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紅波
(四川外國語大學(xué) 中文系,重慶 400031)
《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類一”中明確提到:
跡其流別,凡有三派,其一敘述雜事,其一記錄異聞,其一綴輯瑣語也。唐、宋而后,作者彌繁。中間誣謾失真,妖妄熒聽者,固為不少,然寓勸戒,廣見聞,資考證者,亦錯出其中。班固稱“小說家流蓋出于稗官”,如淳注謂“王者欲知閭巷風(fēng)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然則博采旁搜,是亦古制,固不必以冗雜廢矣。今甄錄其近雅馴者,以廣見聞,惟猥鄙荒誕,徒亂耳目者,則黜不載焉。[1]1182
這段話對于治小說者幾成常識,撇開紀(jì)昀及其他四庫館臣的小說觀較之唐宋明以來的小說觀究竟是進(jìn)步還是倒退不提,這段話中有幾個元素是非常值得關(guān)注的:比如對小說的總體分類,對小說取舍的標(biāo)準(zhǔn)等。換言之,這段話完全確定了子部小說家139部小說的選材標(biāo)準(zhǔn)。在數(shù)量眾多的小說作品中,有幾部作品在《四庫全書總目》中明確提到了“退置”(1)凌碩為《論〈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小說觀》一文中提到:“《四庫提要》除了延用宋代以來各書目的做法,將原屬史部雜傳類的書著錄于子部小說家類之外,還將前代書目中屬于史部雜史類或其他類的一部分書轉(zhuǎn)入子部小說家類,如《西京雜記》《大唐新語》《國史補(bǔ)》《次柳氏舊聞》《明皇雜錄》《中朝故事》等?!?《江淮論壇》,2004年第4期)本文所論,除了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明確提到了“退置”二字的《大唐新語》,其他在凌文中所提諸篇,均作為論述的旁證而不作為論述的直接對象。二字。意思很簡單,在四庫館臣的概念里,這些作品均不應(yīng)該屬于價值判斷中更高層級的門類,而應(yīng)該是退入到或有“一言可采”的“小道”中,讓其發(fā)揮僅有的一些作用。
依照《四庫全書總目》對小說家類的劃分,我們從“敘述雜事”“記錄異聞”和“綴輯瑣語”三種類型進(jìn)行考察。
《大唐新語》十三卷(內(nèi)府藏本):
所記起武德之初,迄大歷之末,凡分三十門,皆取軼文舊事有裨勸戒者。……故《唐志》列之雜史類中。然其中《諧謔》一門,繁蕪猥瑣,未免自穢其書,有乖史家之體例。今退置小說家類,庶協(xié)其實(shí)。[1]1183
《癸辛雜識前集》一卷、《后集》一卷、《續(xù)集》二卷、《別集》二卷(兩江總督采進(jìn)本):
宋周密撰。密有《武林舊事》,已著錄。是編以作于杭州之癸辛街,因以為名,與所作《齊東野語》,大致相近。然《野語》兼考證舊文,此則辨訂者無多,亦皆非要義;《野語》多記朝廷大政,此則瑣事、雜言居十之九,體例殊不相同,故退而列之小說家,從其類也。……書中所記頗猥雜,如“姨夫眼眶”諸條,皆不足以登記載。而遺文佚事,可資考據(jù)者實(shí)多,究在《輟耕錄》之上。[1]1201
“敘述雜事”一類被放入小說家類一、二中,后面有館臣的明確說明:
案:紀(jì)錄雜事之書,小說與雜史,最易相淆。諸家著錄,亦往往牽混。今以述朝政軍國者入雜史;其參以里巷閑談、詞章細(xì)故者,則均隸此門?!妒勒f新語》,古俱著錄于小說,其明例矣。[1]1204
看得出來,要區(qū)分小說與雜史,是頗為困難之事。以上述兩部作品為例,《大唐新語》被排除在雜史的行列之外,是因?yàn)榫硎械摹爸C謔”一門“繁雜猥瑣”,使得全書的品格下降,與“史家之體例”格格不入,故而被黜落?!洞筇菩抡Z》其他各卷皆以帝王將相之事為重,敘述也頗為謹(jǐn)嚴(yán)。是書共13卷,30門,唯以“諧謔”一門被退置小說家類,頗可以看出四庫館臣之取舍原則?!豆镄岭s識》被黜落的原因,按其敘述,大致有二:一為“辨訂者無多”,并且均沒有真正落于“要義”;二為此書雜言、瑣事太多,并且所記頗“猥雜”,與史傳的體例殊不相同。
《穆天子傳》六卷(兩江總督采進(jìn)本):
案:《穆天子傳》舊皆入起居注類。徒以編年紀(jì)月,敘述西游之事,體近乎起居注耳。實(shí)則恍惚無征,又非《逸周書》之比。以為古書而存之可也,以為信史而錄之,則史體雜,史例破矣。今退置于小說家,義求其當(dāng),無庸以變古為嫌也。[1]1205
《海內(nèi)十洲記》一卷(兩江總督采進(jìn)本):
……其言或稱“臣朔”,似對君之詞;或稱“武帝”,又似追記之文。又盛稱武帝不能盡朔之術(shù),故不得長生,則似道家夸大之語。大抵恍惚支離,不可究詰?!迫嗽~賦引用尤多,固錄異者所不能廢也。諸家著錄,或入地理,循名責(zé)實(shí),未見其然,今與《山海經(jīng)》同退置小說家焉。[1]1206
可以看出,《穆天子傳》被“退置”的原因在于其“恍惚無征”,故而無法作為信史存在,將其從起居注類退置小說家,也在于其破壞了“史例”?!逗?nèi)十洲記》與《山海經(jīng)》被“退置”的原因是相似的,因?yàn)槎鴥?nèi)容均“大抵恍惚支離,不可究詰”。
“綴輯瑣語”類中只有《博物志》《述異記》《酉陽雜俎》《清異錄》和《續(xù)博物志》等5部小說作品,均無標(biāo)“退置”字樣。
值得關(guān)注的是,在“小說家類存目二”中,還有兩部小說明顯標(biāo)明為“退居小說”:
《孝經(jīng)集靈》一卷(編修程晉芳家藏本):
此書專輯《孝經(jīng)》靈異之事,如赤虹化玉之類,故曰“集靈”。夫釋氏好講福田,尚未上乘,況于闡揚(yáng)經(jīng)義而純用神怪因果之說乎?其言既不詁經(jīng),未可附于經(jīng)解,退居小說,庶肖其真。至其采錄顛舛,如張角作亂,向詡上便宜,不欲國家興兵,但遣將于河上北向讀《孝經(jīng)》,則賊當(dāng)自消減一條,乃嗤鄙之事,古來傳以為笑者。亦收為靈績,殆信為賊果消減乎?[1]1230
《諧史集》四卷:
凡明以前游戲之文,悉見采錄。而所錄明人諸作,尤為猥雜。據(jù)其體例,當(dāng)入總集,然非文章正軌,今退之小說類中,俾無溷大雅?!璠1]1235
從《孝經(jīng)集靈》的描述來看,此書以神怪因果的方式來闡揚(yáng)經(jīng)義,與傳統(tǒng)的解經(jīng)之作完全不同,且內(nèi)容混亂,體例不明,立場更屬荒誕可笑。故而不僅僅被退居小說類中,并且只能歸入存目之中,足以見四庫館臣對其厭棄之態(tài)度。《諧史集》的格調(diào)太低下,放入總集會影響集部的“大雅”之風(fēng),這些言辭均帶有強(qiáng)烈的感情色彩,足見四庫館臣的排斥之甚。
