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翰
漢、魏五言樂府民歌為文人五言詩之先驅(qū),此已為學界所共識。五言樂府敘事、抒情并重,就敘事方面而言,由一般敘事詩至故事詩,達到空前高度。然自文人五言詩或擬樂府出,民間樂府敘事一途卻漸趨沉寂,這既有文人詩之文化傳統(tǒng)及創(chuàng)作特性的因素,也有辭藻、聲韻等形式因素的擠占。而辭藻、聲韻等形式因素的生長,既是敘事沉寂的原因,其進一步發(fā)展、定型,及至出現(xiàn)講聲律、避聲病的新體詩,又是敘事沉寂、抒情發(fā)展的結(jié)果。歷來討論南朝詩體變革,多著眼于永明聲律論所探索的聲韻規(guī)范及奠定的形式基礎,此固然必要,且為樞關(guān)所在;然漢、魏民間樂府與文人詩在敘事、抒情兩方面消長起伏之變化,作為詩體新變的原因和結(jié)果,則多被忽視。實際上,以永明聲律為基礎的詩體革新,改變了前此敘事、抒情并重的文學史格局,并影響到此后詩歌史的發(fā)展趨向及風貌,也提示我們有必要從敘事、抒情兩大傳統(tǒng)的互動中,來認識此一重要的詩史問題。
新體詩是漢、魏以來文人五言詩不斷發(fā)展、成熟及演變的結(jié)果,而五言詩最初是民間樂府,然后才是文人的擬作和創(chuàng)作。討論新體詩,有必要從南朝聲律論等技術(shù)性因素上溯到五言詩史,方能有系統(tǒng)觀察。而在五言詩的發(fā)展史中,由古體到近體,敘事與抒情的消長互動,就變得尤為醒目。
胡適在《白話文學史》第三章《漢朝的民歌》中說:“一切新文學的來源都在民間”,并斷言“這是文學史的通例,古今中外都逃不出這通例”(15)。就漢樂府及其后文人的擬樂府來說,此論并不為過。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論及文人詩與樂府之關(guān)系云:“先有五言樂府,而后有五言詩。決非先有五言詩,而后產(chǎn)生五言樂府。當兩漢樂府勢力彌漫之秋,惟樂府為能影響文人著作,而文人著作決不能影響樂府?!?16-17)也明確揭示民間五言樂府乃文人五言詩之藝術(shù)淵源。東漢五言樂府,在內(nèi)容及表現(xiàn)形式上,或說理,或敘事,或抒情,或兼而有之,并無特別偏重,而文人擬作,于敘事一途,卻顯得薄弱了。
與文人詩相比,敘事是樂府更為突出的特征。樂府敘事,經(jīng)過兩漢三、四百年的演進,由簡單敘事詩到復雜敘事詩,最后發(fā)展到故事詩,取得了空前的成就。西漢至東漢前期,已經(jīng)有不少出色的敘事詩,如《東門行》《雞鳴》《孤兒行》,等等?!稏|門行》寫一男子被貧困逼到絕境,鋌而走險,妻子牽衣攔門,流淚苦勸,然男子去意已決,奪門而去。該詩如獨幕舞臺劇,“架無懸衣”“盎無儲米”的場景,令人觸目驚心,人物的舉止、對話,均極其生動。但該詩只是一個片斷,背后的故事并沒有展開。與之相比,《孤兒行》與《雞鳴》敘事就要復雜一些?!豆聝盒小返墓聝鹤允?,如一篇人物小傳,但鋪敘簡括,情節(jié)沒有充分展開,細節(jié)描寫也有欠缺?!峨u鳴》結(jié)構(gòu)完整,黃節(jié)引《漢詩說》云:“首言太平之世,法不可犯;中敘家世之盛;末戒兄弟相尤,卻用引喻出之,高絕?!?21)可見其層次明晰,敘事邏輯較強。詩由雞鳴狗吠起興,展開“天下方太平”的敘事背景,接著鋪敘“蕩子”富貴顯赫場景。這一鋪敘由居室、服用、伎樂,依次展開,再延及兄弟,有條不紊,繁簡得當,描寫生動真切,顯示出精于裁剪、長于序次的敘事能力。最后引李代桃僵相戒,微露諷意。諸家皆指出本詩諷興之旨,敘事以表“詩人之義”,也算不得故事詩。胡適謂這一類的詩為敘事的“諷諭詩”(48),倒頗為恰切。
故事詩實即詩體的故事或小說,達到故事詩所需的內(nèi)在要素也就是小說成立的要素。上述詩作雖未達到故事詩的高度,然其敘事積累使之具備故事或小說的部分要素,構(gòu)成故事詩的基礎,因此才有后來《陌上?!贰犊兹笘|南飛》這樣出色的故事詩(二首詩原文常見,不一一引錄)?!赌吧仙!肥滓娪凇端螘肪矶弧稑分救?,題為《艷歌羅敷行》。其產(chǎn)生時間,不少學者據(jù)詩中所涉及的服飾、風習等推斷,當不早于東漢中后期。該詩所涉及的輕薄男子愛慕女色,前有《列女傳》所載秋胡戲妻的故事,后有辛延年《羽林郎》,都屬于同一主題。秋胡戲妻本出自民間,但劉向以之入傳,攙入了濃厚的說教意味,成為宣揚儒家價值觀的經(jīng)典個案;《羽林郎》為文人諷喻之作,雖不乏故事性,但似乎更近于胡適所謂敘事的“諷喻詩”。三者之中,僅《陌上桑》算得上是民間故事詩。
胡適《白話文學史》第六章“故事詩的起來”,認為“故事詩的精神全在于說故事,只要把故事說得津津有味,娓娓動聽,不管故事的內(nèi)容與教訓”(48-49)?!赌吧仙!穼嵓创祟惞适略?。古代學者以詩教觀來解釋本詩,如朱嘉徵《樂府廣序》謂“婦人以禮自防也。漢游女人情正,但令不可求而止;《陌上桑》之情亦正,惟言羅敷自有夫而止;皆正風也?!爆F(xiàn)代學者過去則多從太守與羅敷的階層對立來拔高詩作主題,皆非民間故事詩之解讀。按民間文學的類型來劃分,《陌上?!樊攲贆C智人物故事,與阿詩瑪、劉三姐等類似,只是沒有形成系列而已。這類故事,女主人公聰明美麗,而其對立面則愚笨鄙陋,善、惡分明,智、愚懸別,雙方斗智斗勇,情節(jié)生動、敘事流暢,最后正面人物大獲全勝,給讀者以極大的閱讀快感?!赌吧仙!蜂侁惲_敷機智、美麗,譏諷太守垂涎美色,都是民間故事常見的套式。不過,羅敷畢竟不是民女,其清麗端莊、吐詞文雅,溫婉有余,而潑辣之氣稍遜。故事的矛盾沖突,也沒有充分展開,羅敷陳述之后,故事即戛然而止。太守的失望與狼狽,作為當然結(jié)局及讀者的閱讀期待,在詩中并未出現(xiàn)。這里顯然有文人的加工,沖淡了民間故事的色調(diào)。盡管如此,本詩意在講述故事,以其戲劇性、趣味性為主要審美追求,與文人詩還是大相徑庭。
