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佩儀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
趙樹理評價的變遷和反復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的獨有現(xiàn)象,自新文學誕生以來,沒有哪位作家的命運如趙樹理般大起大落。近年來對“十七年文學”之文化價值及文學史意義的考察成為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的興奮點,趙樹理自然又成為新的關注對象,同時也成為重新評價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以下簡稱《小說史》)的學術契機。從某種程度而言,夏志清機杼獨出的構史模式直接參與了新時期現(xiàn)當代文學的學科重建,正如有論者所言,“夏著是新時期以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領域重評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一個重要源頭和開端”[1]。將“重寫文學史”的緣起以及生發(fā)出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等學術增長點,追溯至夏志清的文學史書寫并不過分,《小說史》將作家置于世界文學網(wǎng)中相互比較的運思模式,迄今在文學研究中仍可見其影響。
學科的良性發(fā)展總是在爭鳴中螺旋上升?!缎≌f史》“登陸”以來引發(fā)熱烈持久的爭議,一方面夏志清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價值重估開拓新的“視界”,但另一方面因其“離經(jīng)叛道”引發(fā)學界不滿。統(tǒng)觀《小說史》之評價,爭議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其一,有學者對西方新批評理論觀照下的文學史建構的有效性提出質疑,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普實克與夏志清的“筆戰(zhàn)”即為經(jīng)典學案;其二,對夏志清“獨排眾議”的魯迅評價及對左翼作家的“冷漠”表示不滿;其三,認為夏對張愛玲、張?zhí)煲淼茸骷业倪^分推崇有失偏頗;其四,夏著中史料與史實存在問題。值得注意的是,在部分爭論文章中,基于以上某一方面,往往得出夏志清具有“反對愛國主義”傾向,得出其帶有“反共立場”、“政治偏見”等結論,這些文章始于學術研究,終于政治傾向,從而悄然走向背離學理的道德綁架和人身攻擊。實際上,夏志清對作家作品的重新觀照,是基于文學與美學的批評,而非政治批判,周作人等“存在政治問題”的作家,夏志清對其成就仍然作出中肯的評價。在眾多“撻伐”聲中,人們似乎更熱衷于將視野聚焦在夏志清對魯迅的評介這一隅。
對魯迅的評價往往成為衡量文學史價值、反映史家立場和眼光的潛在準則。夏志清直言魯迅在小說方面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囿于故鄉(xiāng),路子狹小,其雜文小題大做,“搬弄是非”,“啰啰嗦嗦”,認為魯迅僅1926年以前的創(chuàng)作成就值得一提,反之,“中國現(xiàn)代小說家中,大概只有四個人憑著自己特有的性格和對道德問題的熱情,創(chuàng)造出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他們是張愛玲、張?zhí)煲怼㈠X鍾書、沈從文”[2]512。對張愛玲等長期被文學史遮蔽的作家的發(fā)掘與推崇,和對經(jīng)典作家“魯郭茅巴老曹”的冷落評價形成鮮明對照,自然使其成為遭受抨擊的對象。固然,圍繞以魯迅為代表的新文學大家,其作品具有說不盡的話題、除不盡的余數(shù)可供探討,然而,趙樹理作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發(fā)展中“歷史的具體”,代表解放區(qū)文學的主流、“十七年文學”的一支,站在歷史的高度,對其進行合理公正的評介,一定程度上更見史家的智慧與胸懷。
夏志清在《小說史》序言中提到,文學史家的首要工作是“優(yōu)秀作品之發(fā)現(xiàn)和評審”,這一標準有兩個指向,其一指發(fā)現(xiàn)被忽略的新作品,其二則指經(jīng)典作品的重評??梢园l(fā)現(xiàn),在《小說史》中,“道德”、“同情”、“寫實”、“諷刺”、“心理”等關鍵詞貫穿始終,成為夏志清批評的審美內核。依此,夏志清對學術界普遍認可的經(jīng)典新文學大家作出以下評判:魯迅的溫情主義使他不能算是那個時代的導師和諷刺家;郁達夫將個人的心靈用來表現(xiàn)文學的道德主題,因此創(chuàng)造社中唯其堪稱卓越;茅盾后期的作品為了符合革命的需要,浪費了自己在寫作上的豐富想象力;抗戰(zhàn)時期的老舍為了宣傳工作,作品缺少對中國的需要和缺陷的深思卓識,損害了自己;巴金和一般左翼作家們只有程度上而非類別上的不同,作品缺乏真實感。諸如此類,在夏志清丈量文學價值的尺度中,作品的內部藝術性至上、道德至上,他嘗試對普遍認為有成就的作家進行顛覆性重評。自然,政治掛帥的文學作品脫離美學質素,首當其沖受到刁難,以趙樹理為代表的“宣傳”性作家,在夏著中遭受冷眼不足為怪。
