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永生, 王耀明
(長安大學 人文學院,陜西 西安,710064; 陜西師范大學 國有資產(chǎn)管理處,陜西 西安,710119)
猶太復國主義(Zionism(1)其詞根為Zion,漢譯為錫安,是指耶路撒冷的錫安山,《圣經(jīng)》中以這座山指稱耶路撒冷。,又稱錫安主義),專指猶太民族的復國還鄉(xiāng)思想。它是19世紀中后期在歐洲猶太人中形成的一種社會思潮,后發(fā)展成一種世界性的政治運動。1881年后,隨著俄國猶太人大規(guī)模移民美國,猶太復國主義思想傳入美國,但是至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夕,猶太復國主義作為一種政治運動在美國發(fā)展緩慢。從1914年開始,“人民律師”——德裔猶太人路易斯·布蘭代斯(Louis D.Brandeis,1856—1941)出任一般猶太復國主義者事務臨時執(zhí)行委員會(Provisional Executive Committee for General Zionist Affairs,PECGZA)主席,成為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實際領導者。他不僅改變了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走向,而且使這一運動獲得空前發(fā)展,使之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一種邊緣性的、小團體性質的運動發(fā)展成一種令人矚目的社會政治運動,為美國日后成為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核心支持力量奠定了基礎。路易斯·布蘭代斯本人也成為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發(fā)展史上的一位關鍵性人物。
長期以來,布蘭代斯與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之間的關系一直是國外學界比較感興趣的問題。相比之下,國內學界尚未重視這一問題,相關的專題研究僅有兩篇碩士學位論文[1-2]。從已有的研究成果看,國內研究者高度肯定布蘭代斯在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興起過程中所起到的作用,并且從性格因素、親友影響、教育背景以及猶太教傳統(tǒng)等角度探討布蘭代斯深度參與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原因,認為親友影響在布蘭代斯轉變?yōu)楠q太復國主義者的過程中發(fā)揮了關鍵作用。[1]11-21;[2]12-22但是這些研究成果未探討“美國猶太人最初為何排斥猶太復國主義”這一重大問題,也未充分注意到進步主義運動、俄裔猶太移民潮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等重大歷史事件對布蘭代斯轉變?yōu)楠q太復國主義者的影響。本文將聚焦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興起的歷史背景,在此基礎上更加全面地探討布蘭代斯與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之間的關系,并著重分析布蘭代斯對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改造,以弄清這一運動興起的原因。
猶太復國主義是在猶太歷史以及歐洲歷史的背景中形成的社會思潮。眾所周知,猶太人的祖先希伯來人曾在巴勒斯坦居住并建國,但隨著猶太國家的滅亡,猶太人逐漸離開了巴勒斯坦。歷史上,猶太人經(jīng)歷過3次大離散,最嚴重的一次發(fā)生在羅馬帝國統(tǒng)治巴勒斯坦時期。當時羅馬軍隊鎮(zhèn)壓了猶太人大起義,導致150多萬猶太人死亡,幸存者幾乎全部逃離或被驅離巴勒斯坦,猶太民族主體在巴勒斯坦生存1 400年的歷史就此終結。[3]408從此,離散的猶太人懷著強烈的回鄉(xiāng)愿望生活,希望有朝一日能重新回到“上帝應許之地”——巴勒斯坦。在猶太人的日常祈禱中,許多禱文提及“你的民族是以色列,你要返回耶路撒冷”。猶太人的這種回鄉(xiāng)觀念使一些散居海外的猶太人采取回到故土巴勒斯坦生活的實際行動——“阿利亞”(Aliya)。到19世紀中葉,大約有1.2萬猶太人回到故土巴勒斯坦生活。[4]249猶太復國主義思想在某種程度上是猶太人“阿利亞”的延續(xù),但它具有了更多的世俗化的政治內涵,其中最重要一點就是要求以現(xiàn)代方式重建猶太國家。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變化,有兩方面原因:一是法國大革命以及拿破侖戰(zhàn)爭促使民族主義觀念在歐洲廣泛傳播。1848年后民族解放運動席卷歐洲,猶太人從這場運動中看到了希望。1862年,猶太思想家摩西·赫斯(Moses Hess)第一次提出猶太復國主義的目標,即從政治上復活猶太國家。[5]61二是19世紀下半葉歐洲的反猶主義在種族主義理論的支持下重新抬頭,歐洲猶太人屢遭迫害,即使改變宗教信仰也無濟于事。因此,尋求自我解放之路,設法取得主權民族地位,并成為猶太民族的歷史選擇。
