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鈺可
敘述分層是小說敘述學理論中的重要問題,具有很大的討論空間。法國文論家熱奈特將文本層次分為“第一敘事”“第二敘事(元故事)”①參見[法]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王文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57-161頁。等,曾引起熱烈的討論。不過其理論體系比較復(fù)雜,表述上也有些難解。個人以為,學者趙毅衡對此問題的闡釋比較簡潔明晰,可供參考。他認為:“高敘述層次的任務(wù)是為低一個層次提供敘述者。也就是說,高敘述層次中的人物是低層次的敘述者。一部作品可以有一到幾個敘述層次,如果我們在這一系列的敘述層次中確定一個主敘述層次,那么,向這個主敘述層次提供敘述者的,可以稱為超敘述層次,由主敘述提供敘述者的就是次敘述層次?!雹谮w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 比較敘述學導(dǎo)論》,成都:四川出版集團2013年版,第63頁。
就小說《燈》而言,它的敘述結(jié)構(gòu)并不復(fù)雜,但十分別致。文中存在兩條基本的敘事序列:一是文本敘述者敘述青衣女子和屋主人的故事,二是屋主人“我”敘述老兵的故事。兩條序列在小說中存在清晰的分野,互不交叉,但并不割裂。作者似乎有意在其中設(shè)計交織的伏筆,卻又在小說結(jié)尾部分徹底消解了這種可能。從結(jié)構(gòu)上看,青衣女子和屋主人的故事像一個大體的框架,為下層敘事提供敘述者,屬于超敘述層;老兵的故事構(gòu)成了小說的主體,被嵌套在第三人稱的敘述中,屬于主敘述層。兩層敘事巧妙結(jié)合,構(gòu)成結(jié)構(gòu)上的互動張力,使小說最終達成了真假難辨、亦真亦幻的敘述效果。具體來說,作者主要依憑“燈”與“我”兩個媒介完成了嵌套結(jié)構(gòu)的構(gòu)建,下面將分別論述。
小說完成這種嵌套所借助的第一個媒介是象征性的事物“燈”。作為小說的標題,“燈”在一開始就被點出:因為青衣女子在屋主人的住處看見一盞油燈,感到疑惑并詢問屋主人燈的來歷,屋主人于是向她講述關(guān)于“燈”的故事。由“燈”引出主敘述,不僅切題而且順理成章。兩層敘述之間構(gòu)成隱秘的“因果”關(guān)系:因為沒有這盞燈,就不會有青衣女子的詢問,進而也就不會有老兵故事的展開。在主敘述層的開頭,率先登場的是一盞經(jīng)常熄滅的電燈,這個特性是造成后文換燈風波的起因。小說第二次出現(xiàn)“油燈”是在交代完“軍官廚子”這句話的來歷之后:
于是這老兵,不知從什么地方又買來了一個舊燈,擦得罩子非常清潔,把燈頭剪成圓形,放到我桌子上來了。①沈從文:《燈》,凌宇主編:《沈從文小說選》第1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57頁。下文引用原文部分若無說明皆出自此版本。
這句話揭示了一個很重要的背景,即這盞燈是老兵買來的,也正因如此,“我”才會在被問起“燈”的來歷時自然想起老兵。在“我”的記憶里,這盞燈和老兵始終聯(lián)系在一起,當“我”在它昏暗不定的光線下望到老兵的臉時,總會不自然地牽引出許多思緒。后文具體闡述“我”和老兵交往的經(jīng)歷時,這盞燈暫時作為一種隱形的見證者而存在。稱之為“隱形”,是因為“燈”未在主敘述層中被作為重要的敘事線索提及;稱之為“見證者”則是因為盡管主敘述層的敘述者“我”沒有刻意提這盞燈,但因為小說開頭超敘述層的鋪墊,讀者似乎也可以透過敘述想見“我”在燈光下面對著青衣女子講故事的情景。