稍后的《孔雀東南飛》,篇幅更長,情節(jié)更曲折,人物形象更豐滿,故事也更為完整。該詩首見于《玉臺新詠》,題曰《古詩為焦仲卿妻作》,《樂府詩集》歸為“雜曲歌辭”,題《焦仲卿妻》。詩小序明言所敘為漢末建安中事,蕭滌非、王運熙等先生皆認同其創(chuàng)作時間即為漢末建安時代。古人就曾謂其“敘事如畫,敘情若訴,長篇之圣也”(王世貞 84),胡適在《白話文學史》中稱其為“最偉大的故事詩”(53),皆非過譽。隨著文人詩的崛起,與之媲美的故事詩,在中國文學史中已難覓蹤跡,它既是東漢以來敘事詩的最高峰,也是絕響。關(guān)于本詩的敘事成就,相關(guān)研究極多,這里僅從敘事結(jié)構(gòu)及人物塑造兩方面作一概述。詩以焦仲卿、劉蘭芝的愛情悲劇為主線,這一主線由焦母與蘭芝的矛盾、蘭芝與仲卿的深厚感情、仲卿對母親的敬畏等為支線組成,這些支線同時又作為故事的背景、原因,是驅(qū)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敘事動力。故事以時間為序,在蘭芝被遣后,即分為兩個場景,同步推進,展開復線敘事,這種復雜的敘事結(jié)構(gòu),為前此敘事詩所無,在后代的故事詩或者一般敘事詩中,也很少見到。開頭和結(jié)尾采用民間文學的起興及神異化的文學手段,進一步突出了其故事詩的虛擬性與傳奇性特征。
《孔雀東南飛》故事生動、情節(jié)精彩,各色人物,皆逼真鮮活,和小說、戲劇等文學門類相比,亦不遑多讓。賀貽孫評云:“敘事長篇動人啼笑處,全在點綴生活,如一本雜劇,插科打諢,皆在凈丑?!督怪偾洹菲?,形容阿母之虐,阿兄之橫,親母之依違,太守之強暴,丞吏、主簿、一班媒人張皇趨附,無不絕倒,所以入情。若只寫府吏、蘭芝癡態(tài),雖刻畫逼肖,決不能引人涕泗縱橫至此也?!?149)沈德潛在《古詩源》中也謂其“淋淋漓漓,反反復復,雜述十數(shù)人口中語,而各肖其聲音面目,豈非畫工之筆”(87)?!案餍て渎曇裘婺俊钡摹靶ぁ?,就是懸揣人情物態(tài),在真實生活與細致觀察中進行藝術(shù)再創(chuàng)造,讓人物自己說話,除了主要人物,次要人物也各有其聲口,與身份、性格相符應。這種“肖”,同時還包括細節(jié)、行動、環(huán)境烘托,等等?!犊兹笘|南飛》在故事敘述上所取得的成就,完全達到戲劇、小說的高度,沈德潛謂為“畫工之筆”,賀貽孫將其和雜劇類比,皆極有見地。
與《陌上桑》一樣,《孔雀東南飛》也是在民間傳說的基礎上,經(jīng)文人加工而成,甚至可能就是文人拾掇時聞而作。《玉臺新詠》題其作者為“無名氏”,《樂府詩集》加按語云“不知誰氏之所作也”,皆將其看成個人創(chuàng)作。東漢中期至建安,文人敘事詩,一度頗為興盛,如左延年《秦女休行》、辛延年《羽林郎》等。辛延年的《羽林郎》,就詩之主旨而言,更接近諷諭詩;然其所敘之事,與《陌上?!范嘤蓄愃?,不少學者將二者看成同源之作,故就其形態(tài)而言,為敘事詩無疑,且有很強的故事性。文人對故事詩產(chǎn)生創(chuàng)作興趣,從而改編、加工民間傳說或民間故事詩,在東漢中后期漸成風氣,這可能與漢末經(jīng)學衰微、思想解放的背景有關(guān)。傅玄說“魏文慕通達”(《晉書·卷四十七》 1317),其實不僅僅是魏文,魏武、陳思及七子等,同樣多為通達之士;曹操、曹丕的善戲謔,好雜學,皆可見諸史乘。正是在這一時代風氣下,文人的階層意識有所淡化,民間文化得以進入其視野。但即便這樣,文人署名的可考詩作,如《秦女休行》《羽林郎》這樣敘事生動,并具有一定故事性的,并不多。辛延年雖有具名,而其生平,卻也很難確考。
因此,當文人詩在東漢末大量起來的時候,受民間樂府的影響,雖也產(chǎn)生了一些敘事詩乃至故事詩,但文人詩與樂府的民間詩終究還是二途。樂府故事詩非但沒有在文人詩中得到發(fā)展和深化,反而被消解和改變,致使中國詩史發(fā)展出另一種面貌。
漢末文人五言詩的興起,正值社會動蕩、經(jīng)學衰微、思想解放的大時代,文人受此影響,眼光得以下移,對民間奇聞異事表現(xiàn)出一定的興趣,出現(xiàn)前述文人敘事詩一度興盛的情況。但上層精英文化傳統(tǒng)卻沒有真正融入民間,表現(xiàn)在詩歌上:一是儒家疾虛征實,化傳說為歷史的文化傳統(tǒng)和精神,仍然支配著文人的寫作。文人敘事詩虛構(gòu)有限、情節(jié)板滯,因此也很難走向故事詩,或在敘述故事時很難達到民間故事詩的高度。其二,文人思想的解放,喚醒的是個體精神,這就使得抒情不可遏止地滲透于敘事。其三,文學內(nèi)在的發(fā)展,如辭藻的豐富,描寫能力的提高,得以彌補敘事的減弱,并驅(qū)使詩歌史朝另一路向拓進、發(fā)展。
先看文人詩對民間題材的繼承與改造。如多被認為是《陌上?!吠粗鞯摹队鹆掷伞罚?/p>
昔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diào)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頭上藍田玉,耳后大秦珠。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余。不意金吾子,娉婷過我廬。銀鞍何煜爚,翠蓋空踟躕。就我求清酒,絲繩提玉壺。就我求珍肴,金盤膾鯉魚。貽我青銅鏡,結(jié)我紅羅裾。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男兒愛后婦,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貴賤不相逾。多謝金吾子,私愛徒區(qū)區(qū)。(逯欽立 198)
該詩情節(jié)與《陌上?!奉愃?,故事內(nèi)容及人物不同,并有所簡化,僅圍繞馮子都和胡姬二人,以胡姬的視角展開敘述。全詩三十二句,首四句概述,屬一般敘事?!昂晔濉敝痢皟慎咔f余”十句,為描寫?!安灰饨鹞嶙印敝痢昂握撦p賤軀”十二句,為故事主體,從金吾子“娉婷過我廬”開始展開沖突,先索酒肴,后強贈信物,終至矛盾爆發(fā),胡姬不惜撕裂羅裾,以示不從。結(jié)末六句,為胡姬對馮子都的規(guī)諷,也暗含了作者的諷喻。本詩有一定的故事性,但情節(jié)單一,矛盾沖突過于集中,故事的開始、展開、高潮等,都沒有從容的安排。葛曉音先生很敏銳地觀察到漢魏文人詩的敘事,往往“藉單個場景或事件的一個片斷來表現(xiàn)”,這其實就是將動態(tài)的情節(jié)變?yōu)橄鄬o態(tài)的場景,是對故事性的極大消解。此外,描寫、諷喻等篇幅大大擴展,達十六句,都顯示了文人詩的趣味和重點,從故事逐漸轉(zhuǎn)向修辭與立意。
