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丹 [廣東技術師范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廣州 510665]
邵麗創(chuàng)作的小說散文詩歌數(shù)百萬字,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作家》等全國大型刊物,作品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選摘,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天臺上的父親》是她的短篇小說,原文刊登于《收獲》2019 年第3 期,并獲得第10 屆茅臺杯《小說選刊》文學獎。
小說以“我”和妹妹懷念逝去的父親為源頭牽起敘述的主線,通過“我”與哥哥、妹妹和母親之間的交談以及對父親生前經(jīng)歷的回憶,尋找并揭開父親自殺的原因。在追溯與父親有關的回憶時,“我們”與父親復雜的情感漸漸從濃霧中清晰顯現(xiàn),細膩的筆觸吐露著“我們”與父親之間的糾葛與羈絆,引導著讀者觀察與思考親子間的關系。
語言簡單樸實,情緒豐富飽滿。在邵麗的創(chuàng)作談《父親的歷史》中提到了小說《天臺上的父親》中的父親角色并不是指代自己現(xiàn)實生活中的父親,但她一直都在試圖尋找各種角度思考她與父親的關系,也想更具主動性地重新認識父親。她將自己豐富細膩的情感體驗融入文學創(chuàng)作,筆下的人物故事也成了重新認識父親的一個契機。正如邵麗所說“恰如其分地處理父女或者父子關系,是一個非常大的難題”,小說以第一人稱“我”作為敘述視角,將父女、父子關系中的難題化為文字語言,書寫著對父親的解讀。小說中的父親在縣委武裝部工作,在“我”八歲時父親因為言論問題被下放到偏遠的部隊外營地,母親跟隨著父親,“我們”三個兄妹寄養(yǎng)在鄉(xiāng)下的外公外婆家。童年時期充斥著對父親的擔憂和失去父親的恐懼,長大后與父親關系日漸冷淡。父親退休后因患抑郁癥想自殺,一家人又重新聚集起來,兄妹三人輪流看守父親。在父親跳樓自殺后,“我們”與母親的交談中又將往事重新揭開。小說并沒有離奇驚異的情節(jié),只是以回憶的形式展開家人之間的平凡點滴。語言簡單樸實,比喻的手法使抽象的情緒具象化,精準地勾勒出了人物之間復雜的情感。
小說的情感始終圍繞著父親發(fā)生轉變,經(jīng)歷著“無父”“審父”“弒父”等不同時期的情緒式書寫。敘事方式由表及里,情緒式書寫由淺及深,層層挖掘,最終通向內(nèi)心的隱蔽之處。
南帆在《沖突的文學》中描述過“無父”:“無父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兒子得到了空前的自由與自主。用父親名義傳達的一切指令與戒律都取消了,兒子可以隨心所欲,尊重生命所涌現(xiàn)的每一個愿望?!毙≌f中“我”得知父親跳樓后感覺好像被撞擊了一下,腦子一片空白,就像剛跑完馬拉松,既松懈又虛脫。長時間看守父親就像進行著一場持續(xù)的馬拉松比賽,父親的自殺意味著解除了這場緊張的對抗。比喻的形式將兩個場景下的同感觸連通,清晰地描摹出“無父”后解脫與松弛的心情。除了松展緊繃的心弦,“無父”后“我”的情緒也逐漸平和,“父親不在后,我的情緒在慢慢平復,已經(jīng)不再那么焦躁、暴戾和善變”。作者并沒有將“無父”后的處境設置成悲涼無助,父親的“缺失”反而成了子女自由解脫的象征。
小說以“審父”的口吻追尋父親自殺的原因,以旁觀者的視角重述著過去的故事,審視著父權的一生。父親謹慎小心,幾乎每天的工作、生活甚至是思想都記錄在筆記本上。作為一家之尊,父親擁有絕對的權力,他指定哥哥的婚姻,讓逝去戰(zhàn)友的女兒做他的兒媳婦。母親總是放低身段成全父親,對父親唯命是從。追溯兒時與父親有關的回憶時,在那段被父親遺忘的歲月里留下的是疼痛、寂寞和恐懼,是一片碎玻璃般扎痛的感覺。作者以審視的姿態(tài)評判著父親,對父愛的渴望融進傷痛的語言之中。
難以言喻的“弒父情結”在西方遠古神話中就有出現(xiàn)。“弒父的行為在本質(zhì)上就是一種力求擺脫父權文化統(tǒng)治的渴望”。對于“我”而言,父親扮演了壓抑者的角色,逼仄的環(huán)境讓“我”想要逃跑。對于哥哥而言,父親擁有掌控權,對哥哥婚姻的干涉正體現(xiàn)了他的權威性。哥哥對婚姻的不滿驗證了其反叛的情緒,“有一次跟你嫂子生氣,我就想趕在父親之前自殺!那個時候我恨死父親了,我就想,你怎么還不死啊!”彼此間的不理解、子女對父權的反抗,都成了橫亙在中間的一堵墻,無形中激化了“弒父情結”。而“反抗父親、超越先驅(qū)就經(jīng)常成了子輩表白自我、掌握話語權力的第一個步驟”。
