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代著冬
端午節(jié)后第二天,牛子厚離開虛樓,去了牌友鄔吉臣家。鄔吉臣年輕時是梨子寨的撿瓦匠。雨季還沒過去,人們看見他腋下夾著一塊棕墊,像猴子攀上屋頂,成為離太陽最近的人。撿瓦匠坐在屋頂上唱從川劇圍鼓里學來的唱腔。那些尖銳、高亢、零碎的聲音,從虛樓高處落進梯田、山崗、叢林,驚動了大路上的過路人。過路人看著像貓頭鷹一樣蹲在屋頂上的撿瓦匠,說:“撿瓦匠,你是在給瓦唱歌嗎?”
“我沒給瓦唱歌?!编w吉臣指了指空中。燦爛的陽光里,一隊北返的鳥群排著整齊的隊列,像一只熨斗滑過藍天,樣子比云朵還要輕快。鄔吉臣移了移屁股下的棕墊,重新坐穩(wěn)了說,“我在給天上飛過的鳥唱歌,我敢打包票,等它們慢慢悠悠地回到故鄉(xiāng),房子早就漏雨了?!?/p>
“你真是個快樂的人?!?/p>
過路人離開大路,留下?lián)焱呓骋粋€人在屋頂上哼唱。鄔吉臣唱的川劇圍鼓是從鎮(zhèn)上茶館里聽來的,《王婆罵雞》《茍家灘》《三打王英》《單刀會》。他最喜歡唱的是《茍家灘》。撿瓦匠認為,自從傳說中祖先在遷徙路上同一條大蛇大戰(zhàn)三天三夜以來,《茍家灘》里表現(xiàn)的戰(zhàn)斗是最猛烈的了。
牛子厚不同意這個觀點。
牛子厚跟鄔吉臣同年,長相大相徑庭。鄔吉臣胖胖的,像冬瓜,而牛子厚身材瘦削,枯瘦如柴。好在他臉上還有不少脂肪,能夠讓上嘴唇的兩撇胡子長出來,像兩條正在蛻皮的蠶子耷在嘴角上。別看牛子厚其貌不揚,他可是川牌桌上的老手,特別是打“幺地人”,幾乎沒有對手。
在梨子寨,人人知道牛子厚川牌打得好,但不討老婆喜歡。牛子厚老婆李中碧體格粗壯,性格直爽,像個君子。在她那張大圓臉上,除了憤怒,基本上沒別的表情。她原來并不這樣,剛嫁過來時,也是個笑瞇瞇的人。時間長了,她發(fā)現(xiàn),牛子厚做事常常半途而廢,他們結婚三十多年,他沒干成過一件事,一輩子一事無成。自從李中碧得出這個結論,她再也不對牛子厚笑了,也不愿意替他指點人生。
李中碧發(fā)誓不跟牛子厚說話,她跟家里的貓說話,跟狗說話,跟牛說話,跟雞說話,甚至跟水缸和碗說話,就是不跟牛子厚說話。牛子厚有時像擋住陽光那樣,故意擋在李中碧和她說話的物體之間。他以為這樣一來,李中碧至少要喊他讓開。沒想到,仿佛他只是個影子,即使他骨瘦如柴地夾在李中碧和物體之間,也不影響老婆自如地跟他遮擋住的東西說話。
牛子厚跟老婆的冷戰(zhàn)像葛藤,無孔不入,到處攀援,所到之處開枝散葉。正當梨子寨的老人們認為,牛子厚那朵從未開放過的愛情之花眼看就要徹底凋零時,兒子牛一河的一個電話,像旱季的一場透雨,使牛子厚眼見要枯死的婚姻之樹有了喘息之機,又茍延殘喘地活了過來。
牛一河的電話是讓李中碧去省城幫忙照看孫女牛秀秀。牛一河二十歲去省城闖蕩,賣過手機,做過導游,后來跟一個面包師傅學會烤面包,開了一家面包店,當上小老板,買了房,娶了老婆,生了女兒,才真正在省城站住腳。牛一河的老婆陳晚琴是城里人,秀秀剛進幼兒園,她就上班了,家里全靠保姆?,F(xiàn)在,保姆辭職不干了,秀秀上小學二年級,連個接送的人都沒有,牛一河打電話讓李中碧先去幫一段時間。
李中碧一離開梨子寨,牛子厚跟撿瓦匠一樣成了單身漢,不僅更自由,關鍵是瀕臨死亡的婚姻像從獵人手里逃脫的兔子,又有了活蹦亂跳的跡象。牛子厚繼續(xù)成為川牌桌上的???,他舉止囂張,敢扯起嗓門喊住在溝谷對岸的鄔吉臣和管客師何清安到家里打牌。
進入初夏,牛子厚發(fā)現(xiàn)自己心不在焉,牌打得沒過去那么機靈了。鄔吉臣連占上風,喜不自禁,高興得在嘴里敲鑼打鼓,鑼鼓曲牌換了一個又一個。一會兒上天梯,一會兒釣金龜,一會兒左右靠……唱得牛子厚心煩意亂,牛子厚說:“撿瓦匠,你高興得太早了?!?/p>
“早嗎?”鄔吉臣指了指桌上象征輸贏的筷子和玉米粒說,“如果我下手狠一點,你家筷子早沒蹤影了?!?/p>
“這有啥好吹噓的?”