曹植的《美女篇》,與《陌上?!吩趦?nèi)容上更接近,但在詩歌主題及藝術(shù)表達上,作了很大的改變:
美女妖且閑,采桑歧路間。柔條紛冉冉,葉落何翩翩。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huán)。頭上金爵釵,腰佩翠瑯玕。明珠交玉體,珊瑚間木難。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還。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行徒用息駕,休者以忘餐。借問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樓臨大路,高門結(jié)重關(guān)。容華耀朝日,誰不希令顏?媒氏何所營?玉帛不時安。佳人慕高義,求賢良獨難。眾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觀?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嘆。(《文選·卷二十七》 1278)
在《陌上?!分?,羅敷的美貌、機智都通過講述故事來表現(xiàn),敘事節(jié)奏快捷流暢。詩開頭六句:“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喜蠶桑,采桑城南隅?!苯淮适轮魅斯捌湎埠茫瑸楣适抡归_做鋪墊,純?yōu)閿⑹拢瑳]有多余的夸飾、描寫。接著羅敷正式出場,“青絲為籠系”至“紫綺為上襦”六句,雖為直接描寫,但一句寫一處,也極為簡練,沒有過多鋪陳。再以“行者”“少年”“耕者”等路人見到羅敷的反應,側(cè)面表現(xiàn)羅敷之美,采取的是敘事筆法。太守出場,故事進入正題,太守、羅敷的會面、對話,波瀾起伏,充滿戲劇性。再看《美女篇》,“美女妖且閑,采桑歧路間”,第一句描寫,第二句敘事,還算簡潔。但自“柔條紛冉冉”至“長嘯氣若蘭”,敘事中斷,轉(zhuǎn)而寫羅敷之美,從膚色到服飾再到氣息,濃彩重墨,精描細繪。寫作重心由敘述到鋪采摛文,發(fā)生根本傾斜?!靶型接孟Ⅰ{”二句,通過觀者反應側(cè)寫羅敷,又將《陌上?!泛喕??!赌吧仙!吩趯懹^者反應時,采用了具體的行動、細節(jié)、心理描寫來刻畫觀者形象,敘述細膩生動,形態(tài)畢現(xiàn),曹植以客觀陳述來處理這一部分,使敘事性又有所減弱。羅敷與使君的對話,在《陌上?!分惺侵仡^戲,羅敷夸夫,是民間故事中的斗智主題,也是故事最精彩的高潮。兩人斗智斗嘴,充滿戲劇性,以世俗權(quán)勢相夸耀,庸俗而歡樂,契合市井小民的審美期待。曹植以“借問”一詞,將故事中的“使君”隱匿,然后將原詩的內(nèi)容作了改編,由羅敷夸夫到羅敷不嫁,很自然地將主題引到懷才不遇。此前,宋子侯有《董妖嬈》,借采桑女而生發(fā)人生感慨,敘事成分更少。曹植在敘事方面,對原作的保留還稍多一些,而在敘事之外,既有感慨,又有寄托,在思想與情感上比《董妖嬈》又有所擴充。至此,《陌上?!吩姷墓适滦詭缀跸獯M,民間小機智也被轉(zhuǎn)化為人生感慨及香草美人的傳統(tǒng)寄托。
在對民間樂府的承繼與改變中,《美女篇》比《羽林郎》又進了一步,故事性更為減弱,抒情性、思想性則逐步增強,而《董妖嬈》則走得更遠,直接將敘事轉(zhuǎn)為抒情。至于文人新創(chuàng)的敘事詩,其風格面貌及精神旨趣,與民間故事詩更不相類。比如蔡琰的《悲憤詩》(逯欽立 199-200),胡適在《白話文學史》中把它稱為故事詩,似頗為不妥。該詩為詩人自傳,開篇八句,以史詩般的氣勢,敘述了董卓作亂,諸侯討伐的時代大背景。自“卓眾來東下,金甲耀日光”,所敘皆詩人親身聞見、經(jīng)歷及其感受。“卓眾來東下”至“馬后載婦女”十句,寫董卓部伍的兇狠、殘暴?!皵亟責o孑遺,尸骸相撐拒。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等句,看似文學夸張,征諸史乘,卻句句實錄?!度龂尽ざ總鳌份d:“(董卓)嘗遣軍到陽城,時適二月社,民各在其社下,悉就斷其男子頭,駕其車牛,載其婦女財物,以所斷頭系車轅軸,連軫而還洛[……]”(《三國志·卷六》174)。詩人廁身于被擄略的人群之中,成為歷史的目擊證人?!伴L驅(qū)西入關(guān)”至“乃遭此厄禍”寫被擄略西去的情形,既有群像縷列,又有押解士兵詈罵被虜者的典型細節(jié)描繪,場景悲慘,且又飽滿真實。“邊荒與華異”至“行路亦嗚咽”四十句,寫羈留邊地及被贖歸的情形,邊地荒蠻之景與遠離家鄉(xiāng)親人的凄楚之情,融為一體,并加入一段外來客的小插曲,以具體的事,來展現(xiàn)生活狀態(tài)及心態(tài)。全詩最為動人的部分,是歸漢時的母子分別,兒抱母頸,言“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我尚不成人,奈何不顧思”,母親“見此崩五內(nèi),恍惚生狂癡”,真是摧肝裂肺,令人不忍卒讀?!叭トジ钋閼佟敝两Y(jié)尾,計二十八句,敘歸途情景及歸后情狀,主要是寫景和抒情,以“人生幾何時,懷憂終年歲”總束全篇。
《悲憤詩》真實地記錄了詩人生命中最悲慘的一段經(jīng)歷,從被擄、羈留到迎歸,堪稱驚心動魄。然該詩并未就其傳奇色彩作過多渲染,只是以時間為序,依次展開三段情節(jié)。詩之重點是記錄苦難、抒發(fā)情感,是詩人自己的心靈需要,而不是向特定群體來講述一個傳奇故事。