“我”和哥哥對父親有著復雜的感情,愛與恨裹挾著親情。
“我”想逃離父親,但最終還是回歸于父親。童年時期“我們”是有父親的孩子,這一點在當時、當?shù)胤浅V匾?,但父親卻一次都沒有來看過“我們”,在那段被父親遺忘的童年歲月里“我們”都學會了沉默。多年后“我們”從未問起過那段歷史,因為害怕被父親淡淡地打發(fā),受到第二次的傷害。“我”想回避的不僅是童年的那段歷史,更是那時冷漠疏遠的父親。父親患抑郁癥后“我”守了父親一年多時間,自己也幾乎抑郁了?!拔摇睆母改杆诘某鞘邪徇w到妹妹生活的城市,只是為了逃脫逼仄的環(huán)境?!拔冶仨毺与x某些東西,達到某種新的平衡,可以讓我自由自在地呼吸、歡笑或靜思,這才能讓我們所有人都輕松,包括我周圍的朋友,包括我的家人”?!拔摇碧与x父親,選擇沉浸在忙綠的工作中,內(nèi)心渴求的是久違的自由。而當“我”得知父親跳樓自殺后,“我才感受到我與父親的各種聯(lián)系,不是因為他的死而中斷了,而是相反,像突然通了電似的,那些生動的場景、雜沓的細節(jié),紛紛擾擾地來到我的面前”。父親的去世讓“我”意識到無論是逃離或是死亡都不會切斷曾經(jīng)與他的所有聯(lián)系,總有一天需要重新面對過去留下的傷痕。“我們空曠、寂寞,曾經(jīng)被濃烈的遺棄感傷害的心靈,已經(jīng)被許多新的事物填滿了。生活就是這樣,從心靈到房子,都會逐一被各種各樣的物事填滿,直到有一天,需要重新清理為止”。“我”越是想擺脫父親,反而越是會強化與父親的聯(lián)系。
哥哥想反抗父親,最終也還是變?yōu)橐缿俑赣H。父權在人類歷史發(fā)展進程中一直不斷地被學者們研究,加拿大學者巴拉·阿內(nèi)爾說過:“社會的‘秩序、權威和人類的理性法則’符號帶來的是父權制觀念。”中國學者徐揚杰在《中國家族制度史》中也指出,父權就是“父親在家庭、家族中的絕對統(tǒng)治權”。總結來說,“父權是社會生產(chǎn)力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產(chǎn)物,是男性地位高于女性地位的一種表現(xiàn),是‘父親’角色的凸顯,‘父親’登上了家庭金字塔的最高層,享有掌控權,具有家庭權威性”。小說中哥哥的婚姻是父親指定的,但他的婚姻并不如意,“從結婚第一天起,倆人就吵架。據(jù)說結婚當天晚上,倆人鬧得把結婚證都撕了”。婚姻的不自主和不幸福,使得哥哥對父親有過恨意。父親對哥哥婚姻選擇的干涉體現(xiàn)了父權的行使,而哥哥的仇恨與痛苦也正反映了他對這種父權操控下的不滿和對父權的反抗。但恨的背后往往體現(xiàn)了深層的愛。父親的死讓哥哥失聲痛哭,愧疚自責。父親去世后,哥哥對父親充滿懷念與依戀。哥哥每次都坐在父親的房間里半天不出來,總是望著和父親的一張合照出神,又專門去重新洗印放大合影的照片,放在父親生前使用的書桌上。親情間的復雜形態(tài)能讓一對反義詞組合在一起,反抗的是父權,依戀的是父愛。
在關系中難逃權力高下之爭的問題,在小說中從兒時到成年,“我”和哥哥與父親之間的權力關系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我們從劣勢變?yōu)榱酥鲗д?。一開始在父親的權威之下,“我們”選擇逃離與反抗,選擇對父權的抵抗。而當“我們”成為爭斗的勝利者時,尋找與懷念父親又成了心中的執(zhí)念。疏離的背后是對親近的渴望,疏離與親近、父權與父愛,共生共存。作者借助矛盾沖突的父子關系形態(tài)展現(xiàn)了父權與父愛之間的微妙關系。