除上文明確提到“退置”(退居、退之)二字的7部作品外,其他間接論及此種意思的有以下12種:
1.《南唐近事》一卷(江蘇巡撫采進(jìn)本):
其作品之后有館臣案:偏霸事跡,例入“載記”,惟此書雖標(biāo)南唐之名,而非其國記,故入之小說家,蓋以書之體例為斷,不以書名為斷,猶《開元天寶遺事》不可以入史部也。[1]1188
2.《飛燕外傳》一卷(內(nèi)府藏本):
案:此書記飛燕姊妹始末,實(shí)傳記之類。然純?yōu)樾≌f家言,不可入之于史部,與《漢武內(nèi)傳》諸書,同一例也。[1]1216
3.《名世類苑》四十六卷:
敘述名臣,類乎傳記。而斷裂分隸,非人自為傳,又兼及神異、詼諧、定數(shù)之類,體雜小說,故附之小說家焉。[1]1221
4.《明遺事》三卷:
編年、紀(jì)月,亦頗詳悉。而多錄小說、瑣事,如以酒飲蛇之類,皆荒誕不足信,非史體也。[1]1224
5.《云間雜記》三卷:
所記皆明萬歷以前松江軼事。中載徐階為首輔時,忤旨下獄,會地震,幸得赦免一條,其事為正史所不載,殆委巷之談也。[1]1224
6.《讀史隨筆》六卷:
然其中多采掇瑣屑,類乎說部?!w其立名似乎史評,實(shí)則雜記之類也。[1]1224
7.《峽山神異記》一卷:
其事涉于語怪,是小說之支流,非地志之正體也。[1]1226
8.《仙佛奇蹤》四卷:
此編兼采二氏(釋道),不可偏屬。以多荒怪之談,姑附之小說家焉。[1]1230
9.《鄢署雜抄》十四卷:
是特說部之流,非圖經(jīng)之體也。今存目于小說家中,庶從其類。……[1]1232
10.《牡丹榮辱志》一卷:
其體略如李商隱《雜纂》。非論花品,亦非種植,入之農(nóng)家為不倫,今附之小說家焉。[1]1232
11.《玉堂詩話》一卷:
所采皆唐、宋人小說,隨意雜錄,不拘時代先后。又多取鄙俚之作,以資笑噱。此諧史之流,非詩品之體,故入小說家焉。[1]1234
12.《居學(xué)余情》三卷:
是編首載其圖,并系以詩。有“圈子不須龍馬背,老夫頭上頂羲皇”之句,其妄誕可想。其余諸篇,亦皆踵《毛穎》《草華》之窠臼,無非以游戲?yàn)槲摹km曰“文集”,實(shí)則小說,故今存其目于小說家焉。[1]1234
除了這些,《筇竹杖》七卷也頗值得關(guān)注:
國朝施男撰。男字偉長,吉水人。順治初,隨征廣西,以軍功授廣西按察司副使。是編前三卷為男官桂林時所作,記峒黎風(fēng)土,并所自作詩句。卷四、卷五則游于江、浙、吳、楚間所作,多記山川名勝。卷六為自著詩集。卷七則錄劉湘客、楊廷麟、劉大璞、劉日襄、倪元璐五家之作。其所著詩文,詞多險僻,蓋猶沿明末公安、竟陵之余習(xí)也。[1]1225-1226
從提要中可以看出,《筇竹杖》除了第七卷是輯錄了其他5位文人的作品,其他6卷都屬于施男個人的作品,按理說完全該歸入集部,但不知道為何會被歸入小說家類。待考。
綰合上述材料,以上20部作品與小說家類139部作品中的其他119部作品有著或多或少的區(qū)別。它們或從史部中被剔除,或從集部中區(qū)分出來,或從子部中其他品類內(nèi)抽離出來。這說明,一方面,小說家類屬于無所不包的門類,任何不便歸入史部、集部或者子部其他門類的作品,都可以將其納入此類。另一方面,這些作品在體例的判斷上存在著可能模糊的邊界。這種模糊有可能來自四庫館臣對門類的價值判斷,也可能來自于對“體例”本身的辨識。