“你再看看這個。”
“茶杯?茶杯還沒得筷子值得吹噓,它能說明什么?”
“說明我講衛(wèi)生,配得上長生不老。”
從那以后,牛子厚跟鄔吉臣一上牌桌就斗嘴。開始,他以為是自己老了,話多;后來才知道,是他想念老婆和孫女了。一個人一旦有了心事,做事容易分神。牛子厚在川牌桌上已經(jīng)不是常勝將軍,只要撿瓦匠愿意,能一邊唱著《茍家灘》,一邊把他殺得片甲不留。
臨近端午節(jié),牛子厚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特異功能。那天他坐在虛樓回廊的陰影里,觀看對面山岡上的鴿子花。鴿子花開放時,如同一群白色鳥群在新綠的林間起舞。當他專注地看著山岡上的鴿子花,耳朵里響起一聲陽雀的鳴叫,接著傳來秀秀的哭聲。起初他以為聽岔了,自己怎么可能聽到五百里之外的聲音?但秀秀的哭聲之外,還有別的聲音。汽車鳴笛聲,人群嘈雜聲,小販叫賣聲……這些聲音不是梨子寨的聲音。隨著各種聲音出現(xiàn),牛子厚的目光穿越千山萬水,看到了省城街頭的景象——一輛轎車追尾;兩個行人吵架;秀秀追一只蝴蝶,摔倒在水溝里哭泣。十多天后,牛子厚發(fā)現(xiàn),只要他午后坐在虛樓回廊的陰影里,很容易聽到五百里之外秀秀的哭聲,看到五百里之外省城的畫面。
端午節(jié)后第二天,牛子厚離開家,想把這個重大發(fā)現(xiàn)告訴自己的牌友。他走過溝谷,穿過一片竹林,抬頭看見鄔吉臣坐在虛樓的回廊上,用一把過去剝桐梓的剜刀摳腳上的雞眼。鄔吉臣像下苦力那樣咧著嘴,咬著牙,費力地用刃口在腳上摸索。聽見牛子厚的喊聲,他丟下剜刀,穿上鞋子說:“你也太謙虛啦,打個牌,還要親自登門請我?!?/p>
“我不是來喊你打牌。”牛子厚神秘地說,“撿瓦匠,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有特異功能,能聽見五百里之外的聲音,也能看見五百里之外的人。”
“你怎么知道?”