親子關系是人類關系中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一環(huán),它是“以血緣和共同生活為基礎的父母與子女之間相互作用所構成的,親子雙維行為體系的自然關系和社會關系的統(tǒng)一體”?!坝H子關系是親代和子代之間相互作用和影響的體現(xiàn),雙方互為主客體”。它是雙向度的體系,但我國經(jīng)歷了長期的封建社會時期,儒家文化中的“三綱五?!背蔀榉饨〞r代的道德準則,人們恪守“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父權成為親子關系的中心,“父慈子孝”的親子倫理關系成為傳統(tǒng)家庭倫理關系的軸心。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國家政策的調(diào)整、家庭結構的變化,親子關系也呈現(xiàn)出一種動態(tài)的變化過程。不少文學作品也通過多樣性的父子形象展現(xiàn)了親子關系的復雜性以及彼此的相互作用與影響。有相互對抗型的父子關系,比如:曹禺《雷雨》中偽善的資本家長周樸園與受新思想影響的少年周沖和受壓迫的工人魯大海之間的抗爭;巴金《家》中作為子輩的新生力量覺慧與作為父輩的封建舊勢高老太爺?shù)热说亩窢帲霍斞浮秱拧分凶泳秊闋幦』橐鰬賽圩杂呻x家出走,斷絕與父輩的關系。他們在父權的壓制下追尋自由,說出了自己的心聲。也有相互溫暖型的父子關系,如《邊城》筆下翠翠與爺爺之間相互陪伴的關系;《背影》中傳統(tǒng)溫暖的“父慈子孝”的父子關系;余華《第七天》中生死相依的父子關系。他們在命運挑戰(zhàn)的面前相互給予、彼此溫暖與愛。父子關系不止這兩種,還有更豐富多元的類型,但無論是何種類型的父子關系都不可能是單方作用,而是雙方互動下的結果。
父子間的傷害也是雙向的。小說中一家人為了防止患抑郁癥的父親自殺,全家輪流看守和監(jiān)督父親。不管是出于親情還是出于血緣關系這層紐帶,家人不惜代價地保護父親的生命是值得肯定的行為。如邵麗在創(chuàng)作談中說的:“為了防止父親自殺而監(jiān)督他的行為,具有極大的正當性?!钡谂惆楦赣H的過程中,“我”的情緒早已失控了,自己關在屋里不出門,不吃不喝,有時低落沮喪,有時又暴躁欲狂。父親也一樣關在自己的房間里,窗戶被防盜窗護得嚴實,房間里一切可以傷害身體的東西都被清理干凈。彼此之間相互防備,本以愛為出發(fā)點,最后卻變成了恨,父親與“我們”變成了敵對的關系。傳統(tǒng)文化下的父權社會,父子之間存在一種服從和敬畏的關系,而家庭關系中需要的是理解和寬容?!拔覀儭币詯鄣拿x困住父親,守住了父親的軀殼,卻走不進父親自心。如邵麗說的:“很多時候?qū)τH情造成傷害的,往往就是所謂的愛,而不是理解。他們從來沒有想著要走進父親的內(nèi)心世界,試圖去理解他?!币环矫娓赣H的痛苦無人理解,“我們”一味地阻撓父親自殺,加劇了彼此間的沖突,給父親帶來了無形的傷害;另一方面長期對父親的嚴防死守,也讓“我們”每個人身心俱憊,感到緊迫與壓抑。感情上的力也同物體上的力一樣,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們”對父親的作用力與父親帶給“我們”的反作用力方向相反,但大小相同,缺乏溝通與理解使得雙方都受到了同樣的傷害。天臺上的父親離“我們”遙遠,“我們”要做的是將父親拉近與“我們”的距離,用愛與理解消解過去的隔閡與傷痛,唯有愛與寬容才是治愈的解藥。
每個時代每個家庭的親子關系都有各自的特點,影響親子關系的因素也各不相同,但作家通過藝術的提煉把生活中每種真實的關系寫入作品,給予了讀者更多思考的可能性。本文通過分析作者書寫父子關系的方式,嘗試去探尋更為細微的父子情感以及背后的價值理念,尋找父子間的相處之道。健康穩(wěn)定的親子關系是我們幸福的來源之一,如何更好地構建和諧的親子關系是我們個人、家庭乃至社會都需要為之不斷探索和研究的課題。
①??邵麗:《天臺上的父親:父親的歷史》,《收獲》2019年第3期。
②南帆:《沖突的文學:問與答》,《當代作家評論》1994年第4期。
③⑦⑧⑨⑩?邵麗:《天臺上的父親》,《收獲》2019年第3期。
④⑤⑥張艷玲:《新時期小說的尋父主題》,《陜西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年》。
?王寧:《從母權制社會到父權制社會的文化現(xiàn)象分析》,《鄭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年》。
?李靜:《中國小說中的父親形象——基于父權與父愛的考察》,《濟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
?劉曉梅、李康:《親子關系研究淺識》,《貴州師范大學學報》1996年第3期。
?李慶南:《當代中國親子關系研究》,《河北經(jīng)貿(mào)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