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之梅
(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在明清五百余年,錢謙益無疑是最杰出的詩人、理論家之一。他是最優(yōu)秀的詩人,無論是數(shù)量還是水平都出群絕倫;他還是最優(yōu)秀的明代文學研究家,其為數(shù)甚多的詩文集序跋文與《列朝詩集》及《小傳》構(gòu)成了明代詩歌最高水平的詩歌史;在創(chuàng)作與評論的過程中他形成了自成體系的文學理論,其詩學理論在明清詩歌史上振衰除弊、繼往開來,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關于錢謙益的詩歌成就的研究,有必要進一步沉潛下去,深入討論。本文于此聊作嘗試,就正于方家。
明代詩歌史,復古派是主流,萬歷后期公安派崛起,引入心學的人文精神,以“變”與“真”為理論核心,倡言“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復古派之“云霧一掃,天下之文人才士始知疏瀹心靈,搜剔慧性,以蕩滌摹擬圖澤之病”。[1]567公安派能對復古派產(chǎn)生一定程度的沖擊,得力最多的是社會思潮,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就是袁宗道推崇白居易、蘇軾,這是明代詩史中第一次借用中唐、宋詩傳統(tǒng)來對抗復古派。但是公安派詩歌創(chuàng)作成就有限,對中唐以后詩歌變遷的實踐與理論缺乏深入全面研究,加上三袁壽命不永,諸種因素決定了其對復古派的對壘只是時段性與局部性的。如果我們再放眼明清數(shù)百年的詩歌史,就會發(fā)現(xiàn)能否從歷史影子里走出來達到自樹立,其中一個重要因素是對詩歌傳統(tǒng)的開掘。明清詩歌史其實就是一部對傳統(tǒng)的開掘、接受,從而達到自樹立的歷史。復古派發(fā)現(xiàn)了漢魏盛唐詩,成就了明代詩壇的正統(tǒng)地位與清代詩壇的一家之言;公安派舉起白居易、蘇軾的旗幟,也成為明萬歷時期一道無比耀眼的精彩;清代的格調(diào)、肌理、性靈無不如此,近代的宋詩派、漢魏六朝詩派、同光體無不如此。
錢謙益生于萬歷十年(1582),學習詩文寫作的背景正處于復古派與公安派起伏消長的時代,從他對自己早年寫作經(jīng)歷的回憶(1)《答山陰徐伯調(diào)書》:“仆年十六七時,已好陵獵為古文。空同、弇山二集,瀾翻背誦,暗中摸索,能了知某行某紙。搖筆自喜,欲與驅(qū)駕,以為莫己若也。為舉子,偕李長蘅上公車,長蘅見其所作,輒笑曰:‘子他日當為李、王輩流?!婉斣唬骸睢⑼醵?,尚有文章乎?’長蘅為言唐宋大家,與俗學迥別,而略指其所以然。仆為之心動,語未竟而散去。浮湛里居又數(shù)年,與練川諸宿素游,得聞歸熙甫之緒言與近代剽賊雇賃之病?!薄队袑W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374頁。《宋玉叔題辭》:“弱冠時熟爛空同、弇州諸集,至能暗數(shù)行墨?!俜顝m州《藝苑卮言》如金科玉條?!蓖?,第1588頁。,知道他早年追隨的是李夢陽、王世貞,萬歷三十四年(1606)結(jié)識李流芳,與嘉定學人游,私淑歸有光,學術觀念、文學觀念發(fā)生了根本的轉(zhuǎn)變。(2)詳見拙作《錢謙益與明末清初文學》第二章,山東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錢謙益接受嘉定學派的影響,從兩個方面切入,學術與古文的層面主要接受的是歸有光的影響;詩歌的層面是客居嘉定的程嘉燧。錢氏崇禎十六年總結(jié)一生的從學經(jīng)歷云:“仆少壯失學,熟爛空同、弇山之書。中年奉教孟陽諸老,始知改轅易向。孟陽論詩,自初盛唐及錢、劉、元、白諸家,無不析骨刻髓,尚未及六朝以上,晚始放而之劍川、遺山。余之津涉,實與之相上下。久之,思溯流而上,窮《風》《雅》聲律之由致,而世事身事,迫脅凌奪,晼晚侵尋,有志未逮,此自考之公案也?!盵2]1359《列朝詩集小傳·松圓詩老程嘉燧》的敘述還要具體一些:“其詩以唐人為宗,熟精李、杜二家,深悟剽賊比擬之謬。七言今體約而之隨州,七言古詩放而之眉山,此其大略也。