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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困謫嶺南時期對虛幻無常人生的體驗與超脫

2020-01-01 12:33蔣肖云
文化學刊 2020年10期
關鍵詞:功名虛幻嶺南

蔣肖云

蘇軾一生經歷過兩次生死之禍,第一次是在元豐二年(1079)遭遇“烏臺詩案”,他系獄四個余月,受盡凌辱和折磨,自感“魂飛湯火命如雞”,并一度寫下《絕命詩》欲告別人世。案后,蘇軾安置黃州四年,期間雖人生虛幻無常之感常??M繞心頭,但始終沒有徹底斷絕仕進的念頭。第二次是紹圣元年(1094)蘇軾以將近花甲之高齡貶寓嶺南,前后時間長達六年之久。嶺南惡劣的氣候,艱難的生活,加上政敵的彈壓,令蘇軾一度陷入饑寒交攻、內外交困的生死威脅中,他因此對虛幻不定的人生有了更深、更痛的體驗,也有了更真切的理性審視和真正的超脫。

一、人生本質:人間何者非夢幻?

在蘇軾落貶黃州四年后,舊黨再一次主導了政壇的話語權,開啟了著名的元祐更化時期,蘇軾重回京師,身兼端明殿學士、翰林侍讀學士兩職,官至禮部尚書高位,仕途一度飛黃騰達。元祐九年(1094),哲宗改號“紹圣”,意思是繼承宋神元豐年間的變法政策,新黨再次得勢并對元祐黨人展開惡意報復,年近花甲之年的蘇軾被落職遠貶嶺南,再一次被命運狠狠拋向了苦難的泥淖中,痛苦迷惘中,“人間何者非夢幻?”的無常虛幻感前所未有地漫浸了蘇軾人生最后的時光。

早在元祐八年(1093)六月初,身居禮部尚書高位的蘇軾已經敏銳地意識到朝廷氛圍的異變,于是連續(xù)上書三章乞知越州想要遠離是非場。在最終得知被調任定州的結果后,蘇軾親自為李白《上清寶鼎詩(其二)》《上清寶鼎詩(其一)》二詩作跋[1]。二詩中“人生燭上花,光滅巧妍盡”“朝披夢澤云,笠釣青茫?!眱删浒岛狭颂K軾當時幻滅迷惘的心境,極受蘇軾喜愛。次年即紹圣元年(1094)四月,在章惇、呂惠卿等新黨之徒的操作下,蘇軾便被誣以“譏斥先朝”的罪名遠謫嶺南。在惠州的前兩年,蘇軾遭遇了重重的困境,他居無定所,只得拖家?guī)Э诜磸洼氜D寓居于合江樓、嘉祐寺的陋室;他生計艱難,經歷過“典衣作重陽,徂歲慘將寒。無衣粟我膚,無酒嚬我顏”[2]的困窘;他年老多病,忍受過“舊苦痔,至是大作,呻呼幾百日”[3]的病痛。直到在惠州的第三年,蘇軾生活才漸趨穩(wěn)定,并依靠朋友的資助得以在白鶴峰置地筑居,不幸的是,新居即將落成之際,蘇軾親密的伴侶王朝云染病英年早逝,這使得蘇軾漂泊的心增添了“使我如霜月,孤光掛天涯”[4]的深重的孤戚感。在惠州第四年,因政敵章惇的再一次彈壓,蘇軾被貶往地理隔絕、物資匱乏的海南儋州。在儋州,蘇軾再一次陷入生活的絕境,他說“海南連歲不熟,飲食百物艱難”[5],自己常常“食有并日,衣無御冬。凄涼百端,顛躓萬狀?;腥糇韷簟盵6]。萬里投荒嶺南的蘇軾,由于長年顛沛勞頓,貧病交攻,生存處境艱難,精神狀態(tài)不免起起伏伏。嶺南時期,蘇軾常以“病鶴”“窮猿”“疲馬”“孤鴻”“老驥”“幽人”等自比,表達失意孤寂的生存狀態(tài)。也正是由于長期處于這種狀態(tài),人生虛幻無常之感在蘇軾的心里徹底發(fā)酵起來。遍觀蘇軾嶺南時期的詩文,“孤云”“孤煙”“夢幻”“浮塵”“飄蓬”“泡影”“行腳僧”等詩歌意象反復出現(xiàn);此外,“吾生一塵,寓形空中”[7],“人間何者非夢幻,南來萬里真良圖”[8],“睡起風清酒在亡,身隨殘夢兩茫?!盵9],“暫聚水上萍,忽散風中云”[10],“夢幻去來,誰少誰多。彈指太息,浮云幾何”[11],“蕭然行腳僧,一身寄天涯”[12]等詩句的出現(xiàn),都反映了他對漂泊不定、虛幻無常人生的深切體驗。

