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恒

（1.長江師范學院文學院 重慶 408100）

浙派詩群以兩浙尤其是浙西為其策源地， 同時由于其詩文化活動平臺的不同分布， 在揚州和津門又形成頗具聲勢的唱和群落，杭郡趙氏、“揚州二馬”（圖一、圖二）和津門查氏三大活動平臺將其貫穿為一個整體，或車來船往，或札箋往還，或集會唱和，常年不休，形成潛在的、聲勢巨大的在野詩潮。 八旗詩人中的一些杰出之輩，由于某種機緣巧合，有機會接觸到浙派詩群成員，一見投合，輒為知音。尤其是“揚州二馬”，被浙派中人蔣德（圖三）擬之以唐之賀知章、陸龜蒙，其活動的中心即在小玲瓏山館（圖四）。浙派中的八旗詩人鮑鉁、舒瞻均與二馬有交誼。本文對浙派八旗詩人鮑鉁的創(chuàng)作和交游做一梳理。

1 “半世浮萍蹤，忘機一羨鷗”：鮑鉁的生平

鮑鉁（1690-1748），字冠亭，一字西岡，號辛浦，自號夢崦居士，晚年又號待翁，山西應州人（一說奉天人），入漢軍正紅旗旗籍，有《道腴堂詩編》《道腴堂詩續(xù)》《道腴堂雜著》《雪泥鴻爪錄》等。

鮑鉁的《道腴堂詩編》及《詩續(xù)》，讓讀者每每忘記其八旗官員的身份， 會覺得他就是一個地道的浙派詩人，不論是詩中散發(fā)的思想情緒，還是無處不在滲透的文化內(nèi)涵，都凸顯出他作為浙派一員的特點。鮑鉁的一生， 以八旗卑官的身份廣泛參與到浙派詩文化活動中去，受浙派詩人的影響很大。他是較為典型的以官為隱的浙派外圍詩人。鮑鉁的一生，基本是以卑官始，又以卑官終，其間雖有擢升，但終究還是一個下僚的身份。

鮑鉁曾先后三主長興，長期沉居下僚。關(guān)于鮑鉁任官履歷，楊鐘羲《雪橋詩話》云：“西岡官浙幾四十年，自號待翁。所著《鴻爪》，于山水間發(fā)凡不淺。自康熙五十四年銓授長興縣，履任三載，以病去官。 雍正辛亥，復除原缺，又幾十年。攝鹽運嘉松分司，復往湖州勘災，于是三至長興。移嘉興，再調(diào)海寧，遷杭州海防草塘通判。 ”凌揚藻《蠡勺編》亦云：“杭州海防草塘通判鮑鉁西岡，世籍云中，今為奉天正紅旗人。 年二十， 即知浙江長興縣。 繼而再而三， 前后逾三十年?！卑盖耙?，鮑鉁初仕長興的確切時間當為康熙五十四（1715）年，時年26 歲，《蠡勺編》云“年二十，即知浙江長興縣”，不確。第二次主長興的確切時間，據(jù)唐紹祖《道腴堂詩編序》“西岡鮑君以雍正九年再任長興令”之說，當為雍正九年（1731），雍正九年為己亥年，與楊鐘羲《雪橋詩話》“雍正辛亥，復除原缺”所及時間吻合，此年鮑鉁42 歲。 今刊《清代詩文集匯編》（2011 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67 冊收鮑鉁《道腴堂詩編》及《詩續(xù)》，集前鮑鉁簡介云：“乾隆三年任浙江長興知縣，后移嘉興、海寧，擢為海塘通判，十二年署嘉興府海防同知。 ”但言鮑鉁“乾隆三年任浙江長興知縣”， 似不知其已曾兩主長興事。 乾隆三年（1738），鮑鉁實已三任浙江長興知縣，這年詩人已近五十歲。 至此，我們當明白，從康熙五十四年（1715）至乾隆三年（1738），新浦在卑官的位置上已沉溺了二十多年。 這就不難理解，在新浦詩集中，為什么有那么多的感嘆和厭倦情緒。 對于鮑鉁長期未獲擢升的深層原因，謝山又云：新浦“接物和平無忤，而其中有介乎不可奪者，所以一官拓落，終身不得有力者之仗庇，而辛浦未嘗怨也”。