與歐洲的社會與政治環(huán)境不同,19世紀后期的美國不存在以爭取政治主權為內容的民族主義運動,也不存在社會性的反猶運動,因此缺乏孕育猶太復國思想及運動的條件。更為重要的是,俄國猶太人大規(guī)模進入美國之前,占美國猶太人口絕對多數(shù)的德裔猶太人主要信仰猶太教改革派(2)猶太教改革派,最初是在以德意志為中心的德語區(qū)形成并興起的信仰派別。1815年,“猶太教改革之父”雅各布遜在柏林主持改革禮拜,準許男女混坐,祈禱和布道均不使用傳統(tǒng)的希伯來語,改用德語,并且把禮拜中有關救世主降臨并帶領猶太人重回錫安山的語句一律刪除。此后,猶太教改革派的儀式又傳到了漢堡、萊比錫、維也納和布拉格等地。1843年,德意志猶太教改革派的領導人和拉比(Rabbis,即猶太教中負責執(zhí)行教規(guī)、律法并主持宗教儀式的人員)召開會議,發(fā)布宣言稱:猶太教是不斷發(fā)展的宗教;猶太教經(jīng)典《塔木德》對現(xiàn)代猶太人沒有約束權威;不尋求救世主的降臨,猶太人生活的國家就是該猶太人的祖國。猶太教改革派由此正式形成。。對于這一信仰派別而言,最重要的使命是將猶太教改造成理性宗教,鼓勵猶太人同化于自身所處的社會,以適應現(xiàn)代社會生活的需要,而不是尋求所謂的“阿利亞”行動。
猶太教改革派信仰是經(jīng)由德裔猶太移民傳入美國的。德裔猶太人從18世紀后半期開始向美國移民,到19世紀三四十年代,成為美國猶太族群中人丁最興旺的一支世系,至1881年,美國的德裔猶太人數(shù)量約為25萬。[6]9從波希米亞移居美國的伊薩·懷斯(Isaac Wise)對猶太教改革派在美國的傳播起到了重要作用。他移民美國后,于1854年創(chuàng)辦了周刊《以色列人》(TheIsraelite),廣泛宣傳猶太教的改革主張,該刊后來成為猶太教改革派的重要喉舌。1857年,他編撰的祈禱書《美國的禮儀》(MinhagAmerica)出版,首次表達了改革派對猶太宗教儀式的看法,其中刪除了有關返回巴勒斯坦圣地等傳統(tǒng)祈禱文。[7]1031873年,他在紐約和辛辛那提把原來的猶太教正統(tǒng)派會堂改成改革派會堂,并在南卡羅來納的查爾斯頓建立了改革派基地。1875年,他又在辛辛那提建立了美國第一個培養(yǎng)改革派拉比的學院——希伯來聯(lián)合學院(Hebrew Union College)。由于美國社會的開放和高度發(fā)展的現(xiàn)代化生活方式,猶太教改革派在美國發(fā)展得很快,并形成了一種運動。1889年,隨著猶太教改革派的全國性組織——美國猶太教拉比中央會議(Central Conference of American Rabbis,CCAR)創(chuàng)建,猶太教改革派進入了鼎盛時期,并成為美國猶太人的主流信仰。[4]151
從1881年開始,俄國猶太人涌向美國,這對美國猶太社會的人口構成與意識形態(tài)都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俄國猶太人移民美國是俄國境內反猶主義活動導致的結果。1881年俄國南部省份第一次大規(guī)模集體迫害猶太人事件爆發(fā)后,1.9萬多名俄國猶太人選擇移民美國。[6]14此后俄國集體迫害猶太人事件周期性爆發(fā),導致越來越多的俄國猶太人移民美國。到1899年,俄裔猶太人數(shù)量達到了37萬之多,首次超過了德裔猶太人數(shù)量。[8]39
隨著俄國猶太人移民美國,猶太復國思想及組織也傳到了美國。最早的猶太復國主義組織——熱愛圣山運動 (Hovevei Zion)于1882年在俄國南部的猶太人聚居區(qū)誕生,這一組織從19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在美國紐約、波士頓、芝加哥、丹佛、孟菲斯等地建立了分支機構,并依靠羅斯柴爾德家族的資助從事慈善活動,幫助貧困的猶太人向巴勒斯坦移民,同時還創(chuàng)辦了意第緒語(3)即俄國猶太人使用的希伯來語方言。報紙和學校,傳播希伯來文化和猶太復國思想。[9]11熱愛圣山運動為猶太復國主義在美國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到1897年,美國的猶太復國主義組織已達98個之多。[9]13這一年,這些組織的代表在紐約開會,宣布成立美國猶太復國主義者聯(lián)合會(Federation of American Zionists,F(xiàn)AZ),附屬于世界猶太復國主義者組織(World Zionist Organization,WZO),開始統(tǒng)一領導美國的猶太復國主義運動。1900年后,俄國移民美國的猶太人數(shù)量急劇增加,到1914年其總數(shù)達到了155萬左右,美國的猶太復國主義運動具備了進一步發(fā)展的條件。[6]281903年,俄國最重要的猶太復國主義組織——錫安山勞工(Poale Zion)在紐約建立分支機構,由此猶太復國宣傳逐步覆蓋俄裔猶太勞工階層。
從某種程度上說,隨著俄國猶太人的到來以及猶太復國主義思想的傳播,美國猶太社會分裂成兩部分:一部分是支持同化的、富裕的德裔猶太人;另一部分是認同復國的、處于社會底層的俄裔猶太人。盡管俄裔猶太人在人數(shù)上逐漸占據(jù)優(yōu)勢,但是德裔猶太人更具經(jīng)濟實力,而且掌控著絕大多數(shù)猶太機構特別是慈善機構,因而仍然是美國猶太社會的主導性力量。
德裔猶太人對來自俄國的猶太同胞本身并無惡意,甚至幫助他們擺脫危難,移民美國,[6]9-14但是強烈反對在俄裔猶太人中間傳播的猶太復國思想,因為這一思想對他們所倡導的同化進程構成了挑戰(zhàn)。著名律師亨利·摩根索(Henry Morgenthau)說:“我們通過自身的努力,走向了自由、平等和博愛,沒有任何人可以從我們這里奪走這些信仰。我們美國猶太人已經(jīng)認識到美國就是我們的錫安山。”[7]1361900年,慈善家兼銀行家雅各布·謝夫(Jacob Schiff)到訪歐洲,對當時世界猶太復國主義運動領袖西奧多·赫茨爾(Theodor Herzl)釋放出的善意反應冷淡,并稱:“我不認為,一個人既可以是真正的美國人,同時又是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擁護者”[7]137。傳媒巨頭阿道夫·奧克斯(Adolph Ochs)禁止在他掌控的《紐約時報》(NewYorkTimes)上出現(xiàn)猶太復國主義言論。1901年,著名律師路易斯·馬紹爾(Louis Marshall)在演講中指出,猶太復國主義的政治目標僅僅是詩意的幻想,是“宗教猶太主義的不當延伸”[9]78。這些人后來又成為美國最重要的猶太世俗機構——美國猶太人委員會(American Jewish Committee,AJC)的領導者,這對猶太復國主義運動在美國的發(fā)展相當不利。
