樂地不能入眠,大手掌翻了個終夜。同時,站在二里半的墻外可以數(shù)清他鼾聲的拍子。
出發(fā)抗日前,眾人用最原始的方式告天盟誓,他們找不到公雞,便決定殺與二里半相依為命的老羊,但當人們莊嚴地宣誓時,二里半不知從何處找來了一只公雞,使自家的山羊免遭被宰殺祭天的命運。對于山河破碎,二里半似乎沒什么傷心,那他就更不會在乎別人的眼睛了。作者在寫這些的時候,并非一味地批判,因為蕭紅勾勒出二里半這個“亡國奴”形象的輪廓,就是為了揭示出潛藏于傳統(tǒng)民間社會群體意識中的“深層結構”。在表達自己對民間生存法則認可的同時,作者亦讓讀者震撼于民間文化隱性的統(tǒng)攝力量。
本來已經要被人遺忘的二里半卻突然向趙三打聽起革命軍的下落,并最終選擇和李青山一起去尋找革命軍。老太太給他的紙團起了多大的作用,人們不得而知。臨行的前夜,二里半本欲立刻殺死老羊,以使自己無牽無掛。但最終他把老羊托付給了趙三哥,顛跌著自己不健全的腿,漸去漸遠。
二里半的選擇看似是對民間文化隱性力量的一種背離,實則仍沒有擺脫民間文化的統(tǒng)攝。二里半雖然向著遠離鄉(xiāng)村的地方走去,但這足跡是遠離鄉(xiāng)村的直線,還是終將回到起點的圓圈,蕭紅在《生死場》中給出的是未知的結局。其實,蕭紅自己何嘗沒有答案——在啟蒙思想與民間文化的對決中,二里半的離鄉(xiāng)看似是啟蒙思想的勝利,可是離鄉(xiāng)之后的二里半又能做什么呢?對啟蒙思想的靠攏,讓蕭紅給了二里半一個“外出抗日”的結局,但蕭紅無法漠視民間文化的隱性力量。這讓人不禁猜測,也許是出于調和的需要,蕭紅在小說的結尾給出了一個未知結局的結局。
五、結語
《生死場》創(chuàng)作過程的一波三折、上海文壇的整體創(chuàng)作背景、魯迅和蕭軍等人的日常影響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生死場》文本的前后斷裂。但通過幾個生活軌跡較為清晰的主要人物,蕭紅成功地表現(xiàn)了在愚昧閉塞的鄉(xiāng)村,普通民眾的現(xiàn)實生活和他們對抗命運苦難的嘗試。通過自己原始、質樸的筆觸,蕭紅對民間文化強大隱性力量的思考讓人震撼。
(山東大學)
作者簡介:丁安琪(1997-),女,滿族,遼寧本溪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