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式昭 著 孫克強(qiáng) 孫文婷 整理

按語：作者楊式昭，女，生卒年不詳，河北臨榆人。楊式昭青年時期積極參加革命，曾于1924年參加由孫中山支持、鄧穎超等組織的天津婦女籌組國民會議促成會第一次籌備會。1925年楊式昭入南開女中高一乙組學(xué)習(xí)，1928年畢業(yè)于南開女中，是女中第一批畢業(yè)生。同年入燕京大學(xué)法學(xué)院政治學(xué)系，1932年畢業(yè)。畢業(yè)后任職于揚(yáng)子江水道委員會。1935年在南京與燕大校友胡慶育結(jié)婚?！蹲x閨秀百家詞選札記》發(fā)表于由燕大國文學(xué)會主編的《文學(xué)年報》1932年第1期，乃楊式昭閱讀《閨秀百家詞選》后所寫的讀后感，可謂一部閨秀詞話?！堕|秀百家詞選》是選編者吳灝根據(jù)徐乃昌《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精選而成的閨秀詞選，篇幅約有原書的四分之一，1925年由上海掃葉山房刊行。本詞話對女性詞的評析甚為精當(dāng)，其審美、學(xué)術(shù)眼光均高于同時代的其他同類詞話。本文據(jù)《文學(xué)年報》1932年第1期整理點校，各則小標(biāo)題為整理者所加。

一 閨秀詞雄壯之作

閨秀詞中雄壯之作不多，蓋心境閱歷不能爾也。惟王貞儀《德風(fēng)亭詞》〔惜余春慢〕《登燕子磯》，宗婉《夢湘樓詞》〔大江東去〕《海舶書懷兩首》足當(dāng)之。臨江海之壯闊，情慷慨而朗暢，發(fā)為文辭，遂郁豪氣，亦自然也。左錫璇《碧梧紅蕉館詞》〔水調(diào)歌頭〕有句云：“欲借吳鉤三尺，掃凈邊塵萬里，巾幗事征鞍?！焙罋饪v橫，直逾愛國健兒。此等句求之閨秀詞中，百不得一。

二 閨秀詞不到處

閨秀詞能工而不能神，能好而不能妙。豈聰明不逮耶？抑工力不到也？其中新穎之作頗有之，欲求其豪氣郁勃者則不可得。試取閨秀百家之詞與東坡稼軒比，則立覺得一是名山大川，一是小院方塘；此非獨工力不及，亦學(xué)問經(jīng)驗修養(yǎng)不同也。然以之與清真、夢窗比，亦相去遠(yuǎn)甚：一則林木丘壑蔚然深秀，一則淺草直徑一望到頭，此又非獨學(xué)問經(jīng)驗不同，亦觀察之力不及，故言情體物不能細(xì)膩親切也。大抵大詞家，一須修養(yǎng)好，二須天資好，三須觀察力好。修養(yǎng)好則詞品高；天資好則詞意遠(yuǎn)；觀察力好則詞境親切。合此三難，詞不妙而自妙。至于工力如何，猶余事也。

三 閨秀詞堂廡太小

閨秀詞總是堂廡太小。讀過《花間》及二主，《陽春》，東坡，六一，稼軒諸家詞后，讀二窗猶覺局促，讀清代閨秀之作，真似漫游五大洲歸來，復(fù)到鄉(xiāng)下矣。

