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課《蘭亭集序》前,我反復誦讀著這一篇文章,一種原發(fā)的閱讀感受引起我的注意。歷來我們習慣把這篇文章的情感脈絡概括為樂——痛——悲,將最后一段的今昔一契解讀為“千古同悲”,以時間的縱橫跨度將情感進一步升華為人生終期于盡的痛感。然而,當我們一遍遍閱讀這篇課文的時候,我們似乎總不至于“滿紙辛酸淚”,反倒會有一種清朗開闊的閱讀感受。究其原因,我認為,本文的情感脈絡并非樂——痛——悲,而是樂——悲——超脫。同時,幾個情感層次之間并非是無緣由的情感波動,其中蘊含著與同時代名士所共通的思維底色——魏晉風流。學者戴建業(yè)曾說:“魏晉風流的本質(zhì)是深情與理智?!蔽簳x名士對于宇宙人生有著原發(fā)性的、不基于人世倫理的深情,也有著超脫于個人情感之外的清醒的理智。這在我們這篇課文中即表現(xiàn)為對自然的深情與對生死的真情,以及對生死從宇宙與歷史兩個維度的超脫,這種共生的深情與理智,才造就了這篇課文“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閱讀感受。
一、自然宇宙之情深
《世說新語·任誕》中記載: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公聞之曰:“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我們?nèi)缃袼熘摹耙煌樯睢背鲎杂诖恕,F(xiàn)代價值理念中,情深似乎未必是褒義,“情深不壽”在包含囑托之余也帶著以實用為價值指向的理性色彩;在范圍上,“情深”一詞也似乎被限定于男女愛情之中,湯顯祖《<牡丹亭>題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情深”即戀人之間生死相隨,不離不棄。但在魏晉名士群體中,“情深”的范圍則廣闊許多,其對象不僅限于人與人之間,也可以是人與物之間,而這種“情深”帶著率真之意,是出自于本能的、原發(fā)的情感,未經(jīng)禮等倫理價值的矯飾;也意指人與人、人與物之間的情感共鳴,只有全身心地與對方相知共融,才能得到與自身內(nèi)在人格相一致的共振,這也便是桓子野與清歌的情感共鳴,暗含的是桓子野對宇宙人生的“奈何”情緒。
(一)“故列敘時人”與“蘇紹為首”,人世倫理退居幕后。
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王羲之與謝安等41位名士在蘭亭舉行修禊詩會,會后詩作匯編成《蘭亭集》,王羲之作序。我們將其與同時期的富豪石崇同為聚會詩集所寫的《金谷詩序》(以下簡稱石序)相對比:
余以元康六年,從太仆卿出為使持節(jié)監(jiān)青、徐諸軍事、征虜將軍。有別廬在河南縣界金谷澗中,去城十里,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眾果、竹、柏、藥草之屬,莫不畢備。又有水碓、魚池、土窟,其為娛目歡心之物備矣。時征西大將軍祭酒王詡當還長安,余與眾賢共送往澗中,晝夜游宴,屢遷其坐,或登高臨下,或列坐水濱。時琴、瑟、笙、筑,合載車中,道路并作;及住,令與鼓吹遞奏。遂各賦詩以敘中懷,或不能者,罰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故具列時人官號、姓名、年紀,又寫詩著后。后之好事者,其覽之哉!凡三十人,吳王師、議郎關中侯、始平武功蘇紹,字世嗣,年五十,為首。
本是為詩集所作之序,但王序全文卻未曾提及任何詩作,與會人物也僅僅以“故列敘時人”一筆帶過,石序則有稍為詳細的描述:“凡三十人,吳王師、議郎關中侯、始平武功蘇紹,字世嗣,年五十,為首”,其中尤其點明了最為重要的人物——蘇紹。
王羲之對于與會之人倒并非毫無描述,只是未詳細點明,文中“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nèi);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便是對與會之友生活習性、志趣抱負的籠統(tǒng)描述,無論是王羲之還是謝安、支遁等人都可謂“真名士有真風流”,這些人物習性、懷抱不同,立場、世俗名望有別,但在王羲之筆下卻無高下之分,遇到樂事都快然自足,也都沒有能力掌控生死,諸士終期于盡。而石崇筆下,蘇紹帶著繁雜的一系列頭銜,位列三十人之首。我們不知石崇是以親疏之別、才能高低還是名望之異作為判定標準,但顯然可見的是,石崇筆下的人物依舊在人世倫理框架之內(nèi)沉浮,無論生死,只要在人世,便有主次之分。