晚年學益進,識益高,盡覽中州、遺山、道園及國朝青丘、海叟、西涯之詩,老眼無花,照見古人心髓,于汗青漫漶丹粉凋殘之后,為之抉剔其所由來,發(fā)明其所以合轍古人,而迥別于近代之俗學者,于是乎王、李之云霧盡掃,后生之心眼一開,其功于斯道甚大,而世或未之知也?!盵1]577程嘉燧的詩學路徑顯然比前后七子要寬,寬的背后是一種詩學觀念的差異,他突破了“詩必盛唐”“大歷以后書勿讀”的藩籬,下探到中唐錢、劉、元、白諸家,甚而之宋元陸游、元好問、虞集,于本朝復古派所無視的高啟、袁凱、李東陽,能“析骨刻髓”,表現(xiàn)出貫通詩歌史流變的氣度,在變中求得突破,而非復古派截斷詩史、選取偶像的理論套路。程嘉燧善論詩,這一點讓錢謙益心悅誠服,由此而邀約,結(jié)為讀書伴侶達十余年之久。這十余年間論詩是主題,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松圓詩老程嘉燧》和程嘉燧《牧齋先生初學集序》作了相當生動傳神的形容,《小傳》云:“孟陽好論古人之詩,疏通其微言,搜爬其妙義,深而不鑿,新而不巧,洗眉刮目,鉤營致魄,若將親炙古人而面得其指授,聽之者心花怒放生,背汗交浹??煲釉眨盼从幸??!盵1]578《序》云:“先生虛己下問,晨夕不厭。凡一詩之成,一文之構(gòu),無不哆口抵掌,祛形骸,望嫌忌,所謂以仁心說,以公心辨,以虛心聽。當其上下千古,直舉李、杜而下,三唐諸名家杰作,一一矢口品陟,商榷論次之?!盵3]2224這是多么快樂的日子,他們在一起疏通詩歌史,從三唐到宋元以及當朝;他們還一起切磋詩文創(chuàng)作之得失,疑義同析,佳文共賞。程嘉燧的詩學影響了錢謙益的詩學,亦步亦趨,自云“余之津涉,實與之相上下”。錢謙益早年詩歌所存很少(3)瞿式耜《牧齋先生初學集目錄后序》云:“一旦摒擋箱篋,胥二十余年之詩文,舉而付之一炬?!惫P者曾撰《錢謙益早期存詩考》,見《文學遺產(chǎn)》2007年第1期。,現(xiàn)存詩集清楚地顯示了他的詩學路徑,由追隨李夢陽、王世貞而精研杜甫,一生詩歌宗法杜甫,并由此推進到中唐晚唐。其《投筆集》次杜甫《秋興》之韻,并在風格、構(gòu)思、詩境等方面步其后塵;《送于鏘》《鱉虱》《閘吏》、游黃山組詩用韓愈體,《和敘于悼響閣前小松之作》《書梅村艷詩后四首》等詩學李商隱,《蟲詩十二首》學元稹,《效歐陽詹玩月詩》明言其體,《有美一百韻》則是徐陵《玉臺新詠》、杜甫《秋日夔府詠懷一百韻》、李商隱諸詠柳詩及柳宗元、柳惲、李群玉等與柳有關的詩人和詩的一次熔冶。此外,孟郊、杜牧、皮日休、陸龜蒙的詩句詩典絡繹出現(xiàn)于錢詩中??梢赃@樣說,錢謙益是明代較全面開掘中晚唐詩歌傳統(tǒng)的詩人,并把這種詩學資源熔鑄在創(chuàng)作中。
錢謙益對宋元詩的接受主要集中于蘇軾、陸游、元好問三家。錢詩中效三家詩體詩韻、用三家詩材的作品很多,此不贅敘。于明代詩家,最可矚目的是錢謙益對李東陽的關注?!冻鯇W集》卷八三《題懷麓堂詩鈔》作于崇禎十六年,文中借程嘉燧之論重新評定李東陽的詩歌史地位,抨擊復古派、公安派與竟陵派,其文云:
弘、正間,北地李獻吉臨摹老杜,為槎牙兀傲之詞,以訾謷前人。西涯在館閣,負盛名,遂為其所掩蓋。孟陽生百五十年之后,搜剔西涯詩集,洗刷其眉目,發(fā)揮其意匠,于是西涯之詩,復開生面?!姴。渥C凡三變:沿宋元之窠臼,排章儷句,支綴蹈襲,此弱病也;剽唐、《選》之余瀋,生吞活剝,叫號隳突,此狂病也;搜郊、島之旁門,蠅聲蚓竅,晦昧結(jié)愲,此鬼病也?!详栍趷杭采蝠笾螅鑫餮闹娨辕熤唬骸艘曛幬?,亦攻毒之箴砭也?!溆眯牧家嗫嘁印3]1758
李東陽的詩史地位是在百五十年后由程嘉燧洗刷眉目獲得生面,其詩學路數(shù)在撥正復古派之后各路詩學弊病中具有了批評的功能。李東陽的詩何以能如此?《書李文正公手書東祀錄略卷后》梳理明初詩史云:
國初之文,以金華、烏傷為宗,詩以青丘、青田為宗。永樂以還,少衰靡矣,至西涯而一振。西涯之文,有倫有脊,不失臺閣之體。詩則原本少陵、隨州、香山,以逮宋之眉山、元之道園,兼綜而出之。弘、正作者,未能或之先也?!餮闹姡猩倭?,有隨州,有香山,有眉山、道園,要其自為西涯者,宛然在也。[3]1759
李東陽的文不免臺閣體之面貌,詩則由唐之杜甫,到宋之蘇軾、元之虞集,打通了詩歌流變,并在此基礎上達到自樹立。后來撰寫的《列朝詩集小傳》丙集《李少師東陽》正是這兩段話的再現(xiàn)。
