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祥輝
【內(nèi)容提要】先秦謚法是中國古代一種獨具特色的人物品評機制,它包含著對一個人品德、功業(yè)與行狀的描述和“終極評價”,為君臣上下所重視。早在孔子的“春秋筆法”之前,先秦謚法就發(fā)揮著“一字褒貶”的評議功能。先秦謚法既是一種公開的傳播機制,也是一種“無聲的輿論”,包含并內(nèi)化了一套社會評價機制。與后世謚法相比,先秦謚法的“名實”較為相符,“子議父,臣議君”現(xiàn)象較為普遍,表現(xiàn)出比較鮮明的“民主評議”色彩及追求“客觀公正”的精神。先秦謚法也開創(chuàng)了中國“以德取人”的品評傳統(tǒng)。先秦謚法這種根據(jù)人物德行給予謚號,進而對人物進行褒貶和道德評定的做法,以及對“名實相符”的追求,實開中國特色的“傳播公共性”之先河,值得納入新聞傳播史的研究視域。
中國現(xiàn)代新聞業(yè)雖始自近代,但中國新聞傳播的歷史卻可以追溯到先秦時代。秦理齋在《中國報紙進化小史》一文中認為:“我國新聞事業(yè),發(fā)軔最早。在昔前商周之際,政府已設(shè)置專官,春秋二季,出巡列邦,采風問俗,歸而上諸太史……周官太史所掌,亦曰‘陳詩以觀民風'。大抵今日所傳詩歌、《國語》《國策》,要亦當時新聞之流亞。”秦理齋將“采風問俗”當作中國新聞傳播之起點。著名新聞史家曾虛白先生則將中國口傳新聞的起源追溯到堯舜時代。他先引《漢書》所載:“古之治天下,朝有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所以通治道而來諫者也”,進而指出:“此類要進之言及批評政治得失之語,就是口傳的新聞與言論,實與后世的報紙的內(nèi)容相類似。而當時之歌謠、古諺、詩經(jīng)之類,都是最佳的口傳新聞,而近年發(fā)現(xiàn)之殷墟甲骨文字,似可說是最古之新聞圖版;最近出土之楚簡,亦有甚多之新聞資料?!钡拇_,早在先秦時代,中國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廣義上的新聞傳播活動。由于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和政治歷史語境,中國早期的新聞傳播還帶有自身的文化特色。李敬一先生在《中國傳播史》一書中對先秦傳播史作了較為全面的論述。在李敬一先生看來,上古的新聞傳播主要以“口語傳播”“謠諺傳播”及“文字傳播”為主。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士階層崛起,依托傳播媒介和傳播方式的發(fā)展,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較為發(fā)達的信息傳播網(wǎng)絡(luò)。李敬一先生對這一時期的“采詩觀風”“史官記事”“烽燧警報”“鄉(xiāng)校議政”“置郵傳命”“游說諸侯”“講學授徒”“著書立說”“街談巷議”等九種傳播方式進行了較為詳盡的論述。不過,令人遺憾的是,《中國傳播史》對于先秦時期的謚法和謚號卻未曾有所提及。實際上,迄今為止,不論中國傳播史、中國新聞史抑或華夏傳播學的研究或論著,對先秦謚法與謚號幾乎都是忽視的,這不能不說是中國新聞傳播史研究的一個疏漏。在筆者看來,先秦謚法和謚號委實是一種非常重要,也非常獨特的中國新聞傳播現(xiàn)象,值得我們關(guān)注。
所謂謚法,即中國古代對死去的帝王、嬪妃、諸侯、大臣以及其他地位很高的人,按其生平事跡進行評定后,給予或褒或貶或同情的一個稱號,相沿成制,稱為謚法,所獲稱號即為謚號。對謚法及謚號的研究歷代不乏其人,但在大多數(shù)研究者的眼中,謚法不過是強化皇權(quán)統(tǒng)治、維護封建等級制度的工具或宣揚封建禮教的手段,不過在筆者看來,謚號也包含了一種社會評價,它仿佛是一種“無聲的輿論”,發(fā)揮著社會傳播功能。誠如《逸周書·謚法解》所言:“謚者,行之跡也,號者,功之表也;車服,位之章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行出于己,名生于人。”從傳播學的角度看,這段話至少包含了三層意思:第一,“謚者,行之跡也?!闭f明謚號體現(xiàn)了一個人一生的功過是非,它是一種重要的“聲譽機制”,呈現(xiàn)和傳遞了一種有關(guān)個人聲譽的信息。