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衛(wèi),解馨培
(安徽大學 管理學院,安徽 合肥230601)
有關徽州人才的研究前人多有涉及,但多從“徽州人才的總體風貌、徽州人才千年興盛的發(fā)生學圖景、徽州人才的分布狀況、徽州人才與經濟社會及文化發(fā)展內在互動的歷史軌跡、徽州杰出人物等議題以及相關個案展開”,[1]從藏書社會學的角度論述徽州藏書與徽州理學人才成長關系的研究并不多見。
與陸王心學束書不觀、空談心性不同,新安理學強調為學之道在于窮理,窮理必須讀書,循序致精。為闡發(fā)和傳播理學,他們博覽群書,講學授道,遍注群經,闡釋和撰寫了大量理學著作,這些都需要擁有豐富的藏書作為參考和依據。徽州悠久的藏書歷史、發(fā)達的藏書事業(yè)為新安理學人才的成長和新安理學的形成與發(fā)展提供了有力的文獻支撐和豐厚的文獻保障。除豐富的官府、書院藏書之外,據統(tǒng)計,宋元明清四代,徽州有文獻記載的私人藏書家就有181 人,其中萬卷以上的大藏書家達20多人,著名的有兩宋藏書家歙縣人閔景芬,不就征辟,專攻理學,建藏書樓尊圣閣,貯書萬余卷,日夕與子弟及從游者闡明奧理。[2]新安人汪東野,“學仕俱優(yōu),有房庋書萬卷,朝夕徜徉其間,慨然欣感今古?!盵3]歙縣人吳豫,建延芬堂,儲書萬卷,除自用外,還允許鄉(xiāng)里俊彥觀摩麗習。[4]休寧人吳瓘,家有隱微齋,藏書萬卷,每月朔望,列其家人拜所藏書,且祝之曰:“世世子孫尊道好學,無為蠹魚”。[5]休寧人汪一龍,咸淳四年進士,家有經畬樓,儲書萬卷。著有《句容策》三卷及《四六》《講元》二卷。[4]590-598婺源人詹廷堅,擇名儒訓子孫,建樓聚書萬卷,日于其上,手不停披。[6]婺源人王汝舟,皇祐五年進士,歷官舒城知縣、南劍州知州、夔州路提刑,手校書即達萬余卷,著有《云溪文集》百卷。[7]婺源人胡霖,藏書萬卷,以課子弟。[8]婺源人汪杞,建炎二年進士,居家二十年,藏書萬卷,以教子弟,著有詩文數(shù)十卷。[9]蒙元婺源人戴煜,家藏書萬卷,靡不究觀,著有《歷代人臣正邪龜鑒》二百卷。[10]明代歙縣人王獻芝,嘉靖十一年進士,官至南京戶部主事。家有東皋草堂,儲書萬卷,著有《使信》《使楚》《使浙》《臺憲法評》《歸田錄》《八陣合變圖說》等書。[11]歙縣人吳周生,坐擁萬卷,博雅好古,其珍藏書畫名帖,經董其昌、陳繼儒鑒定、評跋,刻為《清鑒堂帖》,較吳國廷之《余清齋法帖》為多,鉤模亦精。[12]休寧人吳瓊,初學儒,后為賈,發(fā)家后筑樓藏書萬卷,手不停披。開紫芝社,著有《紫芝社稿》《弊屣集》等。[13]清代歙縣人方騫,乾隆元年進士,喜讀書,無田無廬,而積藏書幾萬卷。[12]卷一二之二歙縣人黃修溥,家有黃山樓,貯書萬卷,餉遺學者。著有《禮經要義》《讀書剩說》《寄亭薈說》《寄亭詩集》《恕征》《我齋文集》等書。[12]卷一一之四歙縣人方椿,嘉慶六年舉人,不隨世俗,潛心六書,儲書萬卷,皆手自校讎,著有《楚頌山房詩文集》。[12]卷一一之四休寧人姚葉,性嗜書,購書萬卷,悔教子弟,望登仕籍。[13]休寧人葉良儀,歲貢生,飭躬勵行,士林重之,嘗構書種堂,儲書萬卷,終日危坐其中,怡然自樂。著有《周易翼義》《余年閑話》。[13]卷14績溪人葛士光乾隆間縣學生,資性穎異,尤精《尚書》,久困棘圍,購遺書萬卷,閉戶訓后,尤喜吸引來者,著有《禹貢注釋》《眉麓文稿》。[14]績溪人章策,幼習舉子業(yè),父歿棄儒從賈。平居多藝能,善草書,精音律,聚書至萬卷,暇則手執(zhí)一編。[15]績溪人胡嗣運,字鵬南,光緒副貢,候補直隸州判,家藏書三萬卷,研讀其中,一生以授徒講學為業(yè),著有《鵬南文抄詩抄》等。