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作為一種藝術形式,是對一定文化內涵的承載、呈現(xiàn)與傳播,對文化的傳播、傳承與發(fā)展具有顯著的影響。宮崎駿作為日本乃至全球知名的動畫電影創(chuàng)作人,其動畫電影深深根植于日本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土壤,蘊含著濃郁的日本傳統(tǒng)文化意識,充分彰顯了日本傳統(tǒng)文化的獨特韻味。宮崎駿動畫電影在全球的風靡,不僅為日本電影產(chǎn)業(yè)發(fā)展帶來了巨大收益,產(chǎn)生了顯著的經(jīng)濟價值,也通過電影藝術的形式,依托動畫電影這一載體,將日本傳統(tǒng)文化進行現(xiàn)代化的敘述與呈現(xiàn),使之實現(xiàn)在全球范圍內的廣泛傳播,提升了日本傳統(tǒng)文化的國際知名度和影響力,推動了日本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與發(fā)展,產(chǎn)生了顯著的文化效益。
一、神道文化:萬物有靈論
上映于2001年的《千與千尋》是宮崎駿極具代表性的動畫電影作品之一,該片講述了女主人公原本有著自己獨立的名字,即“千尋”,由于一場意外,千尋一家人誤入到由湯屋老板魔女所控制的奇特世界之后,受到詛咒的影響,代表其獨立靈魂的名字“千尋”便不復存在了,而是代之以“千”,并以“千”的身份在該奇特世界經(jīng)歷磨難與成長的歷程?!扒А迸c“千尋”作為兩個不同的名字,代表了兩個不同的身份和不同的靈魂,也代表了兩個不同的世界。當女主人公回到原來的世界后,也就找回了原本那個叫“千尋”的身份和靈魂,而在湯屋的詭異世界中,只能以“千”的身份而存在,直到她回憶起自己原本的名字,方能解除身上的咒語,離開由湯婆婆所控制的詭異世界,回到人類世界。
《千與千尋》塑造了現(xiàn)實世界與湯屋世界這兩個一“實”一“虛”的空間,并通過名字這一代表個體獨立、自由身份和靈魂的文化符號將兩個空間聯(lián)系起來。而湯屋世界中各種神靈的存在以及靈異事件的不斷發(fā)生,則是對日本神道文化獨特內涵的藝術呈現(xiàn)。神道文化是圍繞神道教而形成的一種文化形態(tài),是日本傳統(tǒng)文化中最為核心的一部分。神道教是在日本原始自然崇拜基礎上,充分吸納中國道教、儒家思想及佛教思想之后形成的相對完整的宗教體系。早在公元前3世紀到公元3世紀的日本彌生時代,對天地神靈、山川風雨等自然精靈和祖先神靈等的崇拜與祭祀就已經(jīng)在日本社會廣泛盛行,這不僅構成了日本神道教的原初形態(tài),蘊含其中的萬物有靈論思想更是伴隨著神道教的不斷發(fā)展而始終延續(xù)下來,成為神道文化的基本思想。根據(jù)記錄日本古代先民神話傳說和天皇家事系統(tǒng)的《古事記》記載,日本列島由伊耶那岐與伊耶那美兄妹二人所創(chuàng)造,日本乃是神造之國,整個世界萬物皆為神的化身,即便人類的各種活動,都與特定的神靈密不可分。
在神道文化看來,世間的一切事物皆有靈氣,不僅看得見的山川河流等自然之物皆有靈,即便是看不見的語言等人類社會之物亦有靈。因為語言是實現(xiàn)人與神溝通的重要介質,同時,語言也是構成具有求生克死功能的咒語的基礎條件。語言禁忌廣泛存在于日本人的日常生活之中。語言禁忌也延展到了與語言相對應的文字之中,尤其是名字。在神道文化體系里,名字是一種關系個人靈魂的獨立存在,有著特殊的力量。名字是和它的主人緊密關聯(lián)的,不同的名字代表了不同的身份和靈魂,如果某個人受到了詛咒,那么他的名字也會有所改變。事實上,很多詛咒也是以名字為中間介質而作用在具體的對象之上的,這在《千與千尋》這部作品中得到了充分彰顯?!吧竦澜淌侨毡救俗钇毡榈男叛?,它滲透到了日本人生活的方方面面?!盵1]神道文化作為日本最具影響力的傳統(tǒng)文化內容,對日本人及日本社會有著深厚的影響。宮崎駿在《千與千尋》這部作品中所構建的湯屋世界,象征著一個神靈無處不在的神道文化空間,各種人物以及魔法、咒語等行為背后都有著與之關聯(lián)的神靈,而名字是象征著是否屬于該魔法空間的文化符號??梢哉f,《千與千尋》通過藝術化的想象與創(chuàng)作,將原本存在于日本民眾群體中間的文化傳統(tǒng)和文化記憶搬至銀幕之上,實現(xiàn)了對廣泛盛行于日本社會中的神道文化進行電影藝術化的表達與呈現(xiàn)。