四 閨秀詞唐宋詞比較

詞意有厚不厚之別，即所謂耐讀不耐讀也。鐘蘊(yùn)《梅花園詩余》〔重疊金〕《美人曉妝》云：“雨聲一夜沾花足。柔枝低壓闌干曲。曉起薄羅裳。微微指甲涼。鏡中憔悴后。妝點偏宜瘦。瘦到不堪時。猶然去畫梅?！币源伺c飛卿之“小山重疊金明滅”相比，則溫作如三棱分光鏡，望進(jìn)去有光彩萬道；鐘促如一塊玻璃，注而觀之，乃無物也。又有活不活之別。許淑慧《瘦吟詞》〔長亭怨漫〕《詠楊花》云：“似花似雪渾無緒。過眼韶光，這般滋味。數(shù)點霏微，畫檐飄盡向何許？斷腸堪寄，更莫問章臺路。便折得長條，已不是舊時著嫵。遲莫。望天涯漠漠，忍見亂紅無數(shù)。池塘夢醒，倩鶯兒喚他重訴。卻又被曉風(fēng)吹去，更凄冷一天煙雨，算只有灞橋幾曲，綰愁千縷?！贝嗽~亦殊佳好，然以與東坡之〔水龍吟〕《詠楊花》比，則一似寒蟲僵伏，一似游魚跳浪，活不活大不同矣。

五 閨秀詠物詞

閨秀詞詠物者最多：徐元瑞《繡閑詞》〔重疊金〕《詠睡鸚鵡》，莊盤珠《秋水軒詞》〔金縷曲〕《詠蜻蜓》，顧貞立《棲香閣詞》〔南鄉(xiāng)子〕《詠燕》，又〔滿江紅〕《詠茉莉》，梁德繩《古春軒詞》〔南浦〕《詠萍》，楊繼端《古雪詩余》〔瑤花〕《詠梔子花》，孫云鶴《聽雨樓詞》〔沁園春〕《詠口》《詠指甲》《詠后鬟》，錢斐仲《雨花盦詩余》〔綺羅香〕《詠枕》，李佩金《生香館詞》〔剔銀燈〕《詠燈》，關(guān)锳《夢影樓詞》〔望湘人〕《詠簾影》，〔一驀紅〕《詠燈影》，其余尚多。而詠柳絮，楊花，秋柳者尤不可勝數(shù)。更有詠虛事者：如趙我佩《碧桃館詞》〔沁園春〕《詠瘦》《詠悶》，朱中楣《鏡閣新聲》〔如夢令〕《詠嬌小》，吳藻《花簾詞》〔沁園春〕《詠嚏》《詠息》，亦別開生面者也。又張玉珍《晚香居詞》〔沁園春〕《詠七字》，全首用七字典故湊成，沈纕《浣紗詞》〔貂裘換酒〕《贈廣陵九校書》，句中暗嵌九數(shù)；則更玩笑之作，其工拙不足評矣。原夫詞旨，首在抒情，因情寫景，更屬自然。至于就物詠物，直似詩謎者，則于詞意為失。蓋日長倦繡，喜試柔毫，而詞之情緒實無，遂轉(zhuǎn)而集思力于一物。此原清閨消遣之法，而淺薄者遽以是為詞之內(nèi)容，實為大誤。余最不喜讀此類詠物詞（東坡〔水龍吟〕《詠楊花》自為自來詠物之絕唱），以其毫無境界可耐尋味也。

六 詠物詞之工與神

詠物詞亦可謂之難作，亦可謂之容易作；容易作得工，不容易作得神耳。以一物為題，則思力易集中，只要觀察精細(xì)，聯(lián)想豐富，輔以字句鍛練，則詞未有不工巧者。若以此為好，則極容易好。難處卻在脫不掉描補(bǔ)之痕跡，難在作得活，難在有意境，因為原沒有不得不吐之情緒郁乎其后也。譬如作畫，畫墻之匠亦能作工筆之樓臺山水，然以之與藝術(shù)家酒后興到之輕描淡寫相比，則一俗一清，一死一活，相云壤矣。自來詠物之作有幾首不好，又有幾首能如東坡《詠楊花》之神者耶？

七 詠物詞體入微細(xì)