德裔猶太人的反猶太復國立場,主要基于他們的猶太教改革派信仰。這一信仰對猶太復國思想及運動相當排斥。1885年,美國猶太教改革派發(fā)表《匹茲堡綱領》(Pittsburgh Platform),明確宣稱:“猶太人群體不再是一個民族,而只是一個宗教信仰團體”[7]118。1897年,美國猶太復國主義者聯(lián)合會的代表參加第一屆世界猶太復國主義者大會。對此,美國猶太教拉比中央大會作出決議,稱“我們完全不認可任何為建立一個猶太國家而作出的努力。這樣的努力從狹隘的政治和民族立場出發(fā),誤解了以色列的使命,但很不幸的是,它已經(jīng)在首先由猶太先知倡導的人類普世宗教之中廣為傳播;這樣的努力也無益于仍然受壓迫的同胞,因為我們的敵人會強調一點:猶太人在他們居住的國家中是異族人”[10]247。猶太教改革派領袖伊薩·懷斯在1898年給美國猶太教中央拉比大會的信件中措詞嚴厲地譴責猶太復國主義,認為它“是一種海市蜃樓,是一種病態(tài)的陶醉,將以色列人的神圣事業(yè)糟踐成政客的瘋人舞”[11]106。在伊薩·懷斯的主張下,猶太復國主義觀念被禁止出現(xiàn)在希伯來聯(lián)合學院的教研活動中,這導致一些教授如亨利·馬爾特(Henry Malter)、馬克斯·馬格里斯(Max Margolis)、朱丹·馬根斯(Judah Magnes)和馬克斯·蘇勒辛格(Max Schlossinger)等被迫辭職,因為這些人曾在學院的學報上發(fā)表猶太復國主義言論[11]107。
盡管猶太教改革派中也有一些拉比認同并參與猶太復國主義運動,如美國猶太復國主義者聯(lián)合會的官方刊物——《馬卡本》(Maccabean)在1907年曾以較大的篇幅報道了古斯塔夫·戈特希爾(Gustav Gottheil)、伯恩哈德·費爾森瑟爾(Bernhard Felsenthal)以及馬克西米連·海勒(Maximilian Heller)等3位改革派拉比“改宗猶太復國主義”的消息,[11]166但整體上看,19世紀末20世紀初,德裔猶太人與猶太教改革派主導的美國猶太社會堅持認為,美國猶太人需要的是融入美國社會,而不是幻想建立猶太國家,忠誠于美國與忠誠于猶太民族二者不可兼得,“雙重忠誠”會對美國猶太人的同化進程造成干擾。這種反猶太復國的立場,不僅僅是宗教信仰使然,而且也是對當時美國社會要求同化移民、建構“民族大熔爐”呼聲的回應。作為俄國反猶主義受害者的俄裔猶太移民雖然在情感上傾向于支持復國運動,但初來乍到,當務之急是擺脫貧困,而不是參加社會運動,因此對復國運動的實際支持比較有限。
截至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夕,美國猶太復國主義者聯(lián)合會僅有1.2萬名會員,占美國猶太人口的比例不足8‰,每年的活動經(jīng)費只有1萬多美元。[10]246這些數(shù)據(jù)表明,猶太復國主義運動在美國尚處于邊緣位置。
路易斯·布蘭代斯出生于富裕的德裔猶太移民家庭,從哈佛大學法學院畢業(yè)后成為一名律師。他的父母都信仰猶太教改革派,對自身的猶太身份看得很淡,這對路易斯·布蘭代斯也產(chǎn)生了影響。長期以來,布蘭代斯對猶太人事務不感興趣,因此未加入任何猶太教會堂,與他過從甚密的朋友都是非猶太人。他贊成猶太教改革派的同化主張,認為猶太人應該同化于美國社會。1905年他在紀念美國第一批猶太人定居新阿姆斯特丹的演講中說:“我們的生活方式和思想傾向于保留獨具特色的傳統(tǒng)因素,但是這些傳統(tǒng)因素與同胞們的美國觀念是不一致的,這會導致不忠誠?!盵12]
布蘭代斯投身猶太復國主義運動時已年逾五旬,這在當時讓很多人感到困惑。[13]他為何選擇在這個時候參與這一運動?個中原因比較復雜。
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進步主義運動興起,其矛頭直指壟斷資本主義所導致的社會弊端。布蘭代斯積極投身這場運動,并以法律為手段推動社會改革,因為他認為真正的自由民主應建立在社會正義的持續(xù)進步之上。布蘭代斯在著名的“穆勒控訴俄勒岡州”一案的訴訟過程中展現(xiàn)出進步主義立場。[14]274
1907年,一位名叫穆勒的雇主對俄勒岡州婦女10小時工作日法令提出異議,并引發(fā)廣泛爭議。應全美消費者聯(lián)盟的請求,布蘭代斯出面為該法令辯護。在訴訟過程中,布蘭代斯認識到僅靠法律邏輯和先前的判例不可能打贏這場官司,于是他決定另辟蹊徑,用社會科學研究的證據(jù)和醫(yī)學文獻說話,以喚起法官的良知和公眾的注意。布蘭代斯的這種訴訟方法在當今的法律實踐中極為尋常,但在當時卻顯得非常激進。在提交給法庭的長達104頁的辯護狀中,布蘭代斯僅用2頁篇幅進行通常的法理推理和判例援引,剩下的102頁全部用來說明婦女長時間勞動所產(chǎn)生的經(jīng)濟和社會后果,其中他引用了數(shù)百種資料來說明俄勒岡州10小時立法對于保護婦女的健康、安全和道德感是不可或缺的。最終,聯(lián)邦最高法院支持了布蘭代斯的訴訟請求,裁定俄勒岡州10小時工作日法令符合憲法精神,并第一次承認需要用事實來證明社會立法是否合理。[14]275
