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君莉
(中國人民大學(xué) 哲學(xué)院,北京 100872)
“仁”作為儒家思想的核心范疇,在宋明理學(xué)那里得到了繼承和發(fā)展,尤其是在理學(xué)開創(chuàng)者之一程顥先生那里得到了獨特的發(fā)展與詮釋。本文以程顥的“仁學(xué)”為研究視角,試圖說明以下問題:第一,程顥如何詮釋“仁”;第二,程顥仁學(xué)對先秦思想的發(fā)展;第三,程顥仁學(xué)的理論困境與價值可能。
眾所周知,馮友蘭先生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便提出“二程”思想之異同且開創(chuàng)了“理學(xué)”與“心學(xué)”二派[注]參見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史》下“程明道與程伊川”一節(jié);對二程異同的解讀以及二者作為理學(xué)、心學(xué)先驅(qū)的觀點,馮先生在《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第五冊第五十二章繼續(xù)堅持并稱為“道學(xué)的奠基者——二程”。,這基本得到學(xué)界的公認。近些年,相關(guān)研究認為“二程”思想從根本上有很大的差別,但也有部分學(xué)者認為除了理論形態(tài)與側(cè)重點有所區(qū)別之外,二者在本體論上并無差別。但就明道先生與伊川先生的仁學(xué)思想來講,二者也多有不同,陳來先生談及二者關(guān)于仁的區(qū)別時,認為“程顥的仁說思想主要有三:以一體論仁;以知覺論仁;以生意論仁”[1]19。對于程頤的仁說,陳來先生認為:“惟公近仁;愛人非仁;仁性愛情。”[1]21所以本文承續(xù)學(xué)界此種研究現(xiàn)狀,重點論述程顥的《識仁篇》中的仁學(xué)思想。
鐘泰先生在論及明道“識仁說”時認為“明道教人,每單提仁字,故《語錄》中有言仁處最多,而莫備于呂與叔(大臨)《東見錄》所記。后世因號之為識仁說”[2]206。明道所傳文獻不多,但談到仁的地方不少,諸如:
訂頑一篇,意極完備,乃仁之體也。[3]15
學(xué)者識得仁體,實有諸己,只要義理栽培。[3]15
觀雞雛此可觀仁。[3]59
切脈最可體仁。[3]59
若夫至仁,則天地為一身,而天地之間,品物萬形為四肢百體。[3]74
仁者無對。[3]120
萬物之生意最可觀,此元者善之長也,斯所謂仁也。[3]120
以己及物,仁也。[3]124
人之一肢病,不知痛癢,謂之不仁。[3]366
上文陳來先生認為,程顥的仁說主要思想有三者應(yīng)是由此總結(jié)而來,就此三者來講,最能體現(xiàn)程顥仁說的是“以一體論仁”,這一思想在后人稱為《識仁篇》中得到了最明確的表達,“學(xué)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不須防檢,不須窮索。若心懈則有防,心茍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須窮索。存久自明,安待窮索?此道與物無對,大不足以名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萬物皆備于我’,須反身而誠,乃為大樂。若反身未誠,則猶是二物有對,以己合彼,終為有之,又安得樂?”[3]17由此可見,第一,程顥沒有用愛釋仁,而是以“生”作為“仁”的基礎(chǔ),如同醫(yī)家所說那樣無生機、無感覺便是“不仁”。關(guān)于這一點,通過下面的分析我們會看到程顥的《識仁篇》對“仁”的論述有別于儒家“以愛釋仁”尤其是偏重以“孝悌”釋仁的傳統(tǒng)。第二,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或者說是“仁者渾然與物同體”。這一點,我們又可以看到程顥受莊禪思想的影響而有別于先秦儒家的仁學(xué)思想。第三,仁者無對。盡管在《二程遺書·明道先生語一》中有記錄云:“天地萬物之理,無獨必有對,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盵3]121“萬物莫不有對,一陰一陽,一善一惡,陰長則陽消,善增則惡減?!盵3]123但在《識仁篇》及《明道先生語一》中明確提出“仁者無對”。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明道的“仁學(xué)”思想繼承了《易傳》中“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傳統(tǒng),在對具體“仁”的解釋上則與先秦時期的“以愛釋仁”有所不同。下面我們追溯一下明道以前對“仁”的解讀,由此可以看出明道對“仁學(xué)”的發(fā)展。
