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源

可能已經有讀者注意到，我不大用“梁山好漢”這個大家習慣的用法，而愛說“梁山頭領”，在單獨談到某些人時，我也不輕易稱之為“好漢”，也叫他“頭領”，因為我并不認為其中有些人能夠稱為好漢。

梁山泊一百零八位頭領實在不能籠而統(tǒng)之不加區(qū)別地一律稱作“好漢”，他們中有不少“不好漢”。我粗略統(tǒng)計了一下，至少有四十多個不好漢。我們來作一點具體考察。

智取生辰綱的八個人當中，起碼白日鼠白勝不能算作好漢。他分到一份金銀珠寶就又去賭博，結果東窗事發(fā)，被捕入獄，嚴刑之下，供出同伙。即使以封建社會的道德標準衡量，白勝也算不得好漢。

前面講到謀財害命、企圖強搶民女，霸占了“打劫過路客商”三分之二財物的小霸王周通和打虎將李忠，顯然也不能算作好漢。值得注意的是，在寫到初更時分，周通帶領幾十個小嘍羅來劉太公莊子打算強娶劉家女兒時，作者有一首寫這伙人的詩：（他們）人人兇惡，個個猙獰……“纓槍對對，圍遮定吃人心肝的小魔王;梢棒雙雙，簇捧著不養(yǎng)爹娘的真太歲?！保ǖ谖寤兀┛梢娂词乖谧髡哐劾镆矇焊蜎]認為他們是好人，至少上梁山之前不是。

這些都是比較明顯的，有些不好漢則不大明顯，比如和蔣門神爭奪快活林的施恩就是一個突出的典型。由于武松給讀者留下的印象非常好，于是施恩的真實面目在武松的光環(huán)下就看不清了。

蔣門神依仗官勢，為非作歹，稱霸一方，當然是個十足的惡霸，這一點毫無疑義?？墒呛退麪帄Z地盤的管營之子金眼彪施恩比蔣門神好么？本質上有區(qū)別么？絲毫沒有，其惡劣程度，有過之無不及！快活林是山東、河北客商們都來做買賣的商業(yè)發(fā)達的大鎮(zhèn)，有百十處大客店，三二十處賭坊、兌坊。施恩自己說，往常他“一者倚仗隨身本事（會武藝，不聽話的就打），二者（倚勢）捉著營里有八九十個棄命囚徒（囚犯中的亡命徒），去那里開著一個酒肉店（這是施恩在快活林的據(jù)點），都分與眾店家和賭錢、兌坊里（派囚犯中的這八九十個亡命徒監(jiān)督快活林的百十處大客店和二三十處賭坊、兌坊，收取保護費）。但有過路妓女之人，到那里來時，先要來參見小弟，然后許他去趁食。那許多去處每朝每日都有閑錢，月終也有三二百兩銀子尋覓，如此賺錢”（二十九回）。將這種赤裸裸的掠奪與霸占講得如此從容自豪，絲毫沒有慚愧內疚之心，著實令人吃驚。

生活中哪里會自動掉下來什么“閑錢”？那是迫于施恩淫威和他手下這幫亡命徒暴力，被迫交納的妓女賣身錢和各種店家辛苦賺來卻必須孝敬他的保護費，否則施恩就不許他們在這里立足。這樣，施恩一年就有三四千兩銀子即七八千貫的黑錢收入，只要一年半載就能“腰纏萬貫”，所以施恩也是個不折不扣的惡霸，和蔣門神沒有任何本質區(qū)別。所以施恩與蔣門神之爭，實際上是兩個惡霸黑吃黑，沒有任何正義與非正義可言！

武松幫施恩奪回快活林后，“施恩的買賣比往常加增三五分（三成到五成）利息，各店家并各賭坊、兌坊，加利倍送閑錢來與施恩……施恩自此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不在話下”（三十回）。施恩回快活林后顯然要通過這種大大加重各店家負擔的辦法，把過去被蔣門神奪走的好處迅速補回來。因此最倒霉的是快活林的商販和妓女們，他們所受的盤剝比蔣門神時代更加歷害。小說用“重霸”而不用“重歸”二字，非常準確，施恩本來就是倚勢霸占快活林，現(xiàn)在不過是重新霸占罷了。讀者往往只注意好漢武松痛打惡霸蔣門神，而忽略了施恩也是一個十足的惡棍，也許比蔣門神更加可惡。從審美心理上說，由于武松早已經在人們心目中樹立了非常高大的美好形象，是一條真正的好漢，因此人們很自然地會這樣想，一直善待好漢武松的當然是好人，被武松痛打的肯定是壞人，而被這個壞人欺負的施恩一定是好人。簡單化的二元對立思維習慣使人們陷入了一個錯誤的認識邏輯之中。

