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寧 游 俊
(吉首大學 歷史與文化學院,湖南·吉首 416000)
土司職官制度是土司制度的核心內(nèi)容,是將中央王朝與土司緊密聯(lián)系的重要紐帶。《明史·土司傳》一針見血地指明了授職對于雙方的重要意義:“彼大姓相擅,世積威約,而必假我爵祿,寵之名號,乃易為統(tǒng)攝,故奔走惟命?!盵1](P7981)故此,明朝建立前后,不僅沿襲了前朝授予各少數(shù)民族首領土職的傳統(tǒng),且“大為恢拓”,將更多土酋吸納到統(tǒng)治階層中來。洪武前后,這些前來歸降的土酋當中,有相當一部分曾在前朝曾被授予土職。對于這部分土司,明廷出臺了明確的政策,即文獻中所言,“洪武初,西南夷來歸者,即用原官授之”[1](P7982)。由此可見,原官授職是明廷對于前來歸降的西南土官初次授職的基本準則。值得注意的是,在改朝換代的背景之下,歸降酋領向新朝廷納印歸降并非始自明代,元代史料中已有相關記載,如:《元史》卷125《忽辛傳》載:“廣南酋沙奴素強悍,宋時嘗賜以金印,云南諸部悉平,獨此?;?。忽辛遣使誘致,待之以禮,留數(shù)月不遣,酋請還,忽辛曰:‘汝欲還,可納印來。’酋不得已,赍印以納,忽辛置酒宴勞,諷令偕印入覲,帝大悅。”[2](P589)由此看來,明廷對西南土司所實施的“原官授之”政策也屬對前代政策的延續(xù)。
關于“原官授之”的研究,其難點在于:一是,史料中關于前代授予少數(shù)民族首領土職的記載,或是語焉不詳,或是缺載,甚至部分記載相互抵牾,因此,研究起來相當困難;二是,明代設立的土司眾多,需要統(tǒng)計的樣本數(shù)量龐大,工作量大。當前研究的受限,大多與此有關。
然而,鑒于授職在少數(shù)民族治理方面的重要性,仍有不少學者對此表示關注。當前,關于“原官授之”的研究成果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散見于各土司制度的研究專著之中,將其作為授職問題的重要組成部分,如:龔蔭的《中國土司制度史》。另一類是專題性的研究論文。在現(xiàn)有研究中,較早具體考察明初中央王朝對土官授職情況的學者是雷翔,他在《明初整齊土司官制過程小考》一文中梳理了明初土司制度的完善對土官授職的影響[3](P23-30)。最有代表性的要數(shù)田敏的《論明初土家族土司的歸附與朱元璋“以原官授之”》一文。文中,他對朱元璋時期所授予的土家族土司的官職進行了考證,認為明初對土家族首領的授職是在“以原官授之”的總原則下,綜合考慮其歸附時間、實力大小、所處位置、當時形勢等因素,予以區(qū)別對待,并未采取一刀切的政策[4](P141-146)。整體而言,關于“原官授之”問題的研究成果少,定義不明確,研究對象有限,難以反映明廷對土司實施“原官授之”政策的全貌。
具體而言,從當前的研究成果來看,關于“原官授之”,還有許多問題尚未得到解決,例如:所謂“原官”,究竟承認的是前代哪個政權授予的官職?這種授職是否有條件?洪武初年,對于這些前來歸降的土司,確有“原官”授職嗎?倘若沒有的話,哪些因素會影響明廷對這部分土司的授職呢?為解決上述問題,筆者對明代初年,明廷初次授予土司官職的情況進行了考察,以推動“原官授之”問題的研究。
由“原官授之”中的“原官”二字可知,明廷授職的對象是指曾在前朝得到授職的土司。如此說來,“原官”授職的對象應是明確的,即曾得到元廷授職的土官,因為明朝是推翻元朝建立起來的,且土司制度始于元代,土官成為國家正式官員由此開始。早在元朝在治理西南少數(shù)民族的過程中,便認識到“遠方蠻夷,頑獷難制,必任土人,可以集事”[2](P2318)。因此,在任命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官員時,“參用其土人為之”[2](P3069)。然而,麻煩的是,元朝末年,群雄并起,各地曾先后建立過許多農(nóng)民政權。部分農(nóng)民政權建立之后,對于其治下的少數(shù)民族首領也曾予以授職。這樣一來,“原官”所指代的對象就存在疑問了。