如上文所引,《四庫全書總目》在論述小說家類作品時,往往會帶有比較明顯甚至強(qiáng)烈的價值判斷,在提要中有“退置”字樣的即為明證。即便沒有寫明“退置”“退居”等強(qiáng)烈感情色彩的作品,其提要論述也多帶有價值判斷非常明顯的語氣和論調(diào)。如《東齋記事》六卷稱:“他如記蔡襄為蛇精之類,頗涉語怪;記室韋人三眼、突厥人牛蹄之類,亦極不經(jīng),皆不免稗官之習(xí)。故《通考》列之‘小說家’?!盵1]1192“稗官之習(xí)”在小說家類中是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詞語。毫無疑問,與嚴(yán)肅、嚴(yán)謹(jǐn)?shù)氖穫鲾⑹鲲L(fēng)格相比,稗官的敘述風(fēng)格與題材選擇頗受非議,這些“于史無征”的內(nèi)容恰恰成為了四庫館臣惋惜、否定、批判情緒的來源。
《甲申雜記》一卷、《聞見近錄》一卷、《隨手雜錄》一卷(宋王鞏撰):“所記雜事三卷,皆紀(jì)東都舊聞?!龝蚤g涉神怪,稍近稗官,故列之小說類中。然而所記朝廷大事為多,一切賢奸進(jìn)退,典故沿革,多為史傳所未詳,實(shí)非盡小說家言也?!盵1]1193史傳未詳?shù)某⒋笫嘛@然是史傳理所當(dāng)然的描寫內(nèi)容,描寫了典故沿革和賢奸進(jìn)退的作品本來也應(yīng)該順理成章地進(jìn)入史部,但因作品里夾雜了近于稗官的神怪之事,故而《四庫全書總目》只能退而求其次,將其置于小說家類中。這種安置方式實(shí)際上蘊(yùn)藏著一種遺憾與惋惜。“經(jīng)史子集”原本就是一種帶有濃郁價值判斷的排列方式,能夠躋身于史部與只能歸入子部小說家類是完全無法相提并論的兩種概念,這個無需贅語。這種遺憾和惋惜中毫無疑問帶有“怒其不爭”的情緒。
《珍席放談》二卷中提到:
書中于朝廷典章制度、沿革損益,及士大夫言行可為法鑒者,隨所聞見,分條錄載。如王旦之友悌、呂夷簡之識度、富弼之避嫌、韓琦之折佞,其事皆本傳所未詳,可補(bǔ)史文之闕。特間加評論,是非軒輊,往往不能持平。又當(dāng)王氏學(xué)術(shù)盛行之時,于安石多曲加回護(hù),頗乖公議。然一代掌故,猶藉以考見大凡。所謂識小之流,于史學(xué)固不無裨助也。[1]1194
這基本成為了論述小說作品通行的“三段論”做法:一開始肯定是書的價值與存在意義(譬如是難得一見的古書,如《穆天子傳》等;或是如《海內(nèi)十洲記》,“唐人詞賦引用尤多,固錄異者所不能廢也”),中間指出其操作失當(dāng)之處(失當(dāng)之處主要是從題材選擇、敘述筆法與編排體例等方面),最后不無遺憾地將其列在小說家類作品中。
綜觀小說家類全部作品,大體而言,正目部分在“怒其不爭”的基礎(chǔ)上多偏于肯定其價值,頗帶有一些惋惜之意;存目部分則是在否定的基礎(chǔ)上盡量尋找作品存在的一點(diǎn)價值。否定的出發(fā)點(diǎn)可以區(qū)分為幾個方面:首先表現(xiàn)為沒有承擔(dān)稗官小說應(yīng)該有的勸誡功能;其次是作品內(nèi)容流于怪誕虛妄,不足以征信;其三則是成書過程太不嚴(yán)謹(jǐn),或內(nèi)容采掇方式頗令人詬病,或持論不公允。
