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良
目前,學術界對于女子財產繼承權的研究,多是在其非戶絕情況下進行分析論述,如黃志萍教授的《唐代女性財產繼承制度評析》,周藝榮教授的《唐宋女子繼承制度研究》,邢鐵教授的《〈建昌縣劉氏訴立嗣事〉再解讀》,魏道明教授的《南宋“女合得男之半”分產法探究》,但對于戶絕女子財產繼承權的研究相對較少。同時,清代遺留下來大量檔案資料,為研究戶絕女子的財產繼承權提供了可能。本文將以清代后期為例,研究這一時期戶絕女子的財產繼承權,有助于進一步了解清代后期女性的社會地位。
唐代首次出現(xiàn)了女子繼承戶絕財產的法令條文?!短屏钍斑z》中所收錄《喪葬令》載:“諸身喪絕者,所有部曲、客女、奴婢、店宅、資財,并令近親轉易貨賣,將營葬事及量營功德之外,余財并與女。無女均入以次近親,無親戚者官為檢校,若亡人在日,自由遺囑處分,證驗分明者,不用此令?!盵1]
宋代對于戶絕情況下女子財產繼承權的法律規(guī)定,前后有所變化?!端涡探y(tǒng)》收錄了建隆年間定例:“今后戶絕者,所有店宅、畜產、資財,營葬功德之外,有出嫁女者,三分給予一分,其余并入官。”[2]《大明令》載:“凡戶絕遺產果無同宗應繼者,所生親女承分。無女者入官?!盵3]
《中國婦女在法律上之地位》載:“前清于旗人無嗣者,給親女之家產,有三分之一、五分之一?!盵4]《大清律例》規(guī)定:“戶絕財產果無同宗應繼之人,所生親女承受。無女者,聽地方官詳細上司酌撥充公?!盵5]
根據(jù)以上律文可知,唐代首次出現(xiàn)針對女子繼承戶絕財產的法令條文,至宋代相關法律條文日臻完善,再至明清時期首次出現(xiàn)“親女”一詞。將《大清會典》《大清律例》律文與前朝律文相比,從中可以明顯看出,由唐至清,政府對于女子的財產繼承權表現(xiàn)出較為苛刻的法律態(tài)度,同時女子的財產繼承權被不斷弱化。
案例一:據(jù)稱爾另度祖母乏嗣,要擇堂叔趙萬來為嗣,外貿不歸,本月爾祖母病故,其女二娃、六娃等強拿遺物,并毆爾母受傷等語,既云另度乏嗣,則爾非親嫡孫可知,爾堂祖母無子,僅生二女,詞稱二娃六娃,不稱某氏,則尚未出嫁可知,母死女存,則遺物文約,自應其女收存,何得謂之強拿,爾以另度族孫,無端藉喪插管,聳母盤踞其家,意在卷吞遺業(yè),二娃六娃可謂女中豪杰,打得不虧,仰即將母扶回,縮頭斂跡,務許干預喪事,所控不準。
——《樊山判牘正編》批趙廷魁呈詞
從地方官員所呈判詞可以看出,因爾另度祖母的命繼子嗣趙萬來在外經商,故在其死后未能到場繼承財產。在爾另度祖母財產無應繼之人時,爾另度祖母的兩個女兒被地方官員判定為母親生前財產的應繼之人,并不能稱作強拿遺物。作為嗣子趙萬來,無論從法定或是死者意圖方面來分析,是繼承爾另度祖母財產的標準人選,且依照財產繼承順序,首先應由嗣子趙萬來繼承爾另度祖母財產,其次才能由爾另度祖母的親女二娃和六娃來繼承其財產。如家中無同宗應繼之人,則按照親疏遠近的關系,將財產給予近親屬進行分配;如沒有近親屬繼承,在扣除喪葬費用后,將爾另度祖母的剩余財產交由官府處置。但官府并未將戶絕財產充公,也未考慮爾另度祖母的嗣子趙萬來外貿不歸這一特殊原因,而特殊考慮為嗣子趙萬來保留繼承財產的權力,或是暫由官府保留爾另度祖母應繼財產,待法定第一繼承人趙萬來外貿歸來之后再進行財產分配,而是將“遺物文約,自應其女二娃和六娃收存”。