從史料記載來看,在得到明廷授職的前代土司中,記載最多的是曾得到元廷授職的土司。早在朱元璋稱吳王時,便已陸續(xù)有土司“以元所授宣敕及印章來上”或是“納元所授告身”,并由此得到明廷授予的官職,如湖廣安定等處宣撫使向思明、懷德軍民宣慰使向大旺、思南宣慰使田仁厚等都是在元代曾得到授職的土司。由此看來,元廷授予的土職顯然是得到明廷承認的。
如上文所言,除元廷外,元末的部分農(nóng)民政權也曾對西南少數(shù)民族首領授以官職。事實上,早在農(nóng)民起義軍建立政權的過程中,他們就已經(jīng)借助過土司的勢力。《明史》中明確說道:“陳友諒據(jù)湖、湘間,啖以利,資其兵為用。諸苗亦為盡力,有乞兵旁寨為之驅使者,友諒以此益肆?!盵1](P7982)毛奇齡的《蠻司合志》 提供了更多細節(jié):“偽漢陳友諒竊據(jù)湖湘間,每招引諸苗長官,以罌肉肘帛啖之,立應,本寨不足,即取之傍寨。破城蹈陣,所向無敵?!盵5](P1)而這些為農(nóng)民政權建功立業(yè)的西南土著首領,也因此得以授職。然而,由于農(nóng)民政權歷時太短,加之戰(zhàn)亂不斷,相關史料記載有限,有關農(nóng)民政權授予少數(shù)民族首領以官職的記載更少。其中,留下相關記載較多的是明玉珍建立的大夏政權,而得到其授職的土司多是位于湖廣境內(nèi)的土家族土司。跟據(jù)郭聲波和劉興亮的《明玉珍大夏國在土家族地區(qū)的行政建置》一文,大夏政權在元代基礎上繼續(xù)在土家族地區(qū)推行土司制度,授予湖廣地區(qū)大量土著首領以土職[6]。而這些土司在歸降之后,大多得到了明廷的重新授職,如待征南將軍鄧愈平散毛、柿溪、赤溪、安福等三十九峒,散毛宣慰司都元帥覃野旺即上偽夏所授印。至洪武四年,覃野旺被授為宣撫司。由此可見,“原官”授職的對象不僅僅是得到元廷授職的土司,也包括得到元末農(nóng)民政權授職的土司。
據(jù)史料記載,元廷在授予少數(shù)民族酋領以官職時,需要正式授予宣敕、印章、虎符、驛傳璽書、金(銀) 字圓符等信物。為了方便實施“原官授之”政策,因此,歸降土官首先需要向明廷提供前朝授職的憑證(主要是印信和宣敕),因而,文獻中會常常提到“以某某所授宣敕及印章來上”。
宣敕,即元廷授予土司的委任狀,是其得到授職的重要憑證。元代史料中,關于元廷授予土酋宣敕的記載隨處可見,如:《元史》載:“(中統(tǒng)元年五月乙未) 詔諭成都路侍郎張威安撫元、忠、綿、資、邛、彭等州,西川、潼川、隆慶、順慶等府及各處山寨歸附官吏,皆給宣命、金符有差?!盵2](P66)“(至元十五年) 十二月己卯,僉書西川行樞密院昝順,招誘都掌蠻夷及其屬百一十人內(nèi)附,以其長阿永為西南番蠻安撫使,得蘭紐為都掌蠻安撫使,賜虎符,余授宣敕、金銀符有差。”[2](P206-207)可惜的是,由于年代久遠,這類委任狀保留下來的極少,故而,宣敕并非是土司歸降時必須提供的證明,同時,也為其后奪印冒襲的事件埋下了隱患。
這樣一來,用金屬制成的印章就成為土司證明其身份的重要憑證?!对贰分杏嘘P于賜予土官印章的大量記載,如:“乙卯,云南土酋姚安路總管高明來獻方物,錫符印遣之。”[2](P820)根據(jù)現(xiàn)存元代官印,印章的正面刻著官職名稱,背面則刻有漢文的官名、制印官署、日期[7](P97-104)。朱元璋政權興起之后,便有不少土司攜印章前來歸降。政權創(chuàng)設之初,明太祖朱元璋便十分重視對印章的管理。《明史》載:“太祖初,設符璽郎,秩正七品。吳元年改尚寶司卿,秩正五品”[1](P1805),“掌寶璽、符牌、印章,而辨其所用”[1](P1803)。后,內(nèi)府設印綬監(jiān),“掌古今通集庫,并鐵券、誥敕、貼黃、印信、勘合、符驗、信符諸事?!