對于鮑鉁三任長興事及其中緣由，《嘉興府志》云：“鮑鉁字安之， 奉天人， 自康熙丁亥至乾隆壬戌間，凡三任長興，有廉名。 遷鹽運分司。 乾隆八年，以鐫級改令嘉興，簡約密甚，官廚以燃糠以代薪。 與邑人接，恂恂有儒者風。顧性伉直，于上官無所唯阿，踰年調(diào)任海寧。 ”“于上官無所唯阿”，久宦不遷，其因已甚明矣。

鮑鉁雖不乏政才，但從人格取向上來看，實屬于浙派路徑。 楊鐘羲《雪橋詩話》說鮑鉁“家世簪紱，群從子弟習為豪侈，盛飾車輿服御，聲色狗馬，以相夸尚。辛浦獨樂與單門寒素深沈好古之士游，業(yè)詩專且勤。 ”鮑鉁家世非同一般，其為“佐命大學士承先之曾孫，其三世傳見國史，有列于勛籍”，但絕非一般紈绔子弟可比，其精神氣韻與一般浙派士人同，可見一斑！

乾隆十三年（1748），鮑鉁病逝。 去世前一天，撰書四通，分遺其生前最密四友。后嚴元照注云：“辛浦歿時，所遺友朋之書四：謝山之外，一為王梅沜，一為姚薏田，一人則不知阿誰?！眴韬?！才人之逝，身后無嗣，惟余友朋，可付一托。而所托之友朋，又皆為浙派之友。 真可謂生前以吏為隱，死后可入浙派營壘。

對于鮑鉁一生， 辛浦友人陳章有很好的總結(jié)：“西岡明府簪組身而云鶴性，隱于吏者也。重宰長城，熟悉風土，能順俗安時，不下堂而民稱治。 ”并有詩謂：“申退或來游，一身兼吏隱。 ”。

2 “開緘頓使風塵吏，一笑長吟慰所居”——鮑鉁的創(chuàng)作

浙派詩人的詩， 不可單純作詩看。 浙派詩人的詩，是詩人生活道路和心靈歷程的忠實記錄，舉凡心中喜怒哀樂、榮瘁進退皆發(fā)之于詩。辛浦當然也不例外。 其嘗自云：“夫余之詩，余一生意之所在也。 日或一篇，或二三篇，雖愁病忙遽，未嘗廢也。 惟遇俗物，牽俗事，則未暇以為，或間旬日，歲恒有之。均而計之，乃無日無詩也。 顧余一生，得意時少，失意時多，當其得意，無論已時；而事有失意，告之人，饒舌飲其恨，腸肝無聊，而發(fā)之于詩，以抒其意。 可以代辯白，可以代詬訾，可以代彈摘，可以代誅殛。 事雖失于彼意，頗得于此，用以自快、自壯焉！ 用以釋怒、釋怨焉。 行雖拂亂其所為，我則無人而不有以自得也。 詩之造我，何如哉！”以辛浦而言，溺居長興知縣這樣的下僚逾二十載，其命運連當政大僚亦“皆為稱屈”，辛浦心中怎能不屈、不怨，此等不屈、不怨怎能不一一發(fā)之于詩？加之其詩卷帙甚豐，其抒發(fā)則更顯暢快淋漓！

縱觀辛浦集中三十多卷詩歌創(chuàng)作， 他的早期的少數(shù)詩作，表現(xiàn)出志高才雄、不甘人下、睥睨一切的豪邁氣概，讀來也是真氣充塞，很能表現(xiàn)作者青年時期積極進取的精神面貌。如這首《示友》，作者豪邁地唱道：

仰天成一笑，我輩豈蓬蒿？

目縱滄溟闊，心雄太白高。

行藏雙髩改，筋力十年勞。

恥與狐貉立，非關(guān)敝缊袍。

顯是初出茅廬的青年才俊心雄志遠的吟唱！ 為了表現(xiàn)作者豪邁的心襟，不但詩作的氣概風格，就是詩句本身也襲用了李白“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成句，但用在這里與作者要表達的內(nèi)容和情感協(xié)調(diào)一致，并不令人感到生硬。 尤其是末句“恥與狐貉立，非關(guān)敝缊袍”一句，則表現(xiàn)了詩人的高潔個性，這和浙派其他詩人的人格取向具有一致性的。