二、照葉林文化:“天人合一”自然生態(tài)觀
對自然生態(tài)的敘述是宮崎駿動畫電影中的重要內容。宮崎駿不僅在自我內心深處重點強調并觀照人類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更在他所創(chuàng)作的多部動畫電影中批判了人類對自然的無盡破壞,描繪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好憧憬,彰顯了“天人合一”的自然生態(tài)觀。在1984年上映的《風之谷》動畫電影中,宮崎駿塑造了“腐?!鄙趾汀帮L之谷”這兩個對比鮮明的自然空間?!案!鄙执碇馐苋祟惿鐣薮笃茐牡淖匀唤??!案!鄙株幧植馈⒍練鉄o處不在,人類要想進入該森林,必須佩戴專門的面具,否則就會因吸入蔓延在森林中的毒氣而爛肺至死。然而最初的“腐?!鄙植⒎侨绱耍蔷G樹成蔭、空氣清新的美好空間。正是人類社會的無限索取與無盡破壞,才使得原本美好的森林變成了毒氣彌漫的“腐?!??!帮L之谷”則是未被破壞的自然空間,是人類社會最后的凈土。女主人公娜烏西卡作為人類社會的使者,不斷游走于人類與自然之間,希望獲得自然界的原諒,取得人類社會與自然界之間的和平共處。人類與自然界共同生存于同一個地球上,人類與自然界之間本是平等的關系,然而自大的人類憑借著科技的發(fā)展和文明的進步欲望變得日漸膨脹,對原本充滿無限敬畏之情的自然界開始進行無盡的索取與破壞,征服大自然似乎成為人類社會的一大目標。宮崎駿通過《風之谷》向人們傳遞了這樣一個理念:人類對自然界的破壞,必將遭受自然界相應的報復,人類社會與自然界之間是平等的關系,人與自然和諧相處是人類社會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基礎和前提。誠如恩格斯所言:“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每一次勝利,在第一步都確實取得了我們預期的結果,但是在第二步和第三步卻有了完全不同的、出乎預料的影響,常常把第一個結果又取消了。美索不達米亞、希臘、小亞細亞以及其他各地的居民,為了想得到耕地,把森林都砍光了,但是他們夢想不到,這些地方今天竟因此成為荒蕪的不毛之地,因為他們使這些地方失去了森林,也失去了積聚和貯存水分的中心?!盵2]
《幽靈公主》是宮崎駿又一部圍繞森林探討人與自然關系的電影作品。在《幽靈公主》中,宮崎駿描繪了一幅古老、神秘而又和諧、美好的森林景象,里面生長著各種參天樹木,清澈的山泉水自由流淌。森林之中還住著諸如樹精、豬神、狼神等自然神靈,它們共同守護著美好的森林家園。這些神靈甚至將作為人類的幽靈公主桑作為撫養(yǎng)的對象,將她視為同等的生物,并沒有因為桑是人類而將她吃掉,或是置若罔聞。直到有一天,欲壑難填的人類終于向森林發(fā)起了進攻,人類與自然之間的矛盾走向激烈化。在人類對自然無情攻擊和破壞過程中,人類與自然之間的矛盾愈演愈烈,并隨著山獸神麒麟被人類殺死而走向頂點,也隨著山獸神麒麟頭顱的找回而消弭。通過《幽靈公主》,宮崎駿再一次向世人傳遞了敬畏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天人合一”自然生態(tài)觀念。自然界是人類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物質基礎和客觀前提,正是自然界提供了豐富的物質資源,才孕育了人類的繁衍生息和持續(xù)發(fā)展。人類與世間萬物一樣,皆屬于整個宇宙生物系統(tǒng)中的一部分,人類與自然界之間本為一體,是一種相互促進、天人合一的共生關系。