如果說上述幾種更多將小說與非小說類作品相比,那么《萍州可談》的論述就給我們指明了另外一種屬于小說作品內(nèi)部的比較方向:
然自此數(shù)條之外,所記土俗、民風(fēng),朝章、國典,皆頗足以資考證。即軼聞、瑣事,亦往往有裨勸戒,較他小說之侈神怪、肆詼嘲、徒供談噱之用者,猶有取焉。[1]1197
所謂“足以資考證”“有裨勸戒”都屬于小說理論體系中常見的話語,但接下來的敘述則可以讓我們明了四庫館臣極力厭棄的指向:侈神怪、肆詼嘲、徒供談噱之用。類似的判斷話語還有“固遠(yuǎn)勝于游談無根者也”(《高齋漫錄》)等。
其實(shí),在第一部分引述《癸辛雜識》的論斷中,我們就可以看出一條非常清晰的價值判斷路徑:《武林舊事》﹥《齊東野語》﹥《癸辛雜識》﹥《輟耕錄》。這條路徑其實(shí)頗為值得關(guān)注?!段淞峙f事》《齊東野語》與《癸辛雜識》三種均屬于南宋人周密的作品,《輟耕錄》是元末陶宗儀的作品,4部作品在《四庫全書總目》被分別置于不同的門類。《武林舊事》屬于《史部·地理類·雜記之屬》,《齊東野語》屬于《子部·雜家類》,《癸辛雜識》《輟耕錄》則收錄于《子部·小說家類》。《武林舊事》屬于史部,其獨(dú)尊之地位無需贅言;其他三部作品均屬于子部,但從敘述中明顯可以看出,雜家類高于小說家類。而更值得關(guān)注的是,在小說家內(nèi)部,高下之分也是特別明晰的。我們可以從《南村輟耕錄》的論述中窺得門徑:“惟多雜以俚俗戲謔之語,閭里鄙穢之事,頗乖著作之體。葉盛《水東日記》深病其所載猥褻,良非苛論?!盵1]1203所以,神怪、游談無根、閭里鄙穢之內(nèi)容,俚俗戲謔之語言風(fēng)格,詼嘲之品質(zhì),是《四庫全書總目》最為排斥的。當(dāng)然,以此延伸,在明代已經(jīng)非常興盛的眾多通俗小說無一被采入《四庫全書總目》,館臣們對通俗小說厭棄之態(tài)度可見一斑。
綜觀上述論述,我們可以看出這里面蘊(yùn)含的價值判斷:
(一)史傳具有當(dāng)之無愧的崇高地位,但這些小說作品均有所裨益(詳史傳之未詳、補(bǔ)史志所未備、可資考據(jù));
(二)這些小說多有勸戒之功(2)程國賦、蔡亞平《論〈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類的著錄標(biāo)準(zhǔn)及著錄特點(diǎn)》(《明清小說研究》,2008年第2期,第41—50頁)一文中將小說家類著錄標(biāo)準(zhǔn)歸納為六類,分別是:寓勸戒、廣見聞、資考證、推崇“善本”“不以人廢言”“不以詞害意”。;
(三)對一些作品因?yàn)榫植康牟僮魇д`(內(nèi)容多瑣屑、雜言或其他)被迫置于小說家類中表示遺憾與惋惜;
(四)與置于小說家類一、二、三中的作品相比,小說家類存目中的作品得到的評價更為遜色。如果說,在小說家類一、二、三部分,《四庫全書總目》敘述之間時常流露出惋惜之意,但至少在肯定這些小說的價值。那么,在存目中,貶損及輕蔑之意時??梢姟4祟愖髌分写嬖谥湫偷娜毕?,比如“自任其私,多所污蔑”“荒誕不足信”“多取鄙俚之作,以資笑噱”等。造成這種評價的原因有兩種。
一種是作品內(nèi)部內(nèi)容的處理方式失當(dāng)(或者可以歸咎于編著者水平、見解方面的缺陷等)。略舉數(shù)例:
《賢識錄》一卷:援據(jù)既寡,事跡亦僅寥寥數(shù)則,不足以當(dāng)“賢識”之目。