經(jīng)此一案,布蘭代斯贏得了“人民律師”的美譽,他同情弱勢群體、追求社會正義的聲名在全美廣泛傳播。更為重要的是,布蘭代斯的進步主義立場以及調解勞資糾紛的法律實踐,為他轉變?yōu)楠q太復國主義者埋下了伏筆。
在布蘭代斯轉變?yōu)楠q太復國主義者的過程中,1910年是一個重要轉折點。是年,紐約爆發(fā)制衣工人大罷工事件。當時紐約制衣工廠糜集在下東區(qū)的“隔都”(Ghetto),所雇傭的工人多是從俄國移民至美國紐約的猶太人。布蘭代斯受紐約制衣工會之邀,負責調解猶太雇主與猶太勞工之間的矛盾,并最終獲得成功,為紐約制衣行業(yè)草擬了著名的《和平協(xié)議書》(The Protocal of Peace),這份協(xié)議書后來成為美國整個制衣行業(yè)擬訂雇傭合同的法律參考文本。在調解過程中,布蘭代斯第一次與俄裔猶太人打交道并深有感觸。他對友人說:“從這些俄國猶太移民身上,我看到我們猶太民族熱愛解放與自由,具有真正的民主精神與追求社會正義的勇氣?!盵15]206俄裔猶太人展現(xiàn)出來的這些精神特質正是布蘭代斯在進步主義運動中所追求的東西。1914年,布蘭代斯自稱,他關注猶太復國主義源于他調解這起大罷工事件。[13]
在調解這起罷工事件的過程中,布蘭代斯結識了猶太復國主義者雅各布·德哈斯(Jacob de Hass),后者在布蘭代斯轉變?yōu)楠q太復國主義者的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德哈斯是一位英裔猶太人,是第一屆世界猶太復國主義者大會的秘書,并在1899年的第三屆世界猶太復國主義者大會上當選為世界猶太復國主義者組織的宣傳委員。1902年,經(jīng)西奧多·赫茨爾推薦,德哈斯前往紐約擔任美國猶太復國主義者聯(lián)合會的秘書長,[9]114指導美國的猶太復國主義運動。1904年赫茨爾去世后,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陷入一盤散沙的境地,德哈斯心灰意冷,離開紐約,前往波士頓創(chuàng)辦《猶太擁護者報》(JewishAdvocate)。1910年紐約制衣工人大罷工事件爆發(fā)后,德哈斯采訪了布蘭代斯。布蘭代斯表示,自己對猶太復國主義雖未深入了解,但是同情猶太復國事業(yè)。這番表態(tài)讓德哈斯喜出望外。同時,布蘭代斯所表現(xiàn)出來的個人魅力以及他所享有的個人聲望讓德哈斯認定,布蘭代斯可以帶領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走出低谷。此后,兩人交往頻繁。經(jīng)德哈斯的引見,布蘭代斯結識了更多的猶太復國主義者。1912年2月,布蘭代斯在波士頓會見了從巴勒斯坦遠道而來的農藝學家阿隆·阿隆索恩(Aron Aaronsohn),后者指導了巴勒斯坦阿特利特農業(yè)試驗站的工作,培育出適合沙漠種植的耐旱小麥。布蘭代斯被阿隆索恩的工作深深吸引,認為巴勒斯坦的猶太復國主義拓荒者是勇敢的、勤勞的、未墮落的一群人。從巴勒斯坦猶太定居者身上,他看到了早期的“美國精神”(Americanism),稱這些定居者是“猶太清教徒”,“猶太復國主義運動是一種清教徒式的運動,作為清教徒后代的美國人,應該不難理解和同情我們”。[10]252從這一年起,布蘭代斯開始參與美國猶太復國主義者聯(lián)合會的活動。
從19世紀40年代開始,德裔猶太人一直是美國猶太社會的主導性力量。他們掌控著美國大大小小的猶太機構,按照自治原則處理與猶太人有關的事務,并參與美國各級政府有關猶太人的政策的制定與執(zhí)行過程。[6]43布蘭代斯作為有名望的德裔猶太人,卻一直被排斥在美國猶太社會的核心權力圈之外。
1913年,布蘭代斯與德裔猶太人主導的美國猶太社會領導層公開決裂。由于布蘭代斯在伍德羅·威爾遜(Woodrow Wilson)首次競選總統(tǒng)過程中出力不少,威爾遜入主白宮后,考慮將布蘭代斯吸收進內閣,委以內政部長一職。但是,身為美國猶太社會領袖的銀行家雅各布·謝夫給威爾遜寫信稱,美國猶太社會領導層不認為布蘭代斯是一個有代表性的猶太人,吸收布蘭代斯入閣會引發(fā)麻煩,因為布蘭代斯公開宣示同情勞工的左翼觀點以及對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同情,可能會導致反猶主義在美國蔓延,使美國猶太人陷入不利境地。[15]207威爾遜正式上任后,迫于各方壓力取消了對布蘭代斯的任命,這讓布蘭代斯顏面盡失。這件事更加堅定了布蘭代斯倒向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決心,并且布蘭代斯在一定程度上有意借助猶太復國主義運動來反擊美國德裔猶太人獨斷專橫的家長作風。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歐洲各國陷入混戰(zhàn)。由于歐洲的猶太復國主義者分屬各交戰(zhàn)國,他們對猶太復國事業(yè)的忠誠受到懷疑,世界猶太復國主義者組織因此陷入分裂。[5]218而當時處于東歐和近東戰(zhàn)爭地帶的大批猶太人急需要救助,這就要求有一個強有力的猶太機構承擔起救助任務。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初,美國尚未參戰(zhàn),其中立地位受到猶太復國主義者的青睞。在英國猶太復國主義領袖哈伊姆·魏茲曼(Chaim Weizmann)的支持下,1914年8月20日,一般猶太復國主義者事務臨時執(zhí)行委員會在紐約成立,布蘭代斯由于其自身的聲望以及對威爾遜政府的影響力而被推選為主席。[9]136臨時執(zhí)行委員會同時也領導美國猶太復國主義者聯(lián)合會。這樣,布蘭代斯實際上也就成為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領袖,從而宣告他完全投身猶太復國事業(yè)。1916年,布蘭代斯當選為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辭去臨時執(zhí)行委員會主席職務,轉至幕后繼續(xù)領導美國猶太主義復國運動。