錢謙益受程嘉燧的影響,改變了詩學觀念,創(chuàng)立了沿波討源的詩學理念,即使清代恪守復古派理論的沈德潛也在方法論上改弦易轍,主張“上窮其源”。[4]2他還把這種觀念落實到詩歌寫作中。他的詩被人稱為“昌大宏肆,奇怪險絕,變幻不可測者,洵煌煌乎一代大著作手”[5]954。所以稱其為大,是格局大。錢謙益的詩囊括古今,兼宗唐宋, 鄒式金《牧齋先生有學集序》概括錢謙益詩歌格局:“牧齋先生產(chǎn)于明末,乃集大成。其為詩也,擷江左之秀而不襲其言,并草堂之雄而不師其貌,間出入于中晚宋元之間,而渾融流麗,別具爐錘?!盵5]952
錢謙益才大學博,具備了一代文壇盟主的天賦與學養(yǎng),并形成了文學想象與學養(yǎng)互為表里的思維特質(zhì)。錢謙益在《梅村先生詩集序》和《梅杓司詩序》中說詩歌需要獨特的秉賦(4)《梅村先生詩集序》:“余老歸空門,不復染指聲律,而頗悟詩理。以為詩之道,有不學而能者,有學而不能者,有可學而不可能者,有學而愈能者,有愈學而愈不能者。有天工焉,有人事焉。知其所以然,而詩可以幾而學也。”《有學集》卷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756頁。《梅勺司詩序》:“夫詩之為道,駢枝儷葉,取材落實,鋪陳揚力,可以學而能也。劌目鉥心,推陳拔新,經(jīng)營意匠,可以思而致也。若夫靈心雋氣,將迎怳忽,稟乎胎性,出之天然。其為詩也,不矜局而貴,不華丹而麗,不鉤棘而遠。不衫不履,粗服亂頭,運用吐納,縱心調(diào)暢。雖未嘗與捃摭搯擢者炫博爭奇,而學而能,思而致者,往往自失焉。”《有學集》卷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791頁。,其實就是一種詩性感覺和詩性思維的天賦。錢謙益不是那種不學而能“脫口秀”式的作家,但他把可學而能、愈學而愈能的詩人資質(zhì)發(fā)揮到極高的水平。他的天資很高,又為一代讀書種子,正如沈德潛所言:“天資過人,學殖宏博?!盵6]7其文學想象與學殖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這種才能隨著年齡增長、學問積累,愈到晚年愈出人意料活躍豐盈。例如《詠雪三十韻》,詩的前半部分描寫大雪飄揚的實景,“菊花何太苦?柳絮恐非時”,喻指性的兩句作一轉(zhuǎn)折,便展開想象性空間描寫,由獄中所見雪景騰躍到原野,描寫冬雪迷茫的景色,又聯(lián)想到唐代裴度蔡州雪夜大捷。再如《有美一百韻》開篇一段寫柳如是的出身家世。我們知道柳如是家世不明,流落于平康北里。但作者不愿如此實寫,而是切合柳如是名字中“柳”姓展開聯(lián)想,把與柳相關的典故灑灑道來,云泥之間,古今上下,瀟灑飄逸,美妙無比?!稇蛟佈┰鹿适露谈枋氖住穼懥耸膫€與雪月有關的場面,情韻、寓意、境界加上故事的人物、情節(jié)如同一幅幅美麗無比的畫卷,讀來令人心曠神怡,浮想聯(lián)翩。
入清以后,現(xiàn)實生活中的情景有時只是一個支點,想象的杠桿把作者送到幻想的平臺上,產(chǎn)生了一連串的假設前提下的聯(lián)想。錢謙益晚年最大的愿望莫過于明祚中興,自己棲身永歷。因此,每遇與其有關的事情,就會浮想聯(lián)翩,產(chǎn)生忘形的幻想。如《后秋興之七》寫永歷駐蹕緬甸:“八桂盤根珠樹林,蜒煙蠻雨助蕭森。”寫諸蠻朝貢:“交脛百夷齊舉踵,貫胸萬國總傾心?!薄拔宸T侯休后至,司徒先領入朝班?!睂懹罋v的倚重和護將:“一柱補天搘大廈,九陽欲日選高枝。”他越想永歷朝的光明祥瑞,越迫切地要入侍永歷:“愿同旸馬扶車輦,欲傍牦牛聽鼓笳。清酒一鐘拼倒醉,恰如重探杏園花。”我們且不說給惶惶如喪家之犬的永歷朝加上了多少想象的成分,就說他自己入侍永歷的得意,純屬幻想到熱鬧處的心理慰藉?!逗笄锱d之十》是獲悉順治新亡的消息后所寫。順治之死,猶如一個聯(lián)想點,不禁想入非非。第一首:“關河夜采還宮曲,花鳥春回望帝心。長白一山仍漢塞,卅年松漠怨秋砧?!笔變删湔f人心思明;后兩句則說山河依舊,只待永歷重新收拾。第二首一、二句:“閣道新移鶉尾斜,朔南環(huán)宇仰重華?!毖蕴煜笥辛俗兓?,預兆永歷中興。接著又道:“星弧日矢天王陣,鳳蓋龍舟帝子槎。遼海月明傳漢箭,榆關秋老斷胡笳。而今建女無顏色,奪盡燕支插奈花?!彼查g就出現(xiàn)了永歷親提諸軍,北伐中原,收拾了遼海、榆關,而且奪取了匈奴的燕支山的景象。