閨秀詞詠物詞固有體入微細(xì)者。錢斐仲《詠枕》句云：“帶三分膩鬢花香，漬幾點相思情淚”，移詠他物便絕不可。孫云鶴《詠指甲》云：“云母裁成，春冰碾就，裹住蔥尖。憶綠窗人靜，蘭湯悄試，銀屏風(fēng)細(xì)，絳蠟輕彈。愛染仙葩，偶桃香粉，點上些兒玳瑁斑。支頤久，有一痕鉤影，斜印腮間。摘花清露微沾。剖繡線雙虹掛月邊。把霓裳悄拍，代他象板。藕絲自雪，換個連環(huán)。未斷先愁，將修更惜，女伴鐙前比并看。銷魂處，向紫荊花上，故逞纖纖。”句句扣定指甲，可謂工極。又《詠后鬟》云：“青縷針長，靈犀梳小，妝成內(nèi)家。正蘭膏試后，微粘繡領(lǐng)，紅絲系處，低襯銀乂。背面豐神，鏡中側(cè)影，愛好工夫著意加。端詳久，耍雙分燕尾，雅稱盤鴉。春寒較重些些。被護(hù)耳貂絨一半遮。甚羅巾風(fēng)掩，輕籠頸玉；鬢云醉舞，欲度顋霞。蟬翼玲瓏，鸞釵勾惹，髻畔斜承半墜花。香閨伴，問垂髫攏上，幾許年華？”此的是后鬟，絕非鬢亦非髻也。又李佩金《生香館詞》詠燈句“一點疏花欲溜”，殊活。鄭蘭蓀《蓮目室詞》〔沁園春〕《題美人小幅》有句云“似當(dāng)年何地，曾見真真”，亦殊傳神。

八 詠物詞聯(lián)想豐富

又詠物聯(lián)想豐富則更見好。阮恩濼《慈暉館詞》〔燭影搖紅〕《元宵燈宴》有句云：“疑似紅梅放了，只須臾煖烘林表”，從燈想到紅梅，仍緊接扣住燈，絕好之句法也。孫云鶴詠指甲句“剖繡線雙虹掛月邊”，“雙虹掛月邊”五字增加許多美麗之影像，亦富于聯(lián)想之妙處。又趙友蘭《澹青閣詞》〔淡黃柳〕《詠新柳》“倦眼微開著暈碧”句，有東坡詠楊花句“倦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之妙。

九 作詞字要用得活

作詞字要用得活。往往一字點上，頓覺眼前景物栩栩欲活，此非熟讀名家詞者不能領(lǐng)會也。紅杏尚書之“紅杏枝頭春意鬧”，只著一“鬧”字，便寫盡無數(shù)春光；飛卿之“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fēng)”，只一“風(fēng)”字便把花朶顫裊之麗人寫得如生；正中之“柳外秋千出畫墻”，得神處全在一“出”字；東坡有句云：“榴花開欲然”，此“然”字寫榴花紅光耀眼，妙到無以復(fù)加矣。閨秀詞中此等句法不多。蕭恒貞《月樓琴語》〔蝶戀花〕首句“濃綠沉沉簾影瀉”，曹慎儀《玉雨詞》〔小重山〕《春夜》句“綠陰青欲滴”，周貽蘩《靜一齋詩余》〔蝶戀花〕《秋衾》首句“紅隱芙蓉香欲透”；此“瀉”字，“滴”字，“透”字用法差近之，然新穎已不及。至趙我佩〔虞美人〕句“睡起釵聲溜”，“溜”字實不大通，似活而實濫矣。女院同學(xué)劉君能為詞，有句云：“日落長天紅欲破”，寫落日絕妙之句也。又同學(xué)某君〔菩薩蠻〕句云：“燈雪浸明融，鬢花欲溜紅”，“浸”字狀電炬白光，“欲溜紅”三字寫燈前紅花，明麗如在眼前，亦佳句也。

