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兆平
1936年10月10日,在上海的魯迅一覺醒來,拉過報紙一看,不自覺地摩了一下頭頂,驚嘆道:“二十五周年的雙十節(jié)!”這是魯迅先生在《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未完稿)一文中回述的場面。而先生寫的這篇文章距他逝世僅兩天,是他一生中的終曲。
先生寫道,每當驚喜或感動的時候,他總習慣這摩一下頭頂?shù)氖謩荨D敲?,在民?5周年雙十節(jié)的這一天,是什么觸動了先生的心弦,讓他重復這一手勢,讓他在重病中仍念念不忘而提起筆來呢?是辮子,中國人的辮子!這一天,之所以值得感念,“因為辮子究竟剪去了”。①魯迅:《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76、577頁。
這辮子的意象也實在太沉重了,重到魯迅先生在辭世的前兩天仍想到它,寫下它:“剃頭擔上的旗桿,三百年前是掛頭的。滿人入關,下令拖辮,剃頭人沿路拉人剃發(fā),誰敢抗拒,便砍下頭來掛在旗桿上,再去拉別的人……以作用論,則打架時可拔,犯奸時可剪,做戲的可掛于鐵竿,為父的可鞭其子女,變把戲的將頭搖動,能飛舞如龍蛇,昨在路上,看見巡捕拿人,一手一個,以一捕二,倘在辛亥革命前,則一把辮子,至少十多個,為治民計,也極方便的?!雹隰斞福骸兑蛱紫壬肫鸬亩隆?,《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76、577頁。在魯迅的筆下,辮子已不僅是人的生理構成上的一個部件,而是浸著民族之血,沾著弱者之淚的象征物了。
辮子讓魯迅有著如此刻骨銘心的記憶,還因為他在青年時期受過“無辮之災”。他在日本留學時剪掉了辮子,回到家鄉(xiāng)紹興竟為此付出了“代價”:在路上,小則說是偷了人家的女人,因那時捉住奸夫,總是先剪去他的辮子;大則被指為“里通外國”的“漢奸”。以至于當紹興中學卷起剪辮風潮時,學生們問他,有辮好,還是沒辮好?他給的居然是“沒有辮子好,然而我勸你們不要剪”這樣“言行不一”的答案。因為魯迅深知:“他們卻不知道他們一剪辮子,價值就會集中在腦袋上。軒亭口離紹興中學并不遠,就是秋瑾小姐就義之處,他們常走,然而忘卻了。”①魯迅:《病后雜談之余》,《魯迅全集》第6卷,第195頁。在當年,辮子的有與無,是政治性的“價值”判斷的焦點所在,甚至涉及個人生存的安危,魯迅不愿看到年輕的生命為此付出不必要的代價。
因此,在魯迅的著作中,我們會不時地看到辮子這一意象。
《墳·從胡須說到牙齒》:“民國既經成立,辮子總算剪定了,即使保不定將來要要翻出怎樣的花樣來,但目下總不妨說是已經告一段落?!雹隰斞福骸稄暮氄f到牙齒》,《魯迅全集》第1卷,第260頁。
《吶喊·頭發(fā)的故事》:“頑民殺盡了,遺老都壽終了,辮子早留定了,洪楊又鬧起來了。我的祖母曾對我說,那時做百姓才難哩,全留著頭發(fā)被官兵殺,還是辮子的便被長毛殺。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國人只因為這不痛不癢的頭發(fā)而吃苦,受難,滅亡?!雹埕斞福骸额^發(fā)的故事》,《魯迅全集》第1卷,第485、487頁?!靶y(tǒng)初年,我在本地的中學做監(jiān)學,同事是避之惟恐不遠,官僚是防之惟恐不嚴,我終日如坐在冰窖子里,如站在刑場旁邊,其實并非別的,只因為缺少了一條辮子!”④魯迅:《頭發(fā)的故事》,《魯迅全集》第1卷,第485、487頁。
