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雪蓮
摘? 要:中國古代詩歌的研究大都從“言志”、“源情”的角度出發(fā),注重其抒情性的特點,往往忽略了詩歌的敘事性。在傳統(tǒng)敘事詩的語境下,詩歌敘事不僅有其自身的特點,也有一個發(fā)展的歷程。杜詩不僅僅是詩歌發(fā)展的“集大成者”,在詩歌史上處于巔峰地位,其敘事詩非常具有代表性,主要有三方面的敘事特征,而由此可看出杜甫的敘事藝術(shù)以及其在文學(xué)史上的價值與地位。
關(guān)鍵詞:敘事性;杜甫;淵源;藝術(shù)特色;價值
一、杜甫敘事詩的敘事藝術(shù)
杜甫早年舉進士不第,壯志難酬,此時段的詩歌多為寫景抒情贈答之作,也有些敘事類的作品,但重在寫宴飲場景或赴會情節(jié)。安史之亂前后,杜甫歷經(jīng)戰(zhàn)亂,生涯坎坷,創(chuàng)造了大量的“即事名篇”的新樂府詩,這些作品既繼承了漢樂府“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敘事精神,展現(xiàn)了當時百姓的生活狀況以及逃亡路上的所見所聞,又開創(chuàng)了中唐敘事詩創(chuàng)作的新局面。孟棨《本事詩》: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1]p17。這些敘事類型的詩以紀實的手法又經(jīng)過藝術(shù)加工,再現(xiàn)了當時底層人民的生活畫面,便了有“以詩記史”,“補史書之闕”之說,這也彰顯了杜甫敘事類詩歌的重要意義。
杜詩的敘事手法成熟,其結(jié)構(gòu)布局緊密,層次清晰,生動形象,有極強的畫面感,主要體現(xiàn)以下三方面的藝術(shù)特征:
(一)常見的倒敘手法
倒敘手法雖違背了敘事的次序性原則,但是這種扭曲時間的敘事不僅沒有妨礙敘事,而且還使得敘事更加生動,情節(jié)跳脫,以突出敘事效果。
杜詩中許多敘事詩都使用了倒裝敘事手法,這也是杜甫敘事詩的一大特色?!侗囆小分惺锥渭o事,凄愴的送別場景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送別場景引發(fā)了一系列問答,“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以問答為過渡,然后再道出征兵送別的緣由?!斑呁チ餮珊K?。武皇開邊意未已”,不僅僅是點出了征兵緣由,還將窮兵黷武的后果赤裸裸地表現(xiàn)出來:“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前村萬落生荊棘??v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边@些都是使用倒插敘手法的表現(xiàn),而這種手法的使用雖打斷了順序,但也使得敘事不平,充滿了變化色彩,形象地營造出恐怖悲慘的氛圍。
在《哀江頭》中詩歌先寫曲江蕭條之景,然后插入回憶,寫安史之亂之前的繁盛,最后嘆戰(zhàn)亂之悲。此詩先是敘述眼前之景,再追憶往事,終道愁腸,以現(xiàn)實→回憶→現(xiàn)實為時間線索,穿越古今,形成了古今的強烈對比,而這類倒敘手法的運用使得情感色彩更加強烈,將亡國之痛推向極致。由此可見,倒敘手法的使用不僅豐富了敘事的表現(xiàn)手段,還有利于渲染情感,易于感情色彩的自然流露。
(二)議論、抒情、寫景、敘事相雜糅
古典詩歌的敘事并不是純粹的敘事,通常會夾雜著其他的表現(xiàn)手法,這是古典詩歌的典型特征,也是不同于西方敘事之處。
《藏海詩話》云:前一句敘事,后一句說景[2]p16-17,這種寫法在杜詩中是大量存在的?!侗囆小啡纭耙畫拮幼呦嗨停瑝m埃不見咸陽橋”,前一句敘述送別場景,后一句寫塵土飛揚之景?!疤礻幱隄衤曕编薄保葘懱礻幹?,再虛寫哭聲之慘?!侗愄铡贰耙皶缣烨鍩o戰(zhàn)聲,四萬義軍同日死”,先寫天清寂靜無聲,后寫戰(zhàn)士慘敗,這些景事夾雜,以景物烘托事情,其情自然而然地溢于字里行間,這就是傳統(tǒng)的敘事手法,亦或是說受抒情文學(xué)影響的敘事文學(xué)。
