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玉

我是學中文的，也許是“職業(yè)病”，我對古代、現(xiàn)代、當代知識分子的語文水平非常感興趣，也注意觀察和分析當代中國人的語文問題，特別是對當下大學生的語文水平非常關(guān)注。我的判斷，中國古代，全民語文水平不高，但知識分子的語文水平卻非常高，原因在于教育的普及程度和教育的方式，中國古代經(jīng)濟不發(fā)達，教育普及程度不高，大部分人不能上學讀書，或者上學時間很短，所以民眾普遍語文水平很低，他們的表達和言說主要是日常層面的，而知識分子一生學習的基本上都是語文，或者可以稱之為“廣義的語文”，所以，語文水平自然是高。

現(xiàn)代時期，中國的知識譜系已經(jīng)由傳統(tǒng)的“四部”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代的“七科”，但讀書人從小仍然要學習傳統(tǒng)的“四書”“五經(jīng)”，并且這種學習貫穿他們的一生。中國于清末開始設立新式學堂，分為“蒙學堂”“小學堂”“中學堂”以及“大學堂”四級，其中“小學堂”和“中學堂”又分為“初級”“高級”兩個階段?！懊蓪W堂”基本上是語文學習，包括讀經(jīng)、讀史、習字、修身等；“小學堂”以語文為主，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張百熙主持編定的《欽定小學堂章程》，規(guī)定小學的課程共8種：修身、讀經(jīng)、作文、習字、史學、輿地、算學、體操，①張百熙：《欽定小學堂章程》，《張百熙集》，長沙：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83、96頁。除了“算學”和“體操”以外，其它基本上都是語文的范疇?！爸袑W堂”開始增加物理、化學、外語等，但語文仍然是“核心”課程，同年張百熙主持編定的《欽定中學堂章程》，規(guī)定中學的課程共12種：修身、讀經(jīng)、算學、詞章、中外史學、中外輿地、外國文、圖畫、博物、物理、化學、體操，②張百熙：《欽定小學堂章程》，《張百熙集》，長沙：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83、96頁。除了物理、化學、外語和體操以外，其它課程都是語文和“泛語文”。只有到了“大學”才開始“分科”，但不管是農(nóng)、醫(yī)、理、工還是法、商，都有語文的位置，歷史、倫理、人文地理等是當時大學各“科”必修的課程，這些課程都具有很強的“語文”性。當然，現(xiàn)代時期，學校教育的課程設置是變化的，總體趨勢是越來越實用化，語文在整個學習過程中的分量越來越輕，地位越來越低，但即使這樣，現(xiàn)代時期的知識分子語文水平也是很高的，因為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語文教育一直占有很大的比重，也即他們大多數(shù)都接受了良好的語文教育。

歷史進入“當代”之后，語文在教育中的地位進一步降低，并且是越來越低，所以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語文水平總體上呈下滑趨勢。特別21世紀以來，中國知識分子的語文水平可以說跌到了谷底。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與高考“指揮棒”有關(guān)，長期以來，高考語文成績與語文水平聯(lián)系并不緊密，認真學語文和不認真學語文或者語文水平高與水平低從語文高考考試中很難反映出來?；ê芏鄷r間閱讀和寫作，但考試卻不見分數(shù)的明顯進步，遠不及學習數(shù)學、物理、外語等有效果。當今中學生從初中開始就不怎么認真學習學語文了，因為認真學和不認真學考試成績一個樣，而是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花在數(shù)理化、外語這些容易得分的科目上，很多人的高考語文還是小學打下的那點基礎(chǔ)，因而如果小學語文沒有學好，那么其語文水平終身都是糟糕的狀況。幾十年來，中學教育從初中開始就有各種補習班，或?qū)W校的（多為隱形）、或社會的，教育部門出臺多種措施甚至法規(guī)予以禁止，但屢禁不止，根源當然在于高考的壓力。補習多是數(shù)學、物理、化學、外語等，極少有補習語文的，相反，很多學校和老師還限制學生的課外語文學習，認為讀文學、讀歷史浪費時間，耽誤學業(yè)。這種高考功利主義嚴重影響了中國人的語文水平，從根本上說也影響了中國人的文化素養(yǎng)。中國語文從來沒有如當今一樣陷入深沉的危機之中，上世紀50、60年代語文伴隨著整個教育開始淪陷，但相比較還是有地位的，當時有要求不學數(shù)理化的，要求不學外語的，但還沒有人要求不學語文。80年代盛行“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的觀念，但那時也不否定語文。當今，語文實際上處于邊緣的地位，淪為可有可無的地步，遠不及數(shù)學、物理、化學、外語的地位，恐怕僅比歷史略好些，不學語文不再是觀念和看法而是變成了事實。