《而已集·略論中國人的臉》:“西洋人所畫的中國人,才知道他們對于我們的相貌也很不敬……頭上戴著拖花翎的紅纓帽,一條辮子在空中飛揚,朝靴的粉底非常之厚?!雹蒴斞福骸堵哉撝袊说哪槨?,《魯迅全集》第3卷,第432頁。
《而已集·憂“天乳”》:“男男女女,要吃這前世冤家的頭發(fā)的苦,是只要看明末以來的陳跡便知道的。我在清末因為沒有辮子,曾吃了許多苦,所以我不贊成女子剪發(fā)。北京的辮子,是奉了袁世凱的命令而剪的,但并非單純的命令,后面大約還有刀,否則,恐怕現(xiàn)在滿城還拖著?!雹摁斞福骸稇n“天乳”》,《魯迅全集》第3卷,第488頁。
可真是,腦頂一辮子,滿腹辛酸淚。難怪辜鴻銘拖著辮子去北大上課遭到嘲笑時,會說出如此沉重的話:“我頭上的辮子是有形的,你們心中的辮子卻是無形的。”可以說,魯迅自始至終都在清除著辜老夫子所說的人們心中的“無形之辮”。
但魯迅還寫出另一類型的辮子,這就是本文所論的──阿Q的辮子。
阿Q的辮子是黃的,?!氨蝗司咀↑S辮子,在壁上碰了四五個響頭”,⑦魯迅:《阿Q正傳》,《魯迅全集》第1卷,第517、530頁。至于為什么是黃的,魯迅沒有交待,或許是營養(yǎng)不良,或許阿Q原本就是個異類。在《阿Q正傳》中,寫到阿Q辮子最生動的一場是和小D的爭斗:“但他手里沒有鋼鞭,于是只得撲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辮子。小D一手護住了自己的辮根,一手也來拔阿Q的辮子,阿Q便也將空著的一只手護住了自己的辮根?!雹圄斞福骸栋正傳》,《魯迅全集》第1卷,第517、530頁。這也就是魯迅在上面所論及的辮子功用之一──“打架時可拔”。
不過,阿Q辮子的作用并不止于此,阿Q還把它發(fā)揮到極致,即參加“革命”的政治功能。辛亥革命爆發(fā)了,趙秀才消息靈,一早就將辮子盤在頂上。幾天之后,將辮子盤在頂上的人逐漸增加起來了,趙司晨、趙白眼也這樣了?!鞍聽到了很羨慕。他雖然早知道秀才盤辮的大新聞,但總沒想到自己可以照樣做,現(xiàn)在看見趙司晨也如此,才有了學樣的意思,定下實行的決心。他用一支竹筷將辮子盤在頭頂上,遲疑多時,這才放膽的走去?!雹亵斞福骸栋正傳》,《魯迅全集》第1卷,第543頁。阿Q用竹筷將辮子盤在頭頂上,這舉動著實驚人,不亞于他跟著小偷團伙站在墻外接東西的“中興”,因為這一意象細節(jié)標志著阿Q要“革命”了。
魯迅不愧是一位大師,其塑造的意象在細節(jié)上絕不馬虎。在小說《風波》中,魯鎮(zhèn)茂源酒店老板趙七爺是否“將辮子盤在頭頂上”這一細節(jié),成了當時政治的風向標。辛亥革命以后,趙七爺便將辮子盤在頂上,像道士一般;如若不當?shù)朗?,變成光滑頭皮,烏黑發(fā)頂,就標志著皇帝坐上龍庭。張勛復辟時,他就把辮子垂下,穿上長衫,恐嚇被剪掉辮子的七斤,令其一家人失魂落魄,在魯鎮(zhèn)上演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所以,阿Q此舉非同小可,有點成王敗寇的意味。不過,阿Q也不傻,他只是把辮子盤起而已,像趙七爺一樣,進可“革命”,退可復辟。如此投機之舉,這就涉及阿Q的革命性問題了。