在經(jīng)典敘事學看來,“敘述者與人物主要是‘紙上的生命’,一部敘事作品的(實際的)作者絕對不可能與這部作品的敘述者混為一談。[……](敘事作品中)說話的人不是(生活中)寫作的人,而寫作的人又不是存在的人”(巴特 29-30)。這種結(jié)構(gòu)主義的唯文本論,對于文人敘事詩顯然不盡合適。當敘事成為個人生命記錄與情感需要的時候,強烈的個體意識與主體性支配寫作,寫作已不再是一種客觀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行為,而是生活與生命本身。在《悲憤詩》中,詩人作為親歷者,參與到歷史的真實過程與細部。這一過程包括所見、所歷、所思、所感,就文本自身而言,有敘事文本,有抒情文本,然終究皆為自傳文本,故絕對不能游離于作者,“作者”“敘述者”以及那個觀察、經(jīng)歷、感受的“作品中人”,三位一體,無經(jīng)典敘事學所謂“紙上生命”與現(xiàn)實生命之區(qū)分。反觀《陌上?!贰犊兹笘|南飛》,則是生動有趣、曲折動人的故事,這一故事誕生于一個冷靜理性、有著杰出藝術(shù)才能的作者,他把握全局,生產(chǎn)作品。無論對于作者還是讀者,詩歌是一件客觀的藝術(shù)產(chǎn)品,“現(xiàn)實生命”創(chuàng)造“紙上生命”,“作者”與“敘述者”及“作品中人”,確實不宜混為一談。兩相比較,文人敘事詩文本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高度重合,故其作者與敘述者、作品,渾然一體,作者亦劇中人,作品為自敘傳,這就使得文人敘事詩多為主觀敘事,或曰主體敘事,亦即其敘事是包含有抒情的敘事。不僅《悲憤詩》,很多文人敘事詩都有這種特點。如王粲的《七哀詩》(西京亂無象)、曹操的《苦寒行》、曹植的《贈白馬王彪》,等等,敘事中個人情感越來越濃烈,漸成壓倒之勢。
從上述漢末至曹魏期間頗具代表性的一些文人敘事詩可以看到,情節(jié)與故事并不是詩歌最關(guān)心的問題。對于民間題材的樂府詩的改寫或擬作,重在寄托與諷喻,而對于自創(chuàng)的敘事詩,往往是事、情、景三者并重,很多時候,寫景與抒情的比重甚至更大。文人敘事詩的走向,一為具有歷史性質(zhì)的紀實詩,一為諷喻詩。此兩種走向規(guī)定了文人敘事詩的精神本質(zhì),一為詩史,一為詩教,二者決定了作品的真實性與現(xiàn)實性。這使得其與西方敘事學意義上的敘事作品,有著明顯的區(qū)分,甚至可以說,文人敘事詩在本質(zhì)上是不斷消解敘事的。
這種消解,一是因其主體性,使得敘事的抒情性增強。隨著經(jīng)學的式微、個體的覺醒,寄托與抒情的比重越來越多,強烈的主體性或曰抒情性,成為創(chuàng)作最持久的驅(qū)動力。敘事詩的抒情化,是魏晉以后文人詩越來越明顯的一個趨勢,這一趨勢的繼續(xù)發(fā)展,直接就由敘事變?yōu)槭闱?,孕育了五言抒情詩的高潮。二是從寫作方式、方法上,?nèi)在地消解敘事詩的敘事性。
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縷述五言詩史,論及建安文人五言詩有云“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所涉者皆含事,然“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又都是飽含著強烈抒情的事(劉勰 196)。
《文選》所錄曹植、王粲、劉楨三人的《公宴詩》(942-46),便是如此。曹植、劉楨詩寫赴曹丕之宴,王粲寫曹操之宴。既是宴會,須述及宴會主客、時、地,等等,這些內(nèi)容都涉及敘事。但三人之詩,寓敘事于抒情和描寫之中,使得敘事的痕跡變得較淡。如曹植的《公宴詩》,開頭四句:“公子敬愛客,終夜不知疲。清夜游西園,飛蓋相追隨”,交代了宴會的主人為“公子”,客人為那些飛蓋追隨者,宴會的地點在西園,時間在清夜,所涉之事甚為明晰。但接下來,卻未述及宴會的細節(jié)及具體內(nèi)容,轉(zhuǎn)而寫景,最后四句:“神飚接丹轂,輕輦隨風移。飄飖放志意,千秋長若斯”,實際上也寫到了清夜游園的情形,涉事的筆觸虛化模糊,其意在通過車馬輕快明麗之狀來抒發(fā)飄飖放蕩的情感。事虛而情顯豁,情顯而事微。劉楨的寫法基本與曹植類似;王粲則稍稍敘及宴會酒食之盛、絲竹之樂,然“嘉肴充圓方,旨酒盈金壘。管弦發(fā)徽音,曲度清且悲”云云,適用于一切宴會,實乃泛括之套語,其重點在后面的抒情說理及對曹操的歌頌。
公宴詩理應有切實的敘事,但在上述詩篇中,具體活動、人、事皆虛乏模糊,而情感或情緒的宣泄、表達卻非常突出,抒情沖淡敘事,而無虛浮空乏之弊,卻依然充實動人。此皆賴情感的真實與力度,予以足夠的支撐,史謂此“建安風骨”。所謂“風骨”,依王運熙先生的解釋,“‘風’是作者思想、感情、氣質(zhì)、性格等特征呈現(xiàn)于作品的外部風貌[……]‘風’的特征是清、顯、明,即作者的思想、感情等在作品中呈現(xiàn)得清明顯豁,它是‘意氣駿爽’的反映[……]‘骨’屬于語言運用范圍的事[……]指運用的語言精要、勁健、峻直”?!帮L骨”作為一個整體的文學批評概念,指一種爽朗剛健的文風,內(nèi)涵即為“風清骨峻”,包括思想、情感及文辭,由內(nèi)而外構(gòu)成。故建安詩人即便不敘事或較少敘事,僅憑情感的真誠、深摯和描寫的生動、真切,亦能達到“風骨”之境。然而,不敘事并不代表詩中無“事”。董乃斌先生提出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的“事感”概念,并分列“事”與詩的關(guān)系,有事在詩內(nèi)、事在詩外及內(nèi)外皆有事等三種情形,劉勰在論建安詩風時,指出其“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1694),“世積亂離,風衰俗怨”者,即詩外之事。曹、王等“述恩榮,敘酣宴”之作的“慷慨”“磊落”,即是漢末動蕩社會,給他們提供了施展抱負的舞臺,激發(fā)起他們豪邁的意志。再如曹植《送應氏二首》、陳琳《飲馬長城窟行》、王粲的《七哀詩》《從軍行》,等名篇,也都有“世積亂離”的大背景在,作為“詩外之事”,無時無刻不在支配、醞釀、陶染著詩人的創(chuàng)作。