鐵臂膊蔡福、一支花蔡慶兄弟都是押獄（監(jiān)獄看守）兼劊子手，是兩個十足的見利忘義之徒。與盧俊義之妻有私情的管家李固給蔡福五十兩金子（注意，不是銀子！一兩金子合十兩銀子，這在《紅樓夢》五十三回中有說明），讓他當夜殺死盧俊義。蔡福嫌少，李固又加五十兩。蔡福還嫌少，要五百兩金子，合五千兩銀子，一萬貫，心多黑！李固給他后，蔡福讓他“明日早（些）來扛尸”。李固走后柴進來了，給了他一千兩金子，也就是一萬兩銀子，并威助他，若不聽語則“無賢無愚，無老無幼，打破城池園子盡皆斬首”，也就是屠城，連普通百姓都不放過！于是兄弟二人兩邊得了好處（六十二回），這是典型的吃了原告吃被告！幾乎不費吹灰之力，足足賺了一千五百兩黃金，相當于一萬五千兩銀子，合三四萬貫，還成了梁山“好漢”，名利雙收。讀者對柴進印象一向比較好，從他威脅要屠城來看，這“好漢”頭銜也值得懷疑，起碼要打個折扣。

雙槍將董平是《水滸傳》中給大家留下較深印象者之一，因為梁山一百零八將中雙手使用兵器的沒幾個，董平排名天罡星第十五，位在楊志、索超、李逵之前。他武藝高強，但是人品極其惡劣！董平多次派人去向程太守求親，想娶其女為妻，程太守不允，董平不快。按說董平武藝出眾，地位很高，程太守對他肯定比較了解。之所以求婚不允，很明顯是不滿意他的人品。后來董平投降宋江，賺開城門，“徑奔私街，殺了程太守一家人口，奪了這女兒”。這和小霸王周通強搶民女完全一樣，甚至比周通更加惡劣，周通起碼還不殺老丈人一家呢。

賣人肉包子是《水滸傳》中一個極其野蠻殘酷而令人難以忘懷的細節(jié)，武松、宋江、魯智深都險遭毒手，殺害無辜過路客商行人，開黑店賣人肉包子的十字坡菜園子張青和母夜叉孫二娘夫婦，肯定都不是好人。張青自己說，他“原是此間光明寺種菜園子。為因一時間爭些小事，性起把這光明寺僧行殺了，放把火燒做白地……”（二十七回）這里有三個詞須要特別注意，“小事”，“性起”與“僧行”，說明引起爭執(zhí)的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是大非之事，但是“性起”的張青卻因此殺了所有的僧人。他在這里開店，“賣酒為生。實是只等客商過往，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藥與他吃了，便死。將那大塊好肉，切做黃牛肉賣，零碎小肉，做餡子包饅頭，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中里賣，如此度日”。講得如此從容冷靜，就像說自己做正常買賣一樣，毫無人性可言！人們對這對夫婦容易產生好感，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大家尊敬的好漢武松曾在這里落腳之故。事情的嚴重性還在于，武松殺了張都監(jiān)等人后，逃走路上，在樹林中的一個地廟里困倦睡著了，被張青的的幾個伙家捉住，將他帶到張青店里。武松看見，“灶邊梁上，掛著兩條人腿”（三十一回）?？梢娮詮纳洗挝渌呻x開這里后，他們依舊在做著殺人越貨賣人肉包子的勾當。這樣的人若是還算好漢，天理何在！還有催命判官李立，在揭陽嶺也開黑店賣人肉包子。梁山泊的情報站兼接待站，由旱地忽律朱貴負責那個酒店，也是個黑店。他向林沖介紹說，但是孤單客人到此，無財帛的，放他過去;有財帛的來到這里，輕則蒙汗藥麻翻，重則登時結果，將精肉片為耙（做臘肉用），肥肉煎油點燈”（十一回）。朱貴顯然也與好漢無緣。

通過以上統(tǒng)計，我們能夠確定：上梁山前以“打家劫舍，搶劫過路客商”為生的就有四十三人！接近一百零八將的40%，即使林沖這樣真正的好漢，為了在梁山落腳，也不得不奉王倫之命，按“但凡好漢們入伙，須要納投名狀”（十一回），即殺一個人的規(guī)矩，下山殺人，要不是楊志武藝高強，也就成了林沖刀下的冤魂，這還不算后來“占住二龍山，打家劫舍”的真正好漢魯智深、武松和楊志，也不算與好幾件罪行惡事有密切關系的柴進，更不算殺人如麻的李逵，也不算上了梁山就搶劫過路客商的晁蓋、吳用、公孫勝、阮氏三兄弟、劉唐等頭領，這幾位情況比較復雜，需要具體分析。

所以“梁山好漢”只是一個約定俗成的稱呼，從以上情況來看，說“一百零八條好漢”很不準確。有許多人實在算不得好漢，有些則是明顯的惡棍。所以統(tǒng)統(tǒng)稱之為“梁山農民起義英雄”就更不合適了，還是稱為梁山一百單（零）八將或一百零八個頭領為好，這種稱呼比較中性。至于每位頭領究竟怎么樣，是不是真正的好漢，或者原來不是，后來是了，就需要具體分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