多年以來,學界對《阿Q正傳》的闡釋多取這一說法:魯迅對阿Q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從魯迅的《摩羅詩力說》擇取出的這8個字,幾成“定評”,其影響所及,頗為罕見,可以說,只要有初中文化以上的國人概莫能外。這一判斷的出發(fā)點是這樣的,因為阿Q屬于貧雇農階級,是中國革命的中堅力量之所在;而魯迅是革命民主主義者,是一位民主斗士,他擔負著喚醒民眾,特別是喚醒農民階級起來革命的歷史任務,所以魯迅才會恨鐵不成鋼那樣“怒其不爭”。
當時主流傾向是這樣敘述的:“魯迅清楚地表現(xiàn)了辛亥革命曾經使中國農村發(fā)生了不尋常的震動,像阿Q這樣本來十分落后的農民都動起來了,封建階級表現(xiàn)了很大的恐慌和動搖……但辛亥革命的根本的致命的弱點也在這里,它對于已經動起來了的農民,對于農民已經燃燒起來了的自發(fā)的革命的熱情,不但沒有加以發(fā)揚和提高,相反的是被當時在農村占著支配地位的反動分子和投機分子加以排斥。這個革命是以資產階級向封建勢力的妥協(xié)而結束的?!雹陉愑浚骸墩擊斞感≌f的現(xiàn)實主義》,汪暉、錢理群等:《魯迅研究的歷史批判》,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0頁。循此,有一本權威的文學史曾把此結論做了形象化的描述:“辛亥革命的命運是和阿Q的命運緊密地聯(lián)系著的,阿Q被送上法場,辛亥革命也同時被送上了法場,槍聲一響,這個革命的生命便和阿Q的生命一起結束了?!雹厶茝|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第1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117頁。
如此一來,阿Q的命運幾乎成了巨大的歷史事件的象征,他和結束中國2000多年封建統(tǒng)治的辛亥革命疊合在一起,納入了宏大敘事的范疇,魯迅塑造的阿Q形象居然成了國運的象征。
但是,魯迅所勾勒出的“阿Q的辮子”這一小小意象,卻靜靜地潛伏在那里,偶爾顯露出來,把它挑明,便可輕輕地改變上述從先驗命題演繹而來的結論,露出其破綻──阿Q的“革命”能叫革命嗎?
其一,阿Q屬于“將辮子盤在頭頂上”的這一投機革命的群體。
雖然阿Q不能像趙七爺他們那樣,花費時間悠然地盤辮,只是隨便抓根筷子胡亂地把辮子盤上,這是他和趙七爺一伙人不同點的所在,但他終究仍屬于“盤辮”群體。那么,這一群體在魯迅筆下,是一批什么貨色呢?除了《風波》中的趙七爺外,魯迅還在《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中尖銳地揭示了“將辮子盤在頭頂上”這一群體殘忍、喋血的一面:“現(xiàn)在的官僚和土紳士或洋紳士,只要不合自意的,便說是赤化,是共產;民國元年以前稍不同,先是說康黨,后是說革黨,甚至于到官里去告密,一面固然在保全自己的尊榮,但也未始沒有那時所謂‘以人血染紅頂子’之意??墒歉锩K于來了,一群臭架子的紳士們,便立刻皇皇然若喪家之狗,將小辮子盤在頭頂上。革命黨也一派新氣,──紳士們先前所深惡痛絕的新氣,‘文明’得可以;說是‘咸與維新’了,我們是不打落水狗的,聽憑它們爬上來罷?!雹亵斞福骸墩摗百M厄潑賴”應該緩行》,《魯迅全集》第1卷,第288、289頁。