“世積亂離”的大背景,作為“詩外之事”,往往不是直接與詩發(fā)生關(guān)系,而是與詩人的主體精神相作用,慢慢影響到詩人的心理、氣質(zhì)、思想,再通過詩歌表現(xiàn)出來,這就是所謂的“氣”。劉勰事實上就是按照這一邏輯,從“世積亂離”推導出“梗概多氣”。因為“氣”的充沛,辭藻哪怕粗疏一些,也依然可標高格。如建安詩人劉楨,“仗氣愛奇,動多振絕[……]氣過其文,雕潤恨少”(鐘嶸 110),以氣質(zhì)偏勝,卻依然被鐘嶸列在上品,并認為“陳思以下,楨稱獨步”。當然,建安風骨的代表,是“骨氣奇高,辭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zhì)”(97)的曹植,不僅僅有“氣”,還有“文”。只是這種骨氣與辭采,文與質(zhì)兼?zhèn)涞睦硐霠顟B(tài),極為難得,曹植之外,幾無余子。劉楨、王粲,都是各有偏美,或以氣勝,或以文勝,然均不分軒輊。這一趨勢,一直延續(xù)到阮籍、陸機,才慢慢開始發(fā)生變化,在氣、文偏勝中,以文偏勝者漸漸居多。西晉以降,五言詩偏向抒情的趨勢更明顯,同時,在偏向抒情中又很明確地向辭采這一方面邁進,文辭等文本形式因素越來越被重視。
劉勰論太康詩風曾云“采縟于正始,力柔于建安”(202),“力柔”“采縟”是西晉詩風較突出的特征,同樣有其政治與文化的大背景。太康元年三月,王濬軍臨石頭,吳主孫皓面縛輿梓請降,三分歸一統(tǒng),結(jié)束了近百年的軍閥混戰(zhàn)及割據(jù)的分裂局面。經(jīng)過數(shù)年休養(yǎng)生息,經(jīng)濟得到很大發(fā)展,干寶《晉紀·總論》有云:“太康之中,天下書同文,車同軌。牛馬被野,余糧棲畝,行旅草舍,外閭不閉。民相遇者如親,其匱乏者,取資于道路。故于時有‘天下無窮人’之諺?!?《文選·卷四十九》 2178-179)《晉書·食貨志》亦稱:“是時,天下無事,賦稅平均,人成安其業(yè)而樂其事?!?《晉書·卷二十六》 791)“天下無事”,文人的慷慨抱負亦無從寄托,轉(zhuǎn)而以清詞麗句,寫兒女情長。鐘嶸論張華詩即云“兒女情多,風云氣少”,便道出太康詩人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特點。其實,張華之詩并非無風云之氣,如其《壯士篇》《游俠篇》《博陵王宮俠曲二首》等詠壯士及幽燕游俠,多有慷慨之意。不過,此類詩是否作于太康年間,頗不確定。張華是范陽方城人,此類詩可能為少作,也有可能是太康三年至六年被貶幽州時所作。能確定為太康時期作品的,如《情詩》《雜詩》《招隱》《游仙》等,亦非單純溫婉清麗,而是多有寄托。張華是晉室的清流代表,因主齊王司馬攸繼位,太康時期飽受政治壓制。太康三年(282年)至太康六年(285年)被貶幽州,后入朝為太常,以弘儒教,亦為閑職,直至惠帝朝才重居要位。其太康時期的詩作規(guī)模曹植,多托物寄意,溫婉中多寓骨鯁。
事實上,西晉力柔采縟的詩風,真正展開的時間是惠帝元康時期。如果說以張華為代表的太康文士尚能部分保持東漢、建安以來的耿介士風,元康文士則多不復有前輩風骨矣。如二陸世為東吳大族,于晉本有國仇家恨,然卻難舍富貴,不但投效仇讎,且深陷權(quán)爭而不能自拔。張溥論陸機云:“俯首入洛,竟縻晉爵,身事仇讎,而欲高語英雄,難矣?!?171)之所以難以“高語英雄”,或者說“高語英雄”卻顯得虛浮,蓋因其行事及心志,不免氣短也。再如潘岳,“仕宦情重”“好進不休”(張溥 161),其望塵而拜、媚附權(quán)貴之態(tài),更是拉低了西晉文人的整體格調(diào)。二陸、二潘,乃至以氣骨見稱的左思、劉琨,皆不免折身于賈謐之門,夤緣攀附。士風是“氣”最為關(guān)鍵的內(nèi)涵,士風的萎靡、庸弱,內(nèi)在地規(guī)定了詩風力柔采縟的必然走向。
從“事”的角度看,因詩人折節(jié)趨附,氣格普遍低靡,“詩外之事”不堪,自然缺乏風骨。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詩人的豪情減弱了,柔情卻增多了,筆觸轉(zhuǎn)向個人、家庭的人倫瑣屑,則“力弱”亦有其可取之處。如潘岳《悼亡詩》《內(nèi)顧詩》,陸機《贈從兄車騎》《贈弟士龍詩》,左思《嬌女詩》、傅玄《苦相篇》,等等,這類詩有些敘事成分還比較多,有些則為抒情詩,然皆不復“慷慨任氣”“磊落使才”,而是“新溫婉麗,善言兒女”(張溥 138)。然能寫心中情、身邊人事,雖然因格局偏小以致“力柔”,卻也因其情深,往往真摯動人,不失為佳作。
西晉五言詩之敘事,同樣也多被抒情沖淡、稀釋,且相對建安而言,顯得“力柔”;此外,文人詩的“采縟”,主要表現(xiàn)于描繪自然,敷飾靜態(tài)景物,也會稀釋敘事。這一特點在建安詩人中已有體現(xiàn),如前述曹植《公宴詩》,中間用較多篇幅鋪寫西園景觀,已嫌“采縟”,至西晉,則尤甚之。試舉幾首作一管窺。
門有車馬客,駕言發(fā)故鄉(xiāng)。念君久不歸,濡跡涉江湘。投袂赴門涂,攬衣不及裳。拊膺攜客泣,掩淚敘溫涼。借問邦族間,惻愴論存亡。親友多零落,舊齒皆凋喪。市朝互遷易,城闕或丘荒。墳壟日月多,松柏郁茫茫。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長??犊┢缴?,俯仰獨悲傷。(陸機,《門有車馬客行》;《文選·卷二十八》 1310)
詩寫故鄉(xiāng)親族凋喪、城闕荒蕪,感慨人生的悲苦。揆詩意,當作于居洛已久的元康年間。詩人辭家遠游,適逢故鄉(xiāng)來人,問訊消息。就文本而論,每一句都涉“事”,但每一句也都包含情或者景。詩中言“事”,采用的是陳述、說明式的語句,“事”固然交代得很清楚,但既無過程,亦無細節(jié),實際上的信息量卻很有限,相對于其篇幅,未免顯得繁冗。然而,在這冗詞的反復與絮叨中,人生的感慨,客子的悲涼,卻表現(xiàn)得極為動人。在這里,敘事似乎成為抒情的一種手段和方式了。
