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凱寧

阿城，是一位被我錯過了很久的作家。

第一次接觸阿城的文字，是在初中時讀過的《棋王》，印象中那情節(jié)和語言，頗有武俠小說的味道。近日重讀阿城，很快便被他的文字所折服。品讀阿城的文字，清淡、雋雅，于一字一句處直抒胸臆，淡然悠遠(yuǎn)處而有古意，幾個短句，便給人以極強(qiáng)的畫面感。用阿城評價汪曾祺的話來形容他自己的作品，也是再合適不過的，那便是：結(jié)結(jié)實實和老老實實。

且不說阿城的《棋王》《樹王》《孩子王》等代表作，就說我手中翻了多遍的《常識與通識》，雖其中只是短短十余篇散文，卻讓我品咂良久，回味悠長。筆者不才，不能盡述阿城作品之妙意，這里僅談自己品讀之后的點滴感悟，也算與同緣的朋友交流。

文化耶？武化耶？

何謂文化？這是一個我們天天掛在嘴邊，卻總也說不清的概念。以前，我很認(rèn)可一個說法：“文化是一種養(yǎng)成習(xí)慣的精神價值和生活方式，它最終成果是集體人格。”這當(dāng)然足夠簡約，然而，仍然顯得大而無當(dāng)，空泛抽象。直到我讀了阿城的《文化不是味精》一書。阿城是如何理解“文化”的呢？他說，中國文化的“文”是很早就定下來的，非常簡單、明確，它是針對“武”提出的。周公制禮作樂，這個“禮”，就是文。為什么要這樣做？周初建立政權(quán)，自己力量小，施行的是軍事化統(tǒng)治，面對的是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武化”事件。所以周公為了安定天下而“制禮”，“禮”就是文。也就是說，大家放棄“武”的關(guān)系，約定好建立“文”的關(guān)系。

噢，我終于明白了！追究“文化”的本質(zhì)屬性，“文化”從來就是相對于“武化”而提出來的概念。文不是天然就有的，文需要“化”才能獲得。何謂“化”？正所謂“融化在血液中，落實在行動上”?！奥鋵嵲谛袆由稀?，就是一舉一動，包括所有細(xì)節(jié)、行為，都是按“文”的方式去處理，這就是“化”?！盎笔菢O漫長的過程，于人類社會而言，需經(jīng)歷千百代積淀而成。

理解了這一點，我們就能時刻檢點自己的言行是不是符合“文化”的要求。比如我們剛聽完一場音樂會，心情愉悅，往往變得溫文爾雅。然而在音樂會散場回家的途中，如果被別人不小心踩了腳，那一刻，你是立刻勃然大怒、跳將起來，還是心平氣和、寬人恕己？然而僅僅明白了這一層，還只是理解了一半。做個“文化人”談何容易？因為，文化往往會異化，異化的文化，往往頂著“文化”之名，行“武化”之實，因而更有危險性和欺騙性。

當(dāng)我理解到這一層時，不禁有醍醐灌頂之感。世間有多少異化了的“文化”，讓我們身在其中，深受其擾而不可得知?；氐轿业谋韭毠ぷ鳎@對我也極有警策意義。比如，對待學(xué)生，不管出于何種看似正當(dāng)?shù)睦碛桑處煻疾荒苡畜w罰羞辱等“武化”言行。更進(jìn)一步，在教學(xué)研究中，對于不同的學(xué)術(shù)聲音、不同的觀點，都應(yīng)該報以“同者相親，異者相敬”的文化態(tài)度和文化胸襟。我始終認(rèn)為，學(xué)校，應(yīng)該是這個社會最講文化的地方;教師，應(yīng)該成為文化的引領(lǐng)人群。

真敢說自己孝順嗎？

曾看到這樣一則公益廣告詞：“《?；丶铱纯础肥且皇组L大后才能聽懂的歌?！币恢币詠?，我都把“百善孝為先”奉為圭臬，自認(rèn)為是個孝順的人。但是，在讀了阿城的書后，卻不由地自我懷疑：“我真的是個孝順的人嗎？”

原本我堅信，孝應(yīng)該是人的本性。然而阿城的解釋，用他自己的話說，卻頗為“煞風(fēng)景”：愛護(hù)下一代，的確是人源自動物的本能，因為人和動物都要靠下一代來延續(xù)和發(fā)展。然而，孝卻不是。比如從春秋時期“元覺勸父”的故事中，可猜想到那時候?qū)⑺ダ系母改溉舆M(jìn)深山是常有的事情。再比如日本著名電影《楢山節(jié)考》，說的是一個寨子里，母親年老了，不中用了，不能再為家里創(chuàng)造價值了。按照當(dāng)時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兒子要把母親背到山上去，讓母親等死。兒子縱然很不忍心，但是家中食物短缺，只得把母親背到山上……

所以有句老話說：“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跡，論跡則貧家無孝子?！闭蛉绱?，在中國文化中，把孝提升至極高的地位，在實行科舉之前，“舉孝廉”是重要的選拔人才和官員的途徑。一個人能夠做到“孝”，就說明這個人具有良好的品德，這樣的人就可以“做官”，為國家和百姓服務(wù)。

說到這里，反躬自省，我真的敢說自己是個孝順的人嗎？審查自己，內(nèi)心便直發(fā)虛。已過而立之年，我仍是靠著父母的幫助，才能安心工作，自己的孩子也靠父母幫著帶。我所謂的孝順之舉，也不過是偶爾給父母一點錢，給他們買點東西。然而，這些微不足道的行為，還只是因為經(jīng)濟(jì)條件允許。如果父母真的無法自理，需要子女來照顧的時候，我能做得很好嗎？……老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我們數(shù)千年“孝”文化的積淀，我們個人數(shù)十年接受的“孝”的美德教育，也往往敵不過現(xiàn)實的輕輕一擊……

阿城總是這樣，于平平常常間言說的，往往都是這樣“斷根兒的道理”。讀他的書不會像喝糖水那樣“甜膩”，有時會覺得有些苦澀，苦澀之后又有回甘，透著暢快。他的文字總是特別耐“琢磨”，一句話包含不同維度的意思，可謂“言有盡而意無窮”。你可以從他的作品里學(xué)到文字功夫，收獲創(chuàng)作的啟迪，得到與眾不同的思想。

我覺得從古到今，有些極好的東西，它一定是只被少數(shù)人所知道、所賞識的。阿城自己是不會主動向你去販賣知識的，更不會主動去討好你。朋友，別錯過，他正叼著煙斗，安靜地在書中等著有緣的你……

（作者單位：江蘇省南京市長江路小學(xué)）

責(zé)任編輯 萬永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