在主敘述層的尾聲,敘述者以一句“這就是我桌上有這樣一盞燈的來由了。我歡喜這燈,經(jīng)常還使用它”自然收束,仿佛一下子把讀者又拉回到超敘述層的空間里。而在之后的敘述中,“燈”再度作為重要的線索登場。屋主人和青衣女子的兩次交流都緊緊圍繞這盞燈展開,這盞燈仿佛從敘述者“我”構(gòu)建的那個老兵的年代里穿越過來,進入青衣女子的年代?!盁簟闭亲鳛橹匾拿浇榇蛲诉@兩個時空,搭建起參與嵌套的兩層敘事序列相關(guān)聯(lián)的橋梁。至于在小說結(jié)尾,作者又通過改寫燈的來歷徹底切斷了這座橋梁,從而建立起一層新的嵌套關(guān)系,這一點將在下文“另當別論”。
法國語言學家埃米爾·本維尼斯特曾說:“人是在語言中并且通過語言自立為主體?!雹冢鄯ǎ莅C谞枴け揪S尼斯特:《普通語言學問題(選譯本)》,王東亮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293頁。在《燈》這部作品中,無論是超敘述層的屋主人、青衣女子,還是主敘述層的“我”、老兵與藍衣女孩,都是被敘述者建構(gòu)起來的主體,這些主體借助人稱轉(zhuǎn)換在兩級敘述層中自由穿梭。他們的一個共同點在于,所有的主體都沒有名字,是被指示出來的對象。從這個角度來說,盡管超敘述層里的人物成了主敘述層的敘述者,但這并不意味著超敘述層就是單層次的。事實上,絕對的單層次結(jié)構(gòu)幾乎不存在,因為每一個故事都是敘述的產(chǎn)物,都不可避免地會受到敘述者的影響。因此,這種分層也只是相對而言。正如趙毅衡所言:“任何敘述行為,實際上都隱指了一個高敘述層次的存在,因為敘述者只能從這個超越的層次執(zhí)行他的各種功能?!雹圳w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 比較敘述學導(dǎo)論》,成都:四川出版集團2013年版,第80頁。就《燈》這部作品而言,小說一開始就無聲地引入第三人稱敘述屋主人和青衣女子的故事,這個敘述者未見得一定就是小說作者。而這種敘述模式和傳統(tǒng)說書頗為類似,唯一的區(qū)別在于,《燈》里的敘述者更像一個目擊者,他和被敘述的人物之間不存在時間差,除了表明正在進行敘述這一事實外,別無其他任何個性化特質(zhì)。
在交代了敘述的起因后,第三人稱敘事者自然隱退,小說隨即進入主敘述層,即重點展開老兵的故事。“兩年前我就住在這里”,小說第二段立即切換成第一人稱,但并不會使讀者產(chǎn)生誤解,這里的“我”就是前文被敘述的那個屋主人。這樣安排的一個好處是有助于敘述人引入自身視角刻畫人物。雖然主敘述層的主角是老兵,但這部分的敘述是以“我”為中心展開的,是“我”感受到的老兵。申丹在《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一書中寫道:“在第一人稱回顧性敘述中,通常有兩種眼光在交替作用:一為敘述者‘我’追憶往事的眼光,另一為被追憶的‘我’正在經(jīng)歷事件時的眼光?!雹偕甑ぃ骸稊⑹鰧W與小說文體學研究》第2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23頁。一方面屋主人是在向青衣女子回憶自己和老兵交往的經(jīng)歷,具有追憶性質(zhì),難免會讓人產(chǎn)生時空上的隔膜。在寫到老兵和藍衣女人談話時,“我”沒有直接寫自己即時的感受,而是說“從后來他的神氣上,我知道他在和女人談話時節(jié),一定是用了一個對主人的恭敬而又親切的態(tài)度應(yīng)答著的”,這明顯是回憶性的語氣。另一方面,借助于第一人稱的視角,敘述者“我”又無時無刻不把自身置于當時當?shù)氐那榫持校噲D還原當時的心理,并推測老兵的所思所想。小說中有一段非常典型的“我”的自我剖白和對老兵心理的推想:
可是我將怎樣來同這老兵安安靜靜生活下去?我做的事太同我這老家人的夢遠離了,我簡直怕見他了。我只告他現(xiàn)在做點文章教點書,社會上對我如何好;在他那方面,又總是常常看到體面的有身分朋友同我來往,還有那更體面的精致如酥如奶作成的年青女人到我住處來,他知道許多關(guān)于我表面的生活,這些情形就堅固了他的好夢。他極力在那里忍耐,保持著他做仆人的身份。但越節(jié)制到自己,也就越容易對于我的孤單感到同情。
這段描寫突出了被嵌套的主敘述層采用第一人稱敘述的優(yōu)越性。它有利于表達“我”當時當?shù)氐母惺?,使讀者產(chǎn)生很強的代入感。老兵將他自己的夢投注在“我”的生活上,“我”對此既感動又困擾,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想刻意疏遠他的沖動,這種心理其實是很微妙、很矛盾的。同時,“我”也站在“我”的視角上推想老兵當時的心理,用諸如“他知道”這樣的字眼將這種心理呈現(xiàn)給讀者,這是一種在場、即時性的敘述眼光。采用第一人稱“我”敘述將這兩種眼光非常自然地結(jié)合在一起,使得“我”和“老兵”的形象同時被鮮明地凸顯了出來。如果采用第三人稱全知敘述也可以表達同樣的內(nèi)容,但在高度客觀的要求下,又難免會有損表達的感染力。
在主敘述層行將結(jié)束的時候,故事中的“我”滿含深情地對“自我”心理進行了剖析,并描繪出“我”眼中老兵清晰的形象:“我歡喜這燈……我在燈光下總仿佛見到那老兵的紅臉,還有那一身軍服,一個古典的人,十八世紀的老管家——更使我不會忘記的,是從他小小眼睛里滾出的一切無聲音的言語,對我的希望和抗議”。從這里可以看出,盡管老兵曾經(jīng)給“我”的生活帶來一定困擾,但“我”還是敬重他、懷念他。“我”只能依賴這燈光追憶老兵的形象,這種深切的情感再度借助第一人稱得以完滿地表達。而當故事說完時,小說復(fù)又切換成第三人稱,主敘述層敘述者“我”回歸屋主人的肉身,第三人稱敘述者登場。伴隨著青衣女子走過桌子摩挲那盞小燈,讀者似乎也從老兵的故事里被拉回敘述的現(xiàn)場。在主敘述層中,“我”的心理已得到了較為細膩的展現(xiàn),因而在超敘述層中,敘述者除了描述兩人間的對話外,把更多的敘述重心放在了對青衣女人的心理描繪上,例如:“女人稍稍吃驚了,怎么兩年來還有油?”“女人對于主人所說的那老兵,是完全中意了”等,敘述者盡管沒有和故事中的人物發(fā)生交集,但他努力地在揣想青衣女子當時的心理,以便于揭示更為豐富的面向。相比較而言,對于屋主人心理的描繪則顯得薄弱了許多,僅有一句“主人懂得這是為湊成那故事而來的,非常歡迎這種拜訪”。青衣女子特意穿了一件藍色衣服來到屋主人家,其用意實際是顯而易見的,她真的相信老兵與藍衣女子的存在,因而存了滿心的希望要為這個故事“辯護”。而屋主人明知這燈原本就不是老兵買的卻并未點明,其面對青衣女子“一廂情愿”時的心理很耐人尋味,正是第三人稱的敘述視角給了敘述者在此留白的可能,使得后文主人說漏嘴從而徹底暴露主敘述層的虛假性這一設(shè)計變得順理成章。從主敘述層回歸超敘述層,從“我”到“他”,人稱的轉(zhuǎn)換不僅切換了敘述的情境與視角,更為小說的最終走向開辟出更多可能,為情節(jié)的翻轉(zhuǎn)預(yù)留了空間。
和一般的倒敘寫法不同,在《燈》的嵌套結(jié)構(gòu)中,小說結(jié)尾的情節(jié)翻轉(zhuǎn)非常耐人尋味,而這一切的變化都來自于那盞貫通時空的“燈”。屋主人和青衣女子再次談起燈的事情,主人想到要下樓去取燈,女子問他這燈的位置,主人的回答暴露了那個最大的秘密——這燈壓根就不是什么老兵買來的,而是向樓下房東家的娘姨借的。這么一來,主敘述層中有關(guān)老兵和燈的記述的真實性陡然降低,不只是故事中的青衣女子,連帶著讀者也感到被大大戲弄了一把。小說這部分的描寫非??酥魄椅⒚睿魅朔路鹗枪室饴冻隽笋R腳:
“那是因為前晚上燈泡壞了,不好做事,借他們樓下房東家娘姨的。我再去拿來就是了?!?/p>
“難道是娘姨的燈嗎?”