蘇軾對人生虛幻不定的認識的形成,固然與其起起落落的人生境遇有關,但主要與其坎坷的仕途命運密切相關。26歲那年,蘇軾應制科試入第授鳳翔府節(jié)度判官,赴任途中在風雪中艱難跋涉的他便寫下“人生到處知相似,應似飛鴻踏雪泥”[13],表達了對“漂泊不定”“塵跡難留”的人生困惑。此后,蘇軾在杭州、密州、徐州輾轉任職,仕途相對順遂。元豐二年(1079),因御史李定等人的誣陷,蘇軾因“烏臺詩案”入獄四個多月,一度有生命的危險。此后的黃州四年是蘇軾的人生低谷期,他常常發(fā)出“吾生如寄耳”的悲涼感慨,他也開始意識到對于整個人生而言,功名不過是“蝸角虛名,蠅頭微利”。元祐更化年間,蘇軾騰達的人生漸次展開,然而由于劉摯、章惇、邢恕等人結黨攻伐,位居高位的蘇軾不由得慨嘆“此身何物不堪為,逆旅浮云自不知”[14],流露出對功名羈累的厭倦。貶謫嶺南后,面對政敵的處處打壓,蘇軾深知仕途無望,他絕望地寫下“只知紫綬三公貴,不覺黃粱一夢游”[15],“人間無南北,蝸角空出縮”[16]等詩句,開始表達對功名的幻滅感。他還致信朋友陳守道說:“共見利欲飲食事,各有爪牙頭角爭。爭時怒發(fā)霹靂火,險處直在嵌巖坑。人偽相加有余怨,天真喪盡無純誠。徒自取先用極力,誰知所得皆空名?!盵17]批判士人為了口腹利欲爪牙相爭、天真喪盡的官場惡習,指出一切最終皆為空名??梢钥吹?,仕途的起落以及功名招致的禍患,令蘇軾對仕途功名產生悲觀的幻滅感??梢哉f,這種功名幻滅感是蘇軾形成人生虛幻不定的消極認識的重要因素。

