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艷麗,于廣杰
(1.遼寧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 110136;2.內(nèi)蒙古民族大學 文學院,內(nèi)蒙古 通遼 028000;3.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王樹楠(1851—1936),字晉卿,河北新城(今河北省高碑店)人,晚清民國時期著名的學者、文學家。他學問淵博,自群經(jīng)眾史諸子百家,以至有清一代朝章國故,方書地志,都能探賾索隱,領會其旨歸。論者以為集數(shù)千年北學大成。王樹楠早年為文從帖括入手,擅長駢文。光緒間與桐城派名家張裕釗、吳汝綸交游,始專攻古文。劉聲木謂王樹楠師事張裕釗、吳汝綸,受古文法。實則他的古文出入桐城派,融才情于學問之中,汪洋恣肆而風骨謹嚴,開出了獨具風貌的新境界。在詩歌方面,少年時喜為溫李體詩,尤其酷嗜李賀詩。后亦受張裕釗、吳汝綸桐城詩學的影響,取法黃庭堅而時得韓愈怪奇拗折和李賀警麗恢詭。中年宦游南北,以紀游諸作為勝,陳衍、吳闿生認為有岑參、杜甫諸詩雄奇清壯之美。王樹楠有深沉的詩史意識,詩歌多指陳時事、書寫身世之感,其殷憂之情、慷慨之氣也借助詩歌抒發(fā)出來。故其詩歌不期其工,自能清雄古雅,環(huán)瑋特出。汪辟疆綜論其詩“雄恣怪瑰亦以昌黎為宗,而特參以孟東野之凄著,李昌谷之警麗。至于律絕,渾樸而不為槎枒,頓挫而饒能沉著,直可追蹤老杜,不止步趨韓軌也?!盵1]291王樹楠嘗謂學詩從黃庭堅入手,而欲上窺蘇軾而救晚清詩壇晦澀饾饤的弊端。這與張之洞從蘇軾上追杜甫,以求平正坦直、清切雅正的風調(diào)又有相通之處。故而汪辟疆從詩人與地域關系入手暢論近代詩壇格局,將王樹楠列入以張之洞、張佩綸、紀鉅維、柯劭忞為領袖的“河北派”詩人群體。目前學界關于王樹楠的研究,集中在其史學、教育學方面,對其詩歌尤其是題畫詩尚缺乏關注。王樹楠歷經(jīng)晚清的變局,他的題畫詩融入了文士的家國情懷和慷慨雄邁之氣,將畫家心事、詩家遭際與文人的生命理想在詩畫真幻世界中進行自由轉(zhuǎn)換,表現(xiàn)出晚清以來題畫詩發(fā)展的新境界,值得我們深入探討。
王樹楠題畫詩共90題132首。所題詠的繪畫題材豐富,涉及歷史故實、道釋、山水、人物、花鳥,足見其鑒賞趣味的博雅。他早年志大氣雄,頗有雅懷,觀畫題詠多寄寓青少年成長進身時的迷惘之思和俊邁豪情。如《題看劍讀書圖》:
蓬螢十斛風吹干,翠影蔥裾生晚寒。光埋寶礦短策蠹,少陵野老嗟儒冠。我今仗劍探墳籍,玉龍淬血桐花碧。鵜流膏白練光,月痕刮露王雩琈色。一朝破匣飛虬龍,驅(qū)逐鬼魅揮神風。五精掃地路如洗,銀龜壓臂聲冬瓏。我今贏馬平蕪里,黃卷無靈誤身死。安得公家千隊鋒,老蛟夜截陽候水。[2]16
看畫而興感,將畫中之人想象為詩人,以詩人的處境和心情,揣摩畫中人物的遭際和理想。由畫面感興,由幻入真,以陶寫胸中抑郁無聊之氣和慷慨雄豪的志意。此詩聲光發(fā)越,有豪杰之士金石鏗鏘、風號雨泣之聲和云龍夭矯之態(tài)。再如《題月下琵琶圖》:
桐陰斷雨秋心涼,蟾桂墮天銜冷光。金釵少年研素妝,珠塵動屧蘭芽香。手結瑤絲拍寒玉,嬌枕扶魂度纖曲。歌喉未轉(zhuǎn)聲已吞,紺袖報君雙淚痕。江娥啼竹滿山春,楚云壓空千丈昏。蝶屏掩露芙蓉泣,彈罷無言背階立。思起相逢萍水情,一聲微嘆秋波涇。[2]22
前六句,摹寫畫中秋夜微涼,仕女嚴妝彈琵琶的情態(tài)。后四句寫彈奏之曲的曲意,以此襯托女子清夜相思之情。最后四句曲終入情,更深一層寫出女子的心意。畫中女子、女子琴聲中的故事、女子心中的情事與詩人的情感疊加在一起,共同點醒了畫意。王樹楠題畫詩善于以己入畫,也善于以旁觀者的視角體會畫中人物的情思。打破繪畫藝術空間與藝術家所處現(xiàn)實世界及心理世界的區(qū)隔,既曲達畫中的意境,又寄寓詩人的情感和趣味。
文人雅集從魏晉開始就是文藝創(chuàng)作重要的題材。蘭亭雅集、西園雅集、玉山雅集不僅是文人詩文書畫所欲展現(xiàn)的文壇盛事,千百年來更是在文學與圖像的不斷塑造中,成為寄托文人精神的家園。所以雅集題材的文藝作品生生不息。王樹楠與蓮池書院的友人效前代文人作雅集,繪為圖,又為《題蓮池雅集圖》六首以敘其事。此詩效杜甫《飲中八仙歌》,為蓮池雅集的友人傳神;又如米芾《西園雅集圖序》,將參加西園雅集的文人們情態(tài)一一寫出,體現(xiàn)了晚清文人于日常追求超越俗諦的雅趣。他們以文藝會友,在各自搖曳性情的同時,以生命之超越融群情于真性,借以獲得古今同情和當代知己的共鳴。雅集的呦呦之聲與送別的離曲往往此唱彼和。以畫送別起自北宋李公麟、米芾等人。李公麟取王維《送元二使安西》詩意作《陽關圖》,送友人安汾叟入王韶臨洮幕府。明、清之際此風尤盛。送別的畫多摹寫送別處的山水和人物,寄托友人間依依惜別之情。圖畫有餞別之時當下創(chuàng)作,也有事先繪就或事后補繪。一場離別畫圖題詩淋漓滿紙,成為文人交游的別樣風雅。王樹楠交游廣泛,題詠離別的題畫詩非常豐富。光緒八年(1882),其師黃彭年授湖北襄陽道,王樹楠與胡景桂等人餞送瓦橋關,因事中途折返。5年后,王樹楠赴四川青神縣任途中至西安,謁黃彭年于按察使署。黃彭年出數(shù)年前離別時所繪《瓦橋餞別圖》,命題詩。遂有《過西安,黃子壽師出〈瓦橋餞別圖〉命補題》詩:
瓦濟關頭駐客橈,離人杯酒各魂銷。牽蘿睇笑三千里,輟棹夷猶十二橋。淀國煙波同一別,秦川風雨忽連宵。他時濯錦江城上,獨把夫容首自翹。[2]37
此詩將昔日瓦橋關的離別之景、秦中短短相聚的怡樂場面、別后翹首以望師顏的迷離恍惚,三個不同時空的情境與思緒交相重疊,寫盡了對恩師黃彭年的眷戀繾綣。清麗真摯饒沉厚之思,停蓄宛轉(zhuǎn)蘊有大波瀾。又如《題〈煙波江唱和圖〉卷子并贈江樓餞別諸君》:“煙江詩卷落君手,鄭郭屠王幾勝流。秋夢忽隨鷗鷺散,墨痕常觸古今愁。千年旦暮人間世,萬事浮沉海上漚。我去南都訪遺跡,他時相憶在江樓。”[2]79此詩是一首留別題畫詩。前四句寫與朋友蜀中唱和的交游之樂和知交星散零落的傷感。后四句以人生如同海上浮漚、千古一瞬相慰,江樓之別的一瞬,因師友間的清賞而得人間永恒的美好,此情此景此畫可做千古之憑。