《病逸漫記》:然其他多冗瑣之談,不盡足資考證也。
《明朝典故輯遺》二十卷:大抵叢脞龐雜,全無義例。其紀(jì)明太祖微行,為巡君所拘諸事,已屬不經(jīng)。至以明宣宗為建文之子,更為荒誕也。
《吳社編》一卷:然鋪張?zhí)^,不免諷一而勸百矣。
《筆記》一卷:頗多傳聞失實(shí)之詞,不足據(jù)為征信也。
《林居漫錄》:至臚載呂巷瑣事,多參以因果之說,尤失于龐雜矣。
另外一種則是作品成書方式上的問題,更具體地說,是為了射利或者其他不光明的理由,出現(xiàn)了很多作偽及剽竊之書,且多集中于明代(清代也有少量作品)。略舉數(shù)例:
《談藪》一卷:書中凡載雜事二十五條,皆他說部所有。殆書賈鈔合舊文,詭立新目,售偽于藏書之家者。
《月河所聞集》一卷:所載皆當(dāng)時雜事,篇頁寥寥,且繕寫偽脫,幾不可讀。
《養(yǎng)疴漫筆》一卷:寥寥數(shù)頁,殆非完書。亦書賈從說部錄出,托為舊本者也。
《清夜錄》一卷:敘次頗叢雜,亦多他書所已見。
《前聞記》一卷:是書雜載前明事實(shí),散無統(tǒng)紀(jì)。大抵于所為《野記》中別撮為一書,而小更其次第。
《客座贅語》十卷:雖頗足補(bǔ)志乘之闕,而亦多神怪瑣屑之語。至《前聞紀(jì)異》一百條,全錄舊文,取充卷帙,尤為無取矣。
《聞見集》三卷:但改易數(shù)字,即別撰一人,何其誣也。
《秋谷雜編》三卷:故詞旨憤激,多傷忠厚?!僚赞渡胶=?jīng)》《拾遺記》諸書舊文,隱其出處,以足卷帙,亦非著述之體。
《異聞總錄》四卷:此本剿襲其言,并其自稱亦未改,則亦剽剟而成者矣。
《陸氏虞初志》八卷:則亦隨手鈔合,取足卷帙,無所銓次之本矣。
《燃犀集》四卷:大都與他書復(fù)出,無可采也。
《東坡問答錄》一卷(內(nèi)府藏本):詞意鄙陋,亦出委巷小人之所為。偽書中之至劣者也。
如果說,作品內(nèi)容選擇或者編排方式上的不當(dāng)屬于作者的水平問題,那么作偽就典型屬于道德層面(甚至是法律層面)的拷問。
這樣,我們可以得出關(guān)于門類價值判斷的完整譜系。首先,與經(jīng)史集部相比,子部擁有無所不包的功能,而這種功能多通過“小說家”來完成。這種局面一方面是由于小說“雜”的特點(diǎn),但體現(xiàn)在《四庫全書總目》中,地位之低下也是不容忽視的特點(diǎn)。其次,對于紀(jì)昀等這些碩儒而言,又因?yàn)椤端膸烊珪偰俊返木幾胧菄夜こ?,猥雜、虛妄、荒誕的敘事和內(nèi)容永遠(yuǎn)是被排斥的。又次,小說家類一、二、三比存目受到的評價顯然高出一籌。最后,根本沒有資格進(jìn)入《四庫全書》的通俗小說甚至在文化品格上也無法與地位最低下的作偽等作品相提并論。
從上文所提“退置”作品可以看出,《四庫全書總目》中多次提及“體例”“體”??梢钥闯?,除了上述從內(nèi)容層面、敘述方式等角度出發(fā)所作的價值判斷之外,是否符合史家體例才是作品該入史傳還是該入小說家類的第一標(biāo)準(zhǔn)?!端膸烊珪偰俊な凡靠倲ⅰ诽岬剑骸叭粍t史部諸書,自鄙倍冗雜,灼然無可采錄外,其有裨于正史者,固均宜擇而存之矣?!盵1]397很明顯,“鄙倍冗雜,灼然無可采錄”是被史部拒絕的第一因素。所謂“有裨于正史”者,在小說家類中其實(shí)比比皆是。那么,什么才是四庫館臣心目中的標(biāo)準(zhǔn)史例呢?