與其說《小說史》頗具主觀色彩,不如說夏著中帶有顯在的先入為主的情緒性,這在“共產(chǎn)主義小說”書寫篇章中尤為突出?!翱贪迨降挠螕魬?zhàn)爭的描寫、學生的浪漫故事以及到處可見的抗戰(zhàn)宣傳口號——這些公式化的故事糟蹋了大部分戰(zhàn)時小說。”[2]350周立波、柳青等作家在夏著中只被簡單提及,夏志清通過趙樹理、丁玲這兩位先后做過文壇寵兒的作家來透視解放區(qū)文學特征,認為趙樹理的早期小說除非算上滑稽語調和口語,找不出其他任何優(yōu)點,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對“趙樹理方向”之下解放區(qū)文學價值的否認和嘲笑,也是對趙樹理“大眾化”、“民族化”嘗試的不屑。夏志清只選取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李家莊的變遷》以及《三里灣》作為“證據(jù)”來證明宣傳語調和政治意識的控制對文學的損傷,且在分析作品時側重關注意識形態(tài)控制下的小說模式和政治宣傳表意?!啊缎《诮Y婚》是一個破除迷信、歌頌婚姻自由的簡單故事”[2]486;《李家莊的變遷》因宣傳語調的漸次加強,成為一部“講農(nóng)民的覺悟及解放,刁滑地主被改造”的老套故事;《三里灣》則是稱頌集體生產(chǎn)的斗爭小說。夏志清的評介無不顯示其敘事策略,即放大作品的政治性以貶低其藝術性,遮蔽思想性。趙樹理贊成文藝為政治服務,不避諱“趕任務”,將其作品自稱為“問題小說”,然而其作品達到的思想成就遠非僅止于此?!缎《诮Y婚》除了歌頌婚姻自由,同時含有鼓舞青年農(nóng)民為反對封建迷信而斗爭的啟蒙性;三仙姑經(jīng)典形象的塑造是展現(xiàn)封建包辦婚姻制度中婦女的悲慘命運,其中潛藏著趙樹理深刻的觀察力和解放婦女、改造舊家庭的個人愿望。《三里灣》比起《山鄉(xiāng)巨變》,歌頌集體生產(chǎn)只是小說背景,趙樹理其實更多著墨于農(nóng)村大家庭的日常生活。而《小說史》中并未提到《鍛煉鍛煉》《登記》等篇目,令人感到意味深長,更不用說關注作家成名前的作品以及劇本等其他形式的創(chuàng)作,也許全面掌握趙樹理的創(chuàng)作對身處海外的夏志清是苛刻的要求,但事實上,集中于《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李家莊的變遷》等部分小說的研究而缺乏全面、整體的把握,也正是趙樹理研究中普遍存在的研究不充分、不平衡的現(xiàn)象之一。
夏志清以作品的文學價值為批評標準,不遺余力地批評左翼作家及解放區(qū)作家的作品。如果說夏志清身在海外,對中國的歷史及農(nóng)村變革相當隔膜,因此對解放區(qū)文學存在偏見有情可原,那么其深受新批評和李維斯“偉大的傳統(tǒng)”影響的藝術價值至上的批評至少在對趙樹理的評價中顯示出其局限性。然而,吊詭的是,盡管《小說史》勤于將作家置身于中西縱橫的網(wǎng)狀結構中進行比較研究,如夏志清提到“盡管我們清楚地知道中國小說有許多特色,但這些特色唯有通過歷史才能充分了解;而除非我們以西方小說的尺度來考察,我們將無法給予中國小說以完全公正的評價”[3],但其對趙樹理卻只進行孤立的評價,吝于對后者最為突出的農(nóng)民形象塑造進行深掘。眾所周知,對農(nóng)民的關注在世界文學中具有普遍性,非中國特有,更非趙樹理獨創(chuàng),著名作品如巴爾扎克的《農(nóng)民》、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等。趙樹理作品的“宣傳性”一直以來為人所詬病,不承認其宣傳的一面如同詭辯其作品具有純粹性,都代表兩個極端。不過,夏志清因趙樹理作品與政治的聯(lián)姻而先入為主,為抗戰(zhàn)時期的文學尋找總特征的迫切心理又使他忽略了趙樹理身份的復雜性及作品的多義性,更忽略了趙樹理承接“五四”傳統(tǒng)的啟蒙性和現(xiàn)代性追求。對趙樹理筆下的鄉(xiāng)土中國視而不見,對其作品中民族化、大眾化語言的藐視以及對趙樹理文學在中國新文學轉變中的重要性的有意遮蔽,都體現(xiàn)出夏志清評判作家作品的偏執(zhí)。