1915年3月25日,布蘭代斯在美國東部猶太教改革派拉比委員會的會議上發(fā)表了題為《猶太問題》(The Jewish Problem)的著名演講,提出重建猶太國家是解決歐洲和俄國反猶主義以及猶太問題的最終方案,同時也是復興猶太精神的途徑之一。他說:“猶太復國主義者尋求在巴勒斯坦重建家園,是因為他們相信猶太人長久以來渴望回到巴勒斯坦是一個具有深遠意義的事實;他們相信只有在巴勒斯坦,猶太人才能得到保護,免受分裂力量的影響,從而實現(xiàn)完全凝聚,也只有在巴勒斯坦,猶太人的精神才能獲得充分的、自然的發(fā)展;他們相信為那些愿意在巴勒斯坦定居的猶太人爭取機會,所有猶太人都會因此獲益,長久以來復雜的猶太問題會得到最終解決?!盵16]520
從1914年路易斯·布蘭代斯當選一般猶太復國主義者事務臨時執(zhí)行委員會主席開始至1918年,布蘭代斯對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進行了成功改造,這對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興起與發(fā)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鑒于美國猶太復國主義者聯(lián)合會及其各地分支機構長期以來在行政管理與財政程序上存在諸多問題,布蘭代斯在上任伊始就成立了一支隸屬于臨時執(zhí)行委員會的專業(yè)的精英團隊,其成員包括社會思想家豪萊斯·卡倫(Horace Kallen)、財政專家埃杰尼·梅耶爾(Eugene Meyer)、波士頓富商路易斯·考斯汀(Louis Kirstein)、女權活動家瑪麗·費爾斯(Mary Fels)、著名律師羅伯特·索爾德(Robert Szold)、頗具包容精神的猶太教改革派領導人斯蒂芬·懷斯(Stephen Wise)和哈佛大學法學教授菲力克斯·弗蘭克福特(Felix Frankfurter)。[10]254這個精英團隊定期給美國猶太復國主義者聯(lián)合會的各地分會發(fā)去信函和工作指南,同時要求他們每周每月都要匯報資金募集和會員注冊情況,并以此為根據(jù)對所有會員進行目標考核,借此來對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實施監(jiān)管。
在布蘭代斯看來,資金募集能力與會員數(shù)量是衡量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成功與否的兩個最重要的指標。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奧斯曼土耳其治下的巴勒斯坦猶太人由于與歐洲斷絕了聯(lián)系,面臨經(jīng)濟困難。更糟糕的是,1914年12月奧斯曼土耳其加入同盟國一方作戰(zhàn)后,對從交戰(zhàn)對手俄國移居巴勒斯坦的猶太人充滿狐疑,勒令他們離開巴勒斯坦,這導致1.8萬名巴勒斯坦猶太人離開定居點。[15]214盡管奧斯曼土耳其驅逐巴勒斯坦猶太人的行動在德國政府的強烈干預下而中止,但隨著英國在近東發(fā)動加里波利戰(zhàn)役,戰(zhàn)火燃燒到巴勒斯坦地區(qū),猶太人處境越發(fā)艱難。在這種情況下,布蘭代斯帶領他的團隊奔走全美,向各方說明救助巴勒斯坦猶太人對猶太民族的重要意義。1915—1916年,布蘭代斯在各地演講高達百場。至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美國的猶太復國主義者共籌集225.7萬美元用于救助巴勒斯坦猶太人,其中布蘭代斯一個人就捐贈了17萬多美元。[13]從此,美國成為世界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財政中心”[17]163。相比以往,225.7萬美元無疑是天文數(shù)字,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的15年中,美國猶太復國主義者聯(lián)合會募集到的資金總共不到17萬美元。[10]254與募集資金能力空前強化形成呼應的是,美國猶太復國主義者聯(lián)合會的會員數(shù)量急劇增長。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夕,美國猶太復國主義者聯(lián)合會的注冊會員僅有1.2萬,而到1918年注冊會員則達到了17.6萬,增幅近15倍。[15]223
1.重新定位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美國猶太人普遍認為,猶太復國主義運動就是猶太社團給每個猶太人出5美元路費并將他們送往巴勒斯坦故土的行為。布蘭代斯改變了這種成見。他強調,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是為爭取猶太民族權利而付出的政治經(jīng)濟方面的高尚努力,而不是強迫美國猶太人放棄美國公民身份回到巴勒斯坦圣地,也就是說他不要求美國猶太人采取“阿利亞”行動。1915年,布蘭代斯在一次演講中指出,“全世界有1 400萬的猶太人,而巴勒斯坦最多只能接受其中的1/3,所以要求每個猶太人回到巴勒斯坦是不現(xiàn)實的。猶太復國主義在本質上是給予猶太人更多的自由,其目標在于使猶太人能夠享有世界其他各民族都享有的權利……小民族應該享有與大民族同等的權利,就像如今愛爾蘭、希臘、保加利亞、塞爾維亞享有與英國、德國平等的權利一樣”[13]。布蘭代斯對猶太復國主義的定位比較務實,有助于打消美國猶太人的誤解與疑慮,從而使他們更加堅定地支持復國事業(yè)。