蘇軾對人生虛幻認識的形成,還與佛道思想的浸染有關。周裕鍇學者在《蘇軾的佛禪因緣與般若智慧》一文指出,蘇軾一生涉獵《金剛經》《維摩詰經》《楞嚴經》《圓覺經》《華嚴經》《六祖壇經》等十余部佛禪經典,他“人生如夢”觀念的形成深受佛禪人生無常的般若空觀的影響[18]。“般若空觀”是佛教的核心理論之一,認為一切諸法緣起性空,世間沒有永恒的存在,所有一切都是剎那間的因緣和合而生。《楞嚴經》講“世界本空”,《金剛經》講“凡所有相,皆是虛妄”[19],《圓覺經》講“一切世界,始終生滅,前后有無,聚散起止,念念相續(xù),循環(huán)往復”[20],都是佛教般若空觀的相關論述。蘇軾在《記佛語》中表達了類似的認知:“佛云:三千大千世界,猶如空花亂起亂滅,而況我在此空華起滅之中,寄此須臾貴賤、壽夭、賢愚、得喪,所計幾何?!盵21]在佛教般若空觀的影響下,蘇軾意識到在生滅變化的大千世界中,人生的貴賤、壽夭、賢愚、得喪包括自我生命體,相對永恒的“空相”來說都是須臾起滅之物。紹圣三年(1096)七月,王朝云因瘴疫在惠州病歿,據蘇軾所刻的墓志銘所記,王朝云誦《金剛經》四句偈而終?!督饎偨洝匪木滟剩嗝傲绨闳簟?,講的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22]。王朝云臨終前誦“六如般若”而亡表明了她對世間“虛幻空性”的慧觀,蘇軾與棲禪寺小僧為王朝云建造“六如亭”以示銘記,表達了對王朝云慧觀的尊重、認可??梢姺鸾痰陌闳艨沼^影響了蘇軾對生命存在的認識,即人生現(xiàn)實存在的終極命運是消亡,歸于虛幻。但學者胡金旺指出:“與佛教從終極視域視外物為幻化的思想不同,蘇軾是從個體最終要消失的認識上認為事物為幻化,而事物作為一個整體存在來說不會消失,因而也不是幻化?!盵23]儒家對現(xiàn)世世界的執(zhí)著和對生命心靈的探索,道家對道之宇宙本源以及道化萬物的認識,表明傳統(tǒng)儒道思想都認可世界之現(xiàn)實存在——人、天地、萬物乃至觀念都是實體存在的。蘇軾曾說“析塵妙質本來空,更積微陽一線功”[24],他認為分析微塵世界,會發(fā)現(xiàn)它的本質是空,然而因為一點陽能持續(xù)的作用,虛空的世界產生了萬物?!叭f物之盛衰于四時之間者也,皆其自然,莫或使之……”[25]蘇軾還指出世界萬物的盛衰是由于自然的規(guī)律,不受神靈主宰。此外,蘇軾還有“夫物蕓蕓各歸根,眾中得一道乃存”[26]與“一氣混淪生復生,有形有心即有情”[27]之論。這些都表明蘇軾對“人生虛幻”的本體認識只限于儒道所言的事物的消亡之義,而與佛家眾相究竟虛幻的空觀不同。不可否認的是,佛教般若空觀強化了蘇軾對人生虛幻的體驗和思考,使其觸及生命終極存在的哲學本質問題。但是,蘇軾在尋求超越“虛幻不定人生”的實際過程中,理性地接受了佛教思想的慧解,而并沒有沿著佛家“解脫之道”向來世的虛幻世界努力,也沒有沉溺于悲觀厭世情緒不能自拔,而更多是融匯儒道精神,理性地轉向對內在精神世界的探索,最終實現(xiàn)了自我超脫。

二、自我超脫:此生何處是真依?

寓惠時期,蘇軾曾游歷禪宗祖庭南華寺,并發(fā)出“不向南華結香火,此生何處是真依?”的追問。落貶嶺南后蘇軾意識到,對仕途、功名的汲汲追求,給生命帶來的只有災禍和幻滅感。特別是在佛教般若空觀的啟示下,他意識到仕途、功名作為現(xiàn)象界的事物必將消亡,所以無須過分執(zhí)著,而應該以超越的心態(tài)令生命的存在變得平靜而有意義,因而他由外在的功名追求轉向了內在精神世界的追求。

(一)疏淡功名,轉向內心,追求“同于道”的境界

北宋“重文輕武”的國策,形成了“與士大夫治天下”的文人仕政的良好局面,也為儒家思想在北宋士人中的普遍接受奠定了基礎。北宋士人多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把功名、職責視為人生最高奮斗目標,他們醉心政治,具有強烈的事功心理。從嶺南脫死歸來后,蘇軾曾總結:“臣兩遇禍災,皆由滿溢。早竊人間之美仕,多收天下之虛名。溢取三科,叨臨八郡。少年多欲,沉湎以自殘;褊性不容,剛愎而好勝。積為咎厲,遘此艱屯。臣今稽首投誠,洗心歸命。誓除驕慢,永斷貪嗔?!盵28]他認為自己兩次遭遇貶謫,都是自己貪圖功名,性格褊急所致,因而決心“誓除驕慢,永斷貪嗔”。整個嶺南時期,對世俗的功名終歸虛幻的認識,促使蘇軾放下功名執(zhí)念,不再介懷功名得失,也不再視功名為個人安身立命所必須,而是向內轉向內心的探索,轉向“同于道”的生命境界的追求,從而將個體人生的終極的價值追求推向了自性生命深化的軌道。

