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東和重
摘? 要:本文通過對郁達夫所寫的自傳、同時代中日兩國知識分子的讀書體驗、留日教育環(huán)境、文壇環(huán)境、同時代人的回憶錄等材料的梳理,對郁達夫留日期間的留學生活、日語學習以及他對日本文學、外國文學的接受情況進行了考察。同時,本文把郁達夫這一異文化體驗者當作對日本大正時期文學情況側面考察的一個視角。
關鍵詞:郁達夫,讀書體驗,閱讀環(huán)境,大正文學
一、沉溺讀書的郁達夫
郁達夫于大正二年(1913)至十一年(1922)在日本留學,去除其臨時回國的時間,在近9年的留學生活中,郁達夫閱讀了大量的日本文學及外國文學作品。本文以郁達夫的閱讀行為,即怎樣閱讀,以及閱讀的這些作品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留下了怎樣的痕跡為前提,對郁達夫的學校體驗、留學生活、日語習得,以及對日本文學和外國文學的接受進行考察。
郁達夫可以說是終身都喜愛讀書的人,書幾乎成為他生活的全部。雖然郁達夫沉于飲酒,酷愛煙草,熱衷于與女性的戀愛,但占據(jù)他生活中心的依然是讀書和文學創(chuàng)作。郁達夫的前半生囿于職業(yè)和經(jīng)濟等原因,后半生則因為抗日戰(zhàn)爭的爆發(fā),而始終在頻繁地更換住處。僅列舉其主要的住所,即包括故鄉(xiāng)的浙江省富陽市、中學時期的嘉興與杭州(1911—1913)、留學所在地的東京與名古屋(1913—1922),此外,郁達夫回國后,又在安慶、上海、北京、武漢、廣州(1921—1926,這一時間包括他從日本臨時回國期間)等地擔任教師和編輯,之后又在上海和杭州與第二任夫人王映霞(1908—2000)過了一段相對安穩(wěn)的日子(1926—1936),后赴福州擔任政府官員(1936—1938)。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又輾轉于武漢、新加坡、蘇門答臘等地(1938—1945),其間,郁達夫的足跡還遍布中國沿海地區(qū),以及日本和東南亞地區(qū)。但是,他很少在一個地方常住,始終在各地之間輾轉。
盡管郁達夫過著各地輾轉的生活,但書幾乎從未離開過手邊,他也沉浸于讀書的生活之中。抗日戰(zhàn)爭開始后的1938年年末,郁達夫赴新加坡?lián)萎數(shù)貓罂缎侵奕請蟆返母笨庉嫞溟g,郁達夫積極參加抗日宣傳,盡管他過著白云蒼狗的生活,但從沒放棄過購書。郁達夫的兒子郁飛(1929—)隨父親一起前往新加坡,對于當時的父親,他是這樣描述的:
父親嗜好的煙酒和書籍在這天南一角更是方便而多樣。歐美的好煙名酒多而便宜(因為新加坡是不征關稅的自由港),書籍也是古今中外皆可買到。兩萬多冊藏書在杭州陷于敵手,他還是每到一地就置備起備查的或愛讀的中外書籍,抵星的第二天,女記者李葆真來訪時就見到他抱了一大包外國書回旅社,為價廉物美而喜笑顏開。此后數(shù)年間他堆積起滿房書籍,到烽煙中倉皇出走時當然一冊也帶不走。{1}
本文以郁達夫的日本留學時代為中心,兼以其青少年時期和回國后的讀書情況為線索,對郁達夫的讀書體驗進行考察。關于日本留學時代的郁達夫研究,已有較多的成果問世。其中,稻葉昭二的《郁達夫:青春與詩》{2}可以被視為關于這一研究課題的基礎研究,其主要考察了郁達夫創(chuàng)作漢詩和投稿的情況,也描述了他與漢詩人交往的故事。郁云所著的《郁達夫傳》③可被視為傳記的基本文獻,其通過一手資料對郁達夫的留學時代進行了素描。李麗君《大正日本的留學生郁達夫》{4}一文,則從制度面和情感面入手,并依據(jù)《第一高等學校六十年史》(第一高等學校,1939年,《名古屋大學五十年史》,全四冊,名古屋大學史編集委員會編,1989/1995)、《東京大學百年史》(東京大學百年史編集委員會編,全十冊,東京大學出版會,1984—1987)等校史資料、郁達夫的自傳和自傳式小說,對郁達夫留學時代進行了全面的考察。嚴安生所著《陶晶孫:多舛的一生》{5}的第三章《在文學運動中相聚合的郁達夫等人》中,他全面考察了文學團體創(chuàng)造社(1921年6月—1930年)同人陶晶孫(1897—1952)和郭沫若等人的留學經(jīng)歷及文學活動。本文不再涉及先行研究中所考察過的具體的留學過程和與之相關聯(lián)的制度問題,而是將視點聚焦于郁達夫的讀書體驗之上,并以此為基礎對其留學生活進行考察。
遺憾的是,由于郁達夫的頻繁搬家,特別是晚年因慘遭戰(zhàn)火而遺失了大量的藏書,因此,至今也沒有一份完整的藏書目錄。本文的考察以郁達夫所著的傳記、日記、隨筆、文論等為基礎,并利用諸人的回憶錄,參照同時代的文學家的自傳,對塑造郁達夫文學基底的讀書體驗的形態(tài)進行描繪。至于這些讀書體驗如何實際地影響郁達夫的創(chuàng)作,筆者在其他文章中已有詳細的考察⑥。本文所關注的重點并不是郁達夫究竟讀了哪些書,而是他在怎樣的環(huán)境下進行閱讀。