“不,我好像說過,是老兵買的燈!”男子趕忙分辯,還說:“你知這燈是老兵買的!”
“但那是你說的謊話!”
短短幾句話,卻幾乎完全顛覆了主敘述層敘事成立的合法性,既然連燈都是臨時借來的,那么很有可能根本就不存在老兵這個人,主人慌張之下辯駁的幾句說辭并不能起到任何實質(zhì)性的作用。那么是否就能確定老兵是由屋主人虛構(gòu)出來的人物呢?在小說的最后,作者再次玩弄了一把敘述的游戲。盡管青衣女子揭穿了主人的“謊言”,但他倆似乎都很愿意繼續(xù)為這個謊言辯護,小說沒有以兩人的不歡而散結(jié)尾,反而是兩人相約一起去蘇州、去南京。而這旅行的目的,正是為了探聽那個“老司務(wù)長”的下落。如果說前文的對話顛覆了主敘述層成立的合法性,那么此處的敘述則是為整部小說打開了一個延伸的出口,把嵌套結(jié)構(gòu)從封閉的空間“解救”出來。雖然這燈不是老兵買來的,但老兵這個人未必就一定不存在,甚至連屋主人和青衣女子都不相信他真的死了,因此才決定要繼續(xù)追尋他的下落。沈從文后來寫作《邊城》的時候似乎也沿用了這種敘事風格:“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①沈從文:《邊城》,凌宇主編:《沈從文小說選》第2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293頁。也是這樣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結(jié)尾,小說人物的命運仿佛是連作者也不能掌控的,與其說是敘述者向讀者開的一個玩笑,不如說是小說人物向所有人開的一個玩笑,他們的命運最終掌握在他們自己的手里,至于這判斷是什么,作家不寫,讀者永遠都不會確知。不過對于這樣一個頗具戲劇性的結(jié)尾,也有評論者提出批評的看法,為避免斷章取義,現(xiàn)將相關(guān)內(nèi)容摘錄如下:
從結(jié)構(gòu)上說,后面的那幾節(jié)也應(yīng)該是刪去的,只須用幾句話照應(yīng)篇首便夠了。添加了它們上去,反把正文的重要性減少,而且對于表現(xiàn)的東西也減輕了效力。此外,正文的調(diào)子也不和它們相同:一個是莊嚴而稍帶感傷,一個是輕率而稍帶快意??傊稛簟愤@篇作品在內(nèi)容方面的確不錯,在形式方面,那是要經(jīng)過一番改造的。明白地說來,從第一百一十四面第二節(jié)起②參見沈從文:《沈從文子集》,北京:新月書店1931年版,第114頁。,一直到篇末止這一段蛇足可以斷去,而掉以幾句足以照應(yīng)篇首的便很好了。③賀玉波:《沈從文的作品評判(下)》,劉洪濤、楊瑞仁主編:《沈從文研究資料》上冊,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44頁。
這種觀點似乎認為,因為小說最后的部分和主敘述層的敘述風格不太匹配,使得整部作品產(chǎn)生了一種割裂感,因此主張把結(jié)尾部分刪去。若真如此處理的話,整部小說成了以倒敘結(jié)構(gòu)組織起來的回憶性作品。這么一來,這個小說就變成了“我”筆下的老兵的人物傳記,和一般寫人記事的回憶文字沒有太大不同,還會大大弱化小說的戲劇效果。因為在《燈》這個小說中,所謂的戲劇沖突不僅產(chǎn)生在“我”和老兵之間,也同時存在于屋主人和青衣女子之間,那句“年青人在一種小小惶恐情形中抱著接了吻”并不是可有可無的閑筆,它表明“我”和女子也是一對有情人,女子后來追問燈的故事甚至特意穿了一件藍色的衣服要“湊成”這故事是有她的“私心”的,老兵并不是整部小說唯一的主角。小說結(jié)尾兩人決定結(jié)伴追尋老兵的下落看似突兀,但實際上前文并非完全沒有鋪墊,作者在處理人物關(guān)系時有意留下了使結(jié)尾情節(jié)翻轉(zhuǎn)的空間,這也是他構(gòu)思的一大匠心所在。