所謂“社會褒貶”就是通過個人的“聲譽機制”而發(fā)揮作用的;第二,“謚號”具有“論功行賞”的功能。所謂“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之謂也。不同的謚號包含著不同的社會評價。這就與當代媒體和輿論的“品頭論足,激濁揚清”的評論功能非常類似;第三,謚號是一種死后稱謂,既是死后評價,亦用于死后傳播,載入史書或傳之后世,這種傳播自己無法操縱,全操他人之手,所謂“行出于己,名生于人”之謂也。這種獨特性正是“謚號”不同于姓名或“尊號”的地方。皇帝的姓名或“尊號”都是生時所上,而“謚號”則為其死后之名,即便以帝王之尊,也只能假手他人。古人通過這樣一種制度設(shè)計,保證了“謚號”具有“蓋棺定論”的功用。
由此可見,中國古代的新聞傳播,不僅重視生者的作為與評價,也重視一個人死后的名分與評價。中國古代的王者、權(quán)臣與士人不僅活在當前,也活在死后,他的生命即便終結(jié)了,身后仍然受到社會的議論和評說。這種“以謚評人”的人物評議機制類似一種超越時空的“縱向傳播”。在人類文明史上,“謚法”這一制度為中國文明所獨有。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筆者將謚法和謚號視作一種中國特色的“人物評議”機制與傳播機制。這種機制值得我們納入中國新聞傳播史的研究范疇。
作為一種人物評價機制,謚法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上古。在“謚法”的起源上,歷代學者存在不同的看法。有的認為謚法起源于“三皇五帝之時”,如班固所言:“黃帝始制法度,得謚之中,萬世不易,后世雖盛,莫能與同也?!庇械恼J為起源于商代,如清人崔述及屈萬里都認為,謚法濫觴于殷代。更多的學者則認同“周公制謚說”,認為謚法起源于西周初年。據(jù)《逸周書·謚法解》載:“唯三月既生魄,周公旦、太師望相嗣王發(fā),既賦憲受臚于牧之野,將葬,乃制作謚?!碑斎唬灿薪鷮W者質(zhì)疑這種說法,認為謚法不是起源于周初,而是始自西周中葉以后。如王國維在《遹敦跋》中就認為,“謚法之作,其在宗周共、懿諸王之后乎!”汪受寬教授進一步認為周孝王時(約前909—前895年),謚法才正式成為周朝制度。而郭沫若先生則主“戰(zhàn)國說”,可謂見仁見智。
在筆者看來,先秦“謚法”的發(fā)展應當有一個歷史過程,不同學者對謚法出現(xiàn)時間的不同劃分,主要源于對“生謚與死謚”以及何時謚法成為定制等問題的爭議。據(jù)筆者所見,雖然較為成熟的謚法制度確實出現(xiàn)在西周中葉以后,但作為與“祖宗祭祀”和“避諱”有關(guān)的謚法,必然可以追溯至商代。筆者比較認可今人彭裕商先生的看法:先秦謚法至遲發(fā)軔于商代,到西周早期,謚法已然出現(xiàn)。謚法雖然具有評議功能,但從謚法的發(fā)展歷史來看,先秦謚法并非一開始就具有這種功能的。謚法一開始的功能只是為了敬祖和避諱之用,是在發(fā)展的過程中逐漸帶上褒貶評價功能。據(jù)彭裕商教授的研究,先秦謚法的形成可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在商文丁以前,為謚法的先期階段。商人以死后選定的祭日和人為的區(qū)別字來稱呼故去的先王,這一階段已具備了謚法的一些特征;第二階段從文丁到商末帝辛,此為謚法的形成階段,已用文、武、康等美稱來稱呼故去的先王,但仍保留祭日干支;第三階段為周文武以后,周人因襲了晚商先王的美號,但不取其祭日干支,徑稱為某王某公,其形式已與后代謚法無別。此后謚號逐漸增多,遂進入了謚法的成熟階段。
可見,謚法的發(fā)展過程先是出現(xiàn)沒有評價色彩的謚號,之后到晚商以后再發(fā)展出來美謚。美謚是一種稱頌,已具正面評價功能。而到了西周,惡謚也出現(xiàn)了,“謚號”的品評人物的功能就更加明顯,也更加全面了。據(jù)學者對先秦謚法的行用考證,謚號之有善惡之分始自周昭王(前1000年—前982年)和魯煬公(約卒于前982年)。到春秋時期,謚法的褒貶原則已普遍為社會所重視。謚號于是也從“辨別生死”的功能演變成“別明善惡”的功能,這一轉(zhuǎn)變使得“謚號”具有了“公共傳播”的色彩,成為一種社會傳播機制。其演變正如宋代學者鄭樵在《通志·謚略》中所言:“生有名,死有謚。名乃生者之辨,謚乃死者之辨,初不為善惡也。以謚易名,名尚不敢稱,況可加之以惡乎?非臣子之所安也!”