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天人合一”自然生態(tài)觀念不僅是宮崎駿在《風之谷》和《幽靈公主》這兩部電影作品中所闡述和表達的核心思想,也是日本照葉林文化的核心理念。照葉林文化是日本大阪府立大學中尾佐助教授于1966年提出的一個農(nóng)耕文化概念。照葉林文化并非日本獨有,而是廣泛分布于從喜馬拉雅山南麓經(jīng)不丹、緬甸、泰國、老撾、越南北部、中國云南南部、中國長江南岸一直到日本西南部這一帶狀地域空間。照葉林文化在日本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成為日本傳統(tǒng)文化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日本知名哲學家和思想史學者上山春平曾提出了日本深層文化論,并認為照葉林文化是日本深層文化的重要表現(xiàn)。在照葉林文化所分布的帶狀地域空間范圍內,廣泛分布著亞熱帶常綠闊葉林,也即“照葉林”。共同而獨特的以照葉林為主要植被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孕育出了以栽種水稻、雜糧、薯類等作物為主的農(nóng)耕文化,因而將廣泛分布于這一地理空間、特質相似的文化命名為“照葉林文化”。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對文化具有一定的形塑作用,相似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有助于形成具有同質特征的文化形態(tài),正是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多樣性,孕育了文化的多樣性。照葉林文化強調獨特地理環(huán)境下的人類文化創(chuàng)造,是人類認識、適應和利用自然環(huán)境的結果。而人類文化創(chuàng)造與發(fā)展的前提是與自然的和諧共生。人類對自然的敬畏以及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天人合一”思想是照葉林文化的核心,正是長期生活在照葉林帶沿線的先民們在充分認識、適應和利用當?shù)鬲毺氐乩憝h(huán)境基礎上,創(chuàng)造了適應當?shù)刈匀簧鷳B(tài)環(huán)境的農(nóng)耕文化,才構成了獨具特色的照葉林文化帶。
三、物哀文化:哀愁美學
物哀是日本江戶時代著名學者本居宣長所提出的一個文學理念?!拔铩本褪鞘篱g萬物,“哀”是指悲哀、悲傷、哀憐等個體情感。物哀強調個體對世間萬物的感觸,也就是個體在接觸到外界事物之時,自然而然或情不自禁產(chǎn)生的一種發(fā)自內心的情感,這種感觸或喜悅、或憤怒、或恐懼、或悲傷等等。物哀文化追求的是一種哀愁之美,是與中國人常說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相對立的一種觀念,但卻與中國話里的“性情中人”相類似。觸景生情是物哀文化最直觀的體現(xiàn),這與我國古代詩詞中借景抒情、借物明志的藝術風格尤為相似,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等。兩者之間的不同之處在于,日本物哀文化是個體與外界事物接觸后自然流露出來的感情,強調個體對外界事物的認識與感觸,尤其是外界事物對個體心靈和情感帶來的觸動。我國古詩詞中所慣用的借景抒情等藝術手法和風格則是以個體情感為主,強調借助外界事物來表達個體多元化的內心活動和情感。物哀文化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對世界萬物皆持有一種悲涼與哀憐之感,突出一種哀愁之美。物哀文化對日本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物哀意識已深深地鐫刻在日本人的內心深處,成為大和民族性格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在代表日本國家形象的國旗和國歌中,都帶有明顯的物哀文化特點。如日本的國旗以純白色作為底色,這在世界所有國家國旗中都是較為罕見的。在日本人看來,白色猶如皚皚白雪,代表著純潔,然而白雪并非永恒,而是會伴隨著太陽的升起而逐漸消融的,蘊含著一種世事無常的悲涼之感。又如日本國歌,既無雄壯的氣魄,也沒有歡快的節(jié)奏,而是帶著絲絲哀調。