案例二:爾岳母向羅氏,在生時是否依爾同度,死后即無子嗣,是否遺有產業(yè),來呈概不聲明,唯稱該氏死已百日,忽有素不認識之吳姓,同妻向氏,突來向羅氏家內,自稱孫女孫婿,要分家產,查向家既無子嗣,此一份絕產乃系人所必爭,爾必先有霸占之心,吳姓夫婦乃起爭奪之意,此事之顯而易見者,姑候吳姓控而到案再奪。
——《樊山判牘正編》批張克金呈詞
從案例二可以看出,向羅氏一案并未說明家產處理的審判結果。向羅氏死后,判詞中說“忽有素不認識之吳姓,同妻向氏,突來向羅氏家內,自稱孫女孫婿,要分家產,……姑候吳姓控而到案再奪”。本文對向氏“孫女”的親屬身份暫不做甄別,由案例二可以看出,向羅氏死后,向氏作為“孫女”也在繼承戶絕資產的范圍之內,在戶絕家庭的財產繼承順序中,孫女比親女的財產繼承權要疏遠些。但從判詞中也可推斷出,政府官員裁決戶絕資產之時,對女子的財產繼承權給予了積極嚴謹?shù)姆蓱B(tài)度,同時反映了清代后期女性的財產繼承權在一定范圍內得到相應提高。
案例三:清光緒二十九年冬月初一,孀婦劉猶氏因夫故子亡單留一女,請凴族親商議將“先父遺業(yè)賣錢至三元亭出家修行之文約”。
凴族書立甘愿出家修行文約人劉猶氏情因夫故子亡單留一女,請凴族親與伯叔父商議將先父遺留祖業(yè)出賣帶錢于三元亭出家修行。在生以作口食,死后以作安葬。二比商議帶銀三拾兩,有猶國太、猶國福、猶國祿三人承領。自出家應守清規(guī),倘起外心有猶姓伯叔父親一酉承躭此系二比心甘意悅。今恐人心不古,特立出家領銀文約。[6]
由案例三可知,孀婦劉猶氏因夫故子亡單留一女,同時文書中明確指出“請凴族親商議將先父遺業(yè)賣錢至三元亭出家修行”一事進行立約,從中可以確定,劉猶氏孤女可以繼承先父全部遺業(yè),否則不會請凴族親商議將“先父遺業(yè)賣錢至三元亭出家修行一事”進行立約。唯一的遺憾之處在于,劉猶氏“親女”在何種情形下可承繼先父遺業(yè),文書中并未詳述,但可知劉猶氏孤女之父、兄均已亡故。
根據(jù)清代相關法律規(guī)定,結合以上三則案例,可反映出以下三條內容:
第一,個人情理訴求與尊重民間習俗相結合的法律態(tài)勢。清代女子繼承戶絕資產的處理依據(jù)以大清律例為主,但經常會出現(xiàn)破例的情形,一事一例的做法更是時常出現(xiàn),因此會出現(xiàn)爾另度祖母的親女二娃和六娃繼承全部戶絕財產,吳姓夫婦爭奪向羅氏遺產,劉猶氏孤女變賣先父遺業(yè)出家修行的情形。以上三則案例均不同程度體現(xiàn)出個人情理訴求與尊重民間習慣相結合的法律態(tài)勢。
第二,立嗣制度逐步向庶民化傾斜。清代女子繼承戶絕財產的法律制度與立嗣之間有著較為密切的關系。立嗣的最終目的在于繼承財產,立嗣順序為首重大宗和長房,大宗無后則應立即進行立嗣,小宗無后則要根據(jù)具體情況來定。但清代對于立嗣和收養(yǎng)的界定并沒有明確的法律規(guī)定,異姓子嗣的情形時常出現(xiàn)。從宗法角度來講,異姓子嗣的財產繼承權必將受到各種限制。如案例一中爾另度祖母嗣子趙萬來并未繼承爾另度祖母財產,案例二中官府需核實向羅氏家中是否另有子嗣再行定奪,案例三中請凴族親商議劉猶氏孤女繼承先父遺業(yè),可見三則案例均受到宗法本位影響,同時可以看出立嗣制度逐步向民間推廣的趨勢。
第三,官員裁決是影響女子繼承戶絕財產的重要因素。從案例一和案例二可以看出,樊增祥在處理戶絕財產糾紛之時,對于爾另度祖母和向羅氏遺產的處理方法,并沒有機械照抄照搬大清律例,而是根據(jù)實際情況,在運用大清律例時兼顧民間習俗,認真梳理了解案情,查驗過世之人在生前是否進行立嗣、嗣子是否在場、家族可有同宗應繼之人,綜合考量戶絕財產糾紛案件的各種因素,最后根據(jù)案件的實際情況進行裁決,以上司法裁決程序凸顯官員在處理女子繼承戶絕財產的重要作用。女子繼承戶絕財產的權利雖受到政府法律的嚴格限制,但這為女子繼承戶絕財產創(chuàng)造了外部條件和司法基礎,也為女子參與宗族事務與家族財產管理提供了契機。