作為一種人物評論機制,先秦謚法與后世史家的“論贊”及我們今天的新聞評論有相似之處,都是品評人物,但也具有自身特色。在筆者看來,謚法評議特點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與后世相比,先秦謚法的一大特點就是字數(shù)較少。先秦盡管也有復謚(即兩個字以上的謚號)出現(xiàn),如衛(wèi)武公謚為“睿圣武公”,齊靈公謚為“桓武靈公”,但整體來看,復謚也多不過二三字,這一時期的謚號主要還是以一個字的單謚為主,這顯然沿襲了上古以來的“尚簡”傳統(tǒng)。先秦謚法通常以單字來對逝者進行評價?!兑葜軙ぶu法解》羅列有100多個謚字。東漢蔡邕所著《獨斷》載有漢以前帝謚46字,不同的字表示不同的意思,包含對人物的不同評價。
“違拂不成曰隱,靖民則法曰黃,翼善傳圣曰堯,仁圣盛明曰舜,殘人多壘曰桀,殘義損善曰紂,慈惠愛親曰孝,愛民好與曰惠,圣善同文曰宣,聲聞宣遠曰昭,克定禍亂曰武,聰明睿智曰獻,溫柔圣善曰懿,布徳執(zhí)義曰穆,仁義說民曰元,安仁立政曰神,布綱治紀曰平,亂而不損曰靈,保民耆艾曰明,辟土有徳曰襄,貞心大度曰匡,大慮慈民曰定,知改能改曰恭,不生其國曰聲,一徳不懈曰簡,夙興夜寐曰敬,清白自守曰貞,柔徳好眾曰靖,安樂治民曰康,小心畏忌曰僖,中身早折曰悼,慈仁和民曰順(一曰傾),好勇致力曰莊,恭人短折曰哀,在國逢難曰愍,名實過爽曰繆(立穆切),雍遏不通曰幽,暴虐無親曰厲,致志大圖曰景,辟土兼國曰桓,經(jīng)天緯地曰文,執(zhí)義揚善曰懷,短折不成曰殤,去禮遠眾曰煬,怠政外交曰攜,治典不敷曰祈(一曰震)?!?/p>
可以看出,這些謚字實際上包含了褒貶。依據(jù)謚字不同的感情色彩,謚號可以分為三種類型:美謚、平謚與惡謚。美謚即對人物的正面評價,如“惠”與“孝”等,“慈惠愛親曰孝,愛民好與曰惠”,這是一種褒揚;平謚則不帶有很強的評價色彩,一般是表示哀悼或同情,用于早夭或一些死于非命的君臣,如“悼”“哀”等謚號;惡謚則是對人物的批評和負面評價,比較典型的惡謚如“幽”和“厲”,“雍遏不通曰幽,暴虐無親曰厲”。歷史上凡得到此種謚號的人,基本上都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如我們所熟知的周幽王之所以被謚為“幽”,在于其荒淫無道。為博美人一笑,幽王竟然“烽火戲諸侯”,最終導致亡國。而周厲王倒行逆施,鉗制輿論,以致老百姓敢怒不敢言,“道路以目”,被謚“厲”也就在情理之中。其他被謚“幽”“厲”謚號的人主也是如此。正如童書業(yè)先生所言:“謚為幽者,蓋非令主,且不得其死。周幽王見殺于犬戎而亡其國,魯幽公被殺,鄭幽公為韓人所殺,晉幽公淫婦人為盜所殺,楚幽王時楚大亂,曹幽伯被殺,趙幽穆王亡國。謚為厲者,皆有昏德,或不終者,周厲王放于彘,齊厲公暴虐見殺,宋厲公殺君自立,晉厲公被殺,秦厲公時國亦不寧,鄭厲公嘗見逐,陳厲公淫亂見殺?!笨梢姡坝摹薄皡枴边@樣的惡謚正表達了對“昏君”的批判。
由于先秦謚法多以一字為謚,因此并不限于一字一義,每一謚字都有若干條釋義。以《史記正義·謚法解》為例,定、元、康、思各有4條釋義,武、孝各有5條釋義,文、莊、靈各有6條釋義,恭字更多達9釋義。一字多義,可以起到“以少馭多”的效果,也可以區(qū)別得謚者的不同情況。如《逸周書·謚法解》中的“安”字謚號,就可以對應16種解釋:“好和不爭曰安;兆民寧賴曰安;寬容平和曰安;寬裕和平曰安;所保惟賢曰安;中心宅仁曰安;修己寧民曰安;務德不爭曰安;莊敬盡禮曰安;敬而有禮曰安;貌肅辭定曰安;止于義理曰安;恭德不勞曰安;靜正不遷曰安;懿恭中禮曰安;凝重合禮曰安”在先秦,這些謚號的用字是相對固定的。對不同謚號的解釋其實構(gòu)成了一種“評論標準”,針對人物的生平表現(xiàn),用謚號進行褒貶。