我們可以看到，當今大學生的語文水平越來越差，差得讓人難以置信，不會正確地使用標點符號，比如一逗到底?！暗摹薄暗亍薄暗谩比植环?。語句不通，關(guān)鍵是還不知道哪里不通，為什么不通。一級常用字都寫錯，大量的用詞不準，詞不達意。文章沒有邏輯，沒有層次，主題不清楚，或者根本就沒有圍繞主題進行寫作。不會分段落，不會分章節(jié)。邏輯學的確不是小學、中學的課程，但其實我們一生下來就在學習“講邏輯”，而語文學習一個重要的訓練就是邏輯思維訓練，中小學語文課堂上閱讀層面的千篇一律地概括“段落大意”，歸納“中心思想”，講解句子的意思，其實就是在講邏輯；寫作層面的所謂“條理清晰”“表達準確”“重點突出”“主題明確”等，其實就是在講邏輯。所以，現(xiàn)在大學生各種寫作不講邏輯，不能簡單地怪罪大學不重視“邏輯”課，其實根源在中小學語文。

當今中國知識分子語文水平不高其表現(xiàn)是全方位的。首先在寫字上，目前的“習字”教育本質(zhì)上是跟老師的粉筆字學寫鋼筆字，書寫的范本則是課本上的印刷體，主要是楷體、宋體以及黑體，寫出來的是自創(chuàng)的行書甚至草書?？w、宋體的毛筆原字及原理是什么樣的，其筆畫是如何形成的，完全不知道。中國古代有很多優(yōu)美的行書或草書，當今中小學卻沒有進行專門知識性學習，更不要說實踐層面上的模仿書寫了。所以，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手書普遍非常難看，很多名人也附庸風雅地“題字”“題詞”，但只能用“丑陋”形容，和現(xiàn)代知識分子相比相形見絀，其根源同樣在于從小的語文教育。中國古代、現(xiàn)代知識分子，用現(xiàn)在的標準來看，他們很多都稱得上是書法家，他們從小就接受了良好的寫字訓練，可以說有“童子功”，一手優(yōu)美的字，出手就給人以儒雅的感覺。其次在閱讀上，當代語文教育中文言文的比例非常小，所以當代知識分子基本上不能讀古文，更不要說古文寫作，比如詩詞寫作，這是古代、現(xiàn)代知識分子生活中最重要的風雅方式。當代語文主要是閱讀現(xiàn)代文，也是用現(xiàn)代文寫作，完全放棄了傳統(tǒng)的“四書”“五經(jīng)”，這放棄的不僅是語言方式，更重要的是放棄傳統(tǒng)思想文化，在這一意義上，當代知識分子在語文水平和文化品格上完全不能和古代、現(xiàn)代知識分子相提并論。第三是在寫作上，當代知識分子很少能夠?qū)懗龊梦恼碌模骷液椭形膶I(yè)的知識分子略好一些，但和現(xiàn)代那一代知識分子比，相差太遠，表現(xiàn)為：不精煉，品位不高，表達不準確，語法錯誤，現(xiàn)代“八股文”（即毛澤東所說的“黨八股”），沒有情懷等。這當然不完全是語文的問題，但卻與語文有極大的關(guān)系。