王樹楠游宦西南、西北,他的詩歌有追求雄奇渾穆的情調(diào)。如《連日陰雨岑寂無聊,今日午后約小宋觀察為怡怡園之游以詩速之》:“呼童攜鼎煮團月,敲冰斫水燒松枝。坐我茅龍數(shù)間屋,清談錯落霏珠璣。霜清木落萬籟寂,中有摩詰無聲詩?!盵2]186天地俱寂的靜謐自言外悠悠而來。他的詩中也有一種雄闊悲涼,雄闊既表現(xiàn)在詩中廣袤的自然山川中,也沉淀在生生不息的人文世界里;悲涼則全在周而復始的自然所承載的往而不返的人事變遷。所以他的詩中有冷風惡雨帶來的沉悶浮躁,也有“嚴霜殺草木,剝落如遭髡。中有數(shù)叢竹,啼帶湘淚痕”[2]191引起的悲涼荒寂。而在萬象的擾攘之中,也許只有“乾坤有象探元素”的根本追尋,才能安頓亂世中志士才人坎懔無著的生命憂思。如《曾小堂太守之官吐魯番廳,出〈春風出塞圖〉屬題,賦此志別》前幅馳騁想象,將畫中景象與西域風景融合為一,有一視萬里,俯仰千古的雄闊。后半幅緊扣“袖中一卷春風詞”,這“春風”之詞是詩家先憂后樂的經(jīng)綸實務之心,也是行已自得的丘園養(yǎng)素之愿。但在晚清變亂的危局中,只能化作了塞外慷慨別離的壯懷和戮力王室的奔波?!蹲灶}〈綿山老牧圖〉》:“嗟我牧人二十載,節(jié)落歸來毛鬢改。風云一變天地晦,幾度桑田換滄海。我亦有家無可歸,骨肉隔絕秦關西??丛撇皆聹I滿眼,風中野羽無安枝?!盵2]183深有蘇武堅貞孤忠之懷和身世飄零的無著之感。王樹楠這些飽經(jīng)宦海沉浮和生命憂患的題畫詩,詩情詩境與青少年時成長進身的煩惱與希冀已經(jīng)極大不同了。
舂容的生命與動蕩的社會交匯時,往往激起詩哲們深刻的生命省思?!蹲灶}程伯葭之劉夫人為余所繪小照》:
天地本無我,石火偶一現(xiàn)。犯此不祥人,有靦目與面。萬物皆假相,生滅一時暫。況復假中假,戲作眼前幻。吾今年七十,身世屢遭變。驢馬慨已非,人禽尤莫辨。而我生其間,如日坐涂炭。明知難入時,故我不敢換。無須形贈影,吾見亦已慣。[2]275
社會的變幻產(chǎn)生的不僅是昂揚的斗志,也有眷戀往昔的彷徨與困惑。個體生命最終無法徜徉在自己的世界,而要匯入時代大潮。或隨波逐流,或激揚自奮,或暗涌幽潛。但無論如何,“我”之生命本質(zhì),“我”之生命形態(tài),“我”之生命歸宿都將在各自錨定的生命理想中完成超越。多元超越的某一具體形式也許在時代潮流明朗時會漸漸地顯出它的歷史坐標和價值,但于生命個體而言卻是生命的全部,也是其生命歷程所指向的生命本身。
王樹楠的題山水畫詩最為豐富,也最具特色。循著乾隆、嘉慶之際人性解放的新潮流,更多的文人追求性靈的超越和生命的自得。此風與晚清以來內(nèi)憂外患的政局相激蕩,又在文人看似平靜的內(nèi)心深處喚起了深沉的家國憂思。王樹楠的題山水畫詩充分地展現(xiàn)了晚清至民國初年文人們的這種矛盾與彷徨的心態(tài)。如《題張滄?!大蛳獨w釣圖〉》:
吾觀莊子濠梁游,大釣不持絲與鉤。罔罟智多水始亂,鵜鶘貪餮尤無厭。一厝滔天群水飛,白龍魚服遭羈累。群鱗濡沫半處陸,但見碧海生黃埃。鳣鯢上下蛇鱔舞,彼蹲釣者何人斯?先生昨自東灜歸,篁溪猶是人已非??蒴~過河淚滿眼,手揭長竿何處垂?我亦燕南老漁父,會須一棹從君去。有魚無魚關底事,歸來莫作馮諼語。[2]213
