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楊澄宇
關漢卿的《竇娥冤》不以跌宕的情節(jié)取勝,也不因復雜