眾所周知,“仁”作為儒家思想乃至整個傳統(tǒng)思想的核心地位似乎毋庸置疑,“以愛釋仁”曾是儒家思想的主流,而且“孝愛”占據(jù)了很大的分量,逐漸形成了“立愛自親始”的傳統(tǒng)。
1.孔子以“愛人”釋仁
《論語》一書中雖有“子罕言利與命與仁”的記載,但“仁”字出現(xiàn)達105次,孔子以“仁”為貴,承繼并創(chuàng)新了“仁”的內(nèi)涵,通過對《論語》中先后出現(xiàn)的“仁”字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在不同語境中,孔子對“仁”有不同的解答,也有學(xué)者據(jù)此認為孔子并未對“仁”進行確切的定義,張岱年先生對此持相反的見解:“我認為孔子確實曾經(jīng)給出關(guān)于‘仁’的明確界說”[4]。其主要依據(jù)是《論語·雍也》中子貢問仁時孔子的回答:“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贝朔N對仁的詮釋含義深遠,意味雋永?!墩撜Z》中其他條目關(guān)于仁的解析都不及此條全面深刻,而且唯有此條用了“夫仁者”,其他多處論仁,并未用“夫”字。
通過對《論語》中先后多次出現(xiàn)的“仁”字進行解讀,大體上可將“仁”的解釋分為三大類:“循禮”“力行”“愛人”。“循禮”的釋義主要來源于《論語·顏淵》中的“克己復(fù)禮為仁”一條目,但根據(jù)《左傳·昭公十二年》中記載孔子對楚靈王的評論:“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復(fù)禮,仁也。信善哉!”由此可以推出“克己復(fù)禮為仁”并非是孔子對仁的詮釋,也并非是孔子的發(fā)明,孔子只是發(fā)揮并承繼了“古志”。至于“力行”更是原來的觀念,唯有“愛人”的觀念是孔子的創(chuàng)見并力為凸顯的?!胺t問仁,子曰:愛人?!焙螢椤皭廴恕保靠鬃釉凇墩撜Z·雍也》中又將其簡明扼要概括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而且孔子認為“循禮”“力行”最終也要歸向“愛人”。區(qū)分“愛人”觀念在儒家里面是有具體指向和次序的,幾乎所有的宗教都強調(diào)“愛”,不可因為都有此主張而模糊其差別,“愛”的來源、對象、次序往往是不同的,這才是關(guān)鍵,而這正構(gòu)成了不同宗教的界限。
2.“以愛釋仁”作為儒學(xué)主流
孟子紹述孔子,在《孟子·盡心上》中對于“以愛釋仁”表述得更為明確:“親親,仁也”“仁之實,事親是也”。西漢思想家董仲舒在其著作《春秋繁露·仁義法》中指出:“仁之法在愛人,不在愛我;義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彼凇洞呵锓甭丁け厝是抑堑谌分姓f:“何謂仁?仁者憯怛愛人,謹翕不爭,好惡敦倫,無傷惡之心,無隱忌之志,無嫉妒之氣,無感愁之欲,無險诐之事,無辟違之行。故其心舒,其志平,其氣和,其欲節(jié),其事易,其行道,故能平易和理而無爭也。如此者謂之仁?!倍偈嬖敿毜亟庹f了“什么是愛人并闡釋了在行為上如何去愛人”。唐代韓愈在《原道》中提出:“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于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北彼蔚闹芏仡U和張載進一步承繼了孔子的“仁者愛人”思想,張載在《正蒙·中正》中提出“以愛己之心愛人則盡仁”。
上面談及,程顥、程頤對“仁”有不同的看法,程顥認為“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程頤則認為“仁者,公也”;南宋哲學(xué)家朱熹在《論語集注·學(xué)而》中對仁的解釋為:“仁者,愛之理,心之德也?!庇绕涫瞧洹度收f》對“仁”的概念進行了詳細的解釋。承前啟后,繼往開來。清代哲學(xué)家戴震在《孟子字義疏證》卷下中提出:“仁者,生生之德也。”綜上可知,仁最基本的含義是“愛人”,雖然不同思想家對“仁”有不同的看法,但只是擴大了范圍,并未從根本上否定“愛人”的要義。而且我們發(fā)現(xiàn),儒家的“愛”有很明確的次序,那便是“親親、仁民、愛物”,由此逐漸形成了“立愛自親始”的傳統(tǒng)。