王樹楠《陶廬文集》卷五有《張滄海意釣圖記》,此文作于民國六年(1917)。記中說民國四年乙卯(1915)曾為張伯楨題《篁溪歸釣圖》。后二年,張氏筑意釣亭于北京左安門內(nèi)。此記對張氏以“意釣”名亭做了深入闡釋,王樹楠認為“意”是為求解脫而寄意,“心之所向本不在此,至不獲已而托之于此以為之寄”[3]卷五。寄意于物不是個體嗜欲的展露,而是在無限時空中,自覺生命意識體驗到個體生命的有限性、短暫性,借物以娛心性,以證自得,以通無窮的智慧法門。其中蘊含的是生命真情和理想呈現(xiàn)的淡宕詩意?!扼蛳獨w釣圖》是張滄海心憂天下的社會使命意識和追求內(nèi)在超越之幽微心曲的隱喻。其核心是“釣”,而他之所以愿釣、能釣,以至于樂釣的釣者之意,既不同于渭濱待時的姜太公,也不同于富春江畔甘心寂寞的嚴子陵,更不同于不問世事,只領略無邊風月的漁父。他所寄之意,在王樹楠看來,也不過是生命中“不獲己而寄之于此”的自遣而已。其深層中有晚清民國文人深沉的家國情懷、文化精神,并因中國社會劇烈的中西碰撞和現(xiàn)代轉(zhuǎn)型,使他們出于個體自覺的生命儀式具有了彌合新舊的文化符號意義。
王樹楠的題山水畫詩在結構上有一定的程式,詩中也都寓有特定的內(nèi)涵。從結構上來說分為四部分:即畫中景物的描寫;繪畫內(nèi)容和意趣的揭示;觀畫引起的情思和感慨的抒發(fā);繪畫所關涉的人物(歷史人物、藏畫者、畫家等)、時事的敘述。這四部分共同組合成王樹楠題山水畫詩的形式與內(nèi)容。就其組合的形式來看,有的順著觀畫題詩活動的自然順序來寫。先描寫所觀賞繪畫中的山水景物,次敘寫藏畫人的山水行旅和遭際、胸懷,再揭示繪畫所欲表達的趣味,由此引起的觀者的共鳴。如《題趙月村直刺〈劍湖漁隱圖〉》:
劍湖湛湛千年水,萬頃玻璃浮一葦。就中垂手釣魚人,十萬熊羆呼不起。白石粼粼尺半魚,何人夜半歌嗚嗚。披衣起立看明月,但見上下雙跳珠。先生劍湖二十載,虎嘯龍吟催鬢改。新詩采遍劍湖云,更騁豪情劍湖外。峨眉劍閣青嵯嵯,前有青蓮后東坡。詩人化去已千載,江山待子生妍妸。先生仗劍辭湖去,千里岷山走風雨。朝市邱樊皆隱徒,老漁忽作巴人語。我今遇子芙蓉城,雙劍開函相對鳴。他年漁艇忽歸去,向人煙柳千枝青。[2]71
前八句摹寫畫中景象,寫劍湖、寫魚釣,展現(xiàn)了垂釣之人肥遁自得的生活情態(tài)。后八句由畫及人,由圖畫的幻境進入到畫家昔日山水吟賞的生活實境,敘寫畫家劍湖游覽吟詠的瀟灑生活,詩筆吟情點染江山,熠熠生輝,與蘇軾、黃庭堅等人的山水之趣相通。最后八句回到當下宦游的勞形生活,畫家、藏者與觀畫者由畫中漁隱之趣而頓生知己之感,點明趙氏此畫寄寓的歸隱之心和追求生命解放與自由的旨趣。又如題路金坡《仙山濯發(fā)圖》:
江流潺潺石齒齒,一朵芙蓉出江底。夢中恍惚榮州山,鐵壁千尋迎面起。蹴天大浪褰裳過,攀云直上青嵯峨。嵌空朗朗六巨子,大筆何年書擘窠。傳說汪生昔經(jīng)此,披發(fā)高歌蹋秋水。手撥冰絲響枯木,萬壑松聲猶在耳。天風吹上楞伽巔,赪廊紺宇高摩天。更聞老姆苦饒舌,為說寶地營茅團。一枕黃粱夢初醒,海宇忽傳風鶴警。故主驚聞化杜鵑,寂寂寒江吊孤影。汪生汪生何處歸,山川猶是人民非。我欲重尋濯發(fā)處,水渺渺兮山巍巍。但見林魈木魅,日夜上下相悲啼。[2]266