原是革命敵人的官僚、紳士們“將小辮子盤在頭頂上”,混入了革命黨內。按理來說,既已投身革命,理應剪去辮子,但他們卻像《風波》中趙七爺那樣留著,盤著,進可“革命”,退可復辟,投機嘴臉立顯。不僅如此,他們仇視革命的本質并未因“盤辮”而改變,他們鎮(zhèn)壓革命黨人的狠毒手段依舊會使出。魯迅接下的一段就列出歷史事實:辛亥革命后任紹興都督的王金發(fā)不打落水狗,講“文明”,講“新氣”,發(fā)善心釋放了曾主張殺害秋瑾,還出謀掘毀西湖邊上秋瑾墓的土紳士章介眉,而后此人混到北京任袁世凱總統(tǒng)府秘書,卻恩將仇報,又密謀參與了督理浙江軍務朱瑞殺害王金發(fā)一案。“落水狗”上岸后,告密、陷害的手段重使,兇狠殘忍的本性仍在,“幫著袁世凱咬死許多革命人”,②魯迅:《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魯迅全集》第1卷,第288、289頁。再次“以人血染紅頂子”。
對此,魯迅無比沉痛地說:這“是見了我的同輩和比我年幼的青年們的血而寫的”。③魯迅:《寫在〈墳〉后面》,《魯迅全集》第1卷,第299頁?!皩⑿∞p子盤在頭頂上”是魯迅從血泊中透視出的負面意象,阿Q若是魯迅想要呼喚的革命對象,能把他納入這一群體之中嗎?何況1920年前后的魯迅心態(tài)頹唐,情緒低落:“我那時對于‘文學革命’,其實并沒有怎么樣的熱情。見過辛亥革命,見過二次革命,見過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看來看去,就看得懷疑起來,于是失望、頹唐得很了?!雹荇斞福骸丁醋赃x集〉自序》,《魯迅全集》第4卷,第468頁。對所謂的“革命”心存疑慮,自身尚在“彷徨”之中的魯迅,能去動員他人,譬如阿Q“革命”嗎?
其二,阿Q差點滑入“以人血染紅頂子”之列。
在《阿Q正傳》文本中,阿Q最厭惡的一個人,就是錢太爺?shù)拇髢鹤萤ぉぜ傺蠊碜?,他跑到東洋去,半年后回到家里,腿也直了,辮子也不見了?!鞍尤其‘深惡而痛絕之’的,是他的一條假辮子。辮子而至于假,就是沒有了做人的資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雹亵斞福骸栋正傳》,《魯迅全集》第1卷,第522、546、547頁。從對假洋鬼子在辮子造假上的深惡痛絕,到自己也把辮子盤起來造假,可以看出阿Q的社會倫理價值標準并非穩(wěn)定,政治立場模棱兩可,投機性極強。正符合魯迅之說:“我的意見,以為阿Q該是三十歲左右,樣子平平常常,有農民式的質樸,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②魯迅:《寄〈戲〉周刊編者信》,《魯迅全集》第6卷,第154頁。在辮子的問題上,充分顯示出阿Q的滑頭,而且是“游手之徒”,即中國游民式的滑頭。
這是因為阿Q壓根就不懂得革命的含義,他甚至對革命黨一貫懷有偏見:“他有一種不知從那里來的意見,以為革命黨便是造反,造反便是與他為難,所以一向是‘深惡而痛絕之’的?!彼凇爸信d”之后回到未莊,眉飛色舞地演講進城見聞:“‘你們可看見過殺頭么?’阿Q說,‘咳,好看。殺革命黨。唉,好看好看,……’他搖搖頭,將唾沫飛在正對面的趙司晨的臉上。”其口吻中像是對革命黨懷有某種深仇大恨似的。他之所以想“投降革命黨”,之所以能在午間喝了兩碗空腹酒后在未莊大喊:“造反了!造反了!”原因僅在于,革命、造反“卻使百里聞名的舉人老爺有這樣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況且未莊的一群鳥男女的慌張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③本段引文均見魯迅:《阿Q正傳》,《魯迅全集》第1卷,第538、534頁。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這僅是一種長期被壓抑后心理得到張揚的本能性的快感,似乎與“農民已經燃燒起來了的自發(fā)的革命的熱情”距離甚遠。