潘岳《悼亡詩》三首,亦多繁詞,然因其情之深摯,繁詞也未成為蕪累。三首詩的寫作模式皆是觸景生情,然后轉(zhuǎn)入回憶、思念?;貞浲銎尥?,敘事本無可避免,但潘岳的三首詩,雖涉及事,卻幾乎沒有敘事。如其一“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幃屏無髣髴,翰墨有馀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等句,寫到亡妻往昔居家生活,如化妝、寫字等,所涉之事融在景物的描繪和情感的傾訴中,將“事”定格、靜化,融事于景、情,使之成為一幅幅靜止的圖片,而非前后貫連的動態(tài)行動過程。
如果事既不具體,情又缺乏深摯或力度,則會流于徒逞辭藻,西晉以降力柔采縟,其弊在此。如陸機的《招隱二首》,詩中“求飛遁”“尋逸民”,如曲折敘來,其事必有可觀,但陸詩于事僅交代名目,其余篇幅都刻畫景物。全詩辭藻豐贍,凡有名詞,必有綺麗的修飾詞。且詩句多重復繁冗,如開篇既言明“駕言尋飛遁”,中間又有“尋山求逸民”;三、四句“芳蘭振惠葉,玉泉涌微瀾”,寫到蘭葉、山泉,后面又有“嘉卉獻時服”“清泉蕩玉渚”,無謂重復,顯得極為堆垛。張華曾謂陸機“人之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晉書·卷五十四》 1480),才多本為難得,然逞才炫藻,下筆不休,亦可為患。
然而,當對“事”的敘述興趣逐漸衰減,情的泛濫導致其力度和真誠逐漸削弱,能馳騁詩人才華的,也就只剩下文本中的形式因素及文本外的學問與知識積累了。此可以“縟采”總之,包括章句、辭藻、隸事,再加上律對、聲韻,等等,構(gòu)成結(jié)撰華美詩篇的主要材料。“事”的衰減提供給詩歌形式因素的生長空間,形式因素的生長和成熟,在某種程度上,不但掩蓋了“事”衰減后的空乏,也掩蓋了“情”的不足。
永明新體詩,離不開對漢語聲韻規(guī)律的探索與總結(jié),前賢論之已詳。這里要討論的是,文學史的長河,何以在齊梁時代開始涌現(xiàn)新體格律詩的汩汩波瀾。經(jīng)過前面的論述,其端由已隱隱呈現(xiàn)。
永明新體詩講求“四聲”、避忌“八病”,是對詩歌體式的規(guī)范和新變,屬于文本形式范疇??梢哉f,文本形式因素的獨立或?qū)徝雷杂X,是永明新體詩的前提和基礎,而這又是文學自覺不斷發(fā)展、深化的結(jié)果。如果說,文學自覺是在經(jīng)學解體、思想解放之后,伴隨著個體抒情的崛起而出現(xiàn),則其最終的具體落實就是文學的形式自覺。因為,文學真正專屬于自己的,只有形式,諸如思想、哲理、政治、歷史,都同時也屬于其他。自建安至太康、元康的五言詩史,正是文本形式因素不斷走向獨立的過程。從上面幾節(jié)的論述可以看到,文人五言詩對敘事興趣相對淡漠,民間樂府敘事詩的發(fā)展路徑因之轉(zhuǎn)向抒情,隨之又敷以藻采。文學自覺在文人詩中表現(xiàn)為情感與文辭的自覺,并逐漸落實為形式自身的審美自覺,即形式美成為文學的重要目的。如果沒有敘事興趣的消減,沒有與抒情發(fā)展相伴生的辭章、描寫的深化與細化,斷難至此。誠然,形式美成為文學目的,專事章句,摛藻敷采,有時或不免傷及文學價值,然其開辟及深化的形容、修飾、駢儷等形式因素,對于文學史的重要價值,卻不容否定。
摛藻敷采,曹植已開風氣之先,然因其“骨氣奇高”,相得益彰。元康文人骨氣萎靡,徒逞藻采,雖未免繁縟之累,卻打開了形式美的大門,影響到整個詩歌史的走向。沈德潛論陸機詩有云:“士衡詩亦推大家。然意欲逞博,而胸少慧珠,筆又不足以舉之,遂開出排偶一家。西京以來,空靈矯健之氣,不復存矣。降自梁陳,專攻對仗,邊幅復狹,令閱者白日欲臥。未必非士衡為之濫觴也?!?156)雖然沈氏持論稍苛,但陸詩確多炫才逞博,縟采冗詞;沈氏更指出這一特點對齊梁近體詩的影響,實為灼見。
陸詩繁縟,其師長輩的張華及其弟陸云都指出過,張華謂陸機患在才多,已見前引;陸云論文貴“清省”,其與兄書多次就陸機詩文的繁詞綺語提出看法。但陸機自有其立場與主張,《文賦》是其文學思想最集中的表達,也成為晉后文風走向綺靡的理論基礎。從《文賦》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出,正是對“事”的忽略或輕視,使關(guān)注點轉(zhuǎn)向文本自身,為辭藻的泛濫蔓延騰出了空間?!段馁x》開篇,就明確以典籍為文的源頭和基礎:
佇中區(qū)以玄覽,頤情志於典墳。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心懔懔以懷霜,志眇眇而臨云。詠世德之駿烈,誦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麗藻之彬彬。(《文選·卷十七》 762-63)
創(chuàng)作的發(fā)源與基礎,一為典籍,二為自然。二者之中,典籍作為文辭的淵藪,為寫作提供基本的技術(shù)資源與手段。自然則通過對作家主體的作用,成為創(chuàng)作發(fā)生、發(fā)展乃至深化的重要因素,此即前代文論的“感物說”?!案形镎f”既可指向自然,也可指向人事,且自然也因人事才與作家發(fā)生作用。秋悲春喜,四候之感人,不必有“事”也可如此;若春悲秋喜,如后世“感時花濺淚”“我言秋日勝春朝”等類,則感物之后必有耐人尋味的“事”。陸機在這里強調(diào)人心與自然的順應,“事”的意味就可有可無了?!坝挝恼轮指?,嘉麗藻之彬彬”,從自然或典籍中產(chǎn)生的創(chuàng)作機緣,要再次與前代典籍與文章相結(jié)合,才能付諸創(chuàng)作。文詞再一次凸顯出其重要性,這也就無怪乎后文要用大段篇幅專門討論。