盵1](P1819)與此同時,明廷還頒布了關于印章管理的律法,如:《大明律》中就有對于丟失印信官員的懲處措施:“凡遺失制書、圣旨、符驗、印信、巡牌者,杖九十,徙二年半”[8](P37);“凡盜各衙門印信及夜巡銅牌者,皆斬”[8](P136);“凡偽造諸衙門印信、歷日、符驗、夜巡銅牌、茶鹽引者,斬”[8](P192)。對于土司,這些律法同樣有用,只是在具體實施時通常會在懲罰力度方面酌情考慮。如:對于丟失印信的土司,通常會予以降職處分,甚至不予授職。思陵州土知州韋彌堅就由于印信“被思明府隱蔽,不曾申明降印”[9](思陵州知州條),致使思陵州土官無印信可憑,被取消了建制。遷隆州土知州黃威鋆也曾因其印為上思州土官黃英劫掠奪去,“以失印廢為峒,降巡檢”[10](P14298)。下雷州也因“明初,印失,廢為峒”[1](P8826)。其后,下雷州土官多次建功,甚至于嘉靖十四年(1535年) 重獲舊印,但直到萬歷十八年(1590年),才“以地逼交南,奏升為州”[1](P8826),被升為土判官。
由于宣敕保存困難,而元代官印僅寫明被授印者的官稱,沒有說明其姓名等相關具體信息,這就為其后屢見不鮮的奪印冒襲事件埋下了伏筆。對于這些掠奪土司官印、冒襲官職者,明廷也依法予以懲處,如:上思州土官黃英衍“乘元季亂,聚兵據(jù)太平路,奪印行總管事”[11](P523)。待楊璟征廣西,黃英衍歸降,“以英衍為知府,世襲”[1](P8230)。后東窗事發(fā),黃英衍被治罪,“按罪當誅,以乞降貸死,舉族移泰州,改太平路為太平府,銓流官知府治之”[11](P524)。又如:洪武十二年(1379年),“土官韋富撓遣家人韋錢保詣闕,上元所授印,貢方物。錢保匿富撓名,以己名上,因以錢保知東蘭州?!笔掳l(fā)后,“執(zhí)錢保正其罪,仍以其地歸韋氏”[1](P8210-8211)。
由上可知,為了貫徹“原官授之”的原則,明廷在接納土司歸降時,必須以他們在前朝得到的官職作為基本參照,故此需要前來歸降的土司提供能夠證明自己身份的印信或宣敕。因此,由土司提供這類憑證是明廷實施“原官授之”的前提條件。
明確了“原官授之”這一政策適用的對象,澄清了其實施前提之后,再來看看這一政策的具體落實情況。
從史料記載來看,明廷對于歸降土司的授職主要集中在洪武時期,尤其是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 至洪武十九年(1386年) 間,貫穿其統(tǒng)一天下的全過程?!睹魈鎸嶄洝份d:“(甲辰年六月戊戌) 湖廣安定等處宣撫使向思明等遣其溪洞長官硬徹律等以元所授宣敕及印章來上,請改授官。命仍置安定等處宣撫司,設宣撫使二,以思明及其弟思勝為之。”[12](卷15)查史料可知,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朱元璋與陳友諒在鄱陽湖展開決戰(zhàn)。是役,朱元璋大勝,陳友諒中箭而亡。心腹大患既除,朱元璋便于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正月即吳王位,建百官,并以龍鳳紀年。二月,他親率大軍往征武昌,友諒子陳理出降,漢亡,其下屬兩湖、江西盡歸朱元璋所有。由此開始,各地土官陸續(xù)歸降。至明廷統(tǒng)一云南后,大多數(shù)土官都歸降明廷,并重新得到授職。
應當承認,在歸降及時、實力與原職相符、無違法亂紀行為的情況下,明廷對于前來歸降的土司基本是按其原有官職重新予以授職的,如:宣慰使級別得到原官授職的土司有思南土司田仁智、施南土司覃大勝、水西土司靄翠、播州土司楊鏗,宣撫使級別得到原官授職的土司有安定土司向思明及其弟思勝、卯峒土司向貴什,安撫使級別得到原官授職的土司有保靖土司彭世雄;知州級別得到原官授職的土司有左州土司黃郭鼎、江州土司黃威慶、歸德州土司黃隍城、都結州土司農(nóng)武高、馬龍州土司薩住、東蘭州土司韋錢保,知縣級別得到原官授職的土司有上林縣土司黃自誠、崇善縣土司趙福賢,等等。然而,這些真正得到原官授職的土司,在歸降土司中所占的比例并不高。