“我聽見秀秀的哭聲,很快又看見她了。”
“那不是特異功能,是你做夢了?!?/p>
“可我沒睡覺啊?!?/p>
“說明你有心事。一個人心里有事,感覺會遲鈍,有時明明睡著了,卻以為自己沒睡。要證明這事很簡單,如果你再看見秀秀,就給李中碧打電話,假如你看見的和事實有出入,說明你不是有特異功能,而是做夢了。”
鄔吉臣的提議讓牛子厚找到了借口。李中碧去幫牛一河前,因為打牌,一直跟他賭氣,到了省城也沒給他打過電話,牛子厚只能偶爾從牛一河的電話里得到只言片語。進入初夏,他發(fā)現(xiàn)自己想老婆了,也不好意思給她打電話。現(xiàn)在好了,鄔吉臣的建議讓牛子厚沒那么不好意思了,他決定找個時間給老婆打個電話,核實一下自己是不是有特異功能。
為了通話順利,牛子厚像個迷信的人,一遍遍翻看黃歷,期望找到一個打電話的吉日。設計黃歷的人哪知道后來會有電話,沒有標注適宜打電話的吉日良辰,這讓牛子厚很失望。有兩次他試圖用黃歷上的出行或破土來代替,后來又否定了,他覺得弄不好會事與愿違。猶豫了兩天,夏至到來前,他決定自己跟自己抓鬮來決定。他做了兩個鬮,一個寫適宜打電話,一個寫不適宜打電話,然后把兩個鬮放進碗里。為了順利抓到寫有適宜打電話那個鬮,他把那個鬮做得很大,連傻瓜也知道那個鬮上寫有適宜打電話。為了避嫌,他摸黑一連抓了五次,次次都能順利地抓到鼓動他打電話的那個鬮,等他滿足了自己的愿望,又覺得這樣做假沒意思。他把鬮丟回碗里,看著墻上的蛛網(wǎng)出神。
以前他沒認真看過蛛網(wǎng),不知道蜘蛛會耍雜技。牛子厚發(fā)現(xiàn),斜進虛樓的陽光里,浮滿了細微的粉塵,粉塵在空中像羽毛輕盈地上上下下,起起伏伏,落到蛛網(wǎng)上,使蛛絲變得松弛而粗大。躲在網(wǎng)心的蜘蛛像個雜技演員似的忽然從高空墜下來,牛子厚以為它會摔死,等蜘蛛懸在空中彈動,他才發(fā)現(xiàn)蜘蛛屁股上拴有一根發(fā)亮的蜘蛛絲,使它看上去像拴了保險帶的雜技演員。牛子厚吐了一泡口水,在心里說,不抓鬮了,只要蜘蛛掉到地上,他立馬給老婆打電話。
蜘蛛真的掉到了地上。
跟賭氣的老婆打電話比想象的容易,還沒等牛子厚吐到地上的口水被風吹干,李中碧在電話里已經(jīng)不生氣了,甚至出人意料地關心起他的生活。牛子厚有點小激動,他覺得有個老婆管管真是不賴的事情。他親熱地說:“老婆,我有特異功能了。”
“你打‘幺地人打瘋啦?”
“我沒騙你,昨天中午,我聽見秀秀哭,又看見她被一條狗追咬。”
“不可能,昨天是星期六,中午陳晚琴帶秀秀去鼓行報名學打鼓,鼓行沒鼓了,名沒報上,秀秀倒是哭了一場,可根本沒被狗咬,你做夢了?!?/p>
“啥鼓行?”
“專門教人打鼓的地方?!?/p>
“你給秀秀說,爺爺給她做一只鼓?!?/p>
“你別吹牛了?!崩钪斜痰穆曇魯嗔艘幌拢娫捓飩鱽硪宦暿终茡舸蚱と獾穆曇?。有可能是她打了一只蚊子,也有可能是她追趕廚房豬肉上的蒼蠅。牛子厚聽上去,感覺李中碧歡快、放松,像個很幸福的人。李中碧打完自己的身體或豬肉,繼續(xù)說,“我不知道你嗎?一輩子一事無成,我要是給秀秀說了,你半途而廢怎么辦?”