比較鐘嶸《詩品序》“若乃春風春鳥”一段(56),就會發(fā)現(xiàn)二者有很明顯的差別。鐘嶸以四句論節(jié)候感諸詩,而以十二句論“嘉會”“離群”,乃至“楚臣去境,漢妾辭宮”等種種人事對于詩的重要意義,可見其所看重者為具有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對文學形式因素的重視,至南朝泛濫為形式主義,也引起創(chuàng)作與批評領(lǐng)域兩種不同的聲音,或維護,或批評,貫穿了南朝文學史與文論史的始終。輕視與忽略“事”,專師辭藻章句,是形式主義的重要特征。鐘嶸并非單純重內(nèi)容輕形式,比如五言詩作為新興詩體,他就積極肯定云:“五言居文辭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而其之所以如是說,是鑒于四言“文約意廣[……]每苦文繁而意少”(43)。鐘嶸反對那種辭藻豐盛,內(nèi)容平乏的作品,從這一角度認為五言較優(yōu)于四言,顯然仍是注重于內(nèi)容。鐘嶸反對新興的聲律,也是因此。他先是批評“膏腴子弟,恥文不逮。終朝點綴,分夜呻吟”(65)的現(xiàn)象,“點綴”者,辭藻修飾也;“呻吟”者,調(diào)聲協(xié)韻也。后面又專文論聲律之弊:“士流景慕,務為精密,襞積細微,專相陵架。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452),所針對的,皆是將形式精細化,而忽視了詩的“真美”。何謂“真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56)等情感動人,內(nèi)容充實之作也。
鐘嶸論詩重事、意等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對當時文風極有針砭;反之,從陸機以來的倡文辭到齊梁的偶對聲韻,則往往有意無意地忽略或看輕事、意等內(nèi)容層面,客觀上總會助長形式主義風氣。聲律作為形式發(fā)展的高級階段,最終凝型為“四聲八病”的規(guī)則并付諸實踐,沈約是重要的發(fā)起者與推動者。推重聲律而至極端者,固不免鐘嶸所云“襞積細微,專相陵架”之弊,然從文學史的角度而言,聲律論對中國詩史的積極意義,怎么評價都不為過。
史載沈、鐘甚不相得,乃因鐘嶸求譽于沈約被拒。(《南史·卷七十二》 1778)且不論其言真?zhèn)?,沈、鐘文學思想確有齟齬。鐘嶸對陸機以來的綺靡文風多持否定意見,由此站在形式主義的對面,批評刻意追求聲律。而沈約則相反。《詩品》將沈約置于中品,認為沈詩學鮑照,“雖文不至,其功麗,亦一時之選也”(426),指出沈以工切、靡麗見長,最后又云沈“詞密于范,意淺于江”(426),直接指明沈重詞輕意,言下似乎比同列中品的范云、江淹也形而見絀。沈約尚詞重文,不但表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中,也表現(xiàn)在文學批評中,故其對陸機以來的文學史由質(zhì)趨華的走向,就持充分肯定意見。《宋書·謝靈運傳論》云:“降及元康,潘、陸特秀,律異班、賈,體變曹、王??d旨星稠,繁文綺合。綴平臺之逸響,采南皮之高韻。遺風余烈,事極江左。[……]爰逮宋氏,顏、謝騰聲。靈運之興會標舉,延年之體裁明密,并方軌前修,垂范后昆?!?《文選·卷五十》 2218-219)貴遠尊古是頑固的文化心理,南朝雖說好尚華靡,但漢魏作為詩歌的高標,沒有人敢去質(zhì)疑和挑戰(zhàn)。而沈約將潘岳、陸機與漢魏的班固、曹植等并舉,只談體、律之異,而不分優(yōu)劣高低;劉宋的顏、謝,也是“方軌”“垂范”,同樣可以頡頏古人。而觀其極稱潘、陸等“縟旨”“繁文”為“逸響”“高韻”,則隱有后來居上之意。實際上,沈約前文已經(jīng)對班固有“蕪音累氣”的微詞了。由此而至文風綺變的又一高度,聲律的理論化及實踐,對于沈約來說,其價值與意義自然就不言而喻了?!端螘ぶx靈運傳論》又云:
若夫敷衽論心,商榷前藻,工拙之數(shù),如有可言。夫五色相宣,八音協(xié)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至于先士茂制,諷高歷賞。子建“函京”之作,仲宣“灞岸”之篇,子荊“零雨”之章,正長“朔風”之句,并直舉胸情,非傍詩史。正以音律調(diào)韻,取高前式。(《文選·卷五十》 2220)
此段談聲律,有幾點值得注意。一是聲律乃“商榷前藻”之所得,猶如各適物宜的五色、八音,聲律是適合詩歌的一種藻飾,屬文體形式范疇。二是視聲律為作詩的絕對性前提,“妙達此旨,始可言文”。三是將聲律這一形式的作用提得極高。詩、史的作用是提供典故與詞章,文中舉曹植、王粲等人的一些名篇,謂之“直舉胸情,非傍詩史”,既沒有藻采修飾,也沒有用事,然卻能成為名篇,是由于“音律調(diào)韻”極為出色。如果說先秦以來的“詩言志”,提出詩歌的敘事、抒情及教化觀念,陸機的“緣情綺靡”,提出詩歌的個體抒情及辭藻修飾觀念,則沈約在這里提出的,是一個“詩美聽”的觀念。即聲律和諧、節(jié)奏等自然美因素,具有獨立的審美價值。聲律可以取代詞章與典故,甚至對于抒情詩而言,其重要性都超過了所抒之情,這不但消解了敘事,也消解了抒情,甚至消解了詞章。
前人論音聲,所措意者,多在其社會屬性,如《禮記·樂記》云: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禮記正義·三十七》 1077)
[……]
是故志微、噍殺之音作,而民思憂。啴諧、慢易、繁文、簡節(jié)之音作,而民康樂。粗厲、猛起、奮末、廣賁之音作,而民剛毅。廉直、勁正、莊誠之音作,而民肅敬。寬裕、肉好、順成、和動之音作,而民慈愛。流辟、邪散、狄成、滌濫之音作,而民淫亂。(《禮記正義·三十八》 1104)
不必依賴詞章,音聲自身的節(jié)奏、旋律、音色等即包含著豐富的社會人事內(nèi)容,社會人事也可通過音聲來展現(xiàn)?!稑酚洝返拿枋?,可以說是一種音聲的敘事學認識。而沈約在《謝靈運傳論》中,則專門強調(diào)浮聲、切響的錯合所帶來的聽覺之美,而且還認為它們可以脫離內(nèi)容,具有獨立的審美價值。其所重者,乃音聲之自然屬性,所輕者,乃事、情等社會屬性。當然,漢字平仄浮沉的“四聲”,也做不到像音樂那樣,付諸其豐富的社會人事意義,它們的價值,主要就在于誦讀之流利與聽覺之諧美。然聽覺之美本是詩之附庸,沈約將其強調(diào)到如此重要的程度,既是對永明體理論、實踐的建樹與突破,也隱含著新體詩是詩歌發(fā)展之必然方向的判斷。