從歷史的實際情況來看,相較于原官授職,史料中所載改授官職的情況更加常見。需要注意的是,明代土司職官制度與元代土官制度相比,已經(jīng)發(fā)生了較大變化。這一方面表現(xiàn)為土司官職名稱的變化,另一方面則表現(xiàn)為階品的變化。這樣一來,為我們比較兩朝土司職官制度帶來了一些困難。然而,考慮到元、明兩代的土司官職變化不大,除部分官職不再作為土司專門官職外,元代的大多數(shù)土官官職在明代依然保留著,明代新增添的土司官職極少,且官品序列沒有發(fā)生大的改變,因此,若不論土司官職的階品問題,僅從官職序列來看,還是可以進行比較的。簡單來說,可以將明廷對歸降土司的初次授職分為升授和降授兩種主要類型。
文獻中關于升授的記載可以追溯至洪武以前?!睹魇贰份d: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思州宣撫使田仁厚亦遣都事林憲、萬戶張思溫來獻鎮(zhèn)遠、古州軍民二府,婺川、功水、常寧等十縣,龍泉、瑞溪、沿河等三十四州。于是,命改思州宣撫為思南鎮(zhèn)西等處宣慰使司,以仁厚為使”[1](P8176)。查史料可知,元廷授予田仁厚的官職為“思州宣撫使兼湖廣行省左丞”[13](P2098)。顯然,朱元璋在授予其官職時,晉升了他的官職,將其由“宣撫使”升為“宣慰使”。此次升授當與思南道宣慰司的設置有關。嘉靖《思南府志》載:“至元末年,敕宣撫司還舊治,傳六世至至正間,其族屬鎮(zhèn)遠州知州田茂安始分據(jù)其地,以獻偽夏明玉珍,創(chuàng)設思南都元帥府,徙今治。宣慰田琛徙治都坪,而思州分為二矣?!盵14](卷1)對于田茂安的投誠,明玉珍給予其很高的待遇,“授思南宣慰使,其子仁政為龍泉坪宣慰使,仁智領鎮(zhèn)遠軍民同知事,仁美授統(tǒng)兵元帥”[15](卷4)。此后,思南、思州仇殺不已。田仁厚統(tǒng)兵攻破龍泉坪,仁政、仁美、茂安先后而亡,田仁智得以襲職。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田仁智歸降朱元璋,按照其在明夏政權時被授予的官職,明廷仍以其“為思南道宣慰使,以三品銀印給之”[1](P8176)。正因如此,思州宣撫使田仁厚在歸降之后,也被升授為宣慰使。明朝建立以后,升授的事例并不罕見,如石柱土司馬克用?!睹魇贰?載:“元改石柱軍民府,尋仍為安撫司……明洪武八年,改石柱安撫司為宣撫司,隸屬重慶府?!盵1](P8059)但總體而言,升授的情況不多。
相較于原官授予和升授,文獻中所載降職授予的情況更多,有由行省右丞降為知府的,如烏撒土司實卜;有由宣慰降為知州的,如酉陽土司冉如彪、龍州土司薛文勝;有由宣撫降為府同知的,如廣南土司儂郎金;有由安撫使降為長官司長官的,如金筑密定、龍番、方番、洪番、韋番、金石番、大龍番、小龍番、臥龍番、羅番、盧番、程番、木冊、大龍谷土司等;有由土知府降為州同知的,如北勝州土司高策;有由土知州降為州同知的,如順州土司子興;甚至還有暫被剝奪官職的,如邑梅土司楊正天?!睹魇贰さ乩碇尽份d:“元佛鄉(xiāng)洞長官司,明玉珍改邑梅延邊溪洞軍民府?!盵1](P1049)據(jù)(同治) 《酉陽直隸州總志》 載:“洪武間與石耶、平茶二司并納土,朝議以遲緩故,削去土知府職?!盵16](P357-358)這幾段材料清楚記載了明代初年,邑梅土司楊正天在歸降后的授職情況。他先是因歸降遲緩被削去明玉珍政權授予他的土知府職務。
綜合上述可知,雖然“原官授之”是明廷對歸降土官初次授職的基本原則,但在具體操作過程中,這一原則并非一成不變。事實上,從歷史實際情況來看,改授的情況較原官授職更加多、更為常見。