在先秦謚法的用字上,據(jù)學者考證,西周時期實際用謚為31字,其中美謚22個:文、武、成、康、穆、共、孝、宣、魏、獻、真、慎、胡、莊、惠、僖、頃、平、靖、貞、戴、桓,約占總謚字的71%,惡謚9個:懿、夷、厲、幽、煬、哀、愍、殤、昭,約占總用謚字的29%。至春秋時,實際用謚號41個,其中美謚27個:平、桓、莊、僖、惠、襄、頃、匡、定、簡、景、敬、慎、武、孝、文、宣、成、靖、獻、穆、德、康、共、戴、元、繆(通“穆”),約占總用謚字的66%;惡謚14個:靈、懿、隱、愍、昭、哀、厲、悼、殤、出、幽、夷、懷、聲,約占總用謚字的34%。戰(zhàn)國時期實際用謚16個,其中美謚有元、貞、定、考、威、烈、安、顯、慎、靖、肅、易、綿、休,14個;惡謚則只有辟、躁兩個。美謚占87.5%,惡謚占12.5%。春秋時期惡謚字比例最高,而至戰(zhàn)國時期,美謚占了絕大多數(shù)。可見先秦謚號的使用也是有所變化的。越到后期,“惡謚”的使用則越少。另外值得注意的一個變化是,不同謚號的用法在歷史過程中會發(fā)生演變。有些謚號先是美謚,后來則變成惡謚,相反的情形也存在。如“靈”這一謚號,有論者對《左傳》中晉靈公、陳靈公、鄭靈公、齊靈公、周靈王、楚靈王、蔡靈公、衛(wèi)靈公等行為事跡進行了考察,發(fā)現(xiàn)“靈”這一謚號起初并無善惡之別,如周靈王、鄭靈公之稱“靈”,并沒有負面意含。但之后獲得“靈”之謚號的君主則以負面行跡居多,“靈”因此成為惡謚。
謚號的這種“一字褒貶”法與孔子的“春秋筆法”極為類似。在《春秋》寫作中,孔子首創(chuàng)了一種“一字見義,寓褒貶于記事”的表達方式,被史家稱為“春秋筆法”,這種“春秋筆法”也為歷代新聞史家所津津樂道。但顯然,在先秦,“春秋筆法”不只存在于《春秋》中,先秦謚法當中也包含了一種“春秋筆法”。唐代太常博士李虞仲在進言中也將兩者相提并論:“謚者,所以表德懲惡,《春秋》褒貶法也”。這種“一字褒貶法”可謂中國古代品評人物的一大發(fā)明。
從先秦謚法中選用的謚字來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謚號”用字中用以褒貶人物的標準,是儒家的“禮”。實際上,謚法在周代成熟,并運用于對王公貴族的評議,本身是“周禮”的一部分。如果謚法真如《逸周書·謚法解》一書所言為周公所作,那也是周公“制禮作樂”的一部分。
周人的統(tǒng)治建立在“禮”之上,其所倡導的其實是一種“德治”?!抖Y記·曲禮》言:“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辨訟,非禮不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宦學事師,非禮不親。班朝治軍,蒞官行法,非禮威嚴不行;禱祠祭祀,供給鬼神,非禮不誠不莊。是以君子恭、敬、撙、節(jié)、退、讓以明禮?!薄暗隆眲t是周禮的核心所在。周人“以德配天”,將“天命”與統(tǒng)治者的“德行”聯(lián)系起來,可以說周代的文化實是一種“道德主義文化”。這種文化一直延續(xù)到春秋戰(zhàn)國時代。有德之君,會受到高度評價,相反,無德之人,將受到歷史的審判。這種對道德的重視鮮明地體現(xiàn)在先秦的傳播思想和傳播實踐當中,也毫無例外地體現(xiàn)在先秦“謚號”的選用上。《逸周書·謚法解》:“綏柔士民曰德;諫爭不威曰德;謀慮不威曰德;貴而好禮曰德;忠和純備曰德;綏懷來人曰德;強直溫柔曰德;勤恤民隱曰德;忠誠上實曰德;輔世長民曰德;寬眾憂役曰德;剛?cè)喠坏?;惠和純淑曰德;富貴好禮曰德;功成民用曰德;修文來遠曰德;睿智日新曰德;善政養(yǎng)民曰德;尊賢親親曰德;仁而有化曰德;憂在進賢曰德;寬栗擾毅曰德;直溫強義曰德;諫諍不違曰德;周旋中禮曰德;澤及遐外曰德;懿修罔懈曰德?!?/p>