辛浦的大量創(chuàng)作則是慨嘆身世飄零、憂愁滿腹、落拓蕭寂和對未來命運的無限悵惘， 這些情緒伴隨了詩人的一生。 這樣的命運和歸宿與大多數(shù)浙派詩人毫無二致。

先來看看那些表現(xiàn)因身在官場而不得不奔走飄零的詩作。在這類作品中，有感慨，有無奈，更有對于無拘無束的灑脫生活狀態(tài)無限的向往。 如其寫給朋友之詩云：“幾番離合泣途窮，顧我飄零尚轉(zhuǎn)蓬。 雅喜宅南尋柳惲，羞從城北美徐公。 山游寺宿追陪遍，載酒題襟情欸同。 回憶西泠傾蓋處， 驚心歲月苦匆匆。 ”這首詩從寫作時間來看，其位置于第十卷《忽祿齋續(xù)稿下》中，是已初任長興知縣后事。詩中“幾番離合泣途窮，顧我飄零尚轉(zhuǎn)蓬”顯是詩人已初步經(jīng)受了世事的磨礪、頗受挫折之后的感嘆，且末句有“驚心歲月苦匆匆”之語，可見所任雖一風塵卑官，其中詩人所見到的官場齷齪曲折定不少。再看這首《邗江雜詠》，其云：

二分無賴月，依舊是揚州。

故跡迷人代，殘春稱客游。

我生初墮地，今日又維舟。

半世浮萍跡，忘機一羨鷗。

揚州旖旎的暮春風光令人著迷， 身處在如此美景中，想起如同浮萍一樣的生命，飄至何處，無人可知，既然如此，不妨做一只無憂無慮的閑鷗，忘記一切人世紛雜和嘈擾，亦是人生幸事！無機之鷗在浙派詩人集中有著特定內(nèi)涵，昔趙昱、趙信兄弟筑“三十六鷗亭”，厲鶚為撰《三十六鷗亭記》，闡述甚透徹，今原文俱在。 要在鷗之為鳥，性寬厚，至倔強，不受牢籠，不受豢養(yǎng)，以海為家，無拘無束，正好是浙派詩人個性與人格絕好之象征！

在長期的卑官生涯中，詩人習慣了傾軋，也就習慣了未獲遷升的生活狀態(tài)。以詩人的“任事精密”且為官廉潔而二十多年未獲升遷， 知辛浦命運之多舛，亦知當政考核之不明。 故此辛浦集中特多怨忿不平之語。 《到官兩月偶與楊誨仲言志辱贈四韻次答》詩云：

噩夢回頭一笑看，行藏關(guān)捩打來難。

馬蹄聊爾存微息，雞肋依然領(lǐng)舊官。

愁似燕函隨處有，身如趙璧幾時完。

粗才恐久妨賢路，那復山資計若干。

則直接把所任官職稱之為“雞肋舊官”，這種憤憤不平的抒發(fā)怨氣的詩在當時是有一定風險的。 而《舟中紀興》則更是一派散官作風，詩云：“兩朝兩度長城吏，狎鷺眠鷗老將至。 散衙歲月半舟居，勞筋盡屬公家事。 雨中襥被風中餐，窮遍山陬與水涘。 竊比陶峴三舟游，勉作陶潛五斗計。 若論考績應下下，若論襟懷不居二。 ”詩中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別人避諱處，詩人則專門拈出：“兩朝兩度長城吏，狎鷺眠鷗老將至。 ”“狎鷺眠鷗” 是浙派詩人集中常見意象，這里詩人與自己一生的最不堪提起之事并列，可見“吏隱”之說并非只停留在口頭，是付諸于實施的。