“我賭咒發(fā)誓?!?/p>
“要不這樣,先不給秀秀說你要給她做鼓,你做成了,她去學打鼓;你做不成,她也不傷心?!?/p>
李中碧離開梨子寨整整三個月,牛子厚第一次給她打電話,原本是想證實自己是不是有特異功能,可話到中途轉了個彎,他攬下了給孫女秀秀做一只鼓的任務。放下電話,他對自己的表現(xiàn)很滿意。秀秀滿七歲了,他一共沒見過多少面,更沒給秀秀做過一件像樣的事。牛子厚在心里暗下決心,一定要給孫女辦一件讓她開心的事,讓老婆刮目相看。他像電視里領導訓話那樣大聲詢問,你有沒有信心?接著他又像一個被考問的列兵往前邁了一步,自問自答說,有。
夏至很快到來了,氣溫慢慢升高,田野一片蔥翠。除了幾塊還在耕作的田地長滿了蔬菜和秧苗,其他土地全撂荒了,上面長滿了雜草,成了蜻蜓、蝴蝶和其他昆蟲的天堂。牛子厚片刻也坐不住,他像焦慮癥患者在村道上轉來轉去,所到之處,村道兩旁的雜草里被驚飛的昆蟲像密集的彈丸撲向空中。有幾只傻乎乎地撲到他臉上,他沒客氣,使勁扇著自己的耳光,把昆蟲拍死了。
牛子厚啥事不做,跑到田野上亂逛,是他感覺自己第一次被難住了。他答應給秀秀做一只鼓,放下電話才發(fā)現(xiàn),他不知道誰會做鼓。過了半輩子后,他第一次感覺到了出師不利的煎熬。以前辦事不順,他順水推舟,不辦了。這次不一樣,他覺得自己正在調(diào)動畢生精力來辦成一件事。
梨子寨的俗話說,青蛙晚上出來散步,是讓饑餓給逼出來的。牛子厚在路上亂走,是想找到解決問題的鑰匙。他圍著虛樓下的枇杷樹轉了幾圈,終于有了主意。其實,主意不是他想出來的,是他聽見鄔吉臣在虛樓上唱《茍家灘》,想起那家伙年輕時走村串寨,消息靈通,應該知道誰會制鼓。
為了照顧自尊心,牛子厚沒直接向鄔吉臣請教。他像一只狡猾的鳥那樣,先在別處喧囂一陣,再直奔谷倉。他先說了一陣川牌的新玩法,才像個考官,漫不經(jīng)心地給鄔吉臣提出一個問題:“撿瓦匠,人們說你見多識廣,我考你個問題?!?/p>
“你說?!编w吉臣深知牛子厚聲東擊西的伎倆,警惕地說,“有沒有輸贏?”
“沒輸贏,我只想考考你是不是像人們說的那樣神通廣大?!?/p>
“你出題?!?/p>
“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制鼓師?”
“不知道?!?/p>
“完了?!编w吉臣的回答像一場瓢潑大雨,把牛子厚燃起的希望火苗給澆滅了。一個人一旦沒希望了,也不怕露出馬腳,他把鄔吉臣當撿瓦匠時坐的棕墊從板壁上取下來,放到虛樓的回廊上,坐上去唉聲嘆氣。他說,“我賭咒發(fā)誓要給秀秀做一只鼓,連你都不知道哪里有制鼓師,等著我的只有失敗了?!?/p>
“你太悲觀了,這事很簡單。”
“怎么簡單?”
“你去寫幾張廣告貼到鎮(zhèn)上。廣告好比種子,種下種子,就有收獲。我敢保證,不出三天,天下制鼓師的行蹤就會出現(xiàn)在你面前?!?/p>
牛子厚信了,鄔吉臣的主意像一根繩子把他拴在家里。牛子厚文化不高,好多年沒寫過毛筆字了。他在桌子上鋪開白紙,看見墨一顆一顆地往下滴,試了兩天,他才慢慢找到感覺。第三天,他提起筆,竟然文思敏捷,很快,他張牙舞爪地寫好了幾張尋找制鼓師的廣告。廣告上說,他要制一只鼓,如能提供制鼓師消息,必有重金相謝云云。鄔吉臣從鎮(zhèn)上聽圍鼓回來,對牛子厚寫的廣告很滿意,他們當天就把幾份廣告貼到了三里外的鎮(zhèn)上。為了提高傳播效率,廣告分別貼到了人流密集的地方。一份貼到茶館門口,一份貼到三輪車上,一份貼到學校門外。
盡管準備充分,牛子厚還是讓茶館的窗戶騙了。他蹲在墻根撥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茶館的窗戶根本沒上閂,他輕輕翻窗進屋,借著隱約的月光,看見茶館一片狼藉,桌椅零亂,地上全是遺棄的香煙盒。為了防摔倒,牛子厚打開手機,利用微弱的光線,他看見鄔吉臣的塑料茶杯像一只被丟棄的倭瓜躺在一把椅子的下面。不知什么原因,讓撿瓦匠慌不擇路,把他講衛(wèi)生的證據(jù)給拋棄了。
牛子厚把茶杯拾起來,放到桌上。又用手機照明,摸到柜臺后面,找到一張紙和一支簽字筆,寫了一張字條。字條上言明,此杯屬梨子寨撿瓦匠鄔吉臣專有,務請歸還。他把紙條壓到杯下,才順著墻根,找到了江家聯(lián)使用的橢圓形川鼓。
他把鼓從鼓架上取下來,系上拇指粗的鼓槌,挎上肩,準備打道回府。翻窗前,一切正常。等他翻出窗戶,才發(fā)現(xiàn)他不該要鼓槌。隨著他腳步翻飛,兩根鼓槌在他身后輪流敲鼓,像報警的更夫。鼓聲嚇得牛子厚一路狂奔。他跑得越快,鼓聲響得越密,一直響到梨子寨才停息。第二天,茶館報案后,派出所的警察正是沿著人們夢中聽到的鼓聲,來到梨子寨,找到牛子厚。當他打開堂屋大門,見警察和江家聯(lián)站在門外時,牛子厚驚訝地說:“你們太神奇了,我前腳把鼓借回家,你們后腳就到了。”
“是很神奇。”警察說,“我第一次碰見偷鼓的人敲著鼓跑。”
“我不是偷,是借?!?/p>
“借東西光明正大,你為啥要偷偷借呢?”