《仙山濯發(fā)圖》畫路金坡夢境的山水,且因夢與南宋末遺民汪元量聯(lián)系起來。王樹楠先以數(shù)句寫畫中山水的清冷幽眇,以汪元量高古野逸的山水弦歌之趣?!疤祜L”以下八句不離畫面,卻如畫中煙云,迷離恍惚,如夢如幻。最后六句點明詩意,所謂夢中山水云云,畫面的山水清空云云,都是路金坡因清廷覆亡之黍離之悲的幻像,汪元量也不過是他借以抒泄悲憤的化身而已。王樹楠觀畫題詩,也是借題發(fā)揮,以夢境之幻,山水畫的幻中之幻,陶寫他的故國之思。此詩摹寫畫中山水,先聲奪人,后由幻入真,以“歸鶴”“杜鵑”意象寓滄海桑田、家國不在的歷史之感、時事之悲,最后由觀畫生出亡國之嘆;長歌當哭,深觸了滿清遺老們幽憂感愴之懷。題彭春谷《頤和園圖》也采用四段式。首敘畿輔拱衛(wèi)京畿的山川之盛,而有皇家頤和園;次則鋪排頤和園山水的清曠雍熙、宮殿的雄偉壯麗,為后幅蓄勢;后調(diào)轉(zhuǎn)筆頭如白居易《長恨歌》,寫八國聯(lián)軍亂后頤和園滿目瘡痍的景象,園林興廢之際,見出的是王朝的變遷。末四句由觀畫騁思回到當下,“更聞宮監(jiān)說開元,手揮老淚青衫濕”[2]260。嘆興亡,思來者,戛然而止,余意幽眇無窮。即使題宋元畫家作品,王樹楠也多寄托家國深思。在中國繪畫史上,《桃源圖》本取陶淵明《桃花源記》之意,后韓愈《桃源圖》詩又增添了游仙的色彩,寓文人避世而得自由的思想。題趙大年《桃源圖》先鋪寫桃花源寧靜幸福的生活和境界,最后四句由觀畫中仙境而騁目現(xiàn)實世界,生出無限悲慨?!拔遗藞D重愴然,桃花無主春風顛。劫塵吹水作平地,茫茫何處尋仙源”[2]267,政治權力失范,天下鼎沸,人間猶如鬼域一般,桃源之夢,早已無路可尋覓。
憂世與憂己是文人自覺生命意識的一體兩面。所謂憂己,是對個人在現(xiàn)實世界中生命理想、命運遭際、文化精神的自我審視。這種審視,有的時候是通過詠懷、感遇一類詩歌來自我獨白的。更多的時候,是通過對歷史人物遭際的敘寫和吟詠旁見側出。王樹楠題莊思緘《西泠感舊圖》“西林山水系人思,老輩風流尚在茲”[2]219,通過莊思緘對師長輩的懷念,透露出晚清文人對乾嘉太平人物風流的嘆賞,今昔對比,有一種措處無著的悲慨之懷,本質(zhì)是末世文人空有經(jīng)世抱負,卻無從伸展;致力斯文,??謴U墜的忠愨又困惑的家國之心。咸豐四年(1854),曾國藩的湘軍與太平軍在銅官和靖港戰(zhàn)斗,戰(zhàn)敗,悲憤跳湘江自殺。幕僚章壽麟躍入江中,救起曾國藩,并謊報說湘軍在湘潭大勝,才讓曾國藩中止自殺。后來,曾國藩平定太平軍,位極人臣,仕途上并未大力提攜章壽麟。光緒三年(1877),此時曾國藩已去世四年,章壽麟告老還鄉(xiāng),途中再過銅官,作《銅官感舊圖》。湘軍集團及相關人士百余人,紛紛借此一陳舊情。王樹楠題此詩,是用介子推之事為章壽麟鳴不平,也寄寓了他個人的不平之氣。他官新疆布政使,設施得當,甚有政績,不但未大用,卻在官場傾軋中被排擠出來。心中的不平似乎在介子推和章壽麟身上獲得了共鳴。此畫在他看來,不僅是章氏個人的遭際問題了,反而成了很多欲經(jīng)綸亂世,以利國拯民的才士,在人間欲望中困惑沉淪的幽眇難狀之心的呈現(xiàn)。