《紅豬》被認為是宮崎駿以自己為故事背景而創(chuàng)作的一部動畫影片,是一種自傳式的書寫。日本物哀文化在《紅豬》這部作品中得到了充分彰顯。男主人公波魯克·羅梭本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服役于意大利空軍的王牌飛行員,對自己已經(jīng)戰(zhàn)死的摯友的妻子吉娜產(chǎn)生了強烈的愛意。對自己摯友的思念、愧疚以及對吉娜的愛戀,相互交纏并強烈沖擊著波魯克·羅梭的內心,而世俗社會的各種規(guī)范也極大地束縛和制約甚至譴責著他的行為。桀驁不馴且不盲從的波魯克·羅梭最后選擇將自己詛咒成為一只紅豬,繼續(xù)著自己飛行員的老本行,開始了自己孤獨而悲苦的生活,借此逃離世俗的束縛。他深愛著那個同樣也深愛著自己的吉娜,但迫于世俗的壓力只能遠離吉娜?!都t豬》反映了男主人公厭惡世俗、不屑與人類為伍的魄力,也體現(xiàn)了迫于世俗強大壓力的無奈選擇。在男主人公離群索居的孤苦生活和無限糾纏的內心矛盾描述之中,一種孤苦、悲涼而又極富同情的人類情感逐漸呈現(xiàn)出來,并深深觸動著觀眾的內心,物哀文化情結和審美體驗逐漸得到彰顯和表達。
四、菊與刀文化:亦剛亦柔的民族性格
電影《哈爾的移動城堡》改編自英國作家戴安娜·溫妮·瓊斯的《魔幻城堡》。在該作品中,宮崎駿融入了更多的日本傳統(tǒng)文化元素,將男主人公哈爾塑造成為一位集溫和又好斗、勇敢又怯懦、黷武又愛美等矛盾性格于一身的“日式”人物。如哈爾通過與火魔卡西法之間達成了一個交易而成為沒有心的人,但是哈爾卻又感到內心無比的空虛而迫切需要愛情。他交了很多個女朋友,最后都以失敗而告終,成為一個“無心”與“有心”的矛盾體。影片的開頭就將哈爾描述為一個挖人心、吃人心的危險人物,直到被詛咒成為老太太的蘇菲進入到城堡之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哈爾并非傳說中那么恐怖和殘忍,而是一個彬彬有禮、溫文爾雅且向往平靜生活的普通人,是一個“危險”與“平和”的矛盾體。哈爾原本是一個十分膽小的人,但是一旦有蘇菲的存在,又會立刻變得無比勇敢和堅強,又成為一個“怯懦”與“勇敢”的矛盾體。
這種多元復雜的矛盾性特點被美國人類學家魯思·本尼迪克特賦予了一個極為形象的表述:菊與刀。《菊與刀》是美國人類學家魯思·本尼迪克特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臨近結束之時受美國政府委托而開展日本文化研究的重要成果。本尼迪克特用象征著日本皇室的“菊”與代表武士道精神的“刀”來體現(xiàn)日本文化的獨特模式?!熬铡迸c“刀”,一個柔軟,一個剛烈,反映了日本民族性格中的矛盾性:“極其好斗而又非常溫和;黷武而又愛美;倨傲自尊而又彬彬有禮;頑梗不化而又柔弱善變;馴服而又不愿受人擺布;忠貞而又易于叛變;勇敢而怯懦;保守而十分歡迎新的生活方式?!盵3]“菊與刀”文化雖是作者基于西方視野對日本民族文化的總結與提煉,但憑借其豐富的訪談和深入的研究,成為對日本文化發(fā)展模式和日本民族文化的精辟凝練,甚至成為被日本人自己所認可和接受的文化內容。
電影藝術是科學技術不斷變革與創(chuàng)新的智慧成果,是技術發(fā)展的產(chǎn)物。電影藝術又是以深厚的文化土壤為根基的,是多元文化的藝術呈現(xiàn)。宮崎駿作為日本動畫電影界的個性標桿和典型代表,他不僅推動了日本動畫電影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獨具特色的動畫電影風格,引領了日本動畫電影的發(fā)展時代,而且憑借著動畫電影中無處不在而又深入淺出的日本傳統(tǒng)文化解讀與表達,將獨具特色的日本傳統(tǒng)文化以動畫電影的藝術形式展現(xiàn)在全球觀眾面前,實現(xiàn)了日本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傳播與創(chuàng)新發(fā)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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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吳翠平,女,河南鶴壁人,西安外事學院國際合作學院講師。
【基金項目】 ?本文系2017年度陜西省教育廳科研計劃項目(編號:17JK1090)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