[16]黟縣人汪文臺,家產雖不及中人,猶聚書萬卷,深通經史百家,課徒自給。與同邑俞正燮友善,俞每有疑,就文臺商之,阮元亦服其精博,聘為幕僚。英人犯海上,汪文臺以當?shù)啦恢獢城?,歸作《紅毛番英吉利考略》,另撰有《淮南子??庇洝?,并利用藏書輯佚了《七家后漢書》等。[17]俞正燮,道光元年舉人,清代著名經學家,家藏書達七萬余卷,著有《癸巳存稿》《癸巳類稿》《四養(yǎng)齋詩稿》等。[17]祁門人倪望重,同治十三年進士,一生酷愛書籍,家有求我齋書室,藏書150余柜,中多宋元舊本,著有《求我齋全集》。1904年卒后,其子倪啟祐又增購了大量近代圖書,對族人開放。[18]
以上僅是徽州本地有文獻明確記載的萬卷以上藏書家,其旅外藏書大家如寓居杭州的鮑廷博、汪啟淑、汪由敦、姚際恒,寓居揚州的馬曰琯、馬曰璐、程晉芳,寓居嘉興的汪森,寓居南京的汪士鐸等都以其數(shù)萬乃至數(shù)十萬卷的豐富藏書而享譽寰內外。
從上述介紹中可以看出,徽州藏書家的最大特色之一就是藏以致用,藏書家的藏書除供自身學習研究之外,還對子弟族人、鄉(xiāng)里俊彥開放,用以培養(yǎng)人才,這也是徽州人才眾多、理學人才不斷涌現(xiàn)和發(fā)達的原因之一。
朱子理學在徽州影響很大,特別是朱子的為學之道在于窮理、窮理之道在于讀書的思想,在徽州深入人心,為徽州士民恪守不渝。正如休寧茗洲吳氏在家典中所說:“我新安為朱子桑梓之邦,則宜讀朱子之書,取朱子之教,秉朱子之禮,以鄒魯之風傳之若孫也?!盵19]再加上南宋之后歷代王朝對朱子學的提倡、推崇和扶持,在徽州熱心朱子之學者遍及鄉(xiāng)野,掀起了藏朱子之書、辦朱子之學的熱潮,形成了“自井邑田野,以至深山遠谷、居民之處,莫不有學、有師、有書史之藏”[20]的藏書、辦學的盛況。豐富的藏書、高度發(fā)達的書院教育為新安理學的形成和發(fā)展以及新安理學人才的培養(yǎng)和形成奠定了堅實的文獻和教育基礎。他們利用眾多的藏書樓和藏書進行學術交流和學術研究,甚至出現(xiàn)了專門收藏理學書籍的藏書樓、藏書家。如歙縣巖鎮(zhèn)之隱士閔景芬建藏書樓尊圣閣,儲書萬卷余,日夕與子弟侄輩及從游者講明奧理,不就征辟,專志于理學,遠近學者咸宗之。其從子維慶始以其學登第,官拜屯田員外,以清慎見重于時。宋理學家吳昶之孫吳豫,建延芬堂,儲書萬卷,并允許鄉(xiāng)里俊彥觀摩麗習。吳瓘,建隱微齋,藏書萬卷,以處子孫及師友藏修游息之地,南宋著名理學創(chuàng)始人之一吳儆為之撰《隱微齋記》。地位僅在朱熹之下的南宋理學家程大昌,嘗在吳興城東建有程文簡尚書園,藏書萬卷,作樓貯之。[21]因曾任國子監(jiān)司業(yè)、祭酒,弟子滿天下,被周益公譽為“士之指南,國之瑰寶。”其為學博學多才,所著甚多,有《易原》《禹貢論》《雍錄》《北邊備對》《考古編》《演繁露》《詩論》《易老通言》《尚書譜》《文簡公詞》《文集》等11 種著作傳之于世。[22]其子程卓,官至同知樞密院事,嘗于故居創(chuàng)一樓,貯圖畫一堂,燕坐而已,四方學子不遠千里執(zhí)經席下,著有《奏議》《文集》等。婺源騰璘,字德粹,號溪齋,與其弟珙、琪同游朱熹門下,淳熙八年進士,歷官四川制置司干官、隆興府通判、閩浙帥司參議官。在蜀時得書數(shù)千卷,載于俱歸,后益求平生所未見書,在溪東建書樓博雅堂,燕居無事,早暮翻閱,利用藏書著書講學,著有《溪齋類稿》,其弟騰珙著有《蒙齋集》,他們的學術思想與學術活動對新安理學的形成、發(fā)展和傳播做出了重要貢獻。入元之后,朱子之學被朝廷立為顯學,成為士人思想與科舉考試的指南,也成為士人獵取功名利祿的敲門磚,出現(xiàn)了天下士人群起收藏朱子之書、攻讀朱子之學的局面。