一方面是“守一”。蘇軾認為,蕓蕓眾生“得一”便可以與“道”共存。“一”是道家思想重要的命題。老子認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29],將“一”視為道衍生萬物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30],同時又將“一”視為萬物得以生存的根本?!肚f子·在宥》指出:“天地有官,陰陽有藏,慎守汝身,物將自壯,我守其一,以處其和。”[31]莊子認為天地陰陽均由天道掌管,堅守混同為一的天道,就可以與萬物和諧相處。綜合來看,“守一法”就是通過堅守身體精神元氣,而在精神上達到與天地萬物和諧共存的境界。蘇軾認為“守一”是應對事物變化之道,他說:“中有主之謂一,中有主則物至而應,物至而應則日新矣。中無主則物為宰,凡喜怒哀樂皆物也,而誰使新之?”[32]“中有主”即心中堅守精神信念,這里蘇軾所言的“一”也指向了人的內在精神。在蘇軾看來,心中堅守“一”則應物自如,否則則為物所主宰。“湛然無觀古真人,我獨觀此眾妙門。夫物蕓蕓各歸根,眾中得一道乃存?!盵33]萬物中變化紛紜復雜,但生命歸根到底從無到有,從有到無,最終回歸根本,蘇軾認為,眾人如能“守一”,即堅守內在精神境界以達于“同于道”的境界便可實現(xiàn)與“道”長存。綜上所述,“守一”是蘇軾面對虛幻不定的人生追求精神上的超脫的方法之一。

另一方面是洞見“清凈心”。佛禪的理論基礎之一就是“性本清凈”,認為人人皆具有自性清凈心。如果照見自性清凈心,世人便可任心自運,無所掛礙,不事執(zhí)著,這樣仕途的沉浮、功名的成敗、人生的無常于人便無傷,遺憾的是世人因為欲念、妄念迷惑本心,難以窺見自性之清凈心,因而常常為之所傷。蘇軾在嶺南時期清醒地認識到恒久者在于清凈心的道理。他在《廣州東莞縣資福禪寺羅漢閣記》曾記:“眾生以愛,故入生死。由于愛境,有逆有順。而生喜怒,造種種業(yè)。展轉六趣,至千萬劫?!卸?,其一清凈,不入諸相,能知眾生,生死之本,能使眾生,了然見知。不生不滅,出輪回處。是處安樂,堪永依怙,無異父母。肢體可舍,而況財物?!盵34]蘇軾指出,眾生因執(zhí)著于愛進入生死輪回,因而會遭遇逆順之境,息怒之情,甚至經歷千萬劫難。應對的方法之一就是洞見“清凈心”,洞見“清凈心”便可“不入諸相”,不取不舍,隨處安樂。蘇軾還在《成都大悲閣記》中指出,觀世音菩薩為了度脫千萬億身之眾,散化為千萬億“千手異執(zhí)而千目各視”的化身而不亂,在于“道一”也,這里的“道一”指的就是自心清凈。他從中受到啟悟說:“昔吾嘗觀于此,吾頭發(fā)不可勝數(shù),而身毛孔亦不可勝數(shù)。牽一發(fā)而頭為之動,拔一毛而身為之變,然則發(fā)皆吾頭,而毛孔皆吾身也。彼皆吾頭而不能為頭之用,彼皆吾身而不能具身之智,則物有以亂之矣。……及吾燕坐寂然,心念凝默,湛然如大明鏡。人鬼鳥獸,雜陳乎吾前,色聲香味,交逅遘乎吾體。心雖不起,而物無不接,接必有道?!盵35]鏡喻是佛教常用的譬喻說法之法,這里的“湛然如大明鏡”比喻的就是徹覺的清凈心性,等同于觀音菩薩的“道一”境界。蘇軾認為自己“燕坐寂然,心念凝默”,洞見了自己“湛然如大明鏡”清凈心,因而進入了“物無不接”而心不起亂的超脫境界。綜上來看,在蘇軾看來,人時時處于生死、順逆、喜怒等人生幻相中,如能以自身的清凈心應對,便可以身處幻相而“不入諸相”(不執(zhí)著于諸相),還可以“物無不接”而心不起亂。所以,洞見清凈心是蘇軾不執(zhí)著于功名得失,人生虛幻等“幻相”的超脫方法之一。