2.使猶太復國主義美國化。在布蘭代斯看來,猶太復國主義合理性的源泉在于它與“美國精神”緊密相關。他認為:“美國20世紀以來有關民主、公民權利以及社會公正的觀念實際上都是古老的猶太民族的觀念,我正在追求的東西本質上是屬于美國的,也是屬于我們猶太民族的?!盵18]601915年他在美國猶太復國主義者大會上說道:“通過為猶太復國主義事業(yè)奮斗,美國的民主精神、社會正義的理念以及自由觀念將會進一步發(fā)揚光大”[9]175,進而主張把“美國精神”移植到巴勒斯坦猶太人定居點建設中去,因為巴勒斯坦荒涼、衰落的癥結在于“人類的暴政”,需用“美國精神”使巴勒斯坦重新開化[16]519。從布蘭代斯的這些理念中不難看出,他所主張的猶太復國主義是美國式的,而不是猶太式的,它更多地從美國進步主義理念中尋求支持,而不是從《圣經(jīng)·舊約》和其他猶太教經(jīng)典中尋求支持,從而使美國的猶太復國主義與歐洲傳統(tǒng)的猶太復國主義呈現(xiàn)出巨大差別。
布蘭代斯將猶太復國主義美國化,解決了猶太復國主義運動存在于美國的合理性問題,推動了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發(fā)展。當然,有一些猶太復國主義者指責猶太復國主義美國化是對猶太主義傳統(tǒng)的嚴重偏離。哈伊姆·魏茲曼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指出,布蘭代斯所主張的復國主義是一種“沒有錫安山的復國主義”,缺少“猶太人的心”。[5]558也有當代學者認為,“將猶太復國主義、猶太主義與所謂‘美國精神’結合在一起是有些不符合邏輯的。布蘭代斯的言論之所以能夠獲得認同,主要是由于這些話是布蘭代斯說的,大家才信以為真”[19]163。然而,從積極方面來看,由于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需要更多的支持者,這種意識形態(tài)上的弱點反倒變成了一種聰明的宣傳手段。通過將猶太復國主義與美國精神的榮耀結合在一起,布蘭代斯有效地使運動的反對者失去支持乃至改變立場。1917年8月,雅各布·謝夫向猶太青年演講時表示,他贊同猶太復國主義,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已經(jīng)摧毀了歐洲古老的猶太人中心,這就使得巴勒斯坦變成猶太人的家園有了合理之處。在巴勒斯坦,猶太人的精神與文化可以得到培育,從而免受物質主義的腐蝕”[10]260。9月,謝夫請求加入美國猶太復國主義者聯(lián)合會,但布蘭代斯認為謝夫要求加入聯(lián)合會是投機行為,因而拒絕了他的請求。
3.借助文化多元理論解決“雙重忠誠”問題?!半p重忠誠”問題長久以來困擾著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發(fā)展。如前所述,美國的猶太教改革派拉比以及歸化的德裔猶太人長期反對猶太復國主義,認為鼓吹回歸錫安山與對美國忠誠是相違背的。在解決“雙重忠誠”問題時,布蘭代斯得到了社會思想家豪萊斯·卡倫的幫助。1913年,卡倫得知布蘭代斯對猶太復國主義的興趣越發(fā)濃厚之后,便給他寫信。在信中,他描繪了在巴勒斯坦建設公正社會的藍圖,勾勒了猶太復國主義的哲學框架。后來,他應布蘭代斯要求寫了一份更為詳細的正式報告——《猶太復國主義的國際特征》(The International Aspects of Zionism)。在這份報告里,卡倫指出,尊重文化多元與愛國主義之間并不存在矛盾,族群多樣性以及對這種多樣性的尊重是美國力量的源泉,也是美國自由精神的體現(xiàn),“正如在樂隊的演奏中每一種類型的樂器都有它獨特的音色和音調,也正如每一種樂器都有適合自身的旋律和主題,社會中的每一個族群都可以是自然的樂器,它們之間的協(xié)調與不和諧都是文明交響曲的組成部分”[20]??▊惖奈幕嘣碚摓槊绹莫q太復國主義提供了更加豐富的理論支持。1915年布蘭代斯在美國獨立日演講中稱:“通往進步的道路存在于差異之中,而不是存在于同質化之中……多層次的忠誠是客觀存在的,只要這些忠誠互不抵觸即可。”[18]60布蘭代斯認為,忠誠于美國與忠誠于猶太民族之間不存在沖突,“要成為一個好的美國人,我們就必須成為一個更好的猶太人;要成為一個更好的猶太人,我們就必須成為復國主義者”[18]61。布蘭代斯的猶太復國主義從文化多元理論中汲取了力量,有助于解開“雙重忠誠”這一死結,從而使“復國論”與“同化論”之間達成妥協(xié)具有了可能性。
布蘭代斯對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改造是成功的。大量的人力與物力被動員起來,投入這一運動之中。經(jīng)過布蘭代斯的改造,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較以往更具有組織性和紀律性,大大提升了影響力,并解決了長期困擾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一些難題,增強了這一運動的合理性,使這一運動更易于被美國猶太人甚至非猶太人理解和接受,從而推動了這一運動的發(fā)展,正如美國《哈珀周刊》(Harper’sWeekly)的主編諾曼·哈普古德(Norman Hapgood)在1915年撰文所言:“由于布蘭代斯,猶太復國主義幾乎在一夜之間成為一種時尚”[13]。
