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日的草原到處鋪著雪,河面結(jié)了厚厚的冰。這對于一貫逐水而居的小部落來說,不是件好事。小赫連嘆口氣,阿哥曾告訴他:“草原外頭的人都盼著冬日下雪呢,好給土地儲存水分,好讓空氣變得清新。”
小赫連一臉驚奇:“阿哥,外頭在哪里?”
“外頭,在很遠(yuǎn)的地方咧!那里有汽車、有樓房……”阿哥回答。
“那外頭有羊群嗎?”小赫連繼續(xù)問。
“沒有。”阿哥看著遠(yuǎn)方。
這個部落不大,只有十幾戶人家。聽老人說,這里本來有過幾十戶人家,他們當(dāng)初“逃難”而來,卻嫌棄這里的條件艱難,又紛紛逃開了。
“咱們怎么沒逃?”小赫連歪著腦袋問。
“不逃。這是咱們的家呀?!闭f這些時,阿哥瘦削的眼眶被風(fēng)吹得通紅。這片碩大而古老的草原,即便不在冬天,風(fēng)似乎也不曾稍作停歇過。
小赫連9歲,阿哥20歲,哥倆從來沒有上過學(xué)。小部落里沒有學(xué)校,上學(xué)需到“外頭”去。不過阿哥有的是學(xué)問,他會講很多草原故事,還會把繁體版的《百家姓》讀得抑揚(yáng)頓挫。
阿哥也教小赫連識字。他皺著眉學(xué)了許久,終于會描“赫連”兩個字了。他用干癟的木棒描,用破舊的羊鞭描,用沒燒充分的硬草根描……他在放羊時描,在各種無憂、無趣的時候描。寫字多有意思啊,就像畫畫一樣。但去外頭上學(xué)之前,小赫連更喜歡像阿哥一樣背著弓,酷酷地待在草原上。
阿哥的弓是阿爸做的,字是阿媽教的,然而從記事起,小赫連沒有見過阿爸阿媽。大家說他們被一頭脾氣暴戾的野牛撞下了山涯。大家還說,小赫連的阿爸和阿媽是最優(yōu)秀的“草原人”。小赫連聽罷心里酸酸的,也甜甜的,他一直覺得,阿爸的臉龐應(yīng)該黝黑吧,阿媽大概會穿著好看的長裙子……
2.
阿哥在傍晚時分才進(jìn)門。他拍拍身上的沙子,順勢把弓掛在北面的舊墻上。那把弓上雕滿了各種動物圖案,有奔跑的狐貍,有振翅的雄鷹,有的圖案被磨蝕得啥也不像了,卻倍加奇異。
小赫連從阿哥另一只手里接過破舊的粗布包。包里面的野果紅彤彤的,野菜嫩油油的,黑色小本子上記錄的符號跟平時一樣密密麻麻。小赫連不由連珠炮似的問:“阿哥,還是沒有遇見野牛嗎?還是沒有找到狼嗎?”
阿哥沒回答,他愛憐地摸摸小赫連細(xì)碎卻有些扎手的頭發(fā)。小赫連再次不開心地噘起嘴。小赫連恨死了野牛和狼,他無數(shù)次幻想過,要帶上阿哥的弓,要跑在草原上,跑到懸崖邊,把可惡的它們一通教訓(xùn)。
難道阿哥根本不會使弓?小赫連喝著羊奶,躺在床上暗自懷疑。
“嘎呦——嘎呦——”金雕的嘯叫陣陣襲來,小赫連趕忙奔出去。羊兒跪倒在斑駁的地面上瑟瑟發(fā)抖,一處巨大的陰影來自于金雕那雙近兩米長的翅膀。小赫連從地上抓起一塊石頭,用力揮舞著雙臂并大聲呵斥。金雕沒有半點(diǎn)兒要走的意思,若無其事地在空中盤旋,似乎在嘲笑這個自不量力的孩子。
金雕突然朝羊群撲下來,小赫連一個激靈摔在地上,石頭被甩出去,緊貼著地面打了半個圈兒?!爸ㄑ健币宦暣潭捻憚?,幾根金褐色的羽毛隨之掉落下來。金雕忽高忽低,搖搖擺擺地向遠(yuǎn)處飛去。小赫連一骨碌爬起來:咦,阿哥就站在身后。阿哥手里緊握著那把拉開的弓。
但小赫連隨即惋惜地叫嚷:“怎么沒把它打下來?這壞東西要吃咱們的羊!”
“這種天少有小獸出來,難怪它會跟咱們的羊較上勁兒。嚇唬走就成了。”阿哥笑笑。
3.
小赫連很久沒有見到阿哥了。
盡管鄰家阿婆每天會準(zhǔn)時送來熱氣騰騰的羊奶,可小赫連始終覺得阿婆熬制的羊奶不夠合口。如果阿哥在家,他一定能把羊奶煮得更軟、更香……只是現(xiàn)在阿哥去了外頭,臨行時交代:“等天暖了就回來?!?/p>
天什么時候轉(zhuǎn)暖?小赫連瞅著腳下的雪,不由蹲下身子使勁哈口氣,那處厚厚的積雪果真有一點(diǎn)點(diǎn)化掉了。小赫連把身上的坎肩朝里裹了裹:天還冷著,不知阿哥在外頭冷不冷?