回到上文論及的敘事理論,在沈從文的《燈》中,超敘述層和主敘述層之間并非簡單的拼貼,而是作者有意識的組織。從大的脈絡(luò)看,超敘述層為主敘述層提供了敘述的前提和基礎(chǔ),是一種“解釋”。但這種“解釋”并非是因果式的正面補充,而是一種顛覆性的“反解釋”。超敘述層顛覆了主敘述層敘事成立的合法性,把讀者帶入了虛實難辨的敘述圈套,但這種“顛覆”并不是絕對的,作者又以開放性的結(jié)尾把這種追問和探尋延伸到文本之外,營造出意猶未盡的敘述張力。正如有評論者指出:“《燈》具有明顯的敘述意識,文學創(chuàng)作不再是單純的對生活的外在進行書寫,而是變成了創(chuàng)作者自我審美意識的建構(gòu)與解構(gòu)活動,突破了將文學僅僅當作敘述經(jīng)驗的真實,突出了敘述行為本身的自我價值,從而將作者當作是生活的記錄者進行了解構(gòu)?!雹賲钦h:《沈從文創(chuàng)作研究》,湖南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2年,第223頁。
雖然沈從文的小說有不少是從生活中取材,有一些甚至能在他的經(jīng)歷中找到原型,但是他本人并不很糾結(jié)于真實與虛假之間的關(guān)系。他認為,“文學藝術(shù)沒有真不真的問題,只有美不美的問題”②沈從文:《水云》,劉洪濤、楊瑞仁主編:《沈從文研究資料》上冊,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0、102頁。,當有人問起他:“××,你寫的可是真事情?”答曰:“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雹凵驈奈模骸端啤?,劉洪濤、楊瑞仁主編:《沈從文研究資料》上冊,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0、102頁。比起“真”,“美”似乎是沈從文小說中更執(zhí)著的追求。這種感情和他本人的經(jīng)歷是分不開的:“我生長于作品中所寫到的那類小鄉(xiāng)城,我的祖父,父親,以及兄弟,全列身軍籍;死去的莫不在職務(wù)上死去,不死的也必然的將在職務(wù)上終其一生?!雹苌驈奈模骸丁催叧恰殿}記·新題記》,劉洪濤、楊瑞仁主編:《沈從文研究資料》上冊,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9頁。正因如此,他在寫老兵的時候,即便懷揣著一種“奴性的鑒賞”⑤趙園:《沈從文構(gòu)筑的“湘西世界”》,《文學評論》1986年第6期。,筆下也總是蘸滿了深情。在《燈》這部作品中,老兵是跟隨“我”的父親一同出征過的老司務(wù)長,人生閱歷異常豐富。他對“我”懷了一種父親對兒子一般的殷切之情,把他的夢寄托在我的婚姻與生活上,在得知自己理想破滅的時候甚至不禁落淚。雖然他的過分關(guān)切對“我”造成了一定困擾,讓“我”有一種“怕見他”的沖動,但是在“我”心里,他仍舊是那樣一個“純厚”“正直”“古典”的人,即使“我”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再聽到他的消息,“我”也不愿意相信他真的就這樣死了。這個被敘述者人為建構(gòu)出來的主體形象竟是那樣豐滿,就算他真的是作者和敘述者一同虛構(gòu)出來的人物,這種深切真摯的情感卻是真真切切表現(xiàn)在作品中的,因此,作者在消解“存在”真實的同時實際是又強化了這種“情感”的真實。