1.《易傳》中的“天人合一”對“愛”觀的影響
以《易傳》作為文本依據(jù)?!缎蜇浴分杏醒裕骸坝刑斓厝缓笥腥f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儀有所錯。”表達了天地、萬物、男女、夫婦、父子、君臣關(guān)系產(chǎn)生的次序,類似的說法還有《系辭下》中“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構(gòu)精,萬物化生”。關(guān)涉人類的起源,中國經(jīng)典文獻中關(guān)于人與世界的生成是“化生”模式,這是自然演化的結(jié)果,沒有創(chuàng)造主的位置。至于父母、子女的關(guān)系,在《易傳·系辭上》載:“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cè)釘嘁印7揭灶惥?,物以群分,吉兇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是故剛?cè)嵯嗄?,八卦相蕩,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fēng)雨,日月運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yè)。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并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洞髮W(xué)》中也說道:
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詩云:“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此種由天地而生萬物的模式,逐漸演化成“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由“男女構(gòu)精”而“萬物化生”,因此,夫婦進而父母作為“生”的角色被確定下來;從屬性上天尊地卑,隨而產(chǎn)生男尊女卑之關(guān)系。《說卦》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分陰分陽,迭用柔剛,故《易》六位而成章。”可見,由“天地”“陰陽”而仁義的大致思路。正是在這樣的思路背景下,儒家仁愛的觀念不可能產(chǎn)生像Agape那樣,是來自神的;首先的愛是敬畏神、盡心盡性愛神;儒家認為人之產(chǎn)生,來自父母,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天地有陰陽,人類有男女,正是基于陰陽之道,男女進而夫婦進而父母來繁衍人類的,所以愛的首要次序是“親親”。
2.“立愛自親始”所奠基的“仁愛”觀
據(jù)《詩經(jīng)·生民》記載:“厥初生民,時維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此處的“生民”是為了“禋祀”;在《圣經(jīng)》中也涉及對上帝的“祭祀”問題,而且有專門的“祭司”,但這里我們需要做出澄清,同樣是“祭祀”,一個是對“祖先”(其實是人),另一個則是針對“獨一真神”,這是不同的。就如同上面提到的中國語境中關(guān)于“不朽”的問題一樣,這不是“靈”的問題,而是死在他國還是死在己邦的問題,葉落歸根,魂歸故土,有后人祭祀懷念這便是“不朽”了;同樣,還有“民先神后”的問題,還有“民為神主”的問題,確切地說,中國文獻里不是沒有“人與神”的問題,不是沒有“不朽”的問題,但是中國古人都給予了一種“人言”而非“圣言”的解讀,都給予了一種“此岸”而非“彼岸”的解讀;不是沒有愛,而是說,這愛不是來自上帝或者“神”“造物主”,這愛來自人倫,源于雙親,《禮記·祭義》中有詳細的記載:“立愛自親始,教民睦也;立敬自長始,教民順也。教以慈睦,而民貴有親;教以敬長,而民貴用命。孝以事親,順以聽命,錯諸天下,無所不行?!?/p>
這里至少涉及兩個問題:愛的起源與愛的差等。正是從愛的差等中反映并推出愛的起源,孟子所言的“親親仁民愛物”更是凸顯了這種關(guān)系,愛是從父母開始的,“立愛自親始”“百善孝為先”,“孝”在中國的思想世界里不僅是一個倫理觀念,也是一種“立己之學(xué)”“成人之學(xué)”,在中國人的文化系統(tǒng)中,人并非來自上天,而是源于父母,化生萬物時“天地不仁”因此是沒有愛的,人倫演化,禮樂形成,依據(jù)人倫孝悌,人與人產(chǎn)生了愛的關(guān)聯(lián)。而在西方語境中,卻與此不同,是在神與人的關(guān)系中產(chǎn)生了愛;這也決定了各自的道德哲學(xué)中最大的道德律令是愛人還是愛神的問題。