一〇 用字輕活處最難

作詞用字輕活處最難。曹慎儀〔賀新涼〕有句云：“斗輕寒簾纖細(xì)雨”，“斗”字已殊佳，余偶思不如改作“逗”字，則更輕俏矣。

一一 詞句有極不通者

詞句固有極不通者。楊繼端〔驀山溪〕有句：“更凍兩簾纖”，徐燦〔浣溪紗〕有句：“細(xì)雨時拂兩眉尖”。此兩句細(xì)思之實甚可笑，然并不壞也。

一二 楊蕓〔菩薩蠻〕

楊蕓《琴淸閣詞》〔菩薩蠻〕《送春》有句云：“庭院李花香，風(fēng)吹簾影涼”。按詞句中用李花者不多，桃李連用尚有之，若此句單用李花者殊少見也。

一三 月姊風(fēng)姨

李佩金〔臨江仙〕《寄懷諸姊妹》第三首首句云：“記得吹云邀月姊”；吳綃《嘯雪庵詩余》〔鳳凰臺上憶吹簫〕《別緒》有句云：“惟是多情月姊，應(yīng)照我兩處悠悠”；袁綬《瑤華閣詞》〔蝶戀花〕云：“月姊多情特放蟾光滿”。余讀《花間》以下，及南北宋諸家詞，絕不見用“月姊”二字者。此名不知始于何人。月而姊之，殊似閨秀口調(diào)也。又孫蓀意《衍波詞》〔點絳唇〕《落花》有句云：“風(fēng)姨輕薄，不管人憐惜”，〔沁園春〕《美人風(fēng)箏》有句云：“封姨輕薄，肯借風(fēng)吹?！薄帮L(fēng)姨”二字入詞者古亦無有也。此等字偶一入詞尚稱新穎，然總顯得纖巧；試以之嵌入有宋大家詞中，便覺得絕不相稱矣。

一四 閨秀詞用典

沈伯時《樂府指迷》云：“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鄙w謂宜用典入詞也。閨秀詞中用典者便極多。徐燦《拙政園詩余》〔永遇樂〕提到桃花便云：“前度劉郞，重來江令，往事何堪說”；孫蓀意詠秋柳句便云：“風(fēng)流張緒當(dāng)年姿韻”，“章臺人去遠(yuǎn)，料近日楚腰瘦損”；左錫嘉《冷吟仙館詩余》〔醉春風(fēng)〕詠柳句亦云：“章臺何處訪”，“那回牽袖唱陽關(guān)”；錢孟鈿《浣青詩余》〔長亭怨慢〕《詠楊花》亦云：“更莫問章臺路”；許德蘋《澗南詞》〔蘇幕遮〕《詠夢》句便云：“飛度華胥又到遼西矣”，“知否黃梁炊熟未”；吳尚熹《寫韻樓詞》〔蝶戀花〕《詠扇》句便云：“說到班姫恩義斷”；劉琬懷〔金縷曲〕《詠菊影》便云：“始信陶潛歸矣”，詠竹影便云：“點滴英皇啼血”；熊璉《澹仙詞》《詠秋蝶》則云：“問莊周醒否”；許德蘋《和漱玉詞》〔浣溪沙〕寫梅花便云：“壽陽空額費(fèi)疑猜”；俞繡孫《慧福樓詞》〔江城子〕《詠落梅》亦云：“風(fēng)流空想壽陽春”，凡此，均用典之例也。用典入詞，為詞人習(xí)慣，然實為大病。寫情用典，則是用別人之事說自己之心事，必不能真；寫物用典，則是用死的東西寫活的東西，必不能切。大概詞意不足則用典，詞語不足亦用典，皆偷巧偷懶之辦法，而人誤以為非此不足以稱博，實為可笑。試把《花間》讀爛，看其中有幾個典故耶？