高級官員和著名大學校長頻頻讀錯字或者不識字已經(jīng)引起社會熱議，這被看作是當代中國知識分子語文水平欠佳的鐵的證據(jù)。但事實其實沒有這么簡單，讀錯字，或者不識某字，這再正常不過了，漢字目前超過8萬個，即使專業(yè)人士也不敢保證都認識，生活中每個人都會讀錯字。對于讀錯字和不識某字，要做具體的分析，按照上世紀80年代國務院公布的《現(xiàn)代漢語通用字表》，“滇”屬于“一級字”（共3 500個）①參見《通用規(guī)范漢字表》，北京：語文出版社2013年版。“鵠”“瓠”“黌”等也參考此書。，是最常用字，即小學生就應該掌握的字，云南某高官把“滇”讀作“鎮(zhèn)”，如果不是看花了眼的話，說明小學語文都沒有學好?！谤]”為“二級字”（共3 000個），大致相當于中學生必須掌握的字，北京某著名大學校長把“鵠”讀作“皓”，說明中學語文還有所欠缺。“瓠”（音hù）也為“二級字”，北京某著名大學校長不識，同樣說明他中學語文不好。“黌”（音hóng）為“三級字”（共1605個），為中學語文中比較偏僻的字，不認識也不是什么丟人的事，但“黌門”為學校的古稱，南方某著名大學校長把“黌”讀作“黃”，說明其中學語文水平?jīng)]有達到很高的境界。

讀寫錯別字或者不識字，這在語文水平中還是極表面的，或者說是淺層次的，而深層的則是語文背后的文化。我一直認為，小學語文、中學語文和大學語文，是有目標和層次區(qū)分的，小學語文的重點是識字，中學語文的重點是文章閱讀、理解和寫作，大學語文的重點則是語文背后的文化。讀錯別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其背后的語文習慣，比如好的習慣是有不認識的字就查字典，這應該是小學語文培養(yǎng)的習慣，現(xiàn)在有手機查字變得非常方便，但當代知識分子多沒有這一良好的習慣，這才真正反映了中國當代知識分子語文素養(yǎng)低下。

表面上的東西大家都看到了，但深層的即隱形的文化性欠缺則是大家所忽略的。很多人認為，語文學習到中學畢業(yè)就基本上完成了，用不著再學習了。的確，對于普通民眾來說，正常的高中語文水平就可以滿足日常生活以及工作中的閱讀和寫作的需要，但對于知識分子來說，我認為中學語文水平是遠遠不夠的，不管文科知識分子還是理工科知識分子，思想文化素養(yǎng)都是非常重要的，國民有國民素質(zhì)，知識分子有知識分子之素質(zhì)，國民素質(zhì)決定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整體實力包括思想文化水平，而知識分子的素質(zhì)則決定一個國家民族的思想文化高度，也決定科技的高度。我們看到，不管是歷史上還是近現(xiàn)代，偉大的科學家都具有偉大的人文情懷，都具有深刻的思想，都有很高的文化素養(yǎng)。文化素質(zhì)不高，可以做一個科技工作者，但絕不可能成為科學家。全面而深厚的文化素養(yǎng)，不僅有助于豐富科學家的人生，涵養(yǎng)科學家的性情，對他們的科學研究也是非常有幫助的。自然科學研究達到一定程度之后其實就是比思想文化，瓶頸不再是科學而是思想文化，能否取得更大的突破，達到更高的境界，往往不取決于科學研究本身，而是取決于科學家的思想文化修養(yǎng)，取決于個人的人格與品位、人生態(tài)度、對個人和民族國家的認識與追求等。人文科學研究更是這樣，達到一定程度之后，是否能夠有更大的突破，往往不取決于專業(yè)知識和水平，而取決于文史哲思想的深度與厚度，取決于人生之境界，取決于于情懷與胸懷，一個專注于名利的人其學問的天花板是有限度的，只有胸懷無限寬廣學問才能無限寬廣。而思想文化某種意義上說就是語文的范疇。專業(yè)學習是有限度的，只有語文學習是無止境的。