最要害之處在于,魯迅在小說中設置了這樣一個情節(jié):阿Q去找假洋鬼子,想投“白盔白甲”的革命黨,但被趕了出來,不準革命,他涌起了憂愁,像是所有的抱負、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筆勾銷了?!八麑τ谧约旱谋P辮子,仿佛也覺得無意味,要侮蔑;為報仇起見,很想立刻放下辮子來,但也沒有竟放?!雹荇斞福骸栋正傳》,《魯迅全集》第1卷,第522、546、547頁。而后,賒賬喝了兩碗酒,回到土谷祠,“越想越氣,終于禁不住滿心痛恨起來,毒毒的點一點頭:‘不準我造反,只準你造反?媽媽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殺頭的罪名呵,我總要告一狀,看你抓進縣里去殺頭,──滿門抄斬,──嚓!嚓!”⑤魯迅:《阿Q正傳》,《魯迅全集》第1卷,第522、546、547頁。
請注意,魯迅在這里連用了兩個“毒”字,即歹毒、再歹毒?。∫患旱挠?、要求不能得逞,立即就想“放下辮子”,重新站隊;而且隨即萌生悖心,要到官府里去告發(fā)原先想要投靠的人,讓他被滿門抄斬。阿Q雖不是土豪劣紳章介眉一類的落水狗,但在這一點上,他的心理本質也距“以人血染紅頂子”之流的卑鄙與殘忍不遠了。至于什么造反,什么革命的真正的精神與意義,對于阿Q來說,簡直是對牛彈琴。
其三,“阿Q似的革命黨”與真正的革命黨有本質上的不同。
阿Q壓根不懂革命嗎?肯定有人會用魯迅在《“阿Q正傳”的成因》以下的話反詰:“據(jù)我的意思,中國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會做的。我的阿Q的運命,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并不是兩個。民國元年已經過去,無可追蹤了,但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還會有阿Q似的革命黨出現(xiàn)。”但學界許多人卻忘了魯迅在“以下”的“以下”的話:“我也很愿意如人們所說,我只寫出了現(xiàn)在以前的或一時期,但我還恐怕我所看見的并非現(xiàn)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其實這也不算辱沒了革命黨,阿Q究竟已經用竹筷盤上他的辮子了;此后十五年,長虹‘走到出版界’,不也就成為一個中國的‘綏惠略夫’了么?”①魯迅:《〈阿Q正傳〉的成因》,《魯迅全集》第3卷,第394、397頁。
此段話是一綜合整體,切不可分割開來,以導致斷章取義。它有三點值得注意:
第一,在“革命黨”前魯迅特地加上一前綴──“阿Q似的”,也就是說“阿Q似的革命黨”與真正的革命黨是不同質的,如若相同,魯迅何必節(jié)外生枝,再設新詞?這種不同,在魯迅筆下的兩個典型形象──夏瑜和阿Q身上展現(xiàn)出來。夏瑜在牢中,還勸牢頭紅眼睛阿義造反:“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只有達到這樣的政治觀念水準,才是魯迅心目中真正革命者的形象。