正是因為對“德”的強調(diào),我們可以把先秦謚法視為禮法的一個組成部分,這種謚法因此也具有了強烈的道德評判色彩。先秦謚法的幾乎所有的美謚,都與道德上的卓越或完美相關(guān),《禮記·曲禮》首篇即是“毋不敬,儼若思,安定辭”。而“敬、思、安”也都用作先秦謚號。而幾乎所有的惡謚,也都與“失德”相關(guān)。如《謚法解》中的“戾”謚:“不悔前過曰戾;不思順受曰戾;知過不改曰戾?!弊阋娤惹刂u號作為一種傳播機制,充分體現(xiàn)和宣揚了周代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即“以德取人”的價值觀。這種“道德主義取向”的先秦謚法與孔子作《春秋》的價值立場完全一致。
在筆者看來,就人物評議而言,先秦謚法實開后世“以德取人”的品評人物之先河,也開創(chuàng)了中國“以道德標準”來評價人物的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在后世的謚法、史書的記載中都被承襲了下來。甚至影響到近代以來的新聞理念尤其是報紙評論。
先秦謚法的人物品評功能是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而逐漸顯現(xiàn)的。到春秋時期,謚法制度大為流行,惡謚較為普遍,有論者認為,這與春秋時期人物品評活動的興盛有密切關(guān)系。誠然,在品評人物成為時代潮流的語境下,謚法所發(fā)揮的評論功能也就更加重要和明顯。在筆者看來,就人物評議機制而言,雖然謚法的覆蓋面有限,但先秦謚法對人物的品評還是比較“民主”的。與后世謚法主要操君主之手不同,在先秦,由于去古未遠,謚法所發(fā)揮的“民主評議”功能體現(xiàn)得較為鮮明,充分發(fā)揮了一種品評功能,這從先秦謚法的程序和特點可以看出來。
首先,謚號的選定和授予有一定的程序,這些程序具有公開性,這使先秦謚法成為一種準“公共傳播機制”。先秦謚法曾經(jīng)歷一個從私謚到公謚,即從貴族私自擬謚敬獻祖宗到周王室將謚號收歸朝廷,納入王朝“禮治”的過程。當周王朝將謚法納入“禮治”后,謚法就不僅成為一種王權(quán)傳播活動,也成為一種非私密性質(zhì)的古代社會的“公共傳播”行為。
按照周代的給謚程序,大體有“請謚、議謚、定謚、賜謚”這幾個階段。這幾個階段,都體現(xiàn)了傳播的公開性?!罢堉u”就是死者家屬向朝廷報告,并依逝者所作所為請求獲得一個謚號。具體禮儀程序是先行“赴告”之禮,即某貴族死之后,派使者所行的報喪禮,在赴告的同時行請謚禮。周天子駕崩后,王室則要赴告于天,同時向上天請謚,天意象征著“謚”的公正無私。當然,“天子之喪動四?!保涓案嬷Y也要通告天下所有諸侯國??梢娺@是一個“信息公開”的過程。所謂“議謚”則是根據(jù)逝者生平表現(xiàn),選擇一個合適的謚號。在先秦,一般要在死者下葬之前議定其謚號。為什么要選在葬前議定呢?可能因為剛剛?cè)ナ廊藗儗ζ溆洃洩q新,比較好做評價,而死后太久則事跡模糊,難以評定了。
“賜謚”也是一個公開傳播的過程。所謂賜謚是將議謚確定后的謚號以上天、周天子或諸侯的名義賜予逝者,并且以禮官公開宣讀之。除了公開宣讀,賜謚往往還伴隨著隆重的儀式,儀式就是一種公開的傳播。《周禮·春官·大師》記載了周王的賜謚過程:“大喪,帥瞽而廒,作柩,謚?!碑斖醯撵`柩運往祖廟之庭舉行大奠時,當著前來奔喪的列國諸侯及王室貴族的面,禮官在柩前宣讀南郊向天所請的謚文,將其謚號公之于眾,以示隆重。諸侯及貴族的賜謚也一樣,一般選擇在其下葬前賜謚,因為這樣更容易使其謚號公開傳播。這即是班固《白虎通義·謚》所言:“所以臨葬而謚者何?因眾會欲顯揚之也?!币粋€人最后的公共出場可能就是葬禮了,這個時候賜謚,是最容易使其惡善之名聞于天下,也最容易起到“廣而告之”的效果,有利于謚號“顯惡揚善”功能的發(fā)揮。按照先秦謚法,謚號擬定以后,還要進行公告。如春秋戰(zhàn)國時代,各諸侯國的國君去世,除了要報告周天子,也要“赴告”其他諸侯國。謚號擬定后也是如此,理論上必須要讓其他諸侯國知道,因為其謚號不僅要載入本國史冊,也要載入他國史冊??梢娤惹刂u法作為一種公共傳播機制的特征是非常明顯的。