(二)超越狹隘的“自我中心”,走向自然宇宙的巨視境界

面對虛幻的人生,世人容易因為對人生的無力把執(zhí)而陷入迷茫、痛苦之心靈困境。歸根結底,這是世間人面對人生時,總是習慣性地以自我為中心去看待自身存在、周遭現(xiàn)象和事物的是非利害所致。儒道釋三家都強調只有消除了狹隘的“自我”私見,人生才能通達起來?!墩撜Z》說:“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36]主觀猜疑、絕對肯定、固執(zhí)拘泥,唯我獨是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體現(xiàn),孔子堅決摒棄。佛教將人對自身的執(zhí)著稱為“我執(zhí)”,認為“‘我執(zhí)’為萬惡之本,這是大小乘佛教的共同看法”[37]?!督饎偨洝氛J為凡是“有相”的都是虛妄的,眾生執(zhí)著于有相,陷入“我執(zhí)”,因此為欲望所蒙蔽無法洞見虛妄而陷入生死輪回,“應無所住而生其心”[38],才能得到解脫?!盁o所住”,即不執(zhí)著一切,包括自我??梢姺鸺乙笕藗冋J識到世間諸相虛幻,身處大千世界的一切虛相,但不可執(zhí)著于一切相,不計較、不執(zhí)著,在內在心靈上超越。道家則以道為本,主張超脫狹隘的自我中心,“從宇宙的巨視中去把握人的存在,從宇宙的規(guī)模中去展現(xiàn)人生的意義”[39]??梢?,儒道釋都主張個體審視自我人生時要消除“自我中心”的狹隘觀念,這對蘇軾實現(xiàn)從虛幻不定人生體驗中超脫出來提供了思路。特別地,道家還主張以無所不在的道為中心,以無限的宇宙為參照,把握人生的存在,這對蘇軾在自然宇宙的巨視中重新認識個體人生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從自然宇宙的巨視角度,蘇軾認識到個體生命并非自我獨有,而是屬于自然造化,應順化而為。他說“我生本無依。相從大塊中”[40],又說“是身如委蛻,未蛻何所顧。已蛻則兩忘,身后誰毀譽”[41]。這些詩句化用了莊子“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42]與“汝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是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43]。莊子認為,身體、生存、性命等都并非個體私自執(zhí)有,皆為天地自然之造化?!吧辣緯涸ⅲ松砟钅罘??!鶃砀对煳?,未用相招麾。”[44]受莊子的啟發(fā),蘇軾認為,人本就是暫寄形骸于此身,此身剎那即非,無可把握,一旦死亡便回歸造化,所以生前無須過于計較毀譽。人生此世,所以來與往的命運都應該交托給自然造化,無須處心積慮徒勞指揮,“尚有此身,付與造物者,聽其運轉,流行坎止,無不可者”[45],姑且將此身付與造化任由造化決定此身行止。初抵儋州時,“居無所”的蘇軾在多方的幫助下用桄榔葉搭建起一簡陋住處庇身,為此他寫下《桄榔庵銘(并敘)》一文紀念:“九山一區(qū),帝為方輿。神尻以游,孰非吾居?……東坡居士,強安四隅。以動寓止,以實托虛。放此四大,還于一如。東坡非名,岷峨非廬。須發(fā)不改,示現(xiàn)毗盧。”[46]這段話混雜了道家“安時處順”和佛教“四大皆空”的思想?!吧皴暌杂巍?,出自《莊子·大宗師》“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47]。莊子認為,如果自然造化把我的屁股變成車,我就以神靈當作馬,我就坐上它,不會換個車子,并指出安于天時順從造化則哀樂不能入心。蘇軾認為,大地本屬一體,即便劃分了九州,造化無論把我安排到哪里,我都居于大地之上,所以我哪里都可以居住。這里,受莊子的啟示,蘇軾從大地一體的巨視中,通過泯滅了此處與他處的本質區(qū)別,消解了內心“居無所”的痛苦,也促成了安時處順心態(tài)的形成。“放此四大,還于一如”是為禪悟。佛教認為“地、水、火、風”四大元素構成的物質世界皆為空相,放下對它們的執(zhí)念方能達到佛門“一如”的境界。這里,佛家的般若空觀啟示蘇軾,四方皆可為自修室,只要放下對四大元素的執(zhí)著,便可進入“一如境界”,進入“一如境界”,便不執(zhí)著于東坡之“名”,岷峨之故鄉(xiāng),實際就是實現(xiàn)了對“我執(zhí)”的超越。可見,從自然宇宙的巨視角度,蘇軾破除自我執(zhí)念,將自己視為天地自然造化一員,因而得以以“順化而為”的心態(tài)超越虛幻不定的人生。