題畫詩興盛于唐,多摹寫畫境和畫工苦心經(jīng)營之意。至宋代而一變,清人趙翼即謂“六朝以來絕少題畫詩。自杜少陵創(chuàng)為畫松畫馬畫鷹等大篇,搜奇抉奧,筆補造化,嗣是蘇黃諸公極妍盡態(tài),物無遁形,以后益務斗勝矣”[4]卷五,凡畫史畫論均可入詩。因此,文藝理論家輯錄宋以后題畫詩,作為論藝說史的重要資料。王樹楠的題畫詩也承宋人余習,其中有不少關乎畫史、畫論的精彩之論,展現(xiàn)了他的畫學思想和審美趣味。
宋元文人畫思潮興盛以來,文人多以抒情寫意、娛情樂性論繪畫的功能。以繪畫為政治教化的正統(tǒng)思想在文人藝術領域漸漸失去了市場。但“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四時并運”[5]4的認識與儒家意識形態(tài)相融合,仍然占據(jù)著公共文化領域的核心位置,影響到每一個具有家國情懷的文人士大夫。尤其是在國家存亡和政權運行受到內(nèi)憂外患威脅的時候,畫教思想隨時可以走到歷史前臺,以最大的聲量淹沒所有強調(diào)藝術純粹性的聲音。王樹楠題畫詩表現(xiàn)出濃厚的畫教思想,認為繪畫是反映社會時事和文人心態(tài)的藝術形式。他用題畫詩的詩意想象建構起來的一種如同杜甫“詩史”精神的“畫史”意識。所謂“畫史”意識指畫家以現(xiàn)實主義的精神,用繪畫描寫社會現(xiàn)象和事件,以表達社會關懷和感慨,有時也會用詩文題跋的形式將關涉的社會內(nèi)容點染出來,其根本精神與畫教思想和明末畫家項圣謨等人的現(xiàn)實主義畫論相合。近代題畫詩“無論是哪種題材的題畫詩,幾乎都不同程度地關涉時政,反映的社會生活也更加新穎而廣泛。在列強瓜分中國、社會急劇變化的形勢下,不論是畫家還是詩人,只要有熱血,都不能坐視。他們往往通過一切藝術手段來抒寫自己的憤懣與抗爭。這時期的題畫詩具有鮮明的時代印跡?!盵6]3王樹楠作為能吏兼詩人,他的題畫詩有更為寬廣的視野和敏銳的社會感受,尤其是對晚清重要的政治社會事件、文人士大夫群體的思想和心態(tài)有更為深刻的理解。如題曹鑲蘅《春曹話舊圖》:
年來文獻嘆陵夷,夢寐衣冠想漢儀。元會不聞休奕賦,早朝曾記上宮詩。似騾驢馬嗟非類,式燕鲿鯊憶盛時。壽草祥槐零落盡,紛紛抱器欲何之。[2]295
感嘆清廷亡后文獻陵夷,斯文廢墜,天下鼎沸,賢人肥遁的喪亂之景。題《鳳翔岡圖》“繞岡手種千樹梅,風花爛漫雪打園。更栽龍鳳萬竿竹,翠羽時逐仙禽飛。雜花異木不知數(shù),黃稻青蒲隔江路。一葉籧篨凌素波,往來載酒無朝暮”[2]209,著力鋪排胡遲圃隱居鳳翔岡清曠優(yōu)美之境,將文人空有報國之心而無拯世之門的一腔憂嘆都寄托在守廬墓,盡孝思,優(yōu)游故園的閑適生活中。而題金葆楨《北雅樓閑居著書圖》則以高古澹宕之筆,寫出了易代之際文人最后的生命掙扎,即通過著書立說,衍續(xù)斯文,以俟來者。