既然已經(jīng)證實明廷在對歸降土司的授職過程中,并非以“原官授之”作為唯一標準,那么,對于這些改授官職的土司,明廷究竟是以什么標準授予歸降土司職銜呢?關于這個問題,學者們給出的最常見的答案是“以勞績之多寡,分尊卑之等差”[1](P7982)和“因其疆域,分析其種落”[17](卷79)。然而,他們研究的對象卻大多并非初次歸降的土司,因此,簡單地以此作為明廷對歸降土司初次授職的標準并不恰當。結合相關歷史史實,可以將影響明廷對歸降土司初次授職的因素歸結為四個方面。
1. 明廷統(tǒng)一天下的進程
通過對不同時期明廷對歸降土司的初次授職情況進行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其授職呈現(xiàn)出一些階段性的規(guī)律:
洪武以前,朱元璋對于歸降土司的初次授職以原官授職為主。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以《明史》《明實錄》 《土官底簿》的記載為統(tǒng)計對象),洪武以前,得到明廷授職的土官有二十多位。他們大多是來自于湖南、貴州、四川交界處的土家族土司,其原有官職涵蓋宣慰使至長官司長官各級別。整體而言,在前來歸降的土司當中,除思州、思南、保靖、慈利和容美外,大多都是實力較弱的土司,其中不少地區(qū)在其后被改為流官治理(如靖州軍民安撫司在洪武初年便被降為州),還有一些土司在此后的文獻中再不見蹤跡(如湖廣安定等處宣撫使向思明及其弟向思勝、太平臺宜靖安等處安撫使田光俊、幸直荒溪等處宣撫使墨色什用等)。而且,即便歸降,許多少數(shù)民族首領也常常是“隨服隨叛”(如慈利土司),而當?shù)卦S多有實力的土司仍處于觀望狀態(tài)(如永順土司、施南土司、散毛土司等皆未來朝)。這與此時的政治局勢密切相關。此時,朱元璋雖已稱吳王,但與之同時并立的尚有許多其他農(nóng)民政權,如韓林兒在亳州建立的大宋政權,張士誠在高郵建立的大周政權,陳友諒在江都建立的大漢政權,明玉珍在重慶建立的大夏政權等。另外,元朝雖受到農(nóng)民政權的沖擊,處于崩潰邊緣,但其余威還在。在此情況下,湖廣地區(qū)的諸位土司分別倒向不同的政權,并為之充當沖鋒陷陣的前鋒。為了褒獎這批最早前來歸附的土司,以為后世之榜樣,朱元璋在授職過程中基本貫徹了“原官授之”的原則,對絕大多數(shù)土司都是按其歸降時的原有官職予以授職,而較少考慮其他因素的變化。正因如此,在洪武以前所授的土職中,保留了大量元代設置而明代已經(jīng)不再使用的武職,如元帥一職。查相關資料可知,元朝于各行省置都元帥府,秩正二品,元帥府正三品。元末喪亂,擁兵者多稱元帥以至都元帥[18](P3395)。而據(jù)《明史》載:待“太祖下集慶路為吳王,罷諸翼統(tǒng)軍元帥,置武德、龍驤、豹韜、飛熊、威武、廣武、興武、英武、鷹揚、驍騎、神武、雄武、鳳翔、天策、振武、宣武、羽林十七衛(wèi)親軍指揮使司”[1](P2193)。由此可知,朱元璋早在至正十六年(1356年) 便已逐漸棄用元帥這一官職,但在授予少數(shù)民族首領官職時,為了貫徹“原官授之”的原則,卻仍然保留了這個官稱,如: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隨湖廣安定宣撫使向思明前來歸降的南木什用和潘仲玉就被任命為楠木統(tǒng)軍元帥,向顯祖被任為簳坪峒元帥府元帥,楊妙興任守鎮(zhèn)邊境等處元帥府元帥,田思勝為大屯元帥。此外,還出現(xiàn)了二人任同一官職的現(xiàn)象,如向思明及其弟向思勝就共同擔任湖廣安定等處宣撫使,唐光綺和張漢杰共任靖州軍民安撫同知。隨著明代土司制度的完善,這些情況不再出現(xiàn)。