“我找他借?!迸W雍裰噶酥附衣?lián)說,“他不干,我只有悄悄借。”
梨子寨沒有來過警車,車頂旋轉、閃爍的燈光,把寨里的留守老人全部驚動出了家門。撿瓦匠鄔吉臣和管客師何清安約人打“幺地人”睡晚了,匆忙中穿得不甚整齊。他們站在牛子厚虛樓外聽了一陣,搞清楚梨子寨招來警察的原因,鄔吉臣拍著胸脯,很仗義地替牌友做證,牛子厚確實不是小偷。
警察和江家聯(lián)很耐心地聽鄔吉臣從牛子厚一輩子一事無成說起,說到他和老婆搞嘴,答應給孫女做一只鼓;再說到他到處找制鼓師,沒有進展,才決定借鼓。鄔吉臣的說法把警察打動了,相信牛子厚沒撒謊,他真是只想借鼓。警察訓了牛子厚幾句,叫他今后不要亂來。警察說,如果不是鼓不值錢,加上牛子厚態(tài)度好,他一定會被關幾天。這句話把牛子厚鎮(zhèn)住了,江家聯(lián)把鼓拿走時,他沒敢吭聲。
到了虛樓外,林里的群鳥像吵架的悍婦,你來我往,強詞奪理。警察停下腳步,仿佛在聽群鳥吵架,其實不是,他想起了某件事。警察想了想,若有所思地告訴牛子厚,幾年前,他在蒿子壩辦案,見過一個制鼓人,叫冉叢鼎。冉叢鼎是縣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傳承人,如果牛子厚確實想做一只鼓,可以到蒿子壩試試。
警察一離開,牛子厚馬不停蹄地去了蒿子壩。蒿子壩屬另一個鎮(zhèn),離梨子寨有二十里。為了防狗和蛇咬,牛子厚給自己準備了一根荊竹棍,又用稻草系住褲腳,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走遠路的人,才提著紅糖上路。
中午,牛子厚進入蒿子壩,他看見老人們睡得像一株株倒下的樹,在自家門前的竹椅、板凳或者草墊上東倒西歪。整個寨子安靜得像一塊石頭,除了老人們的均勻鼾息,沒有別的聲音。牛子厚不想打擾睡覺的人,他轉來轉去,終于在梯田里找到一個逮黃鱔的半大小子。經(jīng)過他的指點,牛子厚走過一條水溝和一片洋芋地,在一幢老掉的虛樓下找到了冉叢鼎。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牛子厚怎么也不會相信冉叢鼎是個厲害的手藝人。他個子矮小,形銷骨立,正在門前的板凳上打瞌睡。他的身子靠著板壁,緩慢地左右搖晃。牛子厚的腳步聲把他驚醒了,他睜開眼睛,看了看眼前的陌生人,以為牛子厚想找水喝。他側過身子,指了指屋后的水缸,又準備繼續(xù)睡覺。牛子厚怕他再睡過去,趕緊往前緊走幾步說:“我想問一下,你是冉叢鼎師傅嗎?”
“你是哪個?”
“我是梨子寨的牛子厚?!?/p>
“你找我干啥?”