(二)“游目騁懷”與“娛目歡心”,自然之美登臨臺前。
石崇的序更像是一篇為集會詩集所寫的序,序以集會事件為描述重點,兼顧集會人物與會后感想,至于對風光景物的描寫“有別廬在河南縣界金谷澗中,去城十里,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眾果、竹、柏、藥草之屬,莫不畢備。又有水碓、魚池、土窟,其為娛目歡心之物備矣”則僅為點綴。
對比兩人對自然功用的見解,王羲之用了“游目騁懷”一詞,石崇用的是“娛目歡心”一詞。游目騁懷意為縱目開懷,“游”與“騁”在此處為使動用法,“游”有飛翔、飄蕩之意,“騁”則為縱馬奔馳,因此游目騁懷也可以認為是在宇宙自然中使自己的雙眼與心神盡情地遨游,奔馳。作者全身心地沉浸在自然之中,自然作為作者的審美對象,作者與自然心靈交接,雅趣盡顯。而“娛目歡心”則不同,在詞學中,“歡娛之詞”常被認為有“俗趣”,歡娛離不開人世的宴游享樂、恣意縱情、流連光景,自然之景于石崇而言,是歡娛的對象,是推杯把盞的游樂之伴,但上升不到平等對話的地位。
(三)“死生亦大矣”,真切的生存之悲
以未經(jīng)人世倫理矯飾的情感全身心地馳騁于自然山水中,這是王羲之對自然之樂的深情。而在本文中,王羲之的情感并非只有樂這一項,同時還有悲。而這悲是否也是深情的呢?答案是肯定的。面對生死之問,古往今來人們有著不同的解決措施,例如莊子之“齊物觀”,以辯證的方式將生死同等看待,以此減輕死亡悲楚;又如儒家“朝聞道,夕死可矣”,似乎找到一些人生所謂的價值,死亡就并不可怕。二者似乎都在躲避死亡的濃霧。但是王羲之選擇的是直面——“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死亡之痛從來無法回避,無人可逃脫,人世千百年來,人性本真之處,都懼怕死亡,死與生一樣,都是需要鄭重面對的事情——“死生亦大矣!”
二、人世之理智
雖然作者強調(diào)的是死生之大,生也樂,死亦悲,但是我們在讀《蘭亭集序》時似乎不像讀《紅樓夢》《項脊軒志》等那么悲楚,其中一大原因在于作者未曾沉溺于某種情感之中。這與我們前面提及的深情并不相悖,作者對于自然有著一種全身心的感受,對于人世有著直面不回避的真情,但是作者從未使個人耽于某種情感之中。對于樂,作者有“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的清醒認知,這種清醒基于魏晉特定的時代背景,死亡迷霧之下文人們對于生命無常有著最深刻的感受;而對于悲,作者又是超脫的,這種超脫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從宇宙(空間)的維度觀照這種痛苦,人人皆有,非我獨有;另一方面從歷史(時間)的維度化解,“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作者的視角始終是俯視的,從未以“我”為視點,文中也找不出任何一個“余”“吾”等代詞,作者始終像是一個局外人抽象概括出這人世共通的規(guī)律,這樣的人始終是清醒而理智的。
馮友蘭在《論風流》中曾說:“真正風流的人有深情,但因其亦有玄心,能超越自我,其情都是對于宇宙人生的情感,而不是為他自己嘆老嗟卑。所以他有情而無我。”王羲之對于自然與人世都有著不為人世倫理所束縛的深情,同時又有著以清醒與超脫為內(nèi)涵的玄心,也正是這種共生的深情與理智,造就了《蘭亭集序》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文本風格。
參考文獻:
[1]戴建業(yè).戴建業(yè)精讀世說新語[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
[2]魏家駿.形似雙璧,高下自別——《蘭亭集序》和《金谷詩敘》的比較閱讀[J].名作欣賞,2006.8:52-56.
蔣琛,浙江省麗水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