洪武元年(1368年) 至洪武十三年(1380年)間,隨著明王朝的建立和全國大多數(shù)地區(qū)的統(tǒng)一,明廷對歸降土司的授職更加審慎,改授的情況明顯增多。這一階段,明廷主要接收的是來自湖廣、廣西、貴州、四川的土司,但此時云南行省尚未統(tǒng)一,因此,該地土司少有前來歸降的。從史料記載來看,明廷在對歸降土司初次授職的過程中,雖然部分仍因原官授之,如:施南土司覃大勝、水西土司靄翠、播州土司楊鏗仍任宣慰使,卯峒土司向貴什仍任宣撫使,左州土司黃郭鼎、江州土司黃威慶、歸德州土司黃隍城、都結州土司農(nóng)武高、馬龍州土司薩住、東蘭州土司韋錢保仍授知州,上林縣土司黃自誠、崇善縣土司趙福賢仍授知縣,但改授的情況更多,且大多為降職授予,如:陽地土司、德莊土司由宣慰副使降為長官,龍?zhí)?、忠路、龍渠洞土司又宣撫降為安撫,黃道溪和印江土司由宣撫同知降為長官,金筑、洪番、木冊、新添土司由安撫降為長官等。
洪武十四年(1381年) 至洪武末年,明廷主要接收的是云南地區(qū)的土司。此時天下趨于大定,明廷在對于歸降土司授職時,更加從容,“原官授之”的案例屈指可數(shù),而改職授予的情況則隨處可見。據(jù)龔蔭的統(tǒng)計,“有明一代,云南總共設置土司三百三十二家?!盵19](P410)另據(jù)江應樑統(tǒng)計,在已知其前代授職情況的145家土司中,“元曾封以土職,明仍以之為土官者,共九十八家”[20](P14)。而據(jù)文獻記載,原官授職的對象僅有麓川土司思倫發(fā)繼續(xù)擔任宣慰使,景東土司姜嵩繼續(xù)擔任知府,馬龍州土司安崇、寶山州土司和耐、寧州土司弄甥、羅雄土司普苴、維摩土司波得繼續(xù)擔任知州,姚安土司高保繼續(xù)擔任左丞,鎮(zhèn)南土司段良繼續(xù)擔任州同知,定遠土司李祿九繼續(xù)擔任縣丞,觀音山土司郭山繼續(xù)擔任驛丞,鎮(zhèn)南土司陳均祥繼續(xù)擔任把事。除此以外,大多數(shù)授職都屬于改職授予。更確切地說,在改授的案例中,升職授予的案例極少,在筆者掌握的案例中,確定為升職授予的情況僅有兩例:由防送火頭升為巡檢的永昌府甸頭防送火頭阿張以及由火頭升為判官的蒙化州左禾。相較而言,降職授予的情況則更加普遍,如:烏撒土司實卜由右丞改任知府、廣南土司儂郎金由宣撫使改任府同知、北勝州土司高策由知府降為府通判、大侯土司刀奉罕由知州降為長官等。
顯然,明廷統(tǒng)一天下的進程對于明廷對歸降土司的初次授職是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的。彈性的授職政策,有力地推動了國家的統(tǒng)一。尤其是在明代初年,“原官授之”政策的推行,為推動土司們盡早歸降提供了前提。洪武以前諸多土司的歸降便是明證。而這些歸降土司又為明朝的建立和統(tǒng)一也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保靖司宗譜》 載:“公乃點齊目兵,自備衣糧,從軍萬里,行至金陵,犒賞方畢,南昌之警告在旦夕矣。上親帥大軍,前往救援。公亦隨營分哨,奮勇當先。及兵接鄱陽,連舟師縱火焚寇,有功。”[21](P327)由此后保靖土司由安撫使升為宣慰使這一情況來看,《宗譜》所載當為事實。保靖土司為朱元璋在鄱陽湖水戰(zhàn)中的勝利做出了卓越貢獻。而類似事件不勝枚舉,此處就不一一例舉了。
2. 與明代制度的銜接
除明廷統(tǒng)一天下的進程以外,與明代相關制度的銜接也是導致改職授予的重要原因。
元代的土官,大體可分為如下七個層次:行中書省土官,宣慰司土官,宣撫司、安撫司、招撫司土官,路總管府土官,府官,州縣及秩如下州的長官司,土巡檢、土千戶、土酋吏之類。然而,因土司制度初建,尚未健全,流、土官員的編制和管理尚未區(qū)分開來,其任用的少數(shù)民族首領數(shù)量較為有限,任職級別整體而言不高。
至元末,朱元璋即吳王位,建百官。但此時,官僚體制和地方行政管理制度主要沿襲元代,尚未有大規(guī)模的制度建設,因此,朱元璋在接收歸降土司時,大多以“原官授之”。