那天,阿哥帶著弓出去,天黑時背回來一個受傷的男人。他陷到草原深秋的沼澤地里,衣服被石塊和枯枝劃破了,半個身子幾乎凍僵,是阿哥用弓把他拉上來的。屋子里生了火,阿哥在潔白的羊奶中撒了一把糖——那是過節(jié)才能大口享用的稀罕物,小赫連也跟著飽了口福。
接連幾個深夜,小赫連被他倆悉悉索索的談話聲吵醒。迷迷糊糊中,他聽到阿哥講那些草原動物,講到野驢、野鹿,還講到討厭的野牛和狼……小赫連還看到,那人在仔細(xì)翻閱阿哥的小本子,一張布滿皺紋的臉映襯在跳躍的火苗里炯炯發(fā)光。
小赫連暗地里叫那個男人“皺紋伯伯”。幾天后,“皺紋伯伯”被一輛綠色的汽車接走了。再后來,有信從外頭一封封地送來。阿哥每次看著信神情復(fù)雜,一會兒點(diǎn)頭,一會兒又搖頭。趁阿哥出去,小赫連偷偷看了信——但他只認(rèn)得其中“赫連”二字。
阿哥終于決定去趟外頭。小赫連跟在后面踉踉蹌蹌地追,直到那輛綠色的汽車與草原深處視野所及的地平線漸漸融為一體。
幾乎整個冬天,小赫連只能盯著那把掛在墻上的弓去想象阿哥的模樣,想念他瘦削的眼眶,想念他熟悉的笑和略帶嘶啞的聲音。小赫連試圖把阿哥的弓拿下來背在身上,可那弓太大太沉,直壓得他細(xì)細(xì)的手腕酸疼不已。
又一個寒冷的夜即將到來,每天這個時候,小赫連都要去羊圈溜溜,給羊兒添些草料,陪羊兒說說話,悄悄問聲它們“冷不冷,怕不怕”。
4.
就在這時,遠(yuǎn)處有束亮光不由分說扯碎了漸近的黑暗。又是綠色的汽車,它緩緩地由遠(yuǎn)及近,小赫連有些興奮,更有些莫名的發(fā)慌,他不知道應(yīng)該迎上去還是向相反的方向逃走。
汽車輕輕停靠在小路對過?!鞍櫦y伯伯”下車了,湊過來塞給小赫連一包鼓鼓囊囊的東西。即便隔著包裝,小赫連也能摸出這種軟綿綿的手感正是砂糖。小赫連推開“皺紋伯伯”,跳到汽車旁,踮起腳尖去扒拉車窗。此刻他不想吃糖,他想阿哥,特別特別地想。
車窗有些高,小赫連夠不著,急得抓耳撓腮,委屈的淚水自顧自地涌出來?!鞍櫦y伯伯”一把舉起他:“瞧哦,里面坐著的不正是你的阿哥嗎?”
阿哥把家里的爐灶侍弄得暖暖的,小赫連緊緊偎靠在阿哥身邊,連鼻尖上都冒了汗。阿哥說,阿爸本來是個草原獵人,也是會做弓的手藝人,但自從認(rèn)識了阿媽,他做的弓再沒舍得傷害過那些動物。而阿媽當(dāng)初執(zhí)意離開那個有汽車、有樓房的大城市,甘愿來這里與大家一起堅守草原,就是為了給那些動物創(chuàng)造更貼心的生存環(huán)境……
還是在這個冬天,在皺紋伯伯的盛情邀請下,阿哥協(xié)助科學(xué)院的學(xué)者們完成了一項重要的草原野生動物研究課題,他從實踐中所收獲的動物知識發(fā)揮了不容小覷的作用。作為該項課題的延伸,未來這里即將建立一座“草原野生動物研究所”。阿哥計劃和更多的草原人參與進(jìn)來,圍繞關(guān)乎“野生動物福利與人類安全美好”的科學(xué)主題,努力讓這片肥沃的場地成為牧民、羊群和野生動物共生共榮的家園。
“咕咚,咕咚……”小赫連大口喝著加了砂糖的熱羊奶。抬頭抹抹嘴巴,恰巧迎上“皺紋伯伯”親切的目光。他發(fā)現(xiàn)伯伯笑起來其實挺好看。
夏末的草原濃艷欲滴,風(fēng)吹著小赫連堅硬的發(fā)梢。他著實長高了不少。在“皺紋伯伯”的幫助下,他和部落里的其他孩子一起去外頭上學(xué)了。孩子們在寬敞的樓房里讀書寫字,小赫連學(xué)會了好多字,認(rèn)識了好多新朋友。
小赫連喜歡跟同學(xué)聊阿哥的弓,大家聽得入迷。有時,他也用石墨制成的鉛筆在紙上描畫弓上的動物圖案:羊、兔、狐、野牛、狼……一筆一劃,就像寫字一樣。
賀鑫逸:山東省肥城市實驗小學(xué)六年級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