《貝爾福宣言》(Balfour Declaration)是英國外交大臣亞瑟·貝爾福(Arthur J.Balfour)針對猶太問題草擬的一份宣言,試圖通過在巴勒斯坦建立“猶太民族家園”,從根本上解決猶太問題特別是猶太人長期受迫害與歧視的問題。這份宣言為世界猶太復國主義運動指明了方向,使世界猶太復國主義運動走出低谷、重獲生機。布蘭代斯不僅深度參與《貝爾福宣言》的制定,而且在其發(fā)布過程中還充當了猶太復國主義者與美國聯(lián)邦政府之間的溝通媒介,為這一宣言的成功發(fā)布掃除政治障礙。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布蘭代斯對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改造是成功的,然而人力物力保障與思想動員只是必要條件,要真正實現(xiàn)復國目標,就必須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美國卷入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布蘭代斯與英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領袖哈伊姆·魏茲曼緊密合作,以“秘密外交”的方式,為《貝爾福宣言》的制定與發(fā)布做了大量的關鍵性工作。
1914年,布蘭代斯第一次與美國總統(tǒng)伍德羅·威爾遜討論了猶太復國主義計劃。[10]254威爾遜對猶太人依戀巴勒斯坦圣地的情感表示欽佩,同時也認為支持猶太復國主義會使美國獲益,因為一方面當時美國國內要求實行移民配額制的聲音越來越大,回歸巴勒斯坦為數(shù)量龐大的俄國猶太人提供了另一種移民選擇,可以緩解美國接受移民的壓力;另一方面猶太復國主義作為一種方案,可以把猶太人長久以來的挫敗感引向建設性的嘗試,以防猶太人走上反社會或者革命的道路。[21]1917年春,布蘭代斯獲悉,英國政府已經(jīng)與哈伊姆·魏茲曼進行秘密談判,準備宣布支持在巴勒斯坦建立猶太民族家園。英國政府開出的條件是,要求全世界猶太人支持協(xié)約國對奧斯曼土耳其作戰(zhàn),并支持英國在戰(zhàn)后托管巴勒斯坦地區(qū)。在美國以協(xié)約國身份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魏茲曼給布蘭代斯寫信稱,英國外交大臣貝爾福正在負責擬訂一份支持在巴勒斯坦建立猶太民族家園的宣言,請求布蘭代斯與威爾遜總統(tǒng)進行溝通,讓威爾遜發(fā)表聲明支持這份宣言。魏茲曼解釋道:“威爾遜總統(tǒng)的聲明會增強我們的行動力?!盵22]
從英國政府本身來講,發(fā)布這樣的宣言也需要美國政府的支持,因為美國與英國已經(jīng)在戰(zhàn)爭中結盟,英國在事關戰(zhàn)爭走向的重大問題上采取單邊行動會使雙方的盟友關系出現(xiàn)裂隙,會使剛剛走出孤立主義傳統(tǒng)的美國產(chǎn)生不信任感,不利于整個戰(zhàn)局。1917年4月底,英國外交大臣貝爾福抵達華盛頓,他此行的一個重要日程安排就是與布蘭代斯舉行會談。在華盛頓,他與布蘭代斯探討了如何草擬宣言以及獲得美國政府支持的辦法。5月6日,布蘭代斯從英國駐美大使斯普林·萊斯(Spring Rice)那里拿到《貝爾福宣言》的草稿后,立即拜見威爾遜總統(tǒng)。威爾遜總統(tǒng)表示支持在巴勒斯坦建立一個受英國政府保護的猶太政權,“無論何時,只要你覺得時機合適,那我就發(fā)表支持聲明”[22]。
美國國務院的態(tài)度卻使威爾遜總統(tǒng)陷入躊躇。美國國務院認為,支持《貝爾福宣言》就等于否認了奧斯曼土耳其對巴勒斯坦的控制權,從而冒犯奧斯曼土耳其,使美國在中東的商貿利益以及傳教事業(yè)受到損害。從商貿利益方面考慮,居住在巴勒斯坦的近6萬猶太人對美國而言顯然不如巴勒斯坦周圍數(shù)百萬阿拉伯人重要。從傳教事業(yè)方面來看,美國新教傳教團在奧斯曼土耳其苦心經(jīng)營了近100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已建立163座教堂和450所學校,并在貝魯特等地保持著較強的影響力。[23]117如果冒犯奧斯曼土耳其,這些傳教成果將毀于一旦。
盡管1917年3月奧斯曼土耳其率先對美國宣戰(zhàn),但美國方面基于上述考慮一直保持克制,既未凍結奧斯曼土耳其在美國的資產(chǎn),也未驅逐旅美的奧斯曼土耳其公民。事實上,美國國務院當時正在考慮與奧斯曼土耳其實現(xiàn)和解的方案——“摩根索方案”(The Morgenthau Plan),該方案的核心內容之一就是保證奧斯曼土耳其對巴勒斯坦地區(qū)的控制。[17]164“摩根索方案”對英國和猶太復國主義者而言是極為不利的。英國方面認為,應該盡快發(fā)布《貝爾福宣言》,再拖延的話形勢會變得更加復雜,當然其前提仍然是美國方面要發(fā)表一份支持《貝爾福宣言》的聲明。1917年7月18日,英國政府將《貝爾福宣言》的最新版本電傳給布蘭代斯。布蘭代斯將這份宣言的新版本通過總統(tǒng)政治顧問愛德華·豪斯(Edward House)交與威爾遜審閱。威爾遜征求國務卿羅伯特·蘭辛(Robert Lansing)的意見,蘭辛對威爾遜總統(tǒng)說:“美國不要同土耳其人作戰(zhàn),也不要卷入英國人與猶太復國主義者制定的有關巴勒斯坦的方案,因為我們不會從中得到好處”[21]。威爾遜勉強同意了蘭辛的看法。9月10 日,他讓蘭辛告訴英國政府,當前并不是要求美國履行責任的合適時機。