在朱熹家鄉(xiāng)徽州,朱子之學更成為學子們相與倡導、發(fā)明、研修的重心,如黟縣霞阜汪泰初,字希賢,家世業(yè)儒,泰定三年(1326)特延請休寧學者、理學家倪士毅為諸子師,并辟地筑室,使倪士毅奉父母挈家而居。又于居之左構遺經樓,多集經史之書,以便來學之士,一時名儒如陳櫟、趙汸、汪克寬等皆與游,相與講明朱子之學,使遺經樓成為當時理學研究中心。[23]歙縣人鮑深,與其師鄭玉、鄭玉弟鄭璉、叔鮑元康等集資共建師山書院,又于所居之前建耕讀堂,收朱子之書,講朱子之學。[22]休寧人程逸夫,避元亂,遷鬲山,潛修篤學,性甘恬淡,不求聲譽,建南山書舍,構梅窗別墅,儲書課子,尤酷嗜風雅,嘗延朱升、趙汸等著名理學家講學,吟誦其中,一時名流迭為唱和。著有《同聲錄》《南山書舍詩卷》。[24]休寧篁墩程敏政,成化二年(1466)進士,官至禮部右侍郎,學問賅博,與李東陽、陳音齊名,為一時冠。其藏書被姜紹書列為五十四名“昭代藏書之家”中。[25]他淹貫群籍,研究理道,著述極富,有《新安文獻志》一百卷、《宋遺民錄》十五卷、《篁墩文集》九十三卷、《宋紀受終考》三卷、《心經附注》四卷、《道一編》六卷、《明文衡》九十八卷、《唐氏三先生集》二十八卷附錄三卷等流傳于世。休寧藏書家金德玹,家世業(yè)儒,貧而好學,手自抄錄,緗帙滿家,凡六經三傳、諸子百家、山經地志、醫(yī)卜神仙、道佛之書,靡不研究,世家士族爭為西席。嘗以先儒遺書乃其精神心術所寓,以免其淹沒不傳為己任,遍訪藏家,搜刻鄉(xiāng)賢理學家陳櫟、倪士毅、朱升、趙汸等人著述凡三十余種,自行撰輯《道統(tǒng)源流》《新安文萃》等,為新安理學人才培養(yǎng)與傳播做出了貢獻。[22]婺源江國邠,崇尚朱子之學,廣購其書,捐資重刊,并建有藏書樓,著《遵朱語錄》《獨醒集》,以傳朱子之學。[26]朱熹之十三世孫朱崇沐,廣求朱子之遺書,裒集梓刻,雕朱子之《年譜》《家語》《家禮》《語錄》《奏議》等書數(shù)十種,并建藏書樓,廣儲家藏,最后刻朱熹《綱目》,未完而卒,其妻程氏賡續(xù)遺志,[26]為家學之傳播做出了貢獻。滿清朱子之學漸微,皖派經學興起,徽州藏書家及藏書樓又成為新安樸學活動中心。如歙縣西溪人汪梧鳳,字在湘,號松溪,家富饒,有不疏園,藏書極富,中秀才后不再應試,以讀書自娛。師事江永,嘗集戴震、汪肇龍、程瑤田、鄭牧等誦讀其中,相互切磋學術,世稱“五友”,不疏園遂成為皖派經學活動中心。江永、程瑤田是新安理學的殿軍,也是徽州學術由新安理學演變?yōu)橥钆山泴W的過渡人物。江永門生戴震是皖派經學的集大成者,他以“小學”為基礎,從音韻訓詁、字義名物、典章制度等方面闡明經典大義。他培養(yǎng)了一大批以“求實”為宗旨、以考據為學術特色的經學家?;罩菁哂徐h學者金榜、汪龍、洪榜、凌廷堪,徽外籍者有段玉裁、任大椿、盧文弨、王念孫、皮錫瑞,他們大多致力于音韻訓詁、天文地理、典章制度的研究,形成了清中期以后的學術主流皖派經學。在皖派經學的形成過程中,汪梧鳳等徽州藏書家及其豐富的藏書起了重要的作用。他們不僅為經學家們提供了交流活動的場所,也為他們進行學術研究和創(chuàng)造提供了豐富的文獻資源保障,功不可沒。
此外,徽州的官學、書院、蒙學教育異常發(fā)達,官府、官學、家族、學者都非常重學重書,以致“自井邑田野,以至深山遠谷、居民之處,莫不有學、有師、有書史之藏”。特別是徽州的各類各級書院,大多成了徽州理學家們聚徒講道、傳播理學的講壇和陣地。其豐富的藏書資源,成為他們潛心研學,開展學術活動的基礎。很明顯理學家們的成長成才、新安理學學派的建立、傳承與發(fā)展,都與徽州的藏書有著不解之緣。