從自然宇宙的巨視角度,蘇軾認識到應對虛幻無常人生要善于變通視角。他在《廣心齋銘》中說:“君子廣心,物無不可。心不運寸,中積瑣瑣?!煜聻榱?,萬物一家。”[48]“天下為量”就是一種心靈巨視。在惠州第三年,蘇軾耗盡全力筑居白鶴峰后寫下一詩:“念念自成劫,塵塵各有際。下觀生物息,相吹等蚊蚋?!盵49]“念念”在佛語中指剎那間,此句指時間流逝之快,萬物均有自己的劫數(shù)和存在的邊沿?!跋掠^”即俯視,俯視世間蕓蕓眾生,眾生如同不同蚊蟲一樣在相互吹噓的氣息中浮動。面對“萬物變幻無?!钡慕贁?shù),蘇軾沒有陷入“自顧自憐”的哀嘆,而是從宇宙的巨視中,以“下觀”的視角,將“我”混同于“生物”這一自然大類中加以體察,從而因輾轉搬遷的“無?!敝纯嘣陬惐戎械靡詫捊?,這就是蘇軾式的智慧。紹圣四年(1097)被貶往儋州,蘇軾抱著必死之心從惠州沿東江、西江水系,一路跋山涉水行至南海邊涯時,望著天水無際的大海,他陷入了“何時得出此島”的感傷中,但很快他又想:“天地在積水之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四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豈知俯仰之間,有方軌八達之路乎?”[50]這里,蘇軾一反慣常視角,從宇宙的視角俯瞰,因而發(fā)現(xiàn):大地被大海環(huán)抱,九州中國在大地上亦屬于被大海環(huán)抱之“島”,所以中原也好,海南也好,無論走到哪里都是在陸島上沒有什么區(qū)別。可以看到,視角的變通令蘇軾在絕望之際跳出了狹隘的“自我中心”,獲得了超然達觀的心境。