二、幼年和少年時代的學校體驗——書塾與中學
本文的主要目的是明確郁達夫日本留學時代的讀書體驗,因此,對于其幼少年時期的讀書體驗,則通過與同時代的文學家們的體驗的對照,進行簡單的考察。
郁達夫的讀書體驗最早可以追溯到他的書塾時期。當時書塾的教師大都是在科舉中取得一定成績的知識分子,他們的教育對象通常是幼、少年,教育方式是以朗讀經(jīng)典為中心。郁達夫自5歲起進入書塾讀書,最初學習《三字經(jīng)》?!度纸?jīng)》是書塾教育和家庭教育對于初學者進行儒家教育和文字教育所使用的教科書,其成書年代雖然不詳,但從元代起就已經(jīng)被廣泛使用{7}。直至今天,《三字經(jīng)》仍然以配有有聲朗讀的形式出版,可以說是中文圈中極為流行的傳統(tǒng)教科書。郁達夫在其自傳《書塾與學堂》中提到,他在書塾的生活非常愉快,由于從早晚都坐在那里,因此,朗讀是“可以助消化,健身體的運動,自然只有身體死勁搖擺與放大喉嚨的高叫了”{1}。
對比郁達夫年長或同齡的,出生于都市或近郊農村的文學家們來說,在以家族為中心的家塾學習,或是在城市里的私塾進行學習的經(jīng)驗是共通的。如出生于浙江省北部紹興的魯迅(1881—1936),他在收錄于《朝花夕拾》中的散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提到在“全城中被稱為最嚴厲的書塾”的“三味書屋”,“放開喉嚨”讀《論語》和《易經(jīng)》《書經(jīng)》的經(jīng)歷,還提及捕蟬和繪畫等令人懷念的生活{2}。與郁達夫同齡的茅盾(1896—1981),出生于浙江省北部的烏鎮(zhèn),由于是大家族的緣故,因此,在他的家族中,有他墨守傳統(tǒng)教育規(guī)范的祖父所開設的家塾。茅盾在他父親執(zhí)教期間進入家塾讀書,父親病倒后又轉入親戚開設的私塾中繼續(xù)學業(yè)。雖然父親所選定的教材多是新書,但祖父和親戚們所使用的依然是《三字經(jīng)》《千家詩》等舊式教科書③。比郁達夫稍年輕的夏衍(1900—1995),出身于浙江省杭州市的郊外,他所在的私塾的規(guī)模很小,需要借用村外店鋪的一間小屋,夏衍在那里也是從《三字經(jīng)》開始學習{4}。
類似的書塾體驗,在其他省份也相同。創(chuàng)造社成員郭沫若(1892—1978),出生于四川省樂山市附近的一個鄉(xiāng)村,因為郭氏一族人數(shù)眾多,因此郭家內部開設有家塾,郭沫若就讀于此。因母親喜歡詩歌,且常在耳邊說起《善書》,郭沫若因受到母親的影響,很早就對讀書抱有好奇心。但真正的讀書生活則從他5歲時進入家塾開始。讀書從《三字經(jīng)》開始,白天學習《易經(jīng)》等經(jīng)書,夜里則利用《唐詩三百首》來學習古詩{5}。在書塾讀書的習慣,在比他們稍微年輕的蕭乾(1910—1999)那里也能看到。蕭乾出生在北京一個已被漢化的蒙古族家庭,6歲時進入一家設立于尼姑庵內的私塾,“好像解悶似的,從早到晚我們就扯了喉嚨‘唱著經(jīng)文”⑥。
在接受過書塾傳統(tǒng)教育之后,等待著他們的是新式學校及小學堂。1906年,9歲的郁達夫進入富陽縣立高等小學堂。根據(jù)郁達夫所說,“由書塾到學堂!這一個轉變,在當時的我的心里,比從天上飛到地上,還要來得大而且奇”。在當時新式學堂是極為罕見的新事物,因此,村里人還帶著雨傘、飯包,成群結隊地跑去參觀{7}。
清末以后,小學堂設置日趨健全。根據(jù)1904年頒布的章程來看,初等小學堂課程以傳統(tǒng)讀經(jīng)、講經(jīng)為中心,以修身、中國文學、算術、歷史、地理、體操等為必修科目,繪畫和音樂等為選修科目{8}。茅盾在1903年時進入設置在烏鎮(zhèn)的初等小學堂,成為這個學堂的第一批學生。由于當時的學校設置仍處于過渡期,因此在當時,茅盾所學習的科目僅有國語、歷史、修身和算術等,體操、繪畫和音樂等科目則并未開設。等進入高等小學堂后,課程在此基礎上又加入了英語、物理和化學等{1}。郁達夫則是跳過了初等小學堂的階段而直接進入到高等小學堂,在算術和地理等西洋知識之外,還開始接觸英語。如前文中提到的,與在書塾中誦讀古代典籍一樣,郁達夫在進入小學堂后,依然用“曲著背,聳著肩,搖擺著身體,用了讀《古文辭類纂》的腔調”朗讀英語課文{2}。
從以上的考察中可以看出,在截止到小學階段的讀書體驗中,郁達夫和同時代的文學家?guī)缀鯖]有大的差異。其讀書體驗開始與同時代的人發(fā)生差異大概開始于他進入中學之后。1911年,郁達夫在杭州參加了中學的入學考試,進入了位于浙江省北部嘉興的浙江第二中學堂。但由于經(jīng)濟的原因,在暑假過后,他又轉入杭州第一中學堂。不巧的是,當年因辛亥革命的爆發(fā),學校進入休校狀態(tài)。因此,第二年又進入屬于基督教會學校的之江大學預科,一年之后又進入同為教會學校的蕙蘭中學學習。