第二,“阿Q似的革命黨”有一特點──“用竹筷盤上他的辮子”,這是魯迅給予他們這一伙獨有的意象細節(jié)特征。如前所說,阿Q這一群類要在形式表征上投向革命黨,是盤起發(fā)辮,但他們不會像趙七爺一樣悠悠然細細地如道士般盤起,而是抓根筷子胡亂地把辮子盤上,所以“阿Q似的革命黨”既不同于真正的革命黨,也不同于章介眉之流,雖然與后者投機革命的本質是一樣的。由此,魯迅特別指出:阿Q的命運是會卷入革命的,但“人格也恐怕并不是兩個”。②魯迅:《〈阿Q正傳〉的成因》,《魯迅全集》第3卷,第394、397頁。從上述的阿Q差點滑入“以人血染紅頂子”之列,便可看出魯迅是如何寫出阿Q在所謂的革命中人格分裂癥狀的,而且還有可能是多重分裂癥。
第三,在語意上,特別是后半段,顯然是諷刺、挖苦的反語。這場革命僅是使阿Q“用竹筷盤上他的辮子”,僅是使高長虹這類仇視社會的無政府主義者搖身變成工人的“綏惠略夫”而已,如此荒唐、無聊的革命成果,也“不算辱沒了革命黨”。這種反諷的意味,只要能客觀地細細品味,是不會感受不到的。
也就是說,魯迅在《“阿Q正傳”的成因》中的這段話,說明他對于這類由革命大潮裹挾而起的游民、民粹的沉渣,及由其所聚合成的“阿Q似的革命黨”在根底上是持貶抑、否定的態(tài)度的。
其四,“阿Q似的革命黨”所欲進行的革命無非就是殺戮搶掠。
以“用竹筷盤上他的辮子”為標志的“阿Q似的革命黨”,將要在未莊進行一場什么樣的革命呢?還是回到《阿Q正傳》的文本。當阿Q得知城里舉人老爺驚慌得把財物送到鄉(xiāng)下來,十分快意,就想投降革命黨。他禁不住地在未莊大聲嚷道:“造反了!造反了!”“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歡喜誰就是誰。”③魯迅:《阿Q正傳》,《魯迅全集》第1卷,第539頁。革命造反就是要財物、要女人,這使深藏在阿Q潛意識中的欲望噴發(fā)而出。
當阿Q飄飄然地回到土谷祠,魯迅特地點明:此時,他“酒已經醒透了”。這決非隨意的一筆,而是著重指出隨后的阿Q所思所想完全是在清醒的意識下進行的?!案锩焙?,他想干什么呢?
一是殺人。拔他辮子的小D第一個該殺,扭他辮子到墻上碰頭的王胡也不留了,盡管他們跟他一樣,都是為地主老財們打工的貧雇農者,是“革命”的中堅力量,但阿Q照殺不誤。至于趙太爺、秀才、假洋鬼子等,當然不會放過了,但是排在小D之后。阿Q的“階級立場”到哪里去了?
二是掠奪浮財。為著生計,阿Q甚至淪落到小偷團伙中“站在洞外接東西”;高喊了革命、造反之后,也只從管土谷祠老頭那里要來兩個餅、一支燭,看來生活上的窘迫,是阿Q需要解決的第一要事。所以他想的“革命”第二件事,就是“直走進去打開箱子來:元寶,洋錢,洋紗衫”,①魯迅:《阿Q正傳》,《魯迅全集》第1卷,第540頁。最后,連秀才娘子的寧式床也要搬到土谷祠。
三是享受女人。阿Q性壓抑太久了,擰了小尼姑的面頰后使他生理上“有些異樣”;想和吳媽“困覺”,卻吃了趙太爺?shù)拇笾窀堋!案锩苯鉀Q了權力與飽暖問題之后,他開始“思淫欲”了:未莊的年輕女人,在他心里一一過目,趙司晨的妹子太丑、鄒七嫂的女兒長大再說、秀才老婆眼上有疤,而吳媽“可惜腳太大”,嫌棄起老情人了……“革命”為阿Q開辟了一條性欲發(fā)泄的途徑。
革命的內涵在“阿Q似的革命黨”面前,質地完全變異了,魯迅對此有過尖銳的揭示:“簡單地說,便只是純粹獸性方面的欲望的滿足──威福,子女,玉帛,──罷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卻要算最高理想(?)了。”②魯迅:《五十九“圣武”》,《魯迅全集》第1卷,第372頁。權力、金錢、女人及蔭福后代,這些“純粹獸性”,即動物性的欲望的滿足,則是“阿Q似的革命黨”們的“革命”目的。它能跟真正的革命黨人,如夏瑜他們的革命動機與目的同日而語嗎?