明朝建立后,有了更多余力,在土司職官制度和地方行政管理制度兩個方面均進行了重大調(diào)整。與元代土司職官制度相比,明代土司職官制度最重要的變化是將土官與流官的序列區(qū)別開來,專門設置了有別于流官的土司職銜,且明確分為文職和武職兩類,分屬不同部門管轄:文職土司“設官如府、州、縣”[45],“其品秩一如流官”[22](P926),在地方屬布政司管轄,在中央則屬吏部管轄;武職土司則沿襲元代官制,設宣慰使、宣撫使、安撫使、招討使、長官司長官和蠻夷長官,但品級低于元代,在地方屬都指揮使司管轄,在中央屬兵部管轄。這樣一來,土司完全被吸納入封建王朝統(tǒng)一的職官體系當中,中央王朝對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控制大大加強。隨著土司官職的專門化外,明廷還對部分土司官職進行了調(diào)整,一些土官在元代可以出任的官職,明廷不再或很少再授予少數(shù)民族首領,如元帥和千戶。明朝建立后,元帥的稱號在土司中也逐漸取消,如《明實錄》載:“乙卯忠建元帥府元帥墨池什用遣其子驢吾什用率所部溪洞元帥阿巨什用等來朝貢方物,納故元所授金虎符,幷銀印銅印、宣敕。詔賜文綺叚及衣服,置忠建長官司及沿邊溪洞長官司,以墨池什用等為長官。”[12](卷71)元代的千戶是萬戶以下常見且十分重要軍職,明代衛(wèi)所兵制在衛(wèi)之下也設千戶之職和千戶所機構,但土司任千戶的情況卻大大減少,通常會代之以巡檢或長官司長官之類的官職,如:煉象關防送千戶李阿白歸降之后被任命為煉象關巡檢司土巡檢、元防送千戶李羅賽被明廷任命為十二關長官司副長官等。
與此同時,對地方行政管理制度方面的調(diào)整也是從明初開始的,其中對土官授職產(chǎn)生影響的變化有:一是自明初起,便“改諸路為府”[1](P1850)。隨著路這一級行政機構的撤銷,原來的路總管府土官的官職也進行了相應的調(diào)整,如:“世襲土官籍、前元授武畧將軍、思明路軍民總管”黃忽都在歸附之后被授予“授思明府知府”[9](思明府知府條)的職銜,“宣命散官、武畧將軍、來安路總管”岑善忠被授為“來安府知府”[9](泗城州知州條),“本路總管”高隆被授予“土官同知”[9](鶴慶軍民府知府條),“威楚開南等路軍民總管”高政被任為“楚雄府同知”[9](楚雄府同知條)。另外,在元代的諸路萬戶府中,也有不少少數(shù)民族首領任職。入明以后,相關官員的職位進行了調(diào)整,如:“趙帖從本州島世襲土官籍父趙清任前授龍州萬戶府元帥生長兄趙帖堅前授萬戶府萬戶洪武元年將印并腳色歸附洪武二年龍州趙帖從赍貢赴京朝覲蒙將趙帖從除授太平府上下凍州知州”[9](上下凍州知州條),“普寧和,羅羅人,相繼承襲阿迷州萬戶府土官,洪武十六年赴京朝覲授阿迷州知州”[9](阿迷州知州條)。二是,洪武九年(1376年),廢行中書省,設三司。從史料記載來看,在元代行中書省這一類較高級別的機構中,已有吸收不少土人參與治理,最常見的就是左丞、右丞和行省參政。如:姚安府土官高壽就曾在前元任云南行省左丞,烏撒軍民府土知府實卜曾任行省右丞,建昌衛(wèi)指揮僉事賈哈剌在前元曾任四川分省參政。廢行省之后,在對歸降土司初次授職的過程中,很少再有行省級別的土司。
由上可知,與明朝制度的銜接,也是影響明廷對歸降土司初次授職的另一重要因素。明朝建立之后,“原官授之”政策之所以較洪武以前而言在落實上大打折扣,與明朝制度的調(diào)整與完善有著直接的關系。
3. 土官的實力變化
在長期的歷史交往過程中,各少數(shù)民族的命運與中央王朝的命運早已息息相關。每一次朝代的更迭,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政局往往也會隨之發(fā)生巨大震蕩,面臨重新洗牌。新舊勢力的更替,不可避免。洪武以前,政權初建,朱元璋尚無余力考慮這些因素,通常都是“原官授之”。明朝建立之后,土司本人的實力變化,也逐漸成為明廷在對歸降土司初次授職時考慮的因素。