其次,先秦謚法中的“議謚”具有一定的“民主協(xié)商”色彩,這一點在古代文明史及人類傳播史上都是難能可貴的。在先秦,盡管天子謚法和諸侯謚法有所不同,但到春秋戰(zhàn)國時代,謚號的擬定過程中“子議父、臣議君”是比較常見的現(xiàn)象。諸侯之謚,通常由大臣和公子議定。顯然,這樣一種議謚機制,打破了等級森嚴的禮教制度,不僅使生者獲得了對逝者的一種評議權(quán),也使地位等級較低的“臣”和“子”獲得了對“君”與“父”的評議權(quán)。因而這樣一種評議機制具有一定的“民主”色彩。我們從《左傳·襄公十三年》所載的楚恭王死后臣子議謚一事可以看出這一特點。
楚子疾,告大夫曰:“不榖不德,少主社稷。生十年而喪先君,未及習師保之教訓而應受多福,是以不德而亡師于鄢;以辱社稷,為大夫憂,其弘多矣。若以大夫之靈,獲保首領(lǐng)以歿于地,唯是春秋窀穸之事,所以從先君于禰廟者,請為‘靈'若‘厲'。大夫擇焉!”莫對。及五命乃許。秋,楚共王卒。子囊謀謚。大夫曰:“君有命矣。”子囊曰:“君命以共,若之何毀之?赫赫楚國,而君臨之,撫有蠻夷,奄征南海,以屬諸夏,而知其過,可不謂共乎?請謚之‘共'?!贝蠓驈闹?。(《左傳·襄公十三年》)
楚子將死之際,告訴大夫謚自己為“靈”或“厲”,這是一種惡謚。有人認為楚恭王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懂得謙卑和謚號“表行跡”的道理,也有人認為這其實是楚恭王的策略,他以退為進,堵死自己被授“惡謚”的可能。不管如何,我們從這則記載中可以看出,楚恭王自己其實決定不了如何被授謚,議謚的權(quán)力掌握在卿大夫手里。所謂“行出于己,名生于人”(《逸周書·謚法解》)說的就是這層意思。楚恭王最后沒有被授惡謚,依據(jù)的是其能“悔過”,也算謚有所本。從這一事例可見“謚號”這種評議機制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還是發(fā)揮了一定“監(jiān)督”功能的。正是因為這種較為“民主”的監(jiān)督功能,秦始皇在統(tǒng)一六國后,廢除了謚法,其目的就是不想讓后人議論自己,以絕惡謚。秦始皇的廢謚令在《史記》中有記載:“制曰:朕聞太古有號毋謚,中古有號,死而以行為謚。如此,則子議父,臣議君也,甚無謂,朕弗取焉。自今以來,除謚法,朕為始皇帝?!辈贿^,秦亡以后,謚法還是被重新啟用,其用于褒貶人物的功能也為后世所繼承。
最后,先秦謚法作為一種有特色的、運行良好的人物評議機制也表現(xiàn)在較高的“惡謚”比例上。研究發(fā)現(xiàn),在中國歷代謚號中,先秦“惡謚”的比例是最高的。薛金玲根據(jù)《史記》統(tǒng)計了72位周天子及列國君臣用謚,發(fā)現(xiàn)其中美謚者54人,占總數(shù)的75%,惡謚者18人,占總數(shù)的25%。謚為惡謚的君主有“周厲王”“周昭王”“魯厲公”“齊厲公”“蔡厲公”“宋厲公”“晉厲公”“周幽王”“魯幽公”“陳幽公”“魯煬公”“宋煬公”“齊哀公”“宋愍公”“晉殤公”“周懿王”“周夷王”“魯懿公”等,這些得惡謚者,多為失國或行跡極劣者。而據(jù)汪受寬先生的《謚法研究》一書統(tǒng)計,從公元前841年至公元前221年,所有帝王、國君獲得謚號的總數(shù)為234個,其中美謚165個,占比為70.6%,平謚39個,占比為30%,惡謚30個,占比為12.8%。與后世相比,這一時期的惡謚的個數(shù)及所占的比例都是最高的。從這一點我們就能看出來,先秦謚法較好地發(fā)揮了品評人物的功能。