“用竹筷盤上他的辮子”的“阿Q似的革命黨”,與夏瑜式的真正的革命黨有別;又和“將小辮子盤在頭頂上”的投機革命的趙七爺、章介眉這批“落水狗”不同類;而且也不同于七斤、華老栓、祥林嫂這類還在鐵屋中的昏睡者。那么,阿Q是屬于哪一類的群體呢?
1948年,周作人對阿Q的身份和地位曾給予了明晰的指認:“我以為阿Q的性格不是農民的,在《故鄉(xiāng)》中出現(xiàn)的閏土乃是一種農民,別的多是在城里鄉(xiāng)下兩面混出來的游民之類,其性格多半與士大夫相近,可以說是未蛻化的,地下的士大夫,而阿Q則是這一類人的代表?!雹壑茏魅耍骸丁磪群啊邓麟[》,周作人、周建人:《回望魯迅 書里人生——兄弟憶魯迅(二)》,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63頁。阿Q是城里鄉(xiāng)下兩面交叉結合“混出”的“游民之類”,抑或為“未蛻化的,地下的土大夫”,周作人這里指出了阿Q游移于城鄉(xiāng)兩端的生存狀態(tài),即隸屬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游民階層。
這和魯迅在《寄〈戲〉周刊編者信》中對阿Q的畫像很接近:“在上海,從洋車夫和小車夫里面,恐怕可以找出他的影子來的,不過沒有流氓樣,也不像癟三樣?!卑戴的氈帽,“上海的鄉(xiāng)下,恐怕也還有人戴”。即阿Q生活的環(huán)境是在城鄉(xiāng)兩邊混的,其性格既不同于流氓、癟三,但又“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④以上均見魯迅:《寄〈戲〉周刊編者信》,《魯迅全集》第6卷,第154頁。
周作人的論定,涉及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社會結構中的游民階層及游民文化的認識與判斷問題。1912年,黃遠生就在《少年中國周刊》上發(fā)表《游民政治》一文,他尖銳地指出:“吾國數(shù)千年之政治,一游民之政治而已?!薄坝蚊裰?,成事則不足,而敗人家國則有余,故古者之所謂圣帝明王賢相名吏也者,盡其方法而牢籠之,奪萬民之食而豢養(yǎng)之,養(yǎng)之得法則稱治世;養(yǎng)之不得法,則作祟者蜂起矣。”①黃遠生:《游民政治》,《少年中國周刊》1912年12月26日。游民養(yǎng)之得法則國家治理安寧,否則禍亂蜂起,游民問題涉及國之存亡大事。
1919年,《東方雜志》刊登杜亞泉《中國政治革命不成就及社會革命不發(fā)生之原因》一文,論及中國之所以多改朝換代式的“帝王革命”,而很難發(fā)生政治經濟體制實質性變革的“政治革命”和“社會革命”,其緣由之一是因為介入歷史震蕩及其“革命”后掌實權之“官僚或武人,大率為游民首領之貴族化者”,這就主導了其政治品格的雙重劣根性:“一種為貴族性質,夸大驕慢,凡事皆出以武斷,喜壓制,好自矜貴,視當世之人皆賤,若不屑與之齒者;一種為游民性質,輕佻浮躁,凡事皆傾于過激,喜破壞,常懷憤恨,視當世之人皆惡,幾無一不可殺者。往往同一人也,拂逆則顯游民性質,順利則顯貴族性質;或表面上屬游民性質,根柢上屬貴族性質?!雹诙艁喨骸吨袊锩怀删图吧鐣锩话l(fā)生之原因》,《東方雜志》1919年16卷第4號。革命后的執(zhí)政者,其貴族性與游民性混雜,往往造成政局的混亂。