“我想請你做一只鼓?!迸W雍駬难矍暗男±项^拒絕,馬上補充說,“價錢好商量?!?/p>
“我不做鼓?!?/p>
“你不是做鼓的傳承人嗎,怎么能說不做就不做呢?”牛子厚把紅糖放到冉叢鼎面前說,“你看,我還給你帶了禮物。”
“我不要你的禮物,也不做鼓。”
“我不明白,為啥?”
“我需要徒弟,沒有徒弟,做鼓有什么意思?”
“這不正好嗎?”牛子厚擔心事情半途而廢,沖動地說,“我是專程來拜師學做鼓的?!?/p>
“你嗎?”冉叢鼎有點興趣了,他伸了伸懶腰,把折著的身子打開。牛子厚看清楚了,冉叢鼎應該有七十多歲,臉上皺巴巴的。牛子厚有些可憐他,垂著手,畢恭畢敬地站在他面前,像個虔誠的學徒。冉叢鼎把身子抻了抻,繼續(xù)說,“如果你是勤快人,我倒愿意收你為徒弟?!?/p>
“我一直是勤快人,我能從公雞打鳴一直干到母雞進窩?!?/p>
那天,冉叢鼎很高興,給牛子厚展示了他的制鼓器具。制鼓器具很舊了,上面散發(fā)出年代久遠的器物上特有的蒼老光芒。光緒年的蒙皮器,民國年間的鑿子、推刨、鐵鉆,以及一套做鼓環(huán)和鼓釘?shù)你~匠工具。冉叢鼎把這些東西翻出來,擺在陽光下,器物的蒼老令牛子厚肅然起敬。
按照牛子厚的想法,他想馬上拜師學做鼓,冉叢鼎沒答應。他收下牛子厚的紅糖,打發(fā)他回梨子寨了。睡在夜色深處,聽著山岡上夜鳥的鳴叫,有一種新鮮的感覺令牛子厚輾轉反側。他從沒像這一次一樣,如此迫切地期望做成一件事,而這件事已經(jīng)從開頭的做一只鼓,演變成他學做鼓了。
還有幾天到小暑節(jié)氣,牛子厚天天往蒿子壩跑,一心想學做鼓。冉叢鼎嘴里答應了,可沒動靜。有兩次,牛子厚不想跑了,他想接受鄔吉臣的邀約,去跟他們打“幺地人”,最后還是做成一件事的想法占了上風。他大汗淋漓地跑到蒿子壩,幫冉叢鼎把干透了的紅椿木改成薄板,又把水牛皮用竹塊抻開,放到虛樓里晾干。冉叢鼎閉著眼睛在屋外打瞌睡,偶爾睜開眼睛看他一眼,又像風中的麥子似的歪斜著身子睡過去了。
事情出現(xiàn)轉機,是因為李中碧的電話。那天,牛子厚像往常那樣把改好的紅椿木板搬進虛樓,剛放手,李中碧打電話來詢問他做鼓的進展。接通老婆的電話,牛子厚差點哭了。他帶著哭腔給李中碧說,自己活了一輩子才明白,要想做成一件事,得像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那樣,做好吃盡苦頭的準備。他好不容易找到制鼓師,也當了徒弟,可師傅只讓他干粗活,遲遲不教他制鼓,看樣子,秀秀那只鼓是趕不上了。不過,牛子厚語氣堅決地說,自己喜歡上了制鼓這門手藝,即使秀秀的鼓做不成,他也要把這門手藝學到手,眼下自己一心只想做成這件事。
“既然這樣,”冉叢鼎說,“那我們今天開始做鼓吧?!?/p>
“你把我弄糊涂了,這是為啥?”
“因為我今天聽到了你的實話?!?/p>
“你怎么知道?”