所謂“卓哉草玄人,獨抱周孔思。伏申授遺經(jīng),秦火不能灰”[2]213,二三知己的往還討論,就如西山采薇的伯夷叔齊,縱論千古興亡,以忘今世之憂??坍嫵銮逋⑦z老們的精神世界和生活情態(tài)。文人寄托在畫中的心態(tài)與情意,可以借助詩歌知人論世的敘寫和真幻之際的想象點化出來,并將詩情與畫意融合無間,畫中之意,畫者之意,藏者與觀者之思渾然一體,見出晚清民國遺民群體的心態(tài)與精神。抒情寫意之外,亦可用圖像為人立傳,共同助成“畫史”精神。如題黃小宋《壯游圖》謂“開圖歷歷數(shù)生平,詩畫差堪作生傳”[2]189。畫可以為人傳記,這個應該是明代文人的一個創(chuàng)新。元代的文人重在寄興,僅僅是將個人的生活片段寫入畫中,明清的畫家則更重以畫存人,進而將事件寫入畫中。同時詩畫的結合,也更側重指向為人寫心存跡。又如題程葭育《精忠柏斷片圖》:
殷之祥桑漢僵柳,騎木人參更希有。義荊慈竹死復生,氣類感召為枯榮。咄哉程伯葭,持來柏一片。云是精忠骨,斑斑血痕見。當年恥伍檜,抗節(jié)殉王難。浩劫七百年,世易心不變。何物碎之為九斷,隱隱風雷護神干。其一已歸海外人,其八移置西湖濱。草木隨人競好丑,有不亡者千年存。君不見夷齊死西山,屈子沉江水。不然蕨薇亦是尋常草,世上何知重蘅芷。[2]217
堅貞忠愨,氣類相感,多是報國之懷,憂世之心。王樹楠就作畫人、藏畫人、與畫有關之人感發(fā)志意,書寫懷抱,而不僅就繪畫本身展開想象。繪畫在王樹楠的題畫詩中僅僅是一個媒介。其詩筆收攝,而人事奔赴,乃是一段傳奇,一段家族、國家、歷史的故事和意蘊,乃是一腔感慨時事的深沉幽懷。王樹楠畫教思想也體現(xiàn)在他對幾幅“母教”題材繪畫的題詠上。如周肇祥《篝燈紡讀圖》、曾福謙《西山永慕圖》即畫題詠,將晚清傳統(tǒng)女性苦節(jié)教子的生活和心態(tài)刻畫的纖毫畢現(xiàn),為“母教”題材詩畫藝術增添了濃重的筆墨。
王樹楠認為山水畫要寫胸中逸氣,胸中丘壑,展現(xiàn)藝術家的人格精神?!额}郭煦凡山水畫冊》論郭氏山水畫法宗北宋米芾,朦朧煙水,瀟灑適意。又由其畫而及其人品格。俯仰紅塵之中,卻能高尚其志。無怪其山水畫有清曠雅逸的瀟灑之趣。然而道體無相,借聲色有形之物來顯現(xiàn)其特質(zhì)。對于本體之道而言,聲色是舒展搖曳在時空中的幻象,不具有根本、永恒的性質(zhì)。但通過其變幻之態(tài),足以表征道體之跡,是藝術家借以體驗、感悟自然和生命本真的津梁[7]56。所以,王樹楠認為從本質(zhì)上說,“真如諸相原無見,聲色如何付畫工”[2]170。繪畫是不足以展現(xiàn)道體之全的,繪畫藝術的創(chuàng)作和鑒賞,應該尚真遺形,求于言象之外?!额}陶拙存施裕堂何善孫小像》曰:
人生旦暮百年盡,真者幻者皆塵埃。吾本非吾子非子,盧仝馬異空疑猜。吾聞子祀往鑒井,自知面目全然非。尻輪神馬各任化,造物焉用拘拘為?有身為患古所戒,請君絕跡遺形骸。[2]107
《題項孔彰山水畫冊》又說“畫山非真山,畫水非真水。老手逞狡獪,巧奪造物理”[2]215,都是要畫家與觀者不可拘囿在聲色行跡以求畫意,而要通過一層,在筆墨、形象之外把握藝術家所體驗到的自然之道和生命之真。