從自然宇宙的巨視角度,蘇軾還認識到應對虛幻無常人生要超越世俗認識?!叭藗兂3SX得生活不自由,煩惱,其實往往是因為心胸太囿于世俗的價值體系中,目光常常限于一些常識的世界里”[51],這其實就是狹隘的“自我”定見體現(xiàn)。蘇軾在《颶風賦》曾以自己遭遇颶風一事表達自己這一定見的認識。在儋州時的某個仲秋之夕,蘇軾遭遇恐怖的颶風,嚇得“股慄毛聳,索氣側足。夜拊榻而九徙,晝命龜而三卜”[52],驚恐之心“蓋三日而后息也”,而海南老鄉(xiāng)則淡定應對。賦末,蘇軾感慨道:“嗚呼,小大出于相形,憂喜因于相遇。昔之飄然者,若為巨耶?吹萬不同,果足怖耶?蟻之緣也吹則墜,蚋之集也呵則舉。夫噓呵曾不能以振物,而施之二蟲則甚懼。鵬水擊而三千,摶扶搖而九萬。彼視吾之惴栗,亦爾汝之相莞。均大塊之噫氣,奚巨細之足辨?陋耳目之不廣,為外物之所變。且夫萬象起滅,眾怪耀眩,求仿佛于過耳,視空中之飛電。則向之所謂可懼者,實耶虛耶?惜吾知之晚也。”[53]蘇軾認識到,事物的大小是相對的,是在比較中呈現(xiàn)的,對于蟻蚋而言,一口氣也令之恐懼,對于大鵬而言,颶風亦不值一提。“陋耳目之不廣,為外物之所變”,如果無法認識到自我的狹隘,心靈將容易因外物所改變。“且夫萬象起滅,眾怪耀?!币痪?,面對“人生虛幻”的主題,蘇軾認為不如“求仿佛于過耳,視空中之飛電”,即把自己也等視為過耳風,天上電等變化之物,則對“變化”無懼也。

綜上所述,當一個人執(zhí)著于“自我”之私見,那么他看到自己所處的世界便是狹小的,自己的人生是短暫的,而他遭遇的挫折困難也因局促地置于自我狹隘的認知中而變得格外沉重,如果他能放下世俗的價值體系,破除認識論上“自我中心”的狹隘偏見,以宇宙巨視的境界來觀看自己的人生和際遇,那么人生虛幻無常,人生苦短帶來的迷惘、痛苦將會得到極大的消解。困謫嶺南的蘇軾,放下了對儒家傳統(tǒng)的功名價值體系的執(zhí)著,跳出了“自我中心”的狹隘私見,將自己的生命視為自然造化之一環(huán),將自己的人生際遇視為宇宙進程之一瞬,從而消解了“人生虛幻無?!睅淼耐纯?,進入超然達觀的心靈境界。簡而言之,蘇軾將個體人生的意義置于自然、宇宙的宏達視域中檢視,由此實現(xiàn)對虛幻人生的超越。

三、化入藝術:攜歸萬竅總號風

蘇軾對“人生虛幻無?!钡耐纯囿w驗,以及從“同于道”的境界、超越“自我中心”,走向宇宙宏視的境界來消解這種痛苦的認知,被他化入詩文、書法藝術中,呈現(xiàn)出了超越的意蘊。

蘇軾嶺南時期的很多詩文,都展現(xiàn)了慨嘆人生的同時又超越人生的主旨。如他在儋州所寫的《次韻子由月季花再生》一詩:“幽芳本長春,暫瘁如蝕月。且當付造物,未易料枯枿。也知宿根深,便作紫筍茁。乘時出婉娩,為我暖栗冽?!盵54]首句,本應常開不謝的月季花卻“瘁如蝕月”,令人產生美景不長的幻滅感。接下來話鋒一轉,月季枯枿重生,姿態(tài)婉娩柔順,溫暖了心頭的寒冷。在這里,蘇軾通過月季花的再生告知世人:只要“宿根深”,幻滅后也能再次勃發(fā)盎然的生機。人生固然虛幻無常,只要將“宿根深”,植根“道境”,便能生機層出。又如《和陶影答形》:“丹青寫君容,??之嫀熥尽N乙涝聼舫?,相肖兩奇絕。妍媸本在君,我豈相媚悅。君如火上煙,火盡君乃別。我如鏡中像,鏡壞我不滅。雖云附陰晴,了不受寒熱。無心但因物,萬變豈有竭。醉醒皆夢耳,未用議優(yōu)劣?!盵55]前七句反復比較形影優(yōu)劣,第八句卻筆鋒一轉,強調無論形之有盡,影之不滅,皆為夢幻,無須區(qū)分優(yōu)劣。蘇軾在嶺南時期視陶淵明為自己的人生典范,他創(chuàng)作了一百多首和陶詩,在追和中表達自己陶淵明般的超脫心境。如《和陶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一詩:“當歡有余樂,在戚亦頹然。淵明得此理,安處固(一作‘故’)有年?!缃衿泼┪?,一夕或三遷。風雨睡不知,黃葉滿枕前。寧當出怨句,慘慘如孤煙。但恨不早悟,猶推淵明賢?!盵56]蘇軾認為陶淵明安時而處故能享受人生的時光,如今自己居住在破茅屋里,風雨之夜,“一夕或三遷”,但自己要學習陶淵明不為處境戚然,不為不幸憤恨,這表現(xiàn)了蘇軾安時處順的超脫心態(tài)。此外,北歸時,蘇軾有詩云:“浮云時事改,孤月此心明?!痹撛娋浠昧硕鸥Α傲魉谋M,浮云世事空”一句,但是與杜甫幻滅憂傷不同,蘇軾的詩句強調即便世事浮幻,澄明之心不變,展現(xiàn)蘇軾面對浮幻世事時的達觀和執(zhí)著。文章方面,《書上元夜游》《與侄孫元老書》等都體現(xiàn)出蘇軾因緣自適、超然自得的樂觀精神。