美國的態(tài)度令英國方面感到不安。魏茲曼接二連三地向布蘭代斯發(fā)去電報,尋求幫助。布蘭代斯在9月23日拜會了愛德華·豪斯。在這次會見中,布蘭代斯竭力強調,英國政府極為看重威爾遜總統(tǒng)對《貝爾福宣言》的支持,這涉及英國的核心利益。豪斯同意與威爾遜總統(tǒng)重新考慮這件事情。不久,豪斯通知布蘭代斯:威爾遜總統(tǒng)對《貝爾福宣言》完全理解,只是不能要求美國在其他協(xié)約國政府同意該宣言之前草率地發(fā)表支持聲明。威爾遜的態(tài)度讓布蘭代斯看到了希望,因為當時法國、意大利等主要協(xié)約國已經(jīng)同意這份宣言。[21]他立即給魏茲曼發(fā)去電報,告知威爾遜的態(tài)度有所轉變。魏茲曼又兩次給布蘭代斯發(fā)去電報,要求從威爾遜總統(tǒng)那里得到某種明確的支持。10月13日,布蘭代斯與豪斯見面,后者承諾盡快與總統(tǒng)討論此事。當日下午,威爾遜總統(tǒng)給豪斯寫了個便條,其內容是“我發(fā)現(xiàn)我口袋里有一份你留與我的有關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備忘錄。我擔心我沒有說過我贊同他們提出的方案。我說過的。如果你想讓他們知道這一點,我表示感激”[9]196。便條上的信息很快傳到了倫敦,英國方面如釋重負。1917年11月2日,《貝爾福宣言》正式發(fā)布,稱“英王陛下政府贊成在巴勒斯坦為猶太人建立一個民族家園,并將盡最大努力促其實現(xiàn),但必須明白理解,絕不應使巴勒斯坦現(xiàn)有非猶太團體的公民權利和宗教信仰權利或其他任何國家的猶太人享有的權利和政治地位受到損害”[5]247。
《貝爾福宣言》的發(fā)布,為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注入了強心劑,推動了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進一步發(fā)展。越來越多的美國猶太人投身猶太復國事業(yè),并采取實際行動,為建立猶太民族家園而努力,猶太復國思想也最終成為美國猶太社會的主流觀念。
1917年底,2 700多名美國猶太人報名參加猶太軍團,奔赴巴勒斯坦前線與英軍并肩對土耳其作戰(zhàn),這是1 800多年前發(fā)生第3次大離散之后猶太人第1次組建自己的軍隊參加戰(zhàn)斗,其重要意義不言而喻。[10]2581918年,美國猶太復國主義者聯(lián)合會在匹茲堡召開全國大會,并將自身更名為美國猶太復國主義者組織(Zionist Organization of America,ZOA)。布蘭代斯和豪萊斯·卡倫共同為該組織草擬了綱領性文件《匹茲堡計劃》(Pittsburgh Program),該計劃宣稱致力于推動巴勒斯坦的猶太家園“實現(xiàn)政治平等和公民權利的平等;共同占有土地、自然資源和社會設施;在商業(yè)、農業(yè)、工業(yè)領域實行合作化;實行免費教育;禁止土地投機和其他形式的經(jīng)濟壓迫;禁止種族、性別和信仰歧視”[22]。這一計劃勾勒了一個頗具理想色彩的猶太家園,充滿吸引力。這一年美國猶太復國主義組織驟增5.5萬名會員,創(chuàng)下了年度會員增長紀錄。[13]1918年12月,更具代表性的組織——美國猶太人大會(American Jewish Congress)在費城成立。它取代德裔猶太人掌控的美國猶太人委員會成為美國最重要的猶太世俗機構,并于1919年派代表參加了巴黎和會有關猶太人事務的討論。這個機構的代表由全美成年猶太選民根據(jù)“一人一票”原則選舉產(chǎn)生,結果猶太復國主義者以壓倒性優(yōu)勢大獲全勝,占據(jù)了該機構3/4的代表席位,[15]223這表明猶太復國主義觀念已經(jīng)深入美國猶太人的內心。
總而言之,《貝爾福宣言》的發(fā)布是美國以及世界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發(fā)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事件。它雖然并未明確宣布支持猶太人在巴勒斯坦建立政權,但為猶太人向巴勒斯坦大規(guī)模移民打開了大門,也為猶太人日后在巴勒斯坦建國提供了法律依據(jù),從而鼓舞了全世界猶太人為最終實現(xiàn)復國目標共同奮斗,使低谷中的世界猶太復國主義運動迎來重大轉機。
猶太教改革派運動的形成與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興起是美國猶太社會史上兩起具有標志性意義的事件。而猶太教改革派運動則主張同化,猶太復國主義運動主張復國,這兩種解決“猶太問題”的不同思路之間的較量在一段時期內曾困擾美國猶太人,也阻礙了猶太復國主義運動在美國的發(fā)展。
路易斯·布蘭代斯參與并領導美國猶太復國主義運動后,成功地改造了這一運動,擴大了它的影響力,增強了它的合理性,從而推動其快速發(fā)展。經(jīng)過他的改造,這一運動增強了組織性與紀律性,呈現(xiàn)出嶄新的面貌;他從意識形態(tài)方面入手,重新定位猶太復國主義運動,使這一運動美國化,并借助多元文化理論緩解了“同化論”與“復國論”之間的緊張,使這一運動更適應美國的社會與政治環(huán)境,從而為美國日后成為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核心支持力量創(chuàng)造了條件。布蘭代斯還充分利用與伍德羅·威爾遜總統(tǒng)的私人情誼,成功游說美國聯(lián)邦政府支持《貝爾福宣言》,使猶太民族的命運迎來重大轉機。歷經(jīng)2 000多年離散史的猶太民族看到了回歸巴勒斯坦故土的希望。從某種程度上講,布蘭代斯抓住了有利的歷史時機,開創(chuàng)了美國猶太社會史上的“復國主義時代”。他為猶太復國主義運動做出的貢獻,可謂意義重大、影響深遠。
我們也應該看到,布蘭代斯并非典型意義上的民族主義者。他之所以投身猶太復國主義運動,主要原因在于他是進步主義理念的忠實實踐者。在他看來,猶太復國主義與進步主義之間存在共通性。從本質上講,布蘭代斯的猶太復國思想是一種帶有美國進步主義時代印跡的意識形態(tài)。他所矢志追求的,是將所謂“美國精神”移植到巴勒斯坦,并以這一精神為指導,重建猶太民族家園。也正因為如此,布蘭代斯的猶太復國思想呈現(xiàn)出理想化色彩和簡單化傾向,難以成為世界猶太復國主義運動各派別的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