清末民初時期的中等教育與傳統(tǒng)書塾所奉行的初等教育不同,中等教育為學生提供西洋科學的學習。但當時由于仍在教育改革的過渡期的原因,師資力量的匱乏、教育體制的不健全、運營基礎的不穩(wěn)定等問題存在,因而常引起學生的不滿,也給學校的運行帶來一定的障礙③。這種不滿在同時代的許多文人的回憶錄中都可窺見一斑。如郭沫若,雖然在1907年時進入四川省樂山市的中學進行學習,但對學校的教育水平十分不滿,“學生在教課上得不到滿足,在校內便時常愛鬧風潮,在校外也時常惹是生非”,學校里所教授的東西,如英語和日語等,都極其膚淺。因此,他要離開這種無法忍受的生活,去他“向往的”的日本,“東洋去不成便想往北京、上海。再辦不到,至少也要到省城了”{4}。最后,郭沫若因與軍隊發(fā)生騷動而受到退學的處分,1909年,轉入“憧憬了多年的成都學校”,但這里的教育水平卻與郭沫若所期待的相差甚遠,因而感到的都是“失望、焦躁、憤懣、煩惱”{5}。郭沫若這種不滿的情緒與郁達夫是共通的,特別是身在信仰強制、規(guī)矩繁雜的教會學校,“我的失望,卻比在省里的中學里讀死書更加大了”⑥。
但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郭沫若還是郁達夫,雖然他們對學校感到失望,但對于升學和進入繁華的都會還是懷抱著極大興奮感的。郭沫若從樂山徒步4天到達成都,面對成都時還在瞠目結舌地感慨“成都畢竟是四川的政治中心乃至文化中心”{7}。在這里,郭沫若接觸到了勸業(yè)場和改良川劇,也開始接觸與政治相關的活動。對于少年時代的郁達夫來說,杭州也是一個遙遠的都市。在以前,從江南出發(fā)遠行時要利用水路,富陽人以為杭州是“非犯下流罪,是可以不去的極邊”,當決定不得不去的時候,家里要向先祖祈禱庇佑,出發(fā)時鄰里都要來一起送行,還要一起喊:“順風!順風!”等到了杭州才轉而認為這里“自古是佳麗名區(qū)”,參觀名勝古跡,并品嘗各種美食{8}。
在中學時代的三年時間里,形塑郁達夫文學特征的讀書體驗才得以展開。在對郁達夫中學時代的讀書體驗的討論中,其對中國古代文學的摯愛是無法忽視的。郁達夫在《五六年來創(chuàng)作生活的回顧》中提到,在杭州學習時,在舊書店買入《西湖佳話》和《花月痕》。在教會學校時,又喜讀《桃花扇》和《燕子箋》等作品{9}。對于郁達夫而言,可以說中國古典文學在他一生的文學活動中都有著重要的意義,其中,關于《西青散記》的接受等問題,日本明治時期對于中國古典文學的接受相關問題等,值得深入考察{1}。
同時,這一時期郁達夫向報刊投稿的經(jīng)驗也不容忽視。當郁達夫學會創(chuàng)作詩詞后,他向報刊投稿的欲望越來越強烈,開始嘗試匿名投稿。第一次投稿時,郁達夫因為過度興奮而無法入睡,對食物也喪失了興趣,在課堂上也漫不經(jīng)心,多次跑到報刊閱覽室,去查閱有沒有新的報刊寄到。當文章第一次被發(fā)表出來時,興奮至極的郁達夫對著報紙讀了好幾遍,還在懷疑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文章。而后在操場上走了一圈,等冷靜下來再確認一遍,才徹底安心下來,郁達夫形容當時“快活得想大叫起來”{2}。這種向報刊投稿的經(jīng)驗,對于當時的文學青年來說并不是罕見的事情。如施蟄存(1905-2003)曾回憶過,他在1918年,即13歲前后開始創(chuàng)作詩詞、小說,并有向上海鴛鴦蝴蝶派報紙副刊及雜志投稿的經(jīng)歷③。這種看著自己作品變?yōu)殂U字的喜悅之情,也引導著他在日后走向了作家道路。郁達夫在前往日本留學后,仍繼續(xù)嘗試投稿。關于向第八高等學校(以下簡稱八高)《校友會雜志》和《新愛知新聞》《太陽》的投稿,稻葉昭二《郁達夫的投稿詩》一文有詳細考察{4}。
郁達夫在剛進八高時,與《沉淪》的主人公一樣,患有神經(jīng)衰弱,甚至一度厭世。他在日本感受到了作為弱國子民的屈辱感,在他對日本女性有著強烈的追求欲的同時,卻因“支那”這一詞匯帶來的屈辱而感到絕望,這種帶著“性苦悶”特征的神經(jīng)衰弱,在郁達夫自傳《雪夜》中也被提及⑥。關于郁達夫所受到的日本人的語言攻擊,是有證言存在的。他在八高就讀期間,借由向《新愛知新聞》投稿舊體詩的契機,拜訪了住在愛知縣的日本漢詩人服部擔風(1867—1964),并參加了作詩會。在進入東京帝國大學后,郁達夫與服部弟子富長蝶如(1895—1988)維持了親密的友情關系。他曾提及過郁達夫在本鄉(xiāng){7}咖啡廳里,被包括大學生在內的年輕人惡語相向的事情,并記下了郁達夫“這種事并不少見”的“靜默的聲音”{8}。