敘事與抒情相交融,《對雪》“數(shù)州消息斷,愁坐正書空”,戰(zhàn)事消息中斷,內(nèi)心惆悵?!肚即濉贰班徣藵M墻頭,感嘆亦歔欷”,鄰人來訪,卻倍感悲傷?!蹲跃└胺钕瓤h詠懷五百字》“入門聞號咷,幼子餓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聽聞幼子餓死的消息,為父悲痛欲絕,歷經(jīng)坎坷,歸家看到家人生活的情況,悲傷之情油然而發(fā)。面對痛苦不堪的事情,情感自然流露,杜甫將情感真實地表達了出來,這也是杜詩能打動人的地方。情、事的自然融合,使得詩歌充滿真實色彩。
敘事中議論夾雜,《兵車行》“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由“急索租”引發(fā)議論“稅何出”?!妒鰬选贰疤闇I受拾遺,流離主恩厚”,因受官而論主君恩厚。這些都是因?qū)嵤露l(fā)了議論并提出己見,“以詩見史”,也展現(xiàn)了杜甫憂國憂民的情懷與時刻關(guān)注著時事以及“以天下人為己任”的擔當。
(三)史筆手法與文學(xué)手法相融
杜詩之所以被冠以“詩史”的稱號,多是因為其詩中所折射出的國事與杜甫所遭受的流離之難,這些也大都以敘事詩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
杜甫在敘事詩中慣用紀實的手法,譬如《秦州見敕目薛三璩授司議郎畢四矅除監(jiān)察與二子有故遠喜遷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韻》中提到:“帝力收三統(tǒng),天威總四溟。舊都俄望幸,清廟肅惟馨。……法駕初還日,群公若會星。宮臣仍點染,柱史正零丁”,杜甫是以紀實的手法敘述了肅宗收京,及二子遷官之事。將收京后的大致情況展現(xiàn)了出來,法駕初還,朝廷初復(fù),官署缺才,最后兩句還道明了薛授司議、畢除監(jiān)察之事,如史家之筆法,頗具寫實特點,也反映了當時的朝廷受創(chuàng)初復(fù)的狀況。這些紀實性的史筆手法出現(xiàn)在諸多詩篇中,如《喜聞官軍已臨賊境二十韻》首句“胡騎潛京縣,官軍擁賊壕”言明軍臨賊境,“帳殿羅玄冕,轅門照白袍。秦山當警蹕,漢苑入旌旄。路失羊腸險,云橫雉尾高”則言鑾輿漸逼長安,“元帥歸龍種,司空握豹韜。前軍蘇武節(jié),左將呂虔刀”言廣平王、郭子儀、李嗣業(yè)等帥將協(xié)力征討安史反賊。杜甫將現(xiàn)實社會與生活的題材寫進詩歌里,彰顯了其憂國憂民寫實的精神。
杜詩不只是單單地寫實,更多的是將史筆手法與文學(xué)手法相融合,為其最后的抒情述志作鋪墊。如《秦州三十韻》一詩中,雖記述了收京、拜官以及索居之事,然而全詩并不是像史書一樣只“紀言紀事”,其詩的最終目的便在詩的結(jié)尾:“隴俗輕鸚鵡,原情類鶺鴒。秋風(fēng)動關(guān)塞,高臥想儀形”,這是杜甫在感嘆遭亂遠游、不為世重,并且抒發(fā)了對友人的思念之情。之前的敘事也成為了“表情達意”的前期鋪墊,這同時反映杜甫繼承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樂府敘事傳統(tǒng),正如《文心雕龍》中所說:“人秉七情,應(yīng)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3]p65,感事物而動,“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4]p65。在許多敘事詩中,杜甫都以抒情述志作結(jié),因此所謂的“寫實”,更多地是為了表達情感而服務(wù)。
杜甫的敘事詩常用借代的文學(xué)手法,而這一手法的使用,更將其紀實與史實區(qū)別開來。譬如《沙苑行》中“巨魚”指代安祿山,《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衛(wèi)霍”指代楊國忠,“神仙玉質(zhì)”指代貴妃諸姨?!斗钔o事湯東靈湫作》以“化作長黃虬”指代安祿山將反……這些借代的手法將人物神魔化、事件模糊化,富有傳奇性和生動色彩,更有文學(xué)性。
二、杜甫敘事詩的價值與地位
杜詩具有一定的史學(xué)批判價值,揭露當時社會的動蕩混亂,民不聊生,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如《沙苑行》一詩,杜甫作此詩便是諷刺安祿山任牧馬總事一事,“泉出巨魚長比人,丹砂作尾黃金鱗。豈知異物同精氣,雖未成龍亦有神”,以“巨魚”比安祿山,其將反之心昭然若揭,具有美刺褒貶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