作為一位講故事的大師,沈從文的敘事功力無疑是很高超的,嵌套結(jié)構(gòu)正是他在“講故事小說”中經(jīng)常使用的一種手法。王瑤先生曾評價“他的才能使他在說故事方面比寫小說要成功得多。”⑥王瑤:《沈從文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國新文學史稿節(jié)選〉》,劉洪濤、楊瑞仁主編:《沈從文研究資料》上冊,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01頁。與故事的內(nèi)容相比,敘述這個行為本身也具有同等的意義。無論是1926—1927年間創(chuàng)作的《獵野豬的故事》《入伍后》《松子君》《老實人》,還是他在1930年代成熟期創(chuàng)作的《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說故事人的故事》等小說,都采用了和《燈》類似的“故事里的人講故事”這樣的嵌套敘述模式,只是采用的表現(xiàn)形式不盡相同,在人稱和敘述對象的選取上也各有差異,但是這些故事最終的目的仍舊是為了要說服讀者相信這個“故事”。比如在《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結(jié)尾,作者寫道:“有些過去的事情永遠咬著我的心,我說出來時,你們卻以為是個故事,沒有人能夠了解一個人生活里被這種上百個故事壓住時,他用的是一種如何心情過日子?!雹偕驈奈模骸度齻€男人和一個女人》,凌宇主編:《沈從文小說選》第1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245頁。正如評論者指出的那樣:“當沈從文強調(diào)自己在寫故事的時候,他所強調(diào)的并不是小說的真實性,而恰恰是借以征服都市讀者的虛構(gòu)性和傳奇性。”②吳曉東:《從“故事”到“小說”》,《長沙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稛簟愤@個小說的獨特性則在于,它的嵌套結(jié)構(gòu)不是可有可無的,其本身就是小說意旨的一個部分。作者借助敘述者之口主動消解了主敘述層敘述的真實性,將小說引入真假難辨的無窮遠處。由此,有關(guān)小說真實性與虛構(gòu)性如何辯證共生的問題再度引發(fā)論者思考,這也體現(xiàn)了作品自身的敘述魅力。
帕慕克曾借用席勒的說法將讀者歸納為兩大類,一類是“絕對天真的讀者,他們總是把文本當作自傳或喬裝的生活體驗編年史來看,無論你曾多少次提醒他們所閱讀的是一部小說”③[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天真的和感傷的小說家》,彭發(fā)勝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1頁。。另一類則是“絕對感傷—反思性的讀者,他們認為一切文本都是構(gòu)造和虛構(gòu),無論你曾多少次提醒他們所閱讀的是你最坦誠的自傳”④[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天真的和感傷的小說家》,彭發(fā)勝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1頁。。帕慕克認為這兩種人“根本體會不到閱讀小說的樂趣”⑤[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天真的和感傷的小說家》,彭發(fā)勝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1頁。。閱讀小說不是在做索隱游戲,所謂的“真實”與否在小說的語境里需要被重新定義,人物能否在現(xiàn)實中找到原型有時并不那么要緊,重要的是在敘述與被敘述的當下,他真實地在作者、敘述者與讀者的心中活過,他也就有了被解讀的意義。從這個意義上說,沈從文在《燈》里搭建起的這個敘述圈套其實也可以被理解為是一次“真實”與“虛構(gòu)”的“狹路相逢”,在這場一切小說都難以回避的相遇里,是戲謔的述者把玩的一出最真誠的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