這兩篇發(fā)于民國初年的文章有著深刻的見地。其一,他們揭示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存在著一個獨特的階層,這就是游民階層,他們的存在面相當廣,在各個階級中都有所存在,是中國社會安定與否的重要前提。其二,他們揭示出游民這一階層除了尚俠仗義、勇敢豪放之外,還有另一負面特征:強烈的反社會性;言行過激浮躁,破壞性巨大;無政治目標,盲動盲從;反智主義,仇富心理等,實際上這也是我們今天所批評的民粹主義的特質。其三,他們更深的憂慮是游民文化將對中國政治歷史起到深層腐蝕作用,造成政局動亂的后果。
《少年中國周刊》《東方雜志》在當時是首屈一指的具有啟蒙性質的雜志,其影響面極大,周氏兄弟似不可能不讀到的。最明顯的就是魯迅在《文化偏至論》中,對那些投機革命者的批判與黃遠生在《游民政治》中的描述幾乎一致。因此,我們必須把對《阿Q正傳》的論析回歸到當時的歷史語境中去,這樣才能較為真切地貼近魯迅當年創(chuàng)作阿Q這個典型人物時的心理。
美國政治哲學家阿倫特在《極權主義的起源》一書中曾論及:19世紀階級結構的打破,使人們沒有了共同的利益,沒有了以此利益而聚焦到一起的社會結構,于是“群氓心理”與群氓(有的也譯為“群眾”“暴民”,魯迅用“庸眾”一詞倒最貼切)就產生了?!叭好ァ笔侵溉狈餐繕撕蜕鐣~帶的那些孤立的個體,他們在政治上盲從,反社會情緒強烈,并奉行“多數(shù)裁定規(guī)則”,往往被極權主義者利用來廢除民主,促成了極權主義的勝利。③參見帕特里夏·奧坦伯德·約翰遜:《阿倫特》,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40-41頁。阿倫特“群氓”的概念內涵,實質上相近于民粹主義,相近于魯迅所批判的壓制“個人”、“精英”的,“以眾暴寡”的“眾數(shù)”的內涵,相近于在中國有著深厚土壤的“游民文化”及群體。因此,若把阿倫特所論與魯迅《阿Q正傳》聯(lián)系起來考察,對阿Q定將會有新的判斷視角。
20世紀30年代,斯諾曾與病中的魯迅進行過一次對話,他記述下來:“‘民國以前,人民是奴隸’,魯迅是這樣說的?!駠院?,我們則成了前奴隸的奴隸了?!銈円呀涍M行了第二次革命或者說國民革命了,難道你覺得現(xiàn)在仍然有過去那么多的阿Q嗎?’我問魯迅。魯迅大笑道:‘更糟了,他們現(xiàn)在還在管理國家哩?!雹侔5录印に怪Z:《斯諾文集》第1卷,宋文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1984年,第158頁。也就是說,在魯迅的心目中,直到30年代,居然仍是那些“阿Q似的革命黨”在“管理國家”,左右著中國的命運與前途。
顯然,在20年代初期,魯迅盼望的是從根本上擺脫物欲、獸欲,在精神上徹底覺醒的革命先軀者,而非阿Q似的人物。他對于以權力、金錢、女人為革命目的的“阿Q似的革命黨”,對于革命中的游民文化意識與民粹主義傾向,是持批判、否定態(tài)度的。因此,魯迅對“用竹筷盤上他的辮子”的阿Q,不可能是“怒其不爭”,而恰恰相反,是“懼怕其爭”!懼怕“阿Q似的革命黨”這類游民、民粹的沉渣,借著革命的大潮起來爭奪權力與地盤,因為他們不可能成為推進中國發(fā)展的健康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