王樹楠的題畫詩有時論到繪畫筆法與風格,具有重要的畫史意義,也體現(xiàn)了他博雅宏通的文化修養(yǎng)。如題徐世昌所藏《煙樹晴巒圖》:
吾聞渲淡宗,韋張辟先路。后來荊董輩,點染弄姿趣。此圖守家法,下筆得神助。骨秀神自閑,意遠態(tài)彌嫭。胸中萬邱壑,磅礴時一露。[2]280
《題傅青主人物畫冊》:
先生胸中磊落氣,一日解衣般礴臝。自言筆法出襄陽,不向人間斗頭角。隨宜點染若天成,精能造疏簡不略。其妙在神不在跡,氣韻天然失筆墨。唐賢論畫重逸品,此獨當之可無怍。[2]253
《題倪修梅先生〈松嶺云壑圖〉》:
君家老迂畫山水,六百余載留真?zhèn)?。先生下筆守家法,意在筆外非言詮。想其解衣盤礴臝,萬趣已入秋毫巔。有如張絹敗墻上,眼中神趣皆天然。[2]227
《題洪幼寬(亮)梅花譜》:
悄從月下攝花魂,屈鐵回枝倚寒瘦。千姿萬態(tài)筆不同,手裁造化天無功……洪君畫骨不畫肉,筆挾風霜鏤寒玉。低昂向背各有情,共保艱貞伴松竹。逋仙化去虛無人,空對梅花譜喜神。[2]258
《題王蓬心山水畫冊》:
楚中山水天下聞,千形萬狀一筆吞。誰與作者司農(nóng)孫,探奇鑿幽湘漢濱。胸中突起千嶙峋,眼偷手剽如有神,體蒼質(zhì)厚氣渾淪。善以禿毫干擦皴,險若斧鑿神工痕。有時夢寐江南春,故鄉(xiāng)回首千山屯,興至一寫皆煙云。司農(nóng)家法變自君,別開蹊徑披荊榛,有若獻之爭右軍。[2]278
由以上諸例可知,王樹楠對山水畫欣賞的應該是王維開其端,宋元文人畫家衍其緒,明清董其昌、“四王”沿其波的南宗畫派,體現(xiàn)的是他濃重的文人畫趣味。其中尤重張璪、韋偃、米芾、倪瓚、王時敏等人。他強調(diào)山水畫要有江山之助,要有超功利忘得失的詩興智慧和嫻熟有自的筆法,才能脫去筆墨痕跡,收攝山水清曠之神,得天真自然,雅逸淡泊之美。
近代中國政治上的救亡圖存與文化上的變革創(chuàng)新交響變奏。根本上是要處理在西方文明沖擊下,如何對待傳統(tǒng)和吸收外來文明的矛盾。對這些重大問題的回應,顯示了近代中國知識階層的胸懷、眼界和智慧。王樹楠博通古今,對西學,尤其是歷史哲學和政治制度比較熟悉,且能以儒者弘道的精神,參酌中西,開辟學術新境。其政治上的保守立場與社會實踐中的圓融態(tài)度,又可見出其尚才用氣的豪杰特質(zhì)。就其題畫詩來說,作為近代“河北派”的詩人,頗受清真雅正詩學思想的影響。題畫寫心,以詩筆勾勒圖像中的自我形象,寫出了儒者能吏的生命情態(tài);山水行旅,恰恰撥動了晚清民國文人宦途中經(jīng)世理想與個人解放自由的心弦,題詠山水畫與俯仰江山的矛盾心態(tài)深度交織,寫出了他們內(nèi)心的困惑、彷徨與無奈,袖手林泉也無法平抑那一顆熾熱跳動的家國之心。他的題畫詩蘊含著濃郁的文人趣味,不僅在以“詩史”精神孕育“畫史”意識,也在于經(jīng)綸時務時始終保有的一種追求天真自然、雅逸淡泊的藝術風格。這也許是深味斯文之道的儒者在晚清民國易代之際難得的一份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