上世紀50、60年代不重視語文教育，其后果現(xiàn)在已經(jīng)清晰地顯示出來，80年代不重視語文教育，后果正在慢慢地顯示出來，而最近10多年對語文的輕視，恐怕二十年之后才會看到惡果。所以，當代中國知識分子語文水平低下的狀況應該還會持續(xù)很長一段時間。更悲觀的是，放眼當今的大學教育，我認為中國當代知識分子語文水平整體還在下滑。今天的大學實事上沒有語文教育，《大學語文》不論是教材還是教學，都是徒有虛名。當今的絕大多數(shù)《大學語文》教材還是沿襲中學語文的思路，還是在“字”“詞”“句”“章”的層面上做文章，而不是強調(diào)文化教育。當今的大學生在思想文化上的無知有時達到驚人的地步，這種無知暫時還沒有什么后果，我們可以把它看作是“年青”的特征。

但在學習上的嚴重后果則已經(jīng)非常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了，其中最明顯的就是寫作能力很差，特別是在文科領(lǐng)域。大學學習雖然專業(yè)不同，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都要表達和寫作，差別只是量的不同以及程度上的不同。文科一般來說寫作多一些，也復雜一些，而理工科寫作相對少些，也相對簡單一些。寫作包括讀書體會、論文、發(fā)言稿、借條、書信等，不客氣地說，當今大學生包括研究生從語文的角度來說多數(shù)都不合格。很多老師指導學生論文，其實根本就不是指導專業(yè)問題，而是指導語文問題，包括標點符號，錯別字，用詞不準確，語句不通，結(jié)構(gòu)框架不合理，條理不清晰，中心不明確，等等。文科的老師都有一個共同的感受，那就是，語文好的學生，不管人文科學專業(yè)，還社會科學專業(yè)，學習都比較輕松，“事半功倍”，相反，則是“事倍功半”。論文寫作也是這樣，語文好的學生，老師指導起來相對輕松，語文不好的學生，老師指導起來則要費事多了。

如何解決當今大學生的寫作能力越來越差的問題，我認為最重要的途徑就是多閱讀，養(yǎng)成良好的閱讀習慣，在閱讀的過程中提高認識能力，進而提高表達能力，也即在閱讀中學會寫作。書籍是最好的老師，所有的道理書中都有，有的是直接的，有的是間接的，需要通過閱讀者去領(lǐng)悟。所有的寫作，不管文字上的，邏輯上的，還是結(jié)構(gòu)框架上，書中都有，只要用心去體會，一定可以學習到。閱讀以外無它，沒有捷徑可走。

寫作不是技術(shù)問題，而是思想文化的問題。文學寫作以生活經(jīng)驗以及對生活的哲理性感受和思考等作為前提，學術(shù)論文寫作以及日常應用寫作卻不是這樣的，它具有一定的語文技術(shù)性，但更重要的是思想文化作為基礎(chǔ)，而思想與文化本質(zhì)上不屬于專業(yè)，屬于語文，主要屬于大學語文。對于學文學的人來說，歷史和哲學不屬于專業(yè)，而屬于語文；對于歷史專業(yè)的人來說，文學不屬于專業(yè)，而屬于大學語文。在這個意義上，大學語文不等于中文，雖然中文專業(yè)在語文上有更多的優(yōu)勢。同樣是在這一意義上，中文專業(yè)也需要學習大學語文，而且有更高的要求，對于中文專業(yè)來說，大學語文主要是歷史、哲學、教育、倫理、地理等。

與專業(yè)學習不一樣，大學語文需要終身學習。所以把《大學語文》教材學好并不是真正學好了大學語文，《大學語文》更重要的是傳達一種觀念，即思想文化對于一個知識分子的重要性；《大學語文》更重要的是養(yǎng)成良好的閱讀習慣，養(yǎng)成終身閱讀的習慣。閱讀并在閱讀中提高文化素質(zhì)，這才是“大學語文”的本質(zhì)。我始終認為“大學語文”其實沒有那么復雜，當然也沒有那么有趣，不是電視節(jié)目，更不是游戲，而是文化和素養(yǎng)的訓練，對于有的人來說很枯燥，但對于有志于提高思想文化修養(yǎng)和非專業(yè)素質(zhì)的人來說，對于勤于思考的人來說，卻能夠帶來不可替代的身心愉快，并且終身受益，從而極大地充實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