徽州藏書哺育了一代代理學人才,為了發(fā)揚、光大理學,理學家們薪火相傳,著書立說,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著述,極大地豐富了理學的內涵,深刻的影響了南宋以后中國的學術思想和學術發(fā)展,他們的大量著述毫無疑問又成為了徽州藏書家的收藏對象和來源。為全面地反映新安理學家們的學術成就,周曉光教授在《新安理學》一書中對《四庫全書總目》中收錄的新安理學家的著述作了統(tǒng)計,《四庫全書》共收錄新安理學家的著述204 部,約占《四庫全書》著錄書籍總數(shù)的2%[27],著作內容涵蓋經、史、子、集四大類中的十數(shù)種。盡管《四庫全書總目》著錄的并非是新安理學家的全部著述,但就收錄的數(shù)量、種類而言,在府縣一級區(qū)域中已極為少見,其中的不少著作曾對中國學術思想產生深遠的影響,如朱熹的《大學章句》《論語集注》《孟子集注》《中庸章句》等成為元代以后科舉考試取士的標準,汪克寬的《春秋胡傳附錄纂疏》、胡一桂的《周易本義附錄纂疏》、胡炳文的《周易本義通釋》、陳櫟的《尚書集注纂疏》、朱熹的《詩集傳》都被收入明朝初年編纂的《五經大全》,成為明初的統(tǒng)治思想。
此外,許多理學家為了傳播理學思想,擴大理學陣地、培養(yǎng)理學人才、推廣理學影響,還刊刻自著或雕刻其他理學家的著述,這也增加了徽州藏書家的藏書來源,如理學祖師朱熹即積極投身刻書事業(yè),所刻圖書包括《論孟精義》《程氏遺書》《上蔡語錄》《近思錄》《易》《書》《詩》《春秋》《大學章句》《中庸章句》《論語集注》《孟子集注》等30多種。他的刻書行為深深地影響了他的家人、弟子和同鄉(xiāng)。其季子朱在曾在南康軍任上刻印他的《楚辭后語》《儀禮經傳通解》《朱熹文集》等書。其門人、表侄祝穆不但愛收藏圖書,是一位藏書家,還編刻了《新編四六必用方輿勝覽》七十一卷、《古今事文類聚》一百七十卷及《四六寶苑》等書。休寧學者程大昌刊印自撰的《禹貢論山川地理圖》五卷,該書是世界上有確切記載刊印年代的第一部印刷地圖冊,朱熹評價它“披圖按說如指諸掌,幸甚!幸甚!此書之傳,為有益于學者”。[28]元代理學走向鼎盛,理學著作官刻私雕甚多。著名的理學刻書家有:鄭玉刻自撰《春秋經傳闕疑》四十五卷、《余力稿》十一卷,汪同所辦商山義塾雕刻了義塾經師著名理學家趙汸的專著《春秋屬辭》、《春秋書說》及附錄、《春秋集傳》、《春秋鎖鑰》等五種四十六卷,為朱元璋提出“高筑強,廣積糧,緩稱王”策略的大儒朱升在元末刻自撰《小四書》四種五卷、《四書五經旁注》九種二十七卷等,倪士毅刻自撰《四書集注》三十六卷等。明代理學興盛,理學著作亦是官雕私刻的重要內容。除上文提及的金德玹、江國邠、朱崇沐外,最著名的理學刻書家當屬理學大家程敏政,一生刻有自撰的《宋紀受終考》三卷、自編的《程氏貽范集》三十卷、自纂的《休寧陪郭程氏本宗譜》不分卷、自輯的《唐氏三先生集》三種三十三卷、《新安文獻志》一百卷附《先賢事略》二卷,此外還刻有自己編定、宋汪應辰撰《汪文公集》十四卷、元汪克寬撰《經禮補逸》九卷、元吳澄撰《儀禮逸經》一卷、《傳》一卷等書。[29]清代是理學日趨沒落的時代,但仍刊有一批與之相關的圖書。如徽州府于乾隆四年刻朱熹《朱子經濟文衡類編前集》二十五卷、《后集》二十五卷、《續(xù)集》二十二卷,朱熹十五世孫朱烈分別于康熙八年刻朱熹集注《五經》、十年刻朱熹《四書集注》二十一卷、十一年刻朱熹《詩經集傳》八卷等。
新安理學家們的成長成材及新安理學學術與學派的傳承與發(fā)展,都與徽州興盛的藏書文化密不可分。反之,理學家們的學術創(chuàng)作與雕刻又促進了徽州藏書文化的發(fā)展,成為徽州藏書家藏書的重要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