辛浦詩歌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特點，謝山曾評為“宗法新城，豐贍流麗，自然合度”，是符合辛浦詩歌創(chuàng)作的實際的。徐世昌《晚晴簃詩話》云：“辛浦國初大學士承先曾孫，初為詩，其師何潔堂授以淵明、子美、太白、東坡四集，后泛覽各家，于近人尤愛漁洋。 ”兩家說辛浦詩歌創(chuàng)作宗尚一致。辛浦詩除了“自然合度”的風格以外，某些詩尚有太白的豪邁，亦能見太白詩對辛浦的影響。 此外，辛浦詩還有率直、平易的特點，有些詩用語淺俗，卻別有韻味。 總之，辛浦詩的風格除了宗法王士禛，其氣韻面貌還是較為多樣的。

3 “未能入社共投名”“向道故人堪慰藉”：鮑鉁的交游

辛浦一生卑官下僚，政余交游甚多。其交游者大致可分為兩大類：官員和浙派人士。檢辛浦詩集及其他材料，對于其交游，基本可以做出以下判斷：辛浦雖為浙派外圍成員，但其交游圈，絕大部分是浙派人士，且其真正能夠知心相交者惟浙派三五吟朋，這構(gòu)成其交游的主體； 辛浦與之交往的官員等其他浙派外人士泛泛之交多， 且遠不像與浙派詩人交往那么集中而固定，某種意義上則純屬應景之交。

辛浦長期的卑官身份， 使之不可避免地要與一些官員有所交游，其中基本都是應景之作。在辛浦交游的官員中，朱軾是較有代表性的一位。

因朱軾是當?shù)里@官，是由浙江巡撫入為總憲，辛浦為風塵小吏，故不得不說一些違心的話。據(jù)楊鐘羲《雪橋詩話》云：“《送都憲朱可亭先生還朝》云……。西岡嘗謂：‘予宰長興地產(chǎn)茶。往例春茶出時，各上官同僚俱有饋遺。 朱中丞軾初下車，適當其候。 余循例以四器進，公峻卻之，飭錄余過于冊。 近日節(jié)鉞中真能以清廉自勵者，當以公為第一。 而余以茶受過，亦前人所未有也。 ’”此段文字披露了辛浦與朱氏交往的一段軼事。 中國素來人情國度，以饋茶而受過，并飭而錄于冊，顯是達官以卑官為犧牲品而鬻名，其故作姿態(tài)顯而易見。 故詩人謂“近日節(jié)鉞中，真能以清廉自勵者，當以公為第一”，實是辛辣的諷刺！由此可見詩人與官員的交游是實質(zhì)所在。

在辛浦集中， 真正能代表詩人交游主體的是與浙派詩人的交往， 這類交往往往是交游與唱和的結(jié)合，而詩人的性情與友朋之誼也滲透其中，是辛浦交游之詩的精華。 辛浦與浙派詩人的交游在整個浙派的交游網(wǎng)絡中具有典型性，其主要表現(xiàn)是，在浙派杭郡群落和揚州群落中， 辛浦都有與其中核心成員密集來往者。 而這兩大群落， 基本涵蓋了全部浙派成員。概言之，辛浦交游的浙派杭郡群落的主要詩人有厲鶚、金農(nóng)、吳焯、朱樟、陳章、沈廷芳、亦諳、張世進（圖五）、丁敬、周雪舫、朱稻孫、王豫等，而浙派揚州群落的“九日文燕”雅集（圖六、圖七）這樣的浙派盛事詩人雖未參與，但馬曰琯、馬曰璐、姚世鈺、汪士慎、高鳳翰、唐建中、劉師恕、王藻等人與之有交，“揚州二馬”的七峰草亭、七峰草堂（圖八、圖九）等街南書屋十二筑（圖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等處的集會或參與其中。 馬氏平臺重要成員厲鶚、陳章（圖十五）、丁敬、金農(nóng)、姚世鈺、丁敬等人實頻繁來往于杭、揚兩地，像陳章雖錢塘人，但長期居住揚州。 以此看來，若論與浙派詩人交往的密切和頻繁，鮑鉁實是一位重要的浙派外圍詩人。

綜上所述， 我們可以看到， 作為八旗詩人的鮑鉁，其生平、履歷尤其是與大量浙派人士的交游，不但使得我們有理由將其納入浙派成員范疇加以整體性考察，而且通過這種考察，會對浙派詩群這一清代中期的重要詩人群體的認識更加深入和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