一五 詠柳詞

孫蓀意〔翠樓吟〕《詠秋柳》云：“瑟瑟疎疎，蒙蒙澹澹，斜陽畫出秋影。自鶯聲啼老，渾不是鏡中眉暈。愁春夢醒，剩咽露涼蟬，抱枝凄緊。憑誰認(rèn)，風(fēng)流張緖當(dāng)年姿韻？重省。嘗記年向灞橋驛岸，殷勤折贈。章臺人去遠(yuǎn)，料近日楚腰消損。西風(fēng)光景，看憔悴如斯，那禁離恨！長堤外，晚煙如雨，歸鴉成陣?！苯毒G月樓詞》〔解連環(huán)〕亦詠衰柳，詞云：“塞鴻催晚，把綠窗午睡被他輕喚。悄步來三徑全荒，剩衰柳絲絲，對人凄黯。織恨梭愁，絆不住斜陽一線。聽西風(fēng)更緊，薄暮棲烏，早又啼偏（疑為“徧”之誤）。年來早霜尚淺。怎近來閱世已無青眼？記去春綠到江南，送畫舸香車，系情何限。今古榮枯，更消得幾回歌嘆！算只有昏煙無情，凄然夢斷。”二詞一用典，一不用典，一便如隔霧看花，一便親切得多：可知用典之病矣。

一六 用典得失

典用得不切，與用得粗獷，與用得死板，尤要不得。俞繡孫《詠水仙》有“羞隨鄭婢泥中”，便是不切。劉琬懷〔望江南〕《雜詠廿四首》中如“遠(yuǎn)樹倪迂新色畫，淸茶陸羽舊時經(jīng)”，“花信早紅江總宅，水光長綠伯鸞溪”，“梅里高風(fēng)吳泰伯，伯陵雅跡宋坡仙”，“杏雨歸來虞學(xué)士，蕪城賦就鮑參軍”，“惲氏畫圖留粉本，陳家詞譜界烏絲”等句，毫無意思，便是粗獷。張玉珍詠七字，死用竹林七賢，子建七步，盧仝七碗等典，便是死板；然此本是游戲之品，可以不論。若徐燦〔靑玉案〕《吊古》云，“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蓮花步”，用典卻用得活，則不討厭也。

一七 閨秀詞佳句

閨秀詞佳句殊不多，求其明麗者，余惟愛劉琬懷〔浣溪紗〕“海棠紅暖一簾風(fēng)”，許淑慧〔荷葉杯〕“簾卷夕陽紅”，莊盤珠〔菩薩蠻〕“溟蒙兩歇云猶聚，杏花紅過秋千去”，楊蕓〔南歌子〕“晚凜如水浸明簾，低漾一重花影一重?zé)煛?，關(guān)锳〔謁金門〕“風(fēng)弄葉，篩碎半簾秋色”，張珊英《緯青詞》〔水龍吟〕“垂楊低蘸銀塘，浮萍乍碎波紋細(xì)”等句；求其凄清者，則余愛左錫璇〔鵲踏枝〕“月過西窗衾似水，人在天涯，秋在蟲聲里”，李佩金〔減蘭〕“雨昏燈瞑，窗外芭焦敲夢冷”，顧翎《茝香詞》〔臺城路〕“一抹涼云，三分冷雨，催送春陰歸去”，吳藻〔疏影〕“空庭似雪，有滿天露氣，滿地明月”，又〔虞美人〕“一宵疏雨一宵風(fēng)，無數(shù)海棠開得可憐紅”，又〔南鄉(xiāng)子〕“涼殺秋花一朶紅”，高佩華《芷衫詩余》〔剔銀燈〕“落葉空階，吹來片片，冷逼一燈紅雨”等句；求其空廓者，余唯愛莊盤珠〔粉蝶兒〕“漾晴空春光如海”，吳藻〔蝶戀花〕“萬樹垂楊和雨織”兩句。

一八 兩聯(lián)新穎而工

詞中有對句。余于閨秀詞中唯愛兩聯(lián)：王貞儀《德風(fēng)亭詞》〔惜余春慢〕“暖水霞蒸，黛痕煙亂”；李佩金〔臺城路〕“月淡垂煙，簾空化水”；兩聯(lián)俱新穎而工。