以太平州知州李以忠為例。據(jù)《土官底簿·太平州知州》載:“李以忠,本州島土官籍,前太平府知府?!盵9](太平州知州條)但事實上,據(jù)《元史》載:“太平路,下。唐置南豫州。宋為太平州。至元十四年,升為太平路?!盵2](P1502)顯然,元廷在此處設置的并非太平府,而是太平路。另據(jù)《元史》 載,李以忠之父李郭扶在前元擔任的職務為太平路總管[2](P673)。由此進一步證明,《土官底簿》的記載不符合歷史事實,李以忠在前元擔任的職務應當是太平路總管?!锻凉俚撞尽分兴f的“前太平府知府”實際上是李以忠在歸附明廷前擔任的實際官職。史料載:“前至正十九年已亥,英衍乘元季亂,聚兵據(jù)太平路,奪印行總管事,劫遷兵民于馱盧,建治垂十年?!盵11](P523-524)明朝建立之后,“黃英衍將原占本州島印信繳納總兵官處。二年,蒙降本州島印信?!盵9]( 左州同知條)這樣一來,黃英衍搖身一變,成為了太平府知府。李以忠則只能將治下的安平州分為太平、安平兩支,自己居其中之一——太平州。黃英衍的奪印冒襲很快就被告發(fā),據(jù)《粵西叢載》載:“洪武二年,治上思州土官黃英衍罪,編管泰州?!盵23](P1092)而李以忠并未因此而官復原職,明廷根據(jù)他的實力,依舊任命他為太平州知州。
與此同時,也有因元末勢力擴大而得到明廷承認的例子,如:那地州土知州羅黃貌?!睹魇贰份d:“洪武元年,土官羅黃貌歸附,詔并那入地,為那地州,予印,授黃貌世襲土知州?!盵1](P8211)查史料可知,羅氏世知地州[1](P8211)。因元末那地州發(fā)生徭人叛亂,羅黃貌“奉命征討廣西那地州貓蠻,定亂安民有功”[24](P1092),因而就地任職,承認了他對所占有土地的管理權。
由此可見,土司自身實力的變化亦是明廷對歸降土司初次授職時加以考慮的因素。
4. 土司對明廷的忠順程度
除上述三個方面的因素外,土司對明廷的忠順程度也是影響明廷對歸降土酋初次授職的重要因素。
首先,土司對明適的忠順表現(xiàn)在歸順的態(tài)度方面,即向明廷投降并請求授予官職。這是得到明廷授職的前提。
其次,土司歸順的時間也是衡量土司是否忠順的重要標準。如上文所言,對于洪武以前即已歸順的土司,基本都是原官授職,以示對這些早早前來歸降的土司的進行褒獎。相應的,對于歸降較遲的土司,也可以降職的方式予以警戒,如:邑梅洞土司。
最后,土司忠順的最高體現(xiàn)是為國建功。尤其是洪武十五年(1382年) 以后,天下已經(jīng)大定,明廷在統(tǒng)一云南的過程中就顯得從容多了,在授職過程中,不僅要求土司有投誠的態(tài)度,更強調(diào)其立功表現(xiàn)。在明代史料中,因建功而獲得授職甚至晉升的土司不在少數(shù),如:元品甸千戶張興因“興首倡效順,為指揮脫列伯鄉(xiāng)導,招諭甸民歸附,獻甲馬,又攻石砦有功,授主簿”[25](P663),元大理路判官王萃因“率義兵歸附,獻芻粟餉軍,招撫夷民有功,授鄧川州吏目”[25](P663),元通安州義軍萬戶高清因“征進有功,十六年總兵官擬授本州島同知”[9](通安州同知條),石柱土司馬克用因“征苗有功”[26](P5-6)升任宣撫使。
綜合上述種種可知,明代“原官授之”政策實施的對象既包括得到元授職的土官,也包括得到各農(nóng)民起義軍政權授職的土官。而這樣的授職并非是對前來歸降的前朝土官無條件地授予官職,他們必須提供前朝印信作為授職的憑證。在具體授職過程中,“原官授之”僅是作為授職的基本原則,但并非唯一或者絕對的標準。事實上,在明代授予西南土司職位的過程中,改授的情況是十分常見的。明廷統(tǒng)一天下的進度、與現(xiàn)行制度的銜接、土司的實力變化、土司的忠順程度皆是影響授職的重要因素。明廷在對前來歸降的少數(shù)酋領的初次授職時所采取的靈活授職政策,在維護民族團結、激發(fā)各少數(shù)民族首領為國建功的積極性、提高其對明廷的認同方面,都發(fā)揮了積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