《四庫全書總目·雜史類》中提到:
雜史之目,肇于《隋書》。蓋載籍既繁,難于條析。義取乎兼包眾體,宏括殊名。故王嘉《拾遺記》《汲冢鏁語》得與《魏尚書》《梁實(shí)錄》并列,不為嫌也。然既系史名,事殊小說,著書有體,焉可無分。今仍用舊文,立此一類。凡所著錄,則務(wù)示別裁。大抵取其事系廟堂,語關(guān)軍國?;虻咭皇轮寄?,非一代之全編;或但述一時之見聞,祇一家之私記。要期遺文舊事,足以存掌故,資考證,備讀史者之參稽云爾。若夫語神怪,供詼啁,里巷瑣言,稗官所述,則別有雜家、小說家存焉。[1]460
觀上述文字,“一事之始末”“一時之見聞”“一家之私記”,其實(shí)都屬于史傳的敘述范疇?!洞筇菩抡Z》可以印證這個說法。倘若沒有卷十三中的“諧謔”一門,《大唐新語》定入史部,因?yàn)槠涫麓_系廟堂,從武德到大歷,敘述的全是唐代前中期諸帝王將相之事。但因?yàn)樯婕傲恕霸溸保膸祓^臣才帶著遺憾將其退置小說家類。
此外,弄清楚“史例”,還可以從同一作家的不同作品入手進(jìn)行分析。比如宋代周密,有《武林舊事》《齊東野語》與《癸辛雜識》三種,被分別收錄不同的門類?!段淞峙f事》屬于《史部·地理類》,《齊東野語》屬于《子部·雜家類》,《癸辛雜識》則收錄于《子部·小說家類》中。
《四庫全書總目》對《武林舊事》的論述為:
體例雖仿孟書,而詞華典贍,南宋人遺篇剩句,頗賴以存,“近雅”之言不謬……是書之賅備可知矣……其間逸聞軼事,皆可以備考稽。而湖山歌舞,靡麗紛華,著其盛,正著其所以衰。遺老故臣,惻惻興亡之隱,實(shí)曲寄于言外,不僅作風(fēng)俗記、都邑簿也。[1]626
肯定之意非常明顯??隙ǖ某霭l(fā)點(diǎn)主要在于《武林舊事》寫作態(tài)度的嚴(yán)謹(jǐn),并且認(rèn)為在地理功能之外,實(shí)際上還能夠看得出濃烈的感情。《齊東野語》在《子部·雜家類五》中,四庫館臣的評價也較高:“此書以《齊東野語》名,本其父志也。中頗考正古義,皆極典核”。[1]1049而在論述《癸辛雜識》的時候提到:“然《野語》兼考證舊文,此則辨訂者無多,亦皆非要義;《野語》多記朝廷大政,此則瑣事、雜言居十之九,體例殊不相同,故退而列之小說家,從其類也?!瓡兴涱H猥雜,如‘姨夫眼眶’諸條,皆不足以登記載。而遺文佚事,可資考據(jù)者實(shí)多,究在《輟耕錄》之上?!盵1]1261《武林舊事》總共十卷,依照其內(nèi)容,分門別類,即便偶有錯亂,但總體嚴(yán)謹(jǐn)有序?!洱R東野語》雖然很難從題目本身看出嚴(yán)格的體例,但至少其可以就某一件事講述比較完整透徹,比如卷二的“張魏公三戰(zhàn)本末略”,卷三的“紹熙內(nèi)禪”與“誅韓本末”,卷四的“避諱”等。反觀《癸辛雜識》,無論是《前集》《后集》還是《雜集》《別集》,都很難從目錄上看出其固定的體例。
與《癸辛雜識》相類似的,還有同為宋代鄭文寶的作品《江表志》與《南唐近事》之比較?!督碇尽吩凇笆凡俊敝惺觯骸吧暇砑o(jì)烈祖事,中卷紀(jì)元宗事,下卷紀(jì)后主事,不編年月。于諸王大臣并標(biāo)其名,亦無事實(shí),記載甚簡?!盵1]586上中下三卷都是依照“皇子、宰相、使相、樞密使、將帥、文臣”來進(jìn)行分類論述的,雖然這種分類方式頗為奇怪,上卷內(nèi)容明顯偏少,但至少讓讀者可以一目了然。而《南唐近事》似乎找不出什么特別的體例,有點(diǎn)類似于率性而為。