第三首:“碧天朗朗見余暉。”自注:“武肅王還鄉(xiāng)歌云:碧天朗朗兮愛日暉?!苯又罋v收復了關河,回京登基,人民載歌載舞,作者開懷暢飲,建州將士面臨滅頂之災,載上他們的“帝羓”狼狽而走?!暗哿j”見于《五代史·附錄》:“德光行至欒城,得疾卒于殺胡林,契丹破其腹,去其腸胃,實之以鹽,載之北,晉人謂之帝羓。”這里指順治的尸體。第五、六、七首寫鄭成功、李定國如唐代李光弼、郭子儀一樣建立殊勛,迫使建州別號稱臣。第八首云:“日吉早時論北伐,月明今夕穩(wěn)南枝?!薄鞍耙蜃闳跖试?,檄為頭風指顧移?!睂懽约航K于可以入侍永歷,棲身南枝。雖然年邁足弱,不能馳騁疆場,但仍可以陳琳之才效忠永歷。詩中所寫,只是在枝枝葉葉傳聞的刺激之下不無情節(jié)的想入非非。從心理學的觀點,青少年時期多憧憬幻想,遇事想入非非;中年趨于務實,理性而功利;晚年則更多的是對一生經(jīng)歷的反思。詩人們也不例外。如杜甫晚年的蜀中之作,內(nèi)容的含永深厚與這種心理狀態(tài)有關。錢謙益晚年的作品也大致如此,但同時他的文學想象不減當年,每遇激動之情事,便會浮想聯(lián)翩,編織出一幕一幕的故事。錢謙益晚年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來的思維現(xiàn)象,一方面固然取決于他不凡的文學天賦,另一方面正是他深層心理的曲折表現(xiàn)。他反思了一生經(jīng)歷和家國身世之變,反思了一生的榮辱與毀譽,深為降清失節(jié)而痛悔,詩中一再出現(xiàn)的對未來身份的虛構(gòu),正是從心理上為補救死不瞑目的人格缺陷而對人生臨終的一點希求。在感情上孤獨與失落的痛苦中,在輿論的道德譴責中,心中的這一點希求幾乎成了生存的目標和支柱。
為了表達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的想象空間,借助大量典故是學人之詩的必然手段。錢謙益長于用典,在這方面明代人無出其右。錢謙益鄉(xiāng)人王應奎《柳南隨筆·汪鈍翁與嚴白云論詩》云:“汪鈍翁與某宗伯頗多異議。一日與吾邑嚴白云論詩,謂白云曰:‘公在虞山門下久,亦知何語為諦論?’白云舉其言曰:‘詩文一道,故事中須再加故事,意思中須再加意思。’鈍翁不覺爽然自失?!盵7]139“故事”“意思”就是指用典。錢謙益大量批評文字,談理論多談技巧少,技巧是死法,理論是活法。但嚴白云作為錢謙益門下多年弟子,揭示出乃師作詩的不二法門。此法門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大有講究。首先,作者要有故事、有意思,這既需要豐富的想象力,又需要富贍的腹笥,此大不易。其次,如果說學富五車,腹笥豐滿就可以成為詩人,又大錯特錯。有了故事、意思,還需要用詩人的眼光去選擇、整合故事,使之與自己表達的情感水乳交融,此又大不易。錢謙益的用典超越了這兩個難關,幾至于得心應手、出神入化的地步。如《初學集》中的壓卷之作《有美一百韻》描寫柳如是的才華:
詩哦應口答,書讀等身便。緗帙攻《文選》,綈囊貫史編。摛詞徵綺合,記事見珠聯(lián)。八代觀升降,三唐辨溯沿。盡窺羽陵蠹,旁及《諾皋》儇?;ú蓠孳蠑X,蟲魚喜注箋。部居分甲乙,讎正雜丹鉛。余曲回風后,新妝落月前。蘭膏燈燭繼,翠羽筆床懸。博士慚廚簏,兒童愧刻鐫?,幑獬斜蹋駳庖股?。隴水應連類,唐山可及肩??椏V詩自好,搗素賦尤賢。錦上文回復,盤中字蜿蜒。清詞常滿篋,新制每連篇。芍藥翻風艷,芙蓉出水鮮。頌椒良不忝,詠樹亦何愆?文賦傳鄉(xiāng)國,詞章述祖先。采蘋新藻麗,種柳舊風煙。字腳元和樣,文心樂曲駢。千番云母紙,小幅浣花箋。吟詠朱樓遍,封題赤牘遄。