在《禮記·問喪》中有這樣的記載:
或問曰:“杖者以何為也?”曰:“孝子喪親,哭泣無數(shù),服勤三年,身病體羸,以杖扶病也。則父在不敢杖矣,尊者在故也。堂上不杖,辟尊者之處也。堂上不趨,示不遽也。此孝子之志也,人情之實也。禮義之經(jīng)也;非從天降也,非從地出也,人情而已矣?!?/p>
儒家過于看重人情這是不爭的事實,儒家所建構(gòu)的社會被稱為“人情社會”,這似乎也是毋庸置疑的;至于為何會產(chǎn)生這樣的建制形式,大抵與儒家對世界和人的生成方式理解有關(guān),自然萬物是陰陽化醇的結(jié)果,人類繁衍是“男女構(gòu)精”的結(jié)果,父母撫養(yǎng)孩童“三年免于父母之懷”,因此父母過世當為其“守喪三年”,這些都是“禮義之經(jīng)也,非從天降也,非從地出也,人情而已矣”。這些基本上構(gòu)成了儒家“仁愛”觀的范圍與主流。由上可見,程顥的仁學(xué)對先秦仁學(xué)有所突破。
程顥仁學(xué)對先秦仁學(xué)思想的推進作用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方面:第一,注重天地萬物之生意,而不僅僅限于“人情”?!疤斓刂蟮略簧笔窍惹厮枷氲暮诵奶卣髦?,但是儒家的演進逐漸更側(cè)重“人情”,由此而有“立愛自親始”的偏重,尤其是孟子對“親親仁民愛物”次序的確立,這些在張載及程顥那里都有所打破,無論是張載的“民胞物與”還是程顥的“與萬物渾然同體”,都是對先秦儒家過于注重“親情”的推進。第二,“孝悌”非“仁”,這在程顥和程頤那里都明確區(qū)分開了“孝悌”與“仁”,認為“孝悌”只是“為仁之本”而不等同于“仁之本”[3]125-183,這一思想被朱子繼承下來。而在先秦時期,尤其是在孟子那里,仁與“親親”幾乎有著“等同”的關(guān)系,而且他將“仁—孝悌—仁政”聯(lián)系起來,此種建構(gòu)在程顥那里沒有見到。程顥“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應(yīng)當說是對先秦“仁學(xué)”的放大和拓展,畢竟在孔子那里“愛人”并沒有明確說明“人”的范圍與次序,而程顥建基于“天地之大德曰生”來立論“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應(yīng)當說是可貴的,至少有利于避免孟子所確立的“親親仁民愛物”的自悖性結(jié)構(gòu)。第三,“仁者無對”思想將“仁”提升到了一種“絕對”的本體論地位,這在先秦時期是沒有的;先秦時期具有此種表述的概念是“道”,而程顥則基于他對“仁”的新詮釋而提出“仁者無對”是空前的,仁由此而達到了與“道”同等的地位,而且也只有在這一層面,“仁”在儒家思想的范疇體系中才處于至高無上的核心地位。在《二程遺書·明道先生語一》中有記錄云:“天地萬物之理,無獨必有對,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盵3]121“萬物莫不有對,一陰一陽,一善一惡,陰長則陽消,善增則惡減?!盵3]123程顥明確提出“仁者無對”,雖然他對此沒有明確地論述與展開,但就此命題的新穎性與獨創(chuàng)性來講,無疑是對先秦傳統(tǒng)的另一種創(chuàng)造性詮釋。
程顥對先秦時期的“仁學(xué)”思想雖有上述難能可貴的推進,但就其當代價值言,依然面臨如下困境:
如果說“以生意論仁”是對《易傳》“天地之大德曰生”傳統(tǒng)繼承,那么“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則更近于道禪而非孟子的“萬物皆備于我”。程顥在《二程遺書》卷2上中說:“若心懈則有防,心茍不懈,何防之有”;在《答張橫渠先生書》中明確提出:“所謂定者,動亦定,靜亦定,無將迎內(nèi)外”“與其非外而是內(nèi),不若內(nèi)外之兩忘,兩忘也則澄然無事矣。無事則定,定則明,明則尚何應(yīng)物之為累哉!”[3]460-461這些都有濃郁的道禪味道。陳來先生在評價程顥“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時說:“程顥的仁說的‘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它不像張載的《西銘》那樣具體地表達為親親、仁民、愛物,表達出以愛為基礎(chǔ)的倫理情感,從而難免流于泛言和抽象,這就無法清楚地與墨家的‘兼愛’、名家的‘泛愛萬物’、道家的‘萬物與我為一’等其它一體說區(qū)別開來?!盵1]21鐘泰先生更是直言不諱地說:“明道何以悟及于此,要得力于禪學(xué)為多。夫‘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及所謂心佛眾生,三無差別也;‘此道與物無對,大不足以明之’,及所謂法無有比,無相待故也(六祖語)?!盵2]207