《大清律例·戶律》載:“戶絕財產果無同宗應繼之人,所有親女承受?!睆拇藯l律文可以看出,政府在盡最大可能追求社會各方利益均衡,只有利益均衡,才能換來社會的安寧與無訴,同時從側面證明無訴是歷代官員的最終法治追求。文中三則案例完全背離這一說法,但畢竟女子的戶絕財產繼承權較為特殊,同時要考慮異姓嗣子繼承財產等情形,所以政府的均分之法未必能夠貫徹執(zhí)行。同時,關于女子繼承戶絕財產的法律條文一直處于模糊狀態(tài),法律更未詳細規(guī)定戶絕財產的具體分配及使用辦法,因此,官員需要根據(jù)實際案情進行分析考量。而在具體的法律實踐中,則更多體現(xiàn)出利益均衡和無訴的法治理念。如爾另度的親女二娃和六娃、劉猶氏孤女均繼承了家中全部財產,從中可以看出,在處理戶絕財產之時,地方官員結合國家法律與社會民間習俗、宗法倫理、宗法本位主義等實際因素,盡最大可能尋找合乎情理的裁決方案,進而減少發(fā)生事端。
在中國古代宗法倫理、宗法本位主義的貫徹執(zhí)行和延續(xù)過程中,一方利益的實現(xiàn),總是以犧牲另一方利益來完成。在家族財產的繼承權方面,與男子相比,女子從未取得與男子平等的財產繼承權,且始終處于弱勢地位。在室女在娘家時受到父權的制約支配,出嫁女在出嫁之后受到夫權的制約支配,女子在一生之中做出了較大的利益犧牲,這也是影響女子繼承戶絕家族資產的重要因素。
清代實行攤丁入畝的賦稅制度,國家納稅的基本單位主要是“戶”,以戶所耕種的田地為生產資料。若一個家庭出現(xiàn)戶絕情況,則會使得一個家族的生產力會因此進一步削弱,女子若再無財產繼承權,就意味著“戶”可能會因女子財產繼承權的消失而消失,進一步影響“戶”耕種田地的主動性,并最終影響到國家的稅賦和財政收入[7]。在這種情況下,國家法律允許戶絕家庭中的女子繼承財產,一方面是為了保證宗族“戶”的穩(wěn)定性,另一方面是為了保證賦稅和財政的收入來源[8]。稅收和戶絕女子財產繼承看似沒有太大關系,實則戶絕之家在社會發(fā)展過程中也需要承擔基本的納稅義務,所以《大清會典》和《大清律例》承認戶絕女子的財產繼承權,其最終目的在于維持國家稅收系統(tǒng)的良性運轉。
清代法律對于女子的財產繼承權有著嚴格的規(guī)定,同時受到某些消極因素的影響。清代后期,女子繼承戶絕資產的司法環(huán)境逐漸惡化,相關法律在民間的實際運作中,卻對女子繼承戶絕財產的權利表現(xiàn)出積極寬容的一面,可見,國家在制定法律條文之時極為嚴苛,但在司法實踐中卻表現(xiàn)出一定的寬容性,由此造就了法律的情理化,這正是清代后期戶絕情況下女子財產繼承權的最大特征。
總而言之,清代后期法律的嚴苛性以及戶絕之家女子身份的卑微性并未排斥和壓制女子繼承戶絕財產的權利,從中反映出清代后期國家法律和宗族禮法對女子繼承戶絕財產權利的保護,這是法律情理化的一種外在表現(xiàn),也從側面證明了“法律來源于社會實踐”的基本原理。結合這一基本原理,歷代法律的修改增訂均以無訴作為最終的法治追求,從而實現(xiàn)天下大治的政治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