首二句總寫柳如是讀書多、善吟詠的才學。三、四句說其深研史籍和《文選》,此實錄,非虛譽。后面到“兒童愧刻鐫”,寫柳如是讀書廣博,善于箋注???。其中“博士慚廚簏,兒童愧刻鐫”兩句,前者用《南齊書·陸澄傳》,說陸澄博學強記,王儉自以博聞多識,讀書過澄,集合學士“盛自商略”。陸澄等王儉語畢,談所遺漏數(shù)百條,皆王儉所未睹。王儉嘆服,戲稱陸澄“陸公書櫥也”。后者出自楊雄《法言·吾子篇》:“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為也?!眱蓚€典故無疑使柳如是的讀書多善記誦因有了參照而具體生動起來。后面接著寫柳如是為古今少有的才女,“隴水”句出《玉臺新用》秦嘉《贈婦詩》;“唐山”,漢高祖唐山夫人多才華,作《房中祠樂》;“織縑”句出自《古詩》“上山采蘼蕪”,言其善詩;“搗素”句用班婕妤作《搗素賦》事;“錦上”句用竇滔妻蘇若蘭善屬文,作織錦回文事;“盤中”句用《玉臺新詠·蘇伯玉妻》《盤中詩》從盤中央到四周盤旋回轉(zhuǎn),屈曲成文故事;“頌椒”句用《晉書·列女傳》中劉臻妻陳氏正月初一獻《椒花頌》故事;“詠樹”句用薛濤八九歲知聲律,賦“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故事。一系列才女典故,如烘云托月,把柳如是放在女性才學史的時空中,凸顯其蕙質(zhì)蘭心,冰雪聰明。
此外《哭稼軒留守相公一百十韻》《茸城惜別一千字》都是這方面非常成功的作品。錢仲聯(lián)稱前者“動蕩開合”,既有構(gòu)思布局的因素,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的典故運用同樣造成詩意的騰挪變化、動蕩飛揚。通過大量的引經(jīng)據(jù)典,詩的內(nèi)涵、容量、厚度、情韻都發(fā)生了變化,特別創(chuàng)造了深邃而廣闊的詩意空間,令人耳目張皇,心胸開闊。復古派學杜,最肖者當屬李夢陽、李攀龍,但二人都是從字句上學杜甫,以致于“萬里”“長風”絡繹重復,給人留下笑柄。錢謙益也是從杜甫入手,但他的高明之處是走出大字眼的圈子,力圖從內(nèi)在詩意的拓展和氣格的充溢上營造出壯闊雄渾的意境。但是如此的壯闊雄渾、博大昌肆背后,我們看到的是經(jīng)史子集、筆記小說、佛典道藏巨大的學力支援。陸機《文賦》描寫創(chuàng)作思維和語言之間的微妙:“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于是沉辭怫悅,若游魚銜鉤而出重淵之深;浮藻聯(lián)翩,若翰鳥纓繳而墜層云之峻。收百世之闕文,采千載之遺韻,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8]2此言固然不錯,但沒有涵泳經(jīng)史、烹割子集、熔冶佛道、驅(qū)駕筆記的功夫焉能夢到!
錢謙益的詩歌創(chuàng)作處于窮極而變的轉(zhuǎn)關時期。從時代言,各種文學主張、流派輪番小試牛刀,而詩歌之路愈走愈窄。從錢謙益自身言,追隨前后七子,到沉潛于疏通學術之演變、文學之源流達十五年之久,終于確立了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路徑——以杜、韓為骨,出入唐宋元明諸大家。
錢謙益的學術思想、文學觀念在中年發(fā)生了改變,但創(chuàng)作中留下了早年追隨復古派的痕跡,對杜甫的接受就是通過“瀾翻”李、王而進入的。而韓愈,則是在梳理文學源流變化的過程中進入他的視野,并且將其納入自己文學創(chuàng)新的階梯?!冻鯇W集》存詩始于泰昌元年(1620),附錄了萬歷四十二年到萬歷四十六年除夕之間的24首詩,最后一題《除夕再疊前韻和季穆,寄黃二子羽之作,兼示子羽》正是作于萬歷四十六年除夕。第三首云:“金華絕學吳黃后,太仆遺編歐柳余。寄語吾徒須努力,張羅休效一囊漁?!薄敖鹑A”指明初宋濂,“黃、吳”,指元末學者吳萊、黃溍?!疤瓦z編”謂昆山歸有光。第四首最后兩句:“眼中二子非凡鳥,且共翱翔尺鷃如?!痹姷闹黝}是邀約朋友一起重整吳萊、黃溍到宋濂確立的明代學術傳統(tǒng)和歸有光承接的唐宋文學傳統(tǒng)。這組詩標志著作者已拋棄了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文學之路,是我們考察錢謙益學術觀念和文學觀念轉(zhuǎn)向的重要依據(jù)。我們再看詩的第一首三、四句:“禰衡姓氏投人少,韓愈文章逐鬼多?!币远[衡、韓愈寫自己的傲岸和坎坷,韓愈的身世文章得到了作者的認同。韓愈逐鬼之文有《送窮文》,所謂多,應包括韓愈逐鬼之詩,如《遣瘧鬼》之類。第三首首二句:“黃簾綠幕漏徐徐,短檠頻挑夜勘書。”兩句出自韓愈《短燈檠歌》首四句:“長檠八尺空自長,短檠二尺便且光。黃簾綠幕朱戶閉,風露氣入秋堂涼。”[9]524信手拈來的韓詩典故透露了另外的信息,即把韓愈作為自己詩歌創(chuàng)作改弦易轍的內(nèi)力。我們還要注意這樣一個史實,從明初到錢謙益,除了唐宋派重視韓文之外,韓詩則從無人問津。由于錢謙益的文壇地位和文學成就,引韓入詩的個人行為勢必彰顯韓愈在明清詩歌重整中的地位。