前文引述《四庫全書總目》明確提到區(qū)別雜史與小說家的準(zhǔn)則為:“述朝政軍國者入雜史;其參以里巷閑談、詞章細(xì)故者,則均隸此門(小說家)?!盵1]1204實(shí)際上我們可以看出,很多小說家類的作品中,也多有論述朝政軍國的,甚至以這些內(nèi)容作為最主要的部分,但也被劃入小說家類中。故而,史家之體例才是判別史傳與小說家的第一要義。
除了全書體例之外,我們還可以通過具體描寫筆法上看是否能夠判斷出何謂“史例”。四庫館臣論述《南唐近事》的時候提到:
其體頗近小說,疑南唐亡后,文寶有志于國史,搜采舊聞,排纂敘次,以朝廷大政入《江表志》。至大中祥符三年,乃成其余叢談瑣事,別為緝綴,先成此編。一為史體,一為小說體也。[1]1188
其實(shí)二書并非有嚴(yán)格的題材界限,二者之間存在較多相同素材的描寫,只是在具體敘述的過程中存在不同的筆法:
馮謐朝堂待漏,因話及“明皇賜賀監(jiān)三百里鏡湖。今不敢過望,但得恩賜玄武湖三十里,亦足當(dāng)矣?!毙煦C曰:“國家不惜玄武湖,所乏者賀知章耳?!盵2]9
金陵城北有湖,周回十?dāng)?shù)里,幕府、雞籠二山環(huán)其西,鐘阜、蔣山諸峰聳其左,名園勝境,掩映如畫,六朝舊跡,多出其間,每歲菱藕罟網(wǎng)之利不下數(shù)十千,《建康實(shí)錄》所謂玄武湖是也。一日諸閣老待漏朝堂,語及林泉之事,坐間馮謐因舉玄宗賜賀監(jiān)三百里鏡湖,信為盛事,又曰:“予非敢望此,但賜后湖,亦暢予平生也?!崩舨啃煦C怡聲而對曰:“主上尊賢待士,常若不及,豈惜一后湖,所乏者知章爾!”馮大有慚色。[3]1-2
可以看出,二者之間的區(qū)別非常明顯?!督碇尽犯嗍菍@一事件的平實(shí)敘述,讀者于其中看到的,僅僅是馮謐的期待以及徐鉉的回答,沒有鋪墊,沒有溢出事件之外的情節(jié),敘述者本身也沒有任何態(tài)度取舍。而在《南唐近事》中,敘述者先用一段文學(xué)氣息非常濃郁的較長文字交代了玄武湖的風(fēng)景,然后再切入正題敘述馮謐感嘆的語境,最終再添入徐鉉的反駁,這種應(yīng)答里面藏有譏諷之意,所以馮謐的慚愧之色也被表述出來。毫無疑問,這種平實(shí)敘述同小說家飽含情感與文學(xué)美感的敘述,是區(qū)分史傳與小說的重要因素。但這并不是唯一的區(qū)分元素,甚至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因?yàn)槎@種敘述方式對比特別明顯的例子并不多。恰恰相反,有些作品的敘述幾乎完全相同,比如“魏王知訓(xùn)為宣州帥”“張崇帥廬州”等條。這樣也更加證明了“史例”之重要性。
以“退置”為窗口,我們可以看到,在貌似平實(shí)的敘述背后,蘊(yùn)藏著四庫館臣非常有傾向性的取舍態(tài)度。在這種取與舍的安排中,足以窺見四庫館臣的史觀與小說觀,也代表著當(dāng)時的主流文化階層對歷史傳統(tǒng)所秉持的態(tài)度。弄清楚《四庫全書總目》的門類價值判斷以及其堅(jiān)守的“史例”,有助于我們更清楚地厘清文學(xué)內(nèi)部的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