“在你到來之前,你的廣告已經(jīng)隨三輪車先到達了蒿子壩。”冉叢鼎從懷里掏出一張紙,那正是夏至節(jié)氣前牛子厚貼在三輪車上的廣告。冉叢鼎說,“你能找到我,說明你并不是像人們說的那樣,事事都會半途而廢。本來,我說不做鼓,是想考考你的決心有多大。沒想到,你是真愿意學做鼓?!?/p>
“開始是假的,后來變成真的了。”
“我看出來了。”
小暑節(jié)氣很快到了,在那幾天時間里,牛子厚天一亮就往蒿子壩跑,跟他師傅學做鼓。冉叢鼎提議,第一只鼓給秀秀做。那是一只橢圓形長條鼓,用的是陰干了十年的紅椿木和八年的水牛皮。做鼓時,牛子厚基本沒上手,他多數(shù)時候看冉叢鼎做,偶爾打打下手,只是在做鼓板和蒙皮時,他干過一些粗活。盡管如此,牛子厚已經(jīng)很開心了,他原來只是想找人給秀秀做一只鼓,沒想到自己能親手給秀秀做一只鼓。
釘鼓釘前,牛子厚才知道做鼓是精細活。他看見冉叢鼎一會兒緊緊蒙皮器的某個拉環(huán),用鼓槌敲敲鼓面,再松掉某個拉環(huán)。反反復復,一直在尋找那個最精準的鼓聲?;巳鞎r間,冉叢鼎才把鼓聲校準,釘上黃銅鼓釘和鼓環(huán),一只漂亮的橢圓形長條鼓做成了。牛子厚敲著鼓說:“師傅,我替孫女謝謝你,這是鼓錢。”
“鼓錢我收下,你快去快回,把鼓送到省城,還得回來當徒弟?!?/p>
“你放心,我大暑節(jié)前一定回來?!?/p>
牛子厚把新鼓從蒿子壩背回梨子寨,又用黃楊木做了兩根細長的鼓槌,才帶著鼓來到鎮(zhèn)上,搭上了去往省城的班車。臨行前,為了保護鼓皮,他在虛樓里翻了半天,找到一塊李中碧放在家里的頭巾。頭巾綠底,紅花,幾朵牡丹開得很艷。牛子厚把頭巾系在鼓上,像抱著一個樸實的鄉(xiāng)下丫頭坐上了汽車,樣子很喜慶。
汽車上了高速公路,牛子厚給李中碧打電話約定,要給秀秀一個驚喜。李中碧變得溫柔了,提醒他到了服務區(qū)別忘了屙尿,高速路上不比寨子里,屙尿很不方便。牛子厚嘴上答應了,并沒下車屙尿。他抱著鼓,擔心下車屙尿時人們亂敲。下午快到省城時,他才憋得受不了,去了一趟廁所,等他回來,發(fā)現(xiàn)鼓像個系花頭巾的小丫頭,在位子上坐得好好的,沒有人去敲打它。
到兒子牛一河家時,已是黃昏。窗外,幾只畫眉在枝葉間竄動。牛子厚剛落座,陳晚琴帶著秀秀回來了。秀秀有大半年沒見過牛子厚,有些害羞,咬著指頭拿眼睛去看他身邊系花頭巾的鼓。李中碧順著秀秀的目光說:“秀秀,你看爺爺給你帶了啥東西?”
“爺爺,你給我?guī)€鼓來干啥?”
“你忘了?”李中碧說,“端午節(jié)前,你去鼓行報名學打鼓,鼓行沒鼓,你爺爺聽說了,專門做了一只鼓。你放心,我們現(xiàn)在有鼓了,等放了假,你可以帶著爺爺做的鼓去鼓行學打鼓了?!?/p>
“可是。”秀秀說,“我報名想學的是爵士鼓,這是爵士鼓嗎?”
“我們就把它當成爵士鼓?!标愅砬倜靼走^來,迅速接過話頭說,“只是這只‘爵士鼓長得有些特別?!?/p>
“‘爵士鼓為啥還要系著花頭巾呢?”
“它剛從鄉(xiāng)下來,有些害羞?!?/p>
“我能敲嗎?”
“可以呀?!?/p>
秀秀敲鼓時,牛子厚起身下樓。他想起臨走前師傅冉叢鼎讓他在省城買點黃銅,帶回去做鼓環(huán)和鼓釘。窗外天色尚早,商店還沒關門,他想今天把事情辦好,明天一早趕回去,繼續(xù)學做鼓。
來到樓道上,身后傳來秀秀敲鼓的“咚咚”聲,以及她的歡快笑聲。密集的鼓點像奔跑的腳步,令牛子厚熱血沸騰。樓道上還有兩個等電梯的女人,她們牽著狗。聽到鼓聲,歪頭往鼓聲響起的方向好奇地看了一眼,馬上又恢復了矜持模樣。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