除了詩文作品,蘇軾嶺南時期的書法作品也有一些精品展現(xiàn)了他對人生的超越精神。如《洞庭春色賦》《中山松醪賦》合卷(以下簡稱“合卷”),兩賦作于元祐年間,“二賦合卷書于紹圣元年(1094年)閏四月二十一日,時蘇軾貶往嶺南,途中遇大雨阻襄邑(今河南睢縣),書二賦遣懷”[57]?!抖赐ゴ荷x》是蘇軾想象安定郡主往取黃柑釀的過程,并描寫自己醉夢古人的幻境,其間表達了“悟此世之泡幻,藏千里于一斑”的想法?!吨猩剿甚操x》則在回憶松醪酒的制作過程中,感慨松木具有“千歲之妙質”,卻被大材小用。合書二賦時,蘇軾正處在傷懷失意之時,加之旅途勞頓,可謂充滿悲情,但該書法作品,姿態(tài)嫻雅,瀟灑飄逸,乾隆皇帝評價其“精氣盤郁豪楮間……所謂氣高天下者,尚可想見?!?乾隆丙寅年跋)可見,其時蘇軾雖落魄失意,迷幻世事,但通過書法作品卻傳達了強勁的生命精氣神。

由此我們看到,在人生的生存意義上,蘇軾看到了人生的“虛無”本質,但是他沒有陷入消極與悲觀,而是放下了傳統(tǒng)的對功名的執(zhí)著,轉向內在的精神建設,追求“同于道”的境界,同時放下對“自我中心”的執(zhí)著,委任于自然造化,在自然宇宙的境域中把握自我的人生意義。蘇軾的這些內在追求被其內化于詩文書法當中,呈現(xiàn)出了超越的意蘊。

四、結語

貶謫嶺南的蘇軾,在輾轉奔波的旅途中,在艱難困苦的生活中,在功名徹底無望、歸鄉(xiāng)徹底無望的境況中,更加深刻地思索了功名和人生的本質,看到了功名、人生的“虛無不定”本質,但蘇軾沒有陷入消極與悲觀,而是放下了對功名的執(zhí)著,轉向內心世界,通過“守一”,洞見“清凈心”,以求在“同于道”的境界永存。同時,他放下對“自我中心”的執(zhí)著,委任于自然造化,在自然宇宙的巨視中把握自我的人生意義。從自然宇宙的巨視角度,蘇軾認識到個體生命并非自我獨有,而是屬于自然造化,應順化而為。從自然宇宙的巨視角度,蘇軾認識到應對虛幻無常人生要善于變通視角。從自然宇宙的巨視角度,還使蘇軾認識應對虛幻無常人生要超越世俗認識。上述種種,幫助蘇軾最終實現(xiàn)了心靈的超脫。學者朱剛曾指出:“北宋中后期士大夫心態(tài)的轉變,即從以天下為己任的外向淑世意識,轉為以內在精神天地為主要關懷對象。”[58]蘇軾嶺南時期對人生虛幻不定本質的體驗與超脫,正是北宋中后期文人心態(tài)轉變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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