實際上,美謚與惡謚都代表著一種社會評價,但考慮到“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的存在,“美謚”難免成為阿諛奉承或“溢美之辭”,使人物評議或口碑機制呈現(xiàn)筆者所講的“傳播失靈”狀態(tài)。相比之下,“惡謚”呈現(xiàn)的信息則相對真實。惡謚是對失德君臣的一種負面評價,惡謚的比例越高,越能說明這一時期的謚法很好地發(fā)揮了人物評議和“輿論監(jiān)督”作用。如《左傳·晉靈公不君》載晉靈公“厚斂以雕墻,從臺上彈人,而觀其辟丸也。宰夫胹熊蹯不熟,殺之,寘諸畚,使婦人載以過朝。”如此倒行逆施,草菅人命,最后落得一個“靈”的謚號,也就理所當然了。事實上,春秋時代的謚法大多能做到“據(jù)事給謚”,并沒有太多的溢美之詞,因此比較好地發(fā)揮了謚號的褒貶善惡的功能。這一點也為時人所理解和重視。《左傳》曾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楚成王被迫自縊后,政變者穆王及大臣初議謚其為“靈”,成王聞此死不瞑目。據(jù)《左傳·文公元年》載:“冬,十月,以宮甲圍成王。王請食熊蹯而死,弗聽。丁未,王縊。謚之曰‘靈',不瞑;曰‘成',乃瞑?!睆倪@個故事中我們可以見出“謚號”的效力及其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
如果說現(xiàn)代傳播具有某種所謂“授予社會地位的功能”,那么,在中國先秦時代,類似功能一定程度上則由“謚法”來承擔了。在筆者看來,先秦謚法就是一種前大眾傳媒時代中國特色的人物評議機制,這種機制為中國古人所普遍接受和重視,成為一種獨特的傳播實踐和傳播模式。
從先秦謚法的實踐來看,謚號作為一種人物品行的評論機制既有民主、公開的一面,也有較為客觀的一面。正如《逸周書·謚法解》所言:“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先秦謚法不論從理念,還是從其實踐來看,都在追求一種“客觀評價”,追求“名副名實”。因此,在先秦謚法中,包含了一種“公正評價”的理念,這與古代良史所追求的“秉筆直書”異曲同工,也與孔子作《春秋》所追求的“書法無隱”暗合,體現(xiàn)了一種中國特色傳播實踐的“公共性”精神。
眾所周知,中國的史學傳統(tǒng)推崇“直書”和“實錄”,謚號的選定也是如此。不論是美謚、平謚還是惡謚,都要盡量做到謚行相符。先秦謚法這種實事求是的內(nèi)在精神是顯而易見的。以請謚為例,在《禮記·曲禮下》中,請謚被稱為“類見”,“既葬,見天子曰類見,言謚曰類”,朝廷接到請謚的報告后,并不是隨便賜給謚號,而是要嚴格依據(jù)死者的行狀來選擇謚號。實際上,在請謚的時候,家屬就必須報告逝者的生平功業(yè)以供參考鑒定。唐代孔穎達在《禮記》疏中說:“請謚于天子,必以其實為謚,類于平生之行也。何胤云,類其德而稱之,如經(jīng)天緯地曰文也。”可見,請求賜謚的時候必須要公開報告死者的功業(yè),以便給予其一個恰如其分的謚號。先秦謚法的這一傳統(tǒng)也為后世所繼承。漢代以后向朝廷請謚,都必須附死者“行狀”以供議謚參考。
從謚法實踐來看,春秋各諸侯國君得美謚者比比皆是,得惡謚者也為數(shù)不少。先秦謚號基本能反映其生前的“行之跡”。以謚號“成”為例,《謚法》釋“成”為“安民立政曰成”。春秋時,燕有成公,名載;蔡有成侯,名朔;魯有成公,名黑肱;陳有成公,名午;曹有成公,名負芻;晉有成公,名黑臀;衛(wèi)有成公,名鄭;宋有成公,名王臣;秦有成公,名不詳;楚有成王,名熊惲;齊有成公,名脫(一說為“說”);周有成王,名姬誦。這些謚號“成”的諸侯,其事跡在《史記》中多有記載,根據(jù)《史記》的記載,可以看出這些“成”謚諸侯,“謚”與“行”基本是一致的。薛金玲也對先秦人物的謚號與其行跡進行了考證,他將先秦主要人物謚號行跡與《謚法》對照觀察后發(fā)現(xiàn),除“昭”“懿”“夷”三謚字外,其余皆相符,且同謚者,行跡相似,善惡相當。難怪童書業(yè)先生在《春秋左傳研究》一書中也指出:“讀《左傳》、《史記》等書,知西周中葉以來,列國君臣以至周天子謚號,多與其人之德行、事業(yè)以至考終與否大略相當?!庇纱丝梢?,先秦謚法的“客觀性”確實是一種客觀存在,我們絕不能因為先秦謚法中存在溢美或名不符實現(xiàn)象就輕易否認這種客觀存在。