《除夕再疊前韻》猶如錢謙益文學轉(zhuǎn)向的一個信號,表明作者有了用韓的文學觀念和文學積累。此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錢謙益用韓大致上是這樣幾種情形:一是在作者遭受挫折,心情奡兀、塊壘填胸之時;二是所作詩體多五七言古體;三是描寫雄壯險峻之景。錢謙益韓詩風調(diào)的作品集中于崇禎元年閣訟之后,由滯留北京待命到心灰意冷南還途中;崇禎十年被誣,身陷刑部大獄期間;及崇禎十四年游黃山途中。崇禎改元,錢謙益興致勃勃北上,既對朝政抱著極大的希望,也對自己的仕途多有幻想,然而入朝三月即遭挫折,塊壘充塞,憤懣盤結(jié),只有韓詩可以一泄其骯臟之氣。如《送于鏘秀才南還》描寫于鏘到北京客棧之中探望寬慰的情景。首段營造氣氛,云:“木星入斗霾且霧,疾雷震電當嚴冬。孤臣束身代譴逐,攢頭縮頸如寒蟲。瓴甋累門斷人跡,譙訶匝戶勢浩洶?!绷湓娛堑湫偷捻n愈句法,硬語鏗鏘,聲色俱厲。描寫自己為“寒蟲”也是韓孟之語。接著寫于鏘來訪:“于子襥被就我宿,掉臂徑突重圍中。朔風褰簾霜著壁,油燈無焰光曈曚。布衾潑水寒不寐,骹背依倚彎角弓。訓狐號屋鼠嚙器,夢魘驚覺杵撞胸。更闌漏盡坐相慰,軟語唧唧疑吟蛩。”敘述思維,散文句型,對寒冷、燈光暗淡、鳥鼠之聲、惡夢驚覺的夸張描寫,無不顯示了作者對韓愈的有意仿效?!坝柡?,惡鳥。韓愈曾作《射訓狐》詩,諷喻唐德宗以強明自任,朝中朋黨相扇。其詩前段云:“有鳥夜飛名訓狐,矜兇挾狡夸自呼。乘時陰黑止我屋,聲勢慷慨非常粗。安然大喚誰畏忌,造作百怪非無須。聚鬼征妖自朋扇,擺掉栱桷頹堲途。”[9]250錢詩“訓狐”一詞,所要表現(xiàn)的不只惡鳥之意,更主要的還是影射溫體仁、周延儒一伙朝中奸佞。此詩之后為《左耳病戲作十二韻》,幾與韓愈《落齒》相媲。錢謙益被譴逐南還,六月過滄州,客棧受到臭蟲襲擾,遂作《鱉虱》一詩。開頭描寫天氣炎熱,客房狹小,環(huán)境污穢,因此“凡百蟲與豸,因依作巢穴”。接著描寫臭蟲的形狀:“有蟲蟣虱類,厥然肖惟鱉。形圓脊微穹,裙介儼環(huán)列。多足巧于緣,利嘴銳如鐵?!痹娭虚g用工筆描繪臭蟲襲人,人手足無措,偶然拍死一個,卻“經(jīng)時臭不歇”。最后一段寫胸中不平,向上帝彈劾臭蟲,結(jié)果上帝還沒有見到,就受到巫陽的奚落。此詩選題、詩體、用語都能看出對韓詩以丑俗為美的仿效。詩的最后兩句特意提醒讀者:“如何韓退之,得官喜見蝎。”后一句本于韓愈《送文暢北游》詩“昨來得京官,照壁喜見蝎”[9]584的句子。繼續(xù)南行,至安山閘受阻,寫下《阻舟安山閘》;后到濟水,作《濟上逢總河李侍郎(若星)》;過仲家閘,作《七月廿三日舟過仲家淺閘》,這些詩或體式或意境或用語,震蕩怪譎,語硬拗折。《閘吏》詩題下明言:“效韓文公《瀧吏》而作?!痹娭幸耘c閘吏的對話構(gòu)成主體,其篇章結(jié)構(gòu)均效韓愈《瀧吏》。
錢謙益以韓詩為骨,既是他本人文學觀念演進的趨勢,也符合他豪宕好奇、不甘人后、勇于自立的個性。錢謙益放棄了復古派圭臬后,杜甫就成了他的詩歌導師,以杜甫為骨是自然之勢,而韓愈則是改變了詩學路數(shù)、擴大了詩學視野后的借鏡。韓愈被選中,首先韓愈是杜甫最好的繼承者。趙翼《甌北詩話》講韓繼杜后的作為云:
韓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顧李、杜之前,未有李、杜;顧二公才氣橫恣,別開生面,遂獨有千古。至昌黎時,李、杜已在前,縱極力變化,終不能再辟一徑。惟少陵奇險處,尚有可推擴,故一眼覷定,欲從此辟山開道,自成一家。此昌黎注意所在也。[10]28
趙翼準確地揭示出韓愈欲變欲創(chuàng)的心理及最終的成功之處。韓愈對杜甫的繼承推擴,房日晰《唐詩比較研究》概括為“杜詩的奇險,杜詩的賦化傾向,杜詩句式的創(chuàng)新與創(chuàng)格”[11]291。韓愈在繼承擴展杜甫奇險之處,不僅大變唐詩,別開韓孟險怪詩派,同時以包天詩膽、雄厚之學為宋詩開辟出新的世界。其功之偉,澤被千載,熠耀日月。但凡疏通了詩歌的源流變化,韓愈之文學功業(yè)怎能不令誓與王世貞驅(qū)駕上下的錢謙益心追手???