但是,從富長的記載中看,郁達夫與服部擔風、富長蝶如的交往還是十分溫馨的。郁達夫在八高和東京帝國大學期間,與同學福田武雄(1894—1975)保持著“非常誠懇的交往”,福田曾回憶說,“在喜愛文學這一點上很合拍”,“主要是在談論文學,雖然談論的東西常毫無忌憚,但因為我們大致的傾向相似,所以類似于爭吵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過”。同時,福田還回憶說,“平時我會很注意,不讓他感受到作為外國人的自卑”。彼時因為郁達夫?;貒?,到了考試的時候福田還幫他買來資料。在八高時期兩人常一起在湖邊散步,東京帝國大學時期,郁達夫還經(jīng)常造訪福田住所。當冬季的衣服還沒送到時,福田常把自己加了棉的和服借給郁達夫穿。據(jù)福田回憶,郁達夫曾想要有朝一日在自己的故鄉(xiāng)招待福田{9}。同時,郁達夫在帝國大學時期結識的友人、東洋史學者石田干之助(1891—1974)與他常在正門前的茶館飲茶,他曾提到說,與郁達夫“經(jīng)常見面聊天”,覺得“給人印象非常開朗、豁達,是一個能與人坦誠相見的直率少年。在我看來,他并不是一個(像作品中展現(xiàn)出)陰暗、憂郁的人,而是個落落大方的人”{1}。石田干之助畢業(yè)于東京第一高等學校,是作家芥川龍之介的同學。
郁達夫回國后,1928年在上海結識了金子光晴(1895-1975),他回憶郁達夫“給我的印象完全不像是中國人,反而更接近日本人”,“是一個聊天的時候沒有距離感,非常親近,一眼就能將他看透的人”{2}。在中國朋友的回憶中,郁達夫這種無論年齡長幼,在交往中都能非常得體的性格也能得到證實。但是,那種從郁達夫行為作風聯(lián)想出的、熱愛世紀末文學的頹廢派形象,僅就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天性來說,是看不到的。例如,鄭伯奇在留學時期并不認識郁達夫,而是先讀了郁達夫的作品,他回憶說:“達夫給我的印象是一個非常聰明活潑而且比較樂觀的人。他沒有他的作品所表現(xiàn)得那樣富于憂郁性的色彩,反使我感到輕微的失望?!雹?/p>
同時,與《沉淪》主人公相重疊的與日本女性交往失敗的挫折記憶,也只不過是郁達夫對自己八高時代早期經(jīng)驗的一個取材而已。在八高時代所寫的舊體詩中,有頌詠他借宿的房東女兒后藤隆子的詩,但郁達夫與女性交往的經(jīng)驗并不止于此。與郁達夫同齡、出身于杭州的錢潮(1896—1994),在一高預科和八高時代與郁達夫同窗,他回憶到,暑假后從國內回到名古屋,得知郁達夫與日本女性同居的消息,感到“大吃一驚”。雖然與這個女性不久就分開了,“達夫在名古屋時生活很浪漫,常去妓院,有時回來還向我介紹他的見聞”{4}。郁達夫自己也在回憶東京帝國大學時期的生活時提到“學校的功課很寬,每天于讀小說之暇,大半就在咖啡館里找女孩子喝酒”{5}。
從以上的考察來看,可以說郁達夫對于度過了自己青春時代的日本來說,所懷有的是一種愛恨交加的、強烈的情感。1922年的7月,郁達夫在回國的途中所作的散文《中途》中,記載了他對日本復雜的感情:
十年久住的這海東的島國,把我那同玫瑰露似的青春消磨了的這異鄉(xiāng)天地,我雖受了她的凌辱不少,我雖不愿第二次再使她來吻我的腳底,但是因為這厭惡的情太深了,到了將離的時候,我倒反而生起一種不忍與她訣別的心來。⑥
日本給郁達夫留下了屈辱的回憶,但同時也不可否認,日本還給他留下了諸多深刻的記憶。在散文的結尾,他又借由“日本呀日本,我去了。我死了也不再回到你這里來了。但是,但是我受了故國社會的壓迫,不得不自殺的時候,最后浮上我腦子里來的,怕就是你這島國哩”{7}的訴說,表達了惜別之情。也正因此,大正時期的日本對于郁達夫來說,是影響其人格和文學成型的一個重要場域。
四、日語與日本文學——與大正文學的共鳴
能夠證明郁達夫對日本感情深厚的,正是他卓越的日語能力{8}。從與他講過話的日本人那里來看,幾乎都是對他的稱贊。富長蝶如曾提到,“他能極其自如地運用日語,雖然多少有點音調和發(fā)音的問題,但重要的是他能用正確的日語進行交流,對于日語文學書籍也可以毫無障礙地閱讀”,他的回憶佐證了郁達夫極其優(yōu)異的日語交流和閱讀能力。盡管富長提到了郁達夫愛吹牛的癖好,但也提到郁達夫在初次拜會服部擔風時,就告訴服部說已經(jīng)讀完了《源氏物語》{1}。石田干之助也曾提到郁達夫的日語“非常流利”{2}。普羅作家前田河廣一郎(1888—1957)于1928年年底訪問中國時,同包括郁達夫在內的許多中國作家進行了交流,回到日本后,他在《讀賣新聞》發(fā)表《支那的文學者》一文,其中便提到“很佩服他優(yōu)異的日語能力”③。1935年,中國史學者增井經(jīng)夫(1907—1995)在回憶他于杭州拜訪郁達夫的情景時,提到“他的日語會使用江戶方言中的卷舌音等,非常厲害”{4}。1936年,郁達夫在訪日時曾見過的井伏鱒二(1898—1993)也回憶說,郁達夫的“日語非常好”{5}。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魯迅的弟子增田涉(1903—1977)曾回憶道,“郁氏的日語非常好”,增田涉在收到郁達夫寫給《大魯迅全集》宣傳冊的文章時,提到其日語文章中“混雜著平假名,十分驚訝”?!熬退闶悄軐懭照Z的中國人,如魯迅等,寫的日語也是混雜著片假名。而混雜著平假名寫的日語文章,除非在日本生活了很久,而且對日語非常熟悉,否則是做不到的”⑥。1920年,郁達夫曾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下了日語的小說《圓明園一夜》{7}。雖然這只是一個未寫完的片段,但是文中流暢的日語也顯示了他驚人的日語能力。在他早期公開發(fā)表的用日語寫的文章《鹽原十日記》中,就使用了非常流暢的日語{8}。