實際上,這種對“客觀公正”的追求也表現(xiàn)在“改謚”上。對于一些與事實不符的謚號,“改謚”行為可以進行糾正。如《左傳·宣公四年》載:鄭國大夫子家勾結(jié)公子宋,殺死國君姬夷,謚為幽公。后子家死,鄭之國人將子家之族全部驅(qū)逐。改葬幽公,并改其謚號為“靈”。這是春秋史上一次比較著名的“平反”案例。雖然“靈”也屬于惡謚,但在“國人”看來,“靈”而不是“幽”更符合姬夷的生平行事。顯然,這種“改謚”體現(xiàn)了一種“實事求是”的評價精神。
先秦謚法之所以能夠發(fā)揮這種“評議功能”,和中國古代獨特的歷史文化密切相關(guān)。中國人重“名”,在中國文化中,“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因此中國人十分重視“名分”,重視名實相符。在先秦文化中,對歷史的尊崇和敬畏也是一種信仰。在筆者看來,正是這種對“名”的重視以及對歷史的敬畏,使先秦謚法恪守一種“事實求是”的精神。謚法追求“不虛美,不隱惡”,與史家“秉筆直書”的精神內(nèi)在貫通。事實上,“謚號”本身就是一種原始的史料。中國先秦古人注重“以謚評人”,就是因為謚號議定之后是要寫入各國史冊的。在先秦,記事和修史是一種“準新聞傳播方式”,史官通過自己的筆,將已經(jīng)發(fā)生或正在發(fā)生的事件記錄下來,并且公之于眾,起到了“傳之其人”和“永垂不朽”的作用。就人物的評價而言,如果謚號本身不客觀,史官寫史當然就更加難以客觀了。反之,先秦史官為了追求“書法不隱”,追求“秉筆直書”,就必須使謚法和謚號“名副其實”??梢?,謚法作為一種人物評議機制和古代史官文化是內(nèi)在一致,相互協(xié)調(diào)的,他們都需要對歷史負責,對后代子孫負責。如果說中國古代的史官追求一種“其文直,其事核”的寫作方式,那么先秦謚法同樣追求這樣一種“求實”的精神,所不同者,史之寫作更加側(cè)重于史事之記錄,而謚法則更加側(cè)重于人物之品評;史之寫作用字較多,謚法之評價用字較少,如此而以。
在筆者看來,先秦謚法的傳播功能相當于歷史寫作的“知人論世”功能,與后世報紙的“評議”功能也有相近之處。近代報人梁啟超曾在1902年發(fā)表的《敬告我同業(yè)諸君》一文中認為報館和輿論操“名譽上之監(jiān)督權(quán)”:“輿論無形,而發(fā)揮之代表之者,莫若報館,遂謂報館為人道之總監(jiān)督可也?!睂嶋H上,早在2000多年前,先秦謚法就體現(xiàn)了這種對“名譽權(quán)”的監(jiān)督,并且這種“監(jiān)督”還是建立在追求“名副其實”的理念基礎(chǔ)上,發(fā)揮了類似后世大眾傳媒的功能。在中國歷史上,就“謚法”的品評人物的評議功能而言,先秦無疑發(fā)揮得最好,表現(xiàn)得也最為充分,追求“名副其實”的傳統(tǒng)也給了后世以積極影響。清人陳康祺在《郎潛紀聞》中還在稱道:“(武進趙恭毅公申喬)身后贈謚曰‘恭'曰‘毅',洵名副其實矣?!北M管謚法在秦漢以后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但仍然具有較為鮮明的評議功能。“議謚”仍然是一項重要而嚴肅的傳播活動。這種議謚“唯真、惟慎”的傳統(tǒng),誠如宋人程頤在《性理大全·謚法》中所言,任何人在論謚定謚時,都“不敢參一毫嫌怨,不敢萌一念恩私”,必須“虛心博采、平心議擬,以天下之公是公非,合于本人之真是真非?!?/p>
總之,先秦謚法作為一種古代社會的“公共傳播機制”值得我們重新評價,其所開創(chuàng)的這種追求“名實相符”的評議傳統(tǒng),未嘗不可視為一種中國特色的“公共性”之濫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