程顥出入佛老數(shù)十年所受的影響,自然并非說佛老不可以借鑒汲取,而是“與萬物同體”“自然而然”乃至“兩忘”的說法畢竟是對儒家根本思想的偏離。而且,結(jié)合此說的當代價值來講,它似乎更多的是佛道意義上的“渾然”與“無為”,而沒有現(xiàn)代社會那種“天人和諧”“尊重他者”的意識,這構(gòu)成了程顥“仁學(xué)”之當代價值的一重困境。
程顥的仁學(xué)超越了孟子“仁—孝悌—仁政”的結(jié)構(gòu),注重仁的本體性與開放性。在仁與孝的關(guān)系上,就所見到的文獻來講,程顥對“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與”的解釋是“言為仁之本,非仁之本也”[3]125。倒是程頤遵循了孟子“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的觀點說:“不敬其親而敬他人者,謂之悖禮;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謂之悖德?!盵3]310而程顥的視域更寬闊了,在《陳治法十事》第四事中,程顥說:“庠序?qū)W校之教,先王所以明人倫化成天下者也?!盵3]453可見程顥對于“修齊治平”模式的認可,但此種家國同構(gòu)的模式卻有難以避免的自悖性困境:它無法建構(gòu)社會共同體,而是走向共同體的解構(gòu)。因為確立一個社會共同體至少需要兩個條件:其一,共同的價值觀;其二,價值觀無悖于社會共同體。毋庸置疑,儒家是滿足第一個條件的,有共同的價值觀,比如對中國古代社會影響較為深遠的“三綱五?!保寮业膯栴}在于不符合第二個條件,儒家的價值觀是“家族”的而非“社會”的,是類似于“宗族團體”而非“社會共同體”。這是儒家致命之處,“孝悌觀”是儒家仁愛觀的核心,但“孝悌觀”是家庭倫理,最終形成的是以“家(族)”為單位的士紳社會,無法建立起法律至上的公民社會、城邦社會。正是基于此,我們說儒家仁愛觀存在家國同構(gòu)的悖論,這構(gòu)成了程顥“仁學(xué)”乃至整個儒家“仁學(xué)”的第二重困境。
上述的兩重困境對建構(gòu)程顥“仁學(xué)”思想的當代價值形成了很大的阻力和障礙,這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面臨的現(xiàn)代張力,傳統(tǒng)社會的“三綱五?!钡膬r值標準已被當今社會的“自由、平等、民主、法制”取而代之,關(guān)涉人際交往,不論親疏遠近,人人平等,尊重他者顯得尤為重要,程顥以“天地之大德曰生”為出發(fā)點,提出“渾然與萬物同體”,類似于張載的“民胞物與”思想,彰顯了對他者之平等與尊重。以“渾然與萬物同體”釋“仁”,些許契合現(xiàn)代社會的核心價值觀。盡管在程顥的語境中不可能淡化更不可能打破“親親仁民愛物”的次序,但“與萬物同體”則可以推出“人—我—他”間的共有價值,而且可以推出“同理心”與“同情心”,這是一種價值建構(gòu)的可能性路徑。在此意義上,明道“仁者無對”這一思想具有明顯的現(xiàn)代意味,“無對”便是“絕對”,任何文化體系下的“絕對”都具有類似于本體的地位與作用。這樣,基于“與萬物同體”的對“他者意識”人權(quán)的尊重成為首要價值,這是第一原則;現(xiàn)代社會正是在此原則上建立起了公民社會,注重民主、法制皆是源自對個體“他者”人權(quán)的尊重。
綜上所述,程顥以“一體釋仁”,在“注重天地萬物之生意而非血緣親情”“孝悌非仁只是為仁之本”“仁者無對”三個方面有別于先秦儒家以“孝愛釋仁并與仁政”同構(gòu)的“仁學(xué)思想”。就學(xué)理上講,這是對先秦仁學(xué)的繼承與推進;其缺點在于受道禪影響頗深,有流于“無為”“兩忘”的危險。就其現(xiàn)代價值來講,“仁者渾然與物同體”以及“仁者無對”的思想可以作為基于中國思想語境建構(gòu)現(xiàn)代價值的可能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