這種流暢的程度,絕不是其僅靠刻苦學習就能達到的。在八高生活四年中,郁達夫利用日語、德語和英語沉浸在文學世界之中。這種對文學的沉迷,也在無形中塑造了他的外語能力。
事實上,郁達夫比他任何來留學的同學都要讀過更多的日本文學作品,這也恰說明了日語對于郁達夫而言,不僅僅是學習的工具。福田武雄曾提到,他在和郁達夫討論文學時,“對芥川、菊池、谷崎等日本作家的評論非常合拍。佐藤春夫的《田園的憂郁》剛在雜志上刊出時,我們對其夸贊不止的記憶還殘存在腦中”。佐藤春夫(1892—1964)《田園的憂郁》中的一部分《病薔薇》,發(fā)表于1917年6月《黑潮》雜志上,其余部分則發(fā)表于1918年9月《中外》雜志上,而郁達夫進入東京帝國大學的時間是1919年10月,因此,郁達夫閱讀《田園的憂郁》的時間,應是其八高時代。福田還提到,“在東大時,郁君在經(jīng)濟系,我在政治系,但我們都沒有改變過對文學的熱愛,聊天的話題也大都是這方面的”{9}。
這種對文學的摯愛,在郁達夫留下的小說、隨筆、文學論、日記和書信中隨處可見痕跡。關于郁達夫對日本文學接受的研究,伊藤虎丸《郁達夫與大正文學 關于從與日本文學的關系來看郁達夫的思想=方法》{1}已有詳論,筆者也曾討論過郁達夫對田山花袋《被團》、對志賀直哉、有島五郎、佐藤春夫等作家的接受,以及江馬修《受難者》和島崎藤村《新生》等大正時期自傳戀愛小說的接受。
在關于對大正文學的接受中,非常顯著的一個特征是,郁達夫在作品中常將當時文學青年的形象如實描繪出來。其早期小說中主人公的形象,仿佛就是大正時代文學青年的化身。在《銀灰色的死》{2}中,主人公病死在路邊時,他的衣袋中還裝著英國世紀末詩人Ernest Dowson(1867—1900)的《Poems and Prose》;《沉淪》中在田園散步的主人公,其手中拿著Wordsworth(1770—1850)的詩集。比郁達夫年輕三歲、曾就讀于早稻田高等預科學校的淺見淵(1899—1973)在回憶他1919年入學前后的情景時提到,“那時候短歌的頹勢已經(jīng)顯現(xiàn),由于萩原朔太郎的《吠月》等作品的出版,詩歌迎來了它的黃金時代。當時很多的文科生走進丸善書店,都如當時的潮流般在懷里抱著英文詩集”③。其所提到的萩原朔太郎(1886—1942)《吠月》出版于1917年2月。
在郁達夫早期以東京為舞臺所創(chuàng)作的小說《沉淪》《南遷》中,“寄宿公寓”{4}作為一個十分典型的素材出現(xiàn)在作品中?!冻翜S》主人公十分愛慕房東的女兒,于是跑去浴室偷窺,感到十分興奮。《南遷》主人公雖然與房東的女兒有著親密的關系,但因被其他男性搶走而十分傷心。根據(jù)淺見回憶,“直到大正末期,寄宿公寓這種東西十分風靡”,藤澤清造(1889—1932)所作《根津權現(xiàn)里》{5}可說是“寄宿公寓文學”的代表。在當時,很多學生都受到了寄宿公寓的關照,他們常在那里高談闊論,或與女房東、房東女兒和女傭保持著戀愛關系、歌頌自己的青春。
《沉淪》所描繪的留學生形象,自我意識過強而意志薄弱,身患神經(jīng)衰弱的疾病,飽受著性苦悶和戀愛絕望的折磨,小說最后以暗示主人公跳海自殺的場面結束。這種模式可說是使用了大正中期小說中非常常見的設定。對于讀過芥川和菊池的郁達夫來說,他有很大的可能性讀過久米正雄(1891—1952)的作品。他早期的代表作《考生的手記》⑥講述了一個從外地到東京來準備考試的考生,盡管以考入東京第一高等學校為目標而發(fā)憤學習,最后卻以失敗告終而跳水自殺的故事。小說的主人公在一年前考試失敗后,因受到來自周圍人的輕蔑而喪失了自信,并陷入了焦慮之中。同時,一個親戚的孩子來寄宿公寓游玩,她是一個很現(xiàn)代、具有都市風的少女,與主人公無法與她順利相戀所不同的是,同為進京赴考的優(yōu)秀的弟弟卻與少女極為親近。主人公因無法戀愛的懊惱,和對弟弟的嫉妒而身患神經(jīng)衰弱,第二次考試也以失敗告終,最終在故鄉(xiāng)投湖自殺。在構成這個故事的要素中,在大城市的自信喪失、對戀愛的恐懼和渴望、自我意識過強與神經(jīng)衰弱、最后跳水等,除了主人公是東京之外的地方的考生而非中國留學生之外,其余要素基本與《沉淪》相同。
不僅是作品的內容,在作為新式作家的形象方面,或者說作家在面對作品時的姿態(tài),郁達夫與大正文學之間有著多重的共通性。永井荷風(1879—1959)《競艷》塑造了一個“所謂的新式藝術家的”形象。此人因小有才干和喜歡故弄玄虛,而成為一個比較出色的文學家。盡管如此,他自己沒有家庭,賴在寄宿公寓,還提前預支稿費,重復投稿,輕而易舉地隨手賣掉別人的稿子。永井荷風在小說里對這樣的人進行了揶揄:
看戲或赴宴后的歸途自不必說,哪怕為相當正兒八經(jīng)的事情造訪他人后回家,只要天色已晚,山井就怎么也不愿意直接回到出租屋去,晃晃悠悠漫無目的地在各處的花柳街巷里游蕩。不過,由于所欠的老帳沒還,常常被酒館婉拒,囊中空空,再也掏不出去吉原、洲崎妓院的車費時,那么就是再陰慘的魔窟,他也會不管不顧地趁著酒醉進去過夜,有時一覺醒來,才會感到慚愧后悔。然而,常年的放蕩荒唐使他的肉欲完全呈現(xiàn)病態(tài),并不是他的意志力所能駕御的。山井把自己這一弱點所帶出的種種情感寫成短歌加以吟詠,用上“肉體的悲哀”、“接吻的苦澀”等新式表達,肆無忌憚地發(fā)表所謂“生命的真實自白”之類的言論。所幸的是此類自白受到總愛追求新奇的文壇的歡迎,有的淺薄冒失的批評家居然把山井要說成“新時代中真正的新詩人”。他還自稱自己是日本的魏爾倫,酩酊之時情緒就會激昂起來,心情顯得格外豪邁,他最終會為了這般藝術的功名心強迫自己在這種頹廢的感情中沉淪下去。{1}(下劃線由筆者添加)
關于郁達夫在現(xiàn)實中是否這樣的人先不討論,但是如“逛妓院”“肉欲的悲哀”“真實的生命自白”這種充滿了戲劇意義的“頹廢”的特征作品來看,正如郁達夫《沉淪》《茫茫夜》一樣。如果把從作品中聯(lián)想出來的郁達夫不道德的、頹廢的作家形象進行徹底地戲劇化創(chuàng)作的話,不正與《競艷》中的山井相似嗎?永井荷風所展示給我們的大正中期“新式的藝術家”形象,無論是否刻意,與郁達夫的形象是有重疊之處的。
此外,“作為所謂的新式藝術家,戲號和雅號都沒有,世間也只知道其本名山井要”的這一特征,也與郁達夫共通。郁達夫在借由《沉淪》登上文壇的兩年之后,發(fā)表了《郁達夫啟事》一文:
我平常做的東西很少,這很少的作品也只在《創(chuàng)造》上發(fā)表,并且發(fā)表時都署我的真名。近來有許多朋友寫信來問我,以為某報上的兩篇小說是我做的,我不得不在此地聲明一句:“我并沒有做那兩篇小說”。我更要請我的朋友注意,我是從來不用雅號的,請諸君不要弄錯了。{2}
在名和字之外使用雅號或者別號的習慣,從戰(zhàn)國時代綿延至今。在1920年代的中國,具有文人氣質的作家會使用,如周作人,以“啟明”為號,并還有“仲密”“苦雨”“知堂”等筆名。這種習慣自然也被傳入日本,明治時代的作家們,如鷗外森林太郎、漱石夏目金之助,以及荷風永井壯吉等,幾乎所有的作家都給自己取有號。
雖然這一習慣在日本較為普遍,但從1910年代后期開始,使用雅號的習慣開始急速消失。巖佐莊四郎在注意到《競艷》中雅號問題的同時,認為用本名取代雅號來署名的習慣,成立于明治末年《白樺》和第二次《新思潮》創(chuàng)刊之后。他指出,“小說家使用本名而非雅號來登上文壇,至少直至1900年代后期都是無法想象的事情。然而,這一情況到了1910年代中期以后,卻變成了一道常見的風景”。當然,對于文人意識濃厚的作家來說,依然持有雅號。如芥川龍之介(1892—1927),以“澄江堂主人”等號來自稱,石川淳(1899—1987)使用別號“夷齋”。
根據(jù)巖佐研究,從雅號到本名的變化,實際上是“圍繞著藝術觀念發(fā)生的改變的一種反映”。但是,這種轉換原因不能簡單地歸結為“近代藝術觀念的確立”和“藝術家意識的成立”。他認為,“這與‘我作為主體的近代的個人的觀念的覺醒是很難分離開來的”,“與其他任何東西相比,‘作品都更能刻畫出‘自我的形象,換言之,作品是必須展現(xiàn)其‘獨創(chuàng)性的東西”,“作品是被作為固有名詞的作者的姓名所召喚而來的,也是被作為獨立性的‘我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或者說是為了展現(xiàn)‘我的獨立性而存在的表現(xiàn)世界”③。
這種作家意識的轉換,在郁達夫那里也能看到。正如前文中對《郁達夫啟事》的引用中所能看到的那樣,郁達夫是很執(zhí)著于“郁達夫”這一固有名詞的。郁達夫名文,字達夫。雖然在發(fā)表舊詩時,使用過“春江釣徒”“海外流人蔭生”“江南一布衣”等名字,發(fā)表處女作《銀灰色的死》時使用其首字母“T.D.Y.”,但是,除了極少數(shù)會使用“文”和“郁”等名字外,他并沒有雅號或筆名{1}。無論在中國還是日本,在號被廢除之后,很多人都開始使用筆名來代替本名,但郁達夫卻都不使用。從這里也能看出,郁達夫始終如一的作風所展現(xiàn)出的,是他無法被其他事物所取代的自我同一性,以及從獨立性中發(fā)掘文學價值的作家姿態(tài)。
最后再來看郁達夫實際的文學活動。前文所提到的福田曾回憶說,他與郁達夫曾策劃發(fā)行同人雜志的計劃。成員包括四名日本人和郁達夫,雜志名被定為《寂光》。1919年進入東京帝國大學后,“雖然學習了‘新思潮,但最終因沒有把稿件整合起來,之前所設立的計劃也未能實現(xiàn)。如果成功了的話,說不定郁君就可以在日本文壇出道了,想來還是有一些遺憾的”{2}。這里所提到的“新思潮”從時期上來看,是稍在此之前的,即1916年2月之后的,芥川、菊池、久米活躍的第四時期。