錢謙益吸納韓愈,還與明末的社會背景有關系。萬歷后期,明朝社會進入了矛盾重重、危機四伏的時代。萬歷的怠政,天啟的昏聵,崇禎的刻薄自負、喜斷善疑,加劇了建州與明朝、朝廷與農(nóng)民、皇帝與大臣、邊將與朝臣、朝臣之間的黨爭諸種矛盾的復雜化,各種矛盾盤根錯節(jié),詭譎多變。錢謙益從十五六歲就與東林黨關系密切,舉人進士均出自東林門下,明末很少有人像他那樣長時間卷入黨爭。在長期的黨爭旋渦中,他常常掙扎于進退出處、妥協(xié)堅持、節(jié)義利害之間。社會的詭譎怪異刺激了作者心靈的激蕩,復古派標榜的盛事之格調(diào),性靈派沉溺的閑適自娛,均難以承載塊塊磊磊的心理。而韓詩的雄奇恢詭、巨刃摩天、艮崖崩豁、雷硠鏗鏘,適時地擔負起作者的心理宣泄。
錢謙益追摹韓愈,個性相似不能不是一個重要的聯(lián)結(jié)點。韓愈性耿介剛直,抱負宏偉。37歲時所作《答竇秀才書》說自己的人生目標:“愈少駑怯,于他藝能,自度無可努力,又不通時事,而與世多齟齬。念終無以樹立,遂發(fā)奮篤專于文學?!盵12]138錢謙益少年時被王世貞“聲華意氣籠蓋海內(nèi)”所震動,揣摩王、李,誓與之驅(qū)駕上下;之后他由歸有光上溯到李東陽、宋濂,直至宋元中晚唐諸大家。十幾年的沉潛為的是領袖群倫,歷、啟之交,終于脫穎而出。錢謙益讀韓愈這一段話,難免生異代知音所見略同之感。伴隨著仕途挫折,恐怕韓愈的話始終是激勵他在文學上有所樹立的座右銘。另外,錢謙益吸納韓愈與他們的才學類似有關。韓愈才大氣雄,一生力學,因此在創(chuàng)作中“能擒能縱,顛倒崛奇,無施不可。放之則如長江大河,瀾翻洶涌,滾滾不窮;收之則藏形匿影,乍出乍沒,姿態(tài)橫生,變怪百出,可喜可愕,可畏可服”[13]458。錢謙益亦是如此,凌鳳翔說的“學之淹博,氣之雄厚,誠足以囊括諸家,包羅萬有”[3]2230;朱鶴齡說的“高才博學,囊括古今”[14]卷一○《與吳梅村祭酒書》;沈德潛說的“天資過人,學殖鴻博”,都在強調(diào)其天資與學力。汪洋恣肆、渾涵萬狀的才學造就了他們把金銀銅鐵、牛溲馬渤錘煉淘濾的能力,肩負起繼往開來,振衰起弊的文學使命。
以韓為骨,是錢謙益對自己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本評價,晚年作《病榻消寒雜詠》總結(jié)自己的文學功業(yè):“詞場稂莠遞相仍,嗤點前賢莽自矜。北斗文章誰比并?《南山》詩句敢憑陵。昔年蛟鱷猶知避,今日蚍蜉恐未勝。夢里孟郊還拊手,千秋丹篆尚飛騰?!被仡櫰缴膶W業(yè)績,直以韓愈自擬。錢謙益詩中的韓愈風骨,前人也有所認識。瞿式耜《牧齋先生初學集目錄后序》云:“先生之詩,以杜、韓為宗,而出入于香山、樊川、松陵,以迨東坡、放翁、遺山諸家,才氣橫放,無所不有。”瞿式耜是錢謙益四十余年的弟子,《初學集》是在他的慫恿搜羅編輯之下刊刻而成,對乃師的詩誦讀全面深入,其論非印象感覺之言。瞿式耜進一步具體其說:“觀先生之文,初變于歷、啟之交,規(guī)模經(jīng)營,不失絫黍,其規(guī)矩繩墨,猶可尋也。已而學益博,思益深,氣益厚,自唐、宋以迄金、元,精醟營魄,攝合于尺幅之上,而未知孰為先后業(yè)?!盵3]53正確指出錢謙益文學轉(zhuǎn)變的時間節(jié)點,并說“規(guī)矩繩墨猶可尋也”,也就是說學杜學韓,痕跡可見。“已而”應是指崇禎年間。天啟時期,錢謙益兩次出仕,為時甚短,有足夠的時間熔冶變化,由痕跡宛然達到渾化。另王應奎《柳南詩文鈔·西橋小集序》云:“蒙叟才大學博,故其詩繁以縟,雄而厚,蓋筋力于韓、杜,而成就于蘇、陸者也。”[15]卷一王應奎是常熟人,對其鄉(xiāng)賢雖不乏微詞,但其《柳南隨筆》及詩文鈔所論多真諦。這一評論也非泛泛之說。古人對作家作品的評論,有時畫龍點睛,言簡意賅;有時也不免印象浮泛之言、張皇之論,需要今人甄別判斷。以韓為骨,既是探討錢詩的肯綮之處,也事關有清一代詩學的演進。
錢謙益一生保存詩兩千余首,律絕都有佳作,但最擅長的是七言律詩,五言古、律。