夏志清《小說史》旨在從對新文學作家的重評中尋找、建構一個更具備文學意義的新文學傳統(tǒng),他以“感時憂國”為內核,構建出“諷刺的人道的寫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同時發(fā)現(xiàn)還有與之相背的“宣傳的,迷信理想的”另一傳統(tǒng),它們共同構成現(xiàn)代文學的面貌。在他看來,以趙樹理為代表的作家,自然屬于“妨礙”“偉大傳統(tǒng)”的后者。其邏輯的可疑之處在于,但凡宣傳性質的作品,其中的寫實不能稱之為寫實。他稱贊作品中的“同情”與對人性的普遍關注,卻對趙樹理小說中對于底層青年與婦女的深切同情熟視無睹,對趙樹理創(chuàng)作中的革命人道主義精神無意探析,可見,他標榜的“同情”與“寫實”,在具有“政治屬性”的趙樹理作品中是無效的。有學者指出,“夏志清的偏狹不在于他因為信奉新批評的‘形式主義’信條而忽略了文學的‘內容’,而在于他在分析不同的作家時采取的不同標準——評價優(yōu)秀的作家時夏志清更多的是關注其‘形式主義’的部分,而在批評‘左翼作家’時更在意其‘內容’”[4]。此論斷可謂精準把握了夏志清“作品的文學價值”之統(tǒng)一標準之下的“多重標準”,這種有選擇性、有目的性的多重標準,不僅運用于左翼作家,在對趙樹理的評價上更為突出。該研究方法固然可以發(fā)掘作品的不同側面,但一定程度上的另辟蹊徑也會有礙于評價的全面性,削弱其權威性。此外,為人所稱道的“新傳統(tǒng)”的建立無疑是一種“斷裂”論,“十七年文學”在這一新傳統(tǒng)中無緣入圍。值得一提的是,同為海外漢學家,普實克持有截然相反的觀點,他認為趙樹理“所描繪的人民形象是如此的完美”[5]457,“可以看出趙樹理作品的深刻的真實性與高度的思想性”[5]458。普實克的評論不無溢美之嫌,但他看到了趙樹理與中國農(nóng)民、中國農(nóng)村以及中國文學發(fā)展的深刻關系,而他作品的復雜性與思想性正是在歷史的變革與文學的轉變中體現(xiàn)出來的。實際上,夏志清與普實克不同的文學評價主張代表了兩種不同的文學史觀念。夏志清主張文學研究應當是圍繞文學本身的“內部研究”,文學不該在社會的、政治的附加條件下進行研究,“一部文學史,如果要寫得有價值,得有其獨到之處,不能因政治或宗教的立場而有任何偏差”[2]502。普實克則認為“夏志清用以評價和劃分作者的標準首先是政治性的,而不是基于藝術標準”[6]。普實克認為作家作品的評判應當結合時代、社會背景,因此他對趙樹理是“理解加贊揚”的態(tài)度,而夏志清主張純文學、純藝術的觀點,因此,以趙樹理為代表的解放區(qū)文學以及對新文學作出巨大貢獻的左翼作家因“不純”而受到指責。
夏志清與普實克的“筆戰(zhàn)”已經(jīng)成為歷史,《小說史》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書寫范式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其傳入大陸引發(fā)頗多爭議的同時,“回到文學本身”的追求使學界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掀起重寫文學史的浪潮,以趙樹理等為代表的毛澤東時代的作家,因其創(chuàng)作的題材、主題、與政治的勾連等問題,有被逐出文學史的沖動。夏志清基于“無政治”的固執(zhí)局限了其學術深度,無政治本身正是另一種政治,夏志清的個人成長經(jīng)歷以及西方語境規(guī)范下的“偏見”,導致其對諸多新文學大家的評價有失公允,這一偏見同樣在趙樹理的評價史乃至“十七年文學”的闡釋史中留下深刻的印記。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現(xiàn)代性”、“民間”等視角的發(fā)掘,才為趙樹理研究注入新的活力,這些逐漸開拓的新型研究領域和研究趨勢是對夏志清“偏見”的有力回擊。在學界較有分量的幾部文學史著作中,以溫和、包容的姿態(tài)面對解放區(qū)文學,逐漸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如在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合著的《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最新修訂版中將趙樹理的創(chuàng)作放在文學史的鏈條中加以考察,有意識地呈現(xiàn)其作品的多義性,剝離其“問題小說”的政治因素,突出作家旨在解決問題的創(chuàng)作動機和“農(nóng)民代言人”的價值,并將其文體確定為“評書體現(xiàn)代小說”,不吝筆墨全面解讀“評書體小說”從結構到語言的特點,客觀評價其得失,尤其凸顯趙樹理在語言上的貢獻。這與《小說史》相比,堪稱質的飛躍。
正如王德威所言,“太多批評止于模仿或批判夏志清的批評方法或結論,而少有人關注夏志清的批評精神與信念”[2]5。夏志清的《小說史》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應當如何書寫的一次比較成功的嘗試。文學史可以反映某一階段的學術研究趨勢,也可以集中反映已取得的研究成果,對既得成果的吸收取舍體現(xiàn)出編者的文學史觀。我們可以通過文學史中對趙樹理的闡釋,去發(fā)現(xiàn)趙樹理研究的進展與存在的問題。夏志清在重寫文學史中功不可沒,通過對其趙樹理書寫的抽絲剝繭,可以窺得趙樹理評價何以反反復復,以此為鏡,折射出文學史建構原則的有效性與片面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