比郁達夫年長兩歲的木村毅(1894—1979),正如他所自稱“作為最后的投稿文人”那樣,從明治時代到大正初期,全日本的文學青年以向《文庫》(1895—1910)和《文章世界》(1906—1920)為代表的雜志投稿為目標而進行創(chuàng)作。但是,到了大正中期,由于印刷費用的下降,以及聚集文學青年們的教育機構逐漸健全的原因,同人雜志成了他們磨煉自我的場域③。高見順(1907—1965)所謂的“同人雜志的全盛時代”,雖然指涉的是關東大地震之后的1924年、1925年前后{4},但是在此之前的1921年前后,作為“昭和文學源流”的同人雜志已經(jīng)大量出現(xiàn){5}。例如,比郁達夫小一歲的十一谷毅三郎(1897—1937),畢業(yè)于舊制第三高等學校,與郁達夫同年(1919年)年考入東京帝國大學。他在入學當年,創(chuàng)辦了同人雜志《行路》,并勤勉于文學學習,日后作為《文藝時代》(1924—1927)的中心作家之一,活躍于文壇。同樣,比郁達夫年輕三歲的尾崎一雄(1899—1983),雖然作品最早是在《文章世界》被發(fā)表,但他在早稻田的高等學院《學友會雜志》經(jīng)過磨煉,在進入早稻田大學后的1925年創(chuàng)刊了同人雜志《主潮》⑥。郁達夫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下被熏陶,并和他們一樣產生了對于文學的野心。
昭和時代后,在殖民地接受過日語教育,并以進入中心文壇為目標的作家們,如朝鮮作家張赫宙、金史良,臺灣的楊達、龍瑛宗等開始出現(xiàn)。其中,張赫宙(1905—1997)活躍于中心文壇{7},如從大正中期這一時代背景來考慮,郁達夫的日語創(chuàng)作依然是一個特例。福田回憶說,“沒有聽過郁君的作品構思”,但如前所述,郁達夫還是留下了日語作品。
1921年6月,郁達夫與郭沫若、成仿吾、張資平等人結成創(chuàng)造社,同年七月,在上海發(fā)表了處女作《銀灰色的死》,十月發(fā)表處女小說集《沉淪》,并自此登上中國文壇。在此前一段時期里,郁達夫與文學趣味相投的日本朋友計劃過以日語創(chuàng)辦同人雜志??梢妼τ谒闹形膭?chuàng)作來說,以進入日本文壇為目標創(chuàng)作日語小說的經(jīng)驗,不可否認地有著重要的作用。
五、對外國文學的吸收——對屠格涅夫的接受
如前所述,郁達夫的日語能力可以說正是在對日本文學的“貪戀”中獲得的。但是,郁達夫對于文學的吸收并不是僅僅通過中文和日語。
對于有長期留日經(jīng)驗的中國作家來說,熟練掌握德語或英語的人有很多。例如魯迅,從仙臺醫(yī)學專門學校退學后,在東京的德語專修學校學習過三年以上。北岡正子考察了魯迅這一學習經(jīng)歷,“德語專修學校塑造了魯迅德語能力的基礎,他的德語能力也成為‘文藝運動的推進力。于是,在魯迅此后的人生中,德語和日語一起,成為了他接受外國文化所必需的工具,也成為支撐他文學活動的一環(huán)”{1}。
與魯迅類似,郁達夫的德語和英語能力對他而言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在郁達夫所接受了四年教育的舊制高等學校中,外語學習所占比例極高,占據(jù)了學習時間的三分之一以上。根據(jù)竹內洋的研究,這種課程設置方式與德國的文理中學(Gymnasium)、英國的公學(Public School)中教授拉丁語和希臘語相對應。教科書中也多使用歌德名作,“教養(yǎng)主義被列入正規(guī)課程之中”{2}。這同樣在比郁達夫年長的安倍能成(1883—1966)、和辻哲郎(1889—1960)的回憶錄中可看出,他們都經(jīng)由東京第一高等學校的學習,并最終從東京帝國大學畢業(yè),在他們對于一高時代的回憶中,充滿著對于德語課程、德語老師、同學們德語能力的話題③。
關于郁達夫的外語能力,八高和帝大時代的朋友福田證實說,“(郁達夫)因為會外語,所以讀了各種各樣的外國東西”,“會英語和德語,且非常好”{4}。這種稱贊在郁達夫年輕時認識的朋友那里也得到證實。一高預科和八高時代的同窗錢潮曾回憶說,郁達夫“精通日語和德語,英語也不錯”,在八高時,“經(jīng)常去找德語老師談天,流利地用德語會話”{5}。日語和德語是在來日本后所學的,而英語,是在他的中學時代,隨后因覺得“英文一通,萬事就好辦了”⑥進入教會學校時所學,盡管學校生活最后以失敗而告終,但在故鄉(xiāng)自學時依然勤勉奮發(fā){7}。
對于《沉淪》出版時期的郁達夫,鄭伯奇回憶道:
達夫的外國文學知識也是相當淵博的。(中略)。他讀書的范圍非常廣泛,不專讀一個作家,也不專攻一國文學,凡是名著杰作,他大都閱讀。甚至初露頭角的作家,或者不大出名的作品,只要興趣投合,他也津津樂道。他的興趣所在似乎是浪漫氣息濃厚的、富有抒情味的、藝術性較高的作家。譬如帝俄時代幾位大師中,他似乎喜愛屠格涅夫和契訶夫。(中略)。他非常喜愛王爾德,也好讀道生、渴姆生等人的詩,而王爾德的藝術對他的影響較深。{8}
1924年,尚在北京大學讀書的馮至(1905—1993)與郁達夫交往甚密,他曾向郁達夫求取喜愛的外國文學書單,有王爾德《道連·格雷的畫像》,還有屠格涅夫的小說{1}。