七言律詩成熟于初唐,當時也只用于應制酬答寫景,并無突出之處。杜甫以他集大成的才力學問對這一詩體進行開疆拓宇,使之可以容納廣泛題材,尤長于抒發(fā)家國關懷的詩體。(5)趙翼《甌北詩話》卷十二《七言律》云:“少陵以窮愁寂寞之身,藉詩遣日,于是七律益變其窮,不惟寫景,兼復言情,不惟言情,兼復使典。七律之蹊徑,至是益大開?!比嗣裎膶W出版社1981年版,第175頁。宋代人以他們橫放杰出的才能、議論風生的特點把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滲透到七律之中,如趙翼所言:七律成為“高下通行之具,如日月飲食之不可離”[10]176。明代后期,七律幾成“熟爛可厭”之體,三家村夫子的詩必七律,必七律次韻詩,必七律連章。錢謙益的詩歌多七律,多次韻詩,多連章體,與這種創(chuàng)作背景有直接的關系,其《投筆集》是七律、次韻、連章的集合體。但是可貴的是他能超越,他以博古通今的學問,淹唐浸宋的氣度,資質(zhì)超人的天分,化腐朽為神奇,創(chuàng)作了《病榻消寒雜詠》46首和《投筆集》108首這樣的大型組詩,把明清易代之際個人命運的榮辱升沉,山河易主、滄桑之變的歷史內(nèi)容注入七律詩體中,用七律紀傳紀史,為這一詩體開辟了新的表現(xiàn)領域。特別是《投筆集》在紀史的同時,塑造人物,展開想象,虛構(gòu)情節(jié),似乎又摻入小說筆法,由題材的開拓帶動了表現(xiàn)手法的多樣。由于作者對詩體美學的控制,七律體并沒有因表現(xiàn)手法的多樣而流于柔靡。關系興亡,感慨淋漓,與吳偉業(yè)的歌行體相互輝映,是明清易代催生的文體創(chuàng)獲。后人對錢謙益七律評價甚高,朱庭珍云:“錢牧齋詩,以七律為最勝,沈雄博麗,佳句最多,梅村較之,不逮遠矣。……一代巨手,以人累詩,惜哉!”[16]2389錢仲聯(lián)也認為“有清一代詩人,工七律者,殆無過牧齋”[17]36。
五七言古詩盛行于漢魏,晉宋以后漸有俳句,初唐律體始成,仍然古、律混淆。直至盛唐,如李白、王維這樣的大家不過十韻。杜甫既是五言古詩的大宗,也是五言律詩的開辟手,“大篇巨什,雄偉神奇……闔辟馳驟,如飛龍行云,鱗鬣爪甲,自中矩度;又如淮陰用兵百萬,掌握變化無方”[18]60。《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北征》《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兩閣老五十韻》《秋日夔府詠懷一百韻》等長篇敘事抒懷的五七古及排律,“鋪陳始終,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shù)百,詞氣豪邁而風調(diào)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19]601。杜甫以后,這種對才、學要求極高的詩體后繼者代不數(shù)人,人不數(shù)篇。錢謙益以自己的腹笥才情覷定這種詩體,一生創(chuàng)作了百韻長篇排律六首,此外,還有《徐武靜生日置酒高會堂賦贈八百字》《讀云林園事略追敘昔游凡一千字》《贈歸玄恭八十二韻,戲效玄恭體》《古詩贈王貽上》《詠雪三十韻》《秋日曝書得鶴江生詩卷,題贈四十四韻》等長篇五古五律詩。這些詩有的敘事,有的紀傳,有的論詩文,有的寄意抒懷,結(jié)構(gòu)上“動蕩開闔”,在寫法上鋪敘排比,竭盡其才力學力,慘淡經(jīng)營,創(chuàng)造了詩歌史上繼杜甫之后的又一奇觀。
錢謙益主盟明清之際文壇五十年,絕非以高位浪得虛名,把他放在這一段詩歌史上考察,多如牛毛的詩人與汗牛充棟的詩集,有幾個人和幾部詩集能與其匹敵?撇開他“貳臣”的帽子,在歷史的語境中去理解他的言說,公允地判斷作為詩人的成就,梳理清楚詩歌史的邏輯演進,是本文的主旨所在。
六首詩:《送座主王文肅公子淑抃歸秦一百韻》《送何士龍南歸一百韻》《恭謁孔林先圣廟一百韻》《有美詩一百韻》《哭稼軒留守相公一百十韻》《茸城惜別,思今悼昔,呈云間諸游好,兼定霞老看梅之約,共一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