一九 閨秀詞寫景

閨秀詞之寫景者，余最愛錢斐仲〔生查子〕《雪夜憶永安湖》一闋。其詞云：“蒼松十萬株，樓擁蒼松內(nèi)。一面有闌干，卻與明湖對。橋連曲曲堤，堤上山如黛。雪壓釣魚舟，更在梅花外”。吳藻〔浣溪沙〕《湖心亭》云：“楊柳如絲織萬條。水風(fēng)四面不通橋。紅泥一角綠周遭”，寫湖心亭恰傳其真。翁端恩〔臺城路〕《桃花村春望》有句云：“看綠波粼粼，野鷗乍起。一路桃花，淺深紅到半山里”，明麗照眼，令我想到江南二月矣。

二〇 閨秀詞調(diào)尤俏者

閨秀之作，率皆清秀；而求其詞調(diào)尤俏者，余唯愛吳藻《花簾詞》。其〔蘇幕遮〕云：“曲闌干，深院宇。依舊春來，依舊春來去。一片殘紅無著處。綠遍天涯，綠遍天涯樹。柳花飛，萍葉聚。梅子黃時，梅子黃時雨。小令翻香詞太絮。句句愁人，句句愁人句”，俏皮之極。然用之過火時，如〔酷相思〕之“有夢也應(yīng)該睡，無夢也應(yīng)該睡”，則成濫調(diào)矣。此終是筆頭上賣弄小聰明，按其內(nèi)容亦無意思可言也。

二一 左錫璇〔水調(diào)歌頭〕

左錫璇〔水調(diào)歌頭〕首二句云：“離合自今古，斬不斷情關(guān)。”按第二句句法應(yīng)首二字一頓，如東坡之“把酒問青天”，是。此句似不甚調(diào)也。

二二 詠楊花柳絮詞

詠物詞以詠楊花、柳絮者為最多，蓋其可憐身世最足引起詞人之感慨也。東坡之〔水龍吟〕自為千古絕唱，而閨秀吟詠之者亦多，則怨艾為懷，畸零人尤與弱絮有同感也。張縐英《淡菊軒詞》有〔瑣窗寒〕，蘇穆《貯素樓詞》有〔高陽臺〕，凌祉媛《翠螺閣詞》有〔柳梢青〕，高佩華《芷衫詩余》有〔沁園春〕，莊盤珠《秋水軒詞》有〔蘇幕遮〕，鄧瑜《蕉窗詞》有〔滿庭芳〕，葛秀英《淡香樓詞》有〔減字木蘭花〕，屈惠纕《含香閣詩余》亦有〔減字木蘭花〕，錢孟鈿《浣青詩余》有〔長亭怨慢〕，屈秉筠《韞玉樓詞》有〔漁家傲〕，均詠柳絮之作。情緒不同，詞調(diào)亦異，其哀婉悱惻能盡之者惟莊盤珠之〔蘇幕遮〕，余最喜諷詠之。其詞云：“早抽條，遲作絮。不見花開，只見花飛處。繞砌縈簾剛欲住。打個盤旋又被風(fēng)吹去。野棠村，荒草渡。離卻枝頭，總是傷心路。待趁殘春春不顧。葬爾空池，恨結(jié)萍無數(shù)?！?/p>

二三 詠絮詞

自東坡有“朝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之句，后之詠絮者遂多及萍。飛絮化作浮萍，始終總是傷心，實足令人增纏綿悱惻之感也。

二四 詠楊花未脫東坡巢窠

閨秀詞詠楊花、柳絮之作，鮮有能脫東坡之巢窠者。鄧瑜“如霧如煙，非花非雪”之句，完全是從“似花還似非花”句換脫出來；錢孟鈿“似花非雪渾無緒”句亦是。張縐英“待憑闌試覓遺蹤，淚凝蘋影小”之句，則完全是從“朝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換脫出來。莊盤珠“恨結(jié)萍無數(shù)”，“恨”字則是從“離人淚”三字化出。故東坡之作，實已把楊花詠盡矣。