關于郁達夫為何偏愛王爾德,筆者在其他文章中結合從明治末期到大正時代以佐藤春夫為代表的“王爾德熱”進行過考察{2}。本節(jié)將對屠格涅夫(1818—1883)進行簡單考察。郁達夫關于屠格涅夫寫有不少的文章,其中在介紹其前半生的文章《屠格涅夫的〈羅亭〉問世以前》的開頭處說道:
在許許多多古今大小的外國作家里,而我覺得最可愛,最熟悉,同他的作品交往得最久而不會生厭的,便是屠格涅夫。這在我也許是和人不同的一種特別的偏嗜,因為我的開始讀小說,開始想寫小說,受的完全是這一位相貌柔和,眼睛有點憂郁,繞腮胡長得滿滿的北國巨人的影響。③
盡管郁達夫說“是和人不同的一種特別的偏嗜”,但從屠格涅夫在日本明治末期到大正時代的流行來看,這種偏好也并不特別。郁達夫最早接觸屠格涅夫是在1914年進入一高預科時,在課間所讀的英譯本《初戀》和《春潮》。這是他對西洋文學接觸的開始,此后,開始逐漸閱讀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里、契訶夫等人的作品{4}。在1917年10月8日的日記中,郁達夫與回國從事開墾事業(yè)的朋友談話過程中,說到“覺兔兒葛納夫《新土》第一頁之引用語忽成金色”{5}。在回國后的1928年,郁達夫從德語翻譯了屠格涅夫一篇著名的演講《哈孟雷特和堂吉訶德》⑥。此外,也有翻譯其小說Rauchen的打算{7}。
從1910年代中期的翻譯開始,屠格涅夫在中國文壇開始成為一個有一定影響力的作家{8}。但是,郁達夫對屠格涅夫的接受始于他在日本留學時期,因此,對屠格涅夫在日本的接受情況的考察甚為必要。由于二葉亭四迷所翻譯的《獵人日記》中的一節(jié)《幽會》{9},以及《羅亭》{10}的譯本太有名氣,且對日本明治文壇,特別是自然主義作家?guī)砹司薮蟮挠绊懀虼?,在至今為止關于屠格涅夫在日本接受情況的考察,基本都以此為中心而展開。安田保雄雖然詳細考察了明治中期對屠格涅夫的接受情況,但也指出“明治四十年代才是日本屠格涅夫熱潮到達最高潮的時代”{11}。
直至明治末年,屠格涅夫的熱潮依然存在。雖然對某一個作家的影響力進行判斷顯得過于困難,但作為一個指標,可以嘗試通過對《文藝時評大系·大正篇》別卷的索引篇{12},考察1912年至1926年出版的文藝評論的情況,并以此來簡略考察作家的影響力。該書共收入外國人名549個,其中超過一大半的人僅僅被提及了1次到3次。被提及10次以上的人有52人,除去歷史名人、古代哲學家和藝術家,對其出現(xiàn)頻率進行順位羅列的話,出現(xiàn)過100次以上的有托爾斯泰(177次)、契訶夫(160次)、陀思妥耶夫斯基(160次)等3人;出現(xiàn)過50次以上的有斯特林堡(85次)、莫泊桑(77次)、易卜生(76次)、屠格涅夫(63次)等4人;出現(xiàn)過30次以上的還有高爾基、梅特林克、王爾德等12人。從這一統(tǒng)計看,屠格涅夫實際上在大正文壇中依然被評論家多次提及。同時,以上所涉及的作家名,在郁達夫的文學論中也常常出現(xiàn)。
屠格涅夫的英譯本和日譯本,正是支撐起日本從明治末年到大正時期的流行的關鍵所在。郁達夫最早所閱讀的英譯本究竟是誰翻譯的很難判斷,但在日本被廣泛接受的是Constance Garnett所翻譯的版本,在明治三十年代時,田山花袋和島崎藤村都很喜歡讀她的譯本。關于其譯本的流行程度,安田指出,“在明治末年到大正初期活躍的日本作家中,沒有受到Garnett女士的英譯本《屠格涅夫小說集》恩惠的作家?guī)缀醪淮嬖凇?,在這樣的流行程度下,他還特別論及郁達夫喜歡的有島武郎、志賀直哉等大正作家對屠格涅夫的接受{1}。
從明治末年到大正時期,屠格涅夫的日譯本也不斷問世。其中集大成者,是1918年至1922年間出版的,由英語、德語翻譯而來的十卷本《屠格涅夫全集》{2},其中郁達夫曾翻譯過的《哈孟雷特和堂吉訶德》一文也在這一時期被譯出③。在此之前的1907年前后,相馬御風(1883—1950)全力地向日本譯介屠格涅夫,他翻譯了《前夜》{4}《父與子》{5}《貴族之家》⑥《處女地》{7}等主要長篇小說,還介紹了《屠格涅夫、態(tài)度、人》{8}等自傳,在大正時期所寫的評論集中,也多次提到屠格涅夫。柳富子認為,在“以創(chuàng)立近代文體文目標而盡力將屠格涅夫介紹進我國”的二葉亭之后,御風是“以明治四十年代為中心,有力地將屠格涅夫在文壇推廣開來”{9}。如筆者在《奧斯卡·王爾德的受容——唯美主義與個人主義》一文中的考察,相馬御風在《自我生活與文學》{10}等作品中論及王爾德和屠格涅夫的同時,提倡個人主義,從郁達夫的文學論中可以看出相馬御風的文學論對他所產生的影響,對于屠格涅夫的閱讀,也被認為是受到了相馬御風的影響。郁達夫最早讀屠格涅夫的1914年,也是《自我生活與文學》和昇曙夢(1878—1958)所著《屠格涅夫》{11}的出版之年,也是屠格涅夫擺脫陀思妥耶夫斯基強大的影響話語,開始受到關注的時期{12}。郁達夫正是在屠格涅夫成為外國作家的代表之一的大正初期,開始接觸屠格涅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