這一判斷被文學史所證實,自永明聲律論起,五言詩迎來近體時代。由前論可以看出,與此古近體形制之變相關(guān)聯(lián)的,是事、情、辭三者的消長起伏。其實,此點在陸闕《與沈約書》中早有揭示:
意者亦質(zhì)文時異,今古好殊,將急在情物而緩于章句。情物,文之所急,美惡猶且相半;章句,意之所緩,故合少而謬多。義兼于斯,必非不知明矣。(《南史·卷四十八》 1196)
以往論者多強調(diào)陸闕對沈約聲律發(fā)明權(quán)的質(zhì)疑,而忽略此段議論。陸闕蓋謂古人非不曉聲律,只是以情、物為先,即抒情與敘事也;今人以章句為急,即文辭、聲律居前,實際上卻忽略了情、物。陸闕清楚地指出了聲律論所付出的代價究竟是什么。
不妨再以沈約《日出東南隅行》作一補證,且看在聲律論者的筆下,“事”“情”究竟在哪里:
朝日出邯鄲,照我叢臺端。中有傾城艷,顧景織羅紈。延軀似纖約,遺視若回瀾?,帄y映層綺,金服炫雕欒。幸有同匡好,西仕服秦官。寶劍垂玉貝,汗馬飾金鞍。縈場類轉(zhuǎn)雪,逸控似騰鸞。羅衣夕解帶,玉釵暮垂冠。(《樂府詩集·第二十八卷》 420)
漢樂府敘事名篇《陌上桑》,經(jīng)過魏晉以來一路模擬、改寫,事的成分越來越淡,有的還稍微提及采桑,有的則根本不提,如沈約這首詩。沈詩全副筆墨都在描寫,前半寫美女,后半寫其夫君,集中在人物的容貌和服飾。全篇壓韻,也注意到浮聲、切響的平仄錯合,雖然視其聲律論仍頗有出入。句式上,也多偶對,且較工整精切。在這首詩里,不但看不出什么“事”,甚至連“情”也很模糊。如果和陸機的擬作比較,陸詩所描繪的女子在艷麗之外,還有一種高潔的風神,其詩結(jié)尾“冶容不足詠,春游良可嘆”(《樂府詩集·第二十八卷》 419),也隱有寄托與感喟。沈詩把這些都消解了,只剩下描寫。誠然,沈詩的描寫在辭藻上較陸機有所沖淡,然在音韻上比陸詩更為謹嚴,顯示出重音韻甚于辭藻的特點。
就嚴格的聲律規(guī)則而言,永明新體詩是形式主義的極致,其重音韻不僅甚于事、情,且甚于辭藻,如果說陸機的“緣情綺靡”,結(jié)果導向崇尚辭藻的形式主義,那么聲律論代之以“美聽”,又導向另一種形式主義。沈約謂作文當從“三易”(顏之推 272),推崇“直舉胸情”的興會之作;同時,遵循格律的新體詩,篇幅與體制開始收縮,出現(xiàn)了不少優(yōu)秀的五言四句小詩。這些對于陸機以來繁縟炫博之風,又是一種矯正。至唐代近體詩,音律雖極嚴格,然辭藻繁縟之弊卻得以解脫。
追溯下來,“事”在詩中的讓渡,是近體時代到來最根本的起因。而近體產(chǎn)生后,對于“事”,似乎又是進一步的排斥,畢竟,五言四句的小詩,很難從容敘事。至此,敘事隱退的結(jié)果——近體詩,開始成為排斥敘事的原因。然而,事或者說敘事,一直都還在,只是改變了其存在的形式,而且也一直對近體詩,對近體詩較常出現(xiàn)的抒情、描寫發(fā)生著作用。關(guān)于此點,只能另文撰述了。
五言詩由漢末發(fā)軔,民間樂府得風氣之先,敘事詩在這一詩體下獲得極大發(fā)展,并產(chǎn)生了不少優(yōu)秀的故事詩。循此而往,中國詩史出現(xiàn)媲美西方的長篇史詩,并非沒有可能。然文人五言詩的跟進,使得抒情壓倒敘事。文人的文化傳統(tǒng)與知識素養(yǎng),又使得辭章、藻飾較方便地參與抒情,辭藻的中心色彩漸漸顯現(xiàn)。隨著抒情詩情感力度的消弱,辭采更為凸顯。兩晉南朝,詩歌的事、情等內(nèi)容層面都進一步乏弱,藻采上升為詩歌最重要的藝術(shù)追求。文學自覺的深化,也在文學形式美中找到寄托。正是在敘事——抒情——藻采這一發(fā)展路徑中,聲律作為形式美的極致,順勢而生。審視五言詩漢魏至六朝的演變軌跡,敘事、抒情的消長,作為原動力,對文學史的重要作用,實在有必要引起充分注意。
注釋[Notes]
① 如黃節(jié)、蕭滌非等先生皆引應劭《風俗通》以釋“倭墮髻”,基本認可其時代在東漢桓、靈期間。見黃節(jié):《黃節(jié)注漢魏六朝詩六種》。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25-27;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81-82。
② 樂府有《秋胡行》,但古辭已亡。
③ 朱嘉徵:《樂府廣序》(第一卷),清康熙清遠堂刻本影印本。
④ 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116;王運熙:“論《孔雀東南飛》的產(chǎn)生時代、思想、藝術(shù)及其問題”,《樂府詩論叢》,《王運熙文集》(第一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245。
⑤ 葛曉音:“論漢魏五言的‘古意’”,《北京大學學報(哲社版)》2(2009):14。
⑥ 王運熙、楊明:《魏晉南北朝文學批評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446-47。
⑦ 董乃斌:“古典詩詞研究的敘事視角”,《文學評論》1(2010):27-30。
⑧ 見姜亮夫:《張華年譜》,《姜亮夫全集》(第二十二冊)。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
⑨ 參王運熙、楊明:《魏晉南北朝文學批評史》第一編第三章《西晉文學批評·陸云》,11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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