二五 左朱詞相似

左錫璇〔虞美人〕《元夜》詞云：“去年花下同吟玩。夜月春風(fēng)院。綺羅香里暗塵輕。譜得新詞彩筆共題燈。而今花月妍如故。人向天涯去。無聊懶倚曲闌干。卻下簾兒怕見月團(tuán)圓?！苯Y(jié)構(gòu)與朱淑真之〔生查子〕《元夜》詞完全一樣，情緒亦相似。

二六 鮑之芬〔如夢令〕

鮑之芬《三秀齋詞》〔如夢令〕首句“紅杏枝頭春吐”是從“紅杏枝頭春意鬧”換出來，唯“鬧”字與“吐”字喧靜不同耳。

二七 詠落花送春不脫永叔巢窠

〔蝶戀花〕詠落花或送春者，往往不能脫永叔“庭院深深深幾許”之巢窠。黃琬璚《茶青閣詞》〔蝶戀花〕上半闋云：“庭院深深聞杜宇。無計留春拼送春歸去。問春畢竟歸何處。桃花亂落楊花舞?！备鹦阌ⅰ驳麘倩ā诚掳腴犜疲骸皫锥葐柣ɑú徽Z。瘦盡嫣紅散落胭脂雨。踏作春泥香滿路。多情燕子銜將去?！眱稍~均從“雨橫風(fēng)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句化出來，其詞意詞句均差不多，然一是自己說話，一是學(xué)他人說話，高下便不可并論。

二八 閨秀詞與唐宋詞

商景蘭《錦囊詩余》〔浪淘沙〕句云：“窗外雨聲催。燭燼香微。衾寒不耐五更雞”是抄后主之“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句也。莊盤珠〔如夢令〕之“不是傷春病酒”，沈善寶之“忍見綠肥紅瘦”，是抄易安之“非關(guān)病酒，不是悲秋”，及“應(yīng)是綠肥紅瘦”句也。

二九 吳藻詞與唐宋詞

吳藻〔菩薩蠻〕“風(fēng)雨又黃昏。有人深閉門”句與少游之“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境略相似，唯味之薄厚大不同矣。“有人深閉門”句法與太白之“有人樓上愁”同。

三〇 后主詞

后主之“獨自莫憑闌”，“莫”字是“暮”字。曹慎儀有句云：“獨自莫登樓”，系偷此。不知其原意“莫”字偷沒偷錯。

三一 劉琬懷〔望江南〕

劉琬懷〔望江南〕有聯(lián)云：“楊柳風(fēng)微鶯嘴滑，桃花漲足鴨頭香”，彩色絢艷可愛。然偶一得之則可，若專為之，則似終日濃脂艷粉，反覺得討厭矣。

三二 錢莊〔浪淘沙〕

錢湘綠《夢軒遺詞》〔浪淘沙〕《房后小桃一株，移根未榮，賦此惜之》詞云：“灼灼武陵源。風(fēng)日暄妍。移來花塢夕陽邊。不見從前春爛漫。人為花憐。淸淚只如泉。灑向春煙。年年瘦損在花前?；ǜ_時人在否，花為人憐?！鼻f盤珠〔浪淘沙〕《海棠盛開，作小詞以志感》詞云：“夢斷小紅樓。宿雨初收。鬧晴蜂蝶上簾鉤。一院海棠春不管，儂替花愁。吟賞記前游。轉(zhuǎn)眼都休。風(fēng)前扶病強(qiáng)抬頭。知道明年人在否，花替儂愁?！倍~情調(diào)句法幾全相同，亦巧合也。

三三 閨秀回文詞

三四 詞境不活詞味不厚

閨秀之詞大抵均清婉悱惻，秀句可誦。而通病則在詞境不活詞味不厚。至若縱橫豪放之氣，猶不能求之于易安，況其余乎？然此本不能以責(zé)于蕙心紈質(zhì)之閨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