其中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詩歌最為典型的就是杜甫的“三吏”、“三別”,生動反映了戰(zhàn)亂下的百姓生活狀況。“三吏”、“三別”作于戰(zhàn)亂之時,安史之亂導(dǎo)致都城淪陷,后雖收復(fù)洛陽與長安,但是安慶緒與史思明仍在鄴城一帶作亂,此時的百姓仍生活在水生火熱之中?!缎掳怖簟窋⑹隽苏鞅托兄樾危嚎托行掳驳?,喧呼聞點兵?!蛞瓜拢芜x中男行。征兵年齡限制降低了,這也意味著戰(zhàn)爭的殘酷以及尋常百姓家的勞動力在不斷減少。《杜臆》:就中男內(nèi),看他或瘦或肥,有母無母,及同行送行之人,一齊俱哭,而以哭聲二字括之,何等筆力。下不言朝廷而言天地,諱之也。[5]p634杜甫將送別場景渲染的如此悲傷不舍,筆力不凡,再現(xiàn)了當時百姓遭戰(zhàn)亂、被征兵的無奈與凄愴。
《潼關(guān)吏》言嚴守潼關(guān),以哥舒翰潼關(guān)之敗為戒?!妒纠簟窋⑹隽苏饕垓?qū)迫之苦、戍卒家人之苦以及老婦被迫入伍的無奈之情。家中三男戍,二男已死,孫子尚在襁褓,還要受征役之苦,民不聊生,家國不寧。而“三別”則是因戰(zhàn)亂、征役而分別敘述了妻子、垂老之人與無家可歸之人的孤苦與凄愴?!凹拍鞂毢?,園廬但蒿藜。我里百余家,世亂各東西”,《無家別》這幾句展現(xiàn)了戰(zhàn)亂后百姓的生活概況。由此看來,這些詩歌感人肺腑的力量正是來自于對那個時代的底層人民生活的縮影的描繪以及詩人細膩的心思。
雖然詩中的敘事不能徑直視為史實,但這些敘事詩都是從現(xiàn)實出發(fā),對了解當時的政治與民生頗有用處,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杜詩還具有一定的文化價值。杜甫關(guān)注底層人民的生活,心系國家人民,從三吏、三別等敘事類詩歌中可以看出來,這也顯現(xiàn)了杜甫憂國憂民的情懷及對萬事萬物都有著人文主義精神的關(guān)懷,富有文化意義,如《北征》中提醒國君借兵回紇之患;安史之亂前對國事的擔憂,如《麗人行》中對楊國忠等人荒淫無度行徑的諷刺;還有詩中隱含的安祿山欲反之心,《九日寄岑參》“大明韜日月,野曠號禽獸”。人文主義精神則主要體現(xiàn)在他對人事的關(guān)切:對友人國事、黎民百姓的關(guān)心,如“三吏”、“三別”,《北征》等。杜甫的這種憂國憂民精神還傳承了下來,影響著后世。
杜詩最偉大之處在于其詩歌所展現(xiàn)的博大情懷,能引起世人的共鳴。浦安迪在《中國敘事學(xué)》中說到:“敘事就是作者通過講故事的方式把人生經(jīng)驗的本質(zhì)和意義傳示給他人”[6]p5-6,而杜甫的敘事詩也是如此,其敘事類詩歌中折射了人類最普遍的情感——生離死別。戰(zhàn)亂年代,民不聊生,家破人亡的情形普遍存在,這是整個國家人民的悲哀。杜甫并沒有以旁觀者的立場來敘述,這不僅僅是因為他也卷入其中,最根本的還是他身為儒者的憂國憂民精神,他的詩不再僅僅是寫個人的情懷,還展現(xiàn)了人民的疾苦與國家的動蕩不安,國事艱危,仕途坎坷,還有其他人生苦困,更是令人歔欷不平?!睹┪轂榍镲L(fēng)所破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F(xiàn)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杜甫不是僅僅表現(xiàn)自己的孤苦,而是通過描寫自己的痛苦來展現(xiàn)“天下寒士”的困難,來表現(xiàn)社會以及時代的苦難。杜甫這種熾熱的憂國憂民情懷,甚是博大寬廣,千百年來一直激勵著讀者的心。就是杜甫這種類型的詩歌,最能深入人心,引起共鳴,因此其憂國憂民的情懷深深影響了后世。這種文化精神在后世文人的作品中得以傳承發(fā)展,可視杜甫為此文化精神的推動者。
杜詩的偉大之處不僅在于其文學(xué)藝術(shù)手法的表現(xiàn),還有其富有內(nèi)涵的史學(xué)價值和文化價值,而這些價值主要存在于杜甫的敘事詩中。因此杜甫的敘事詩在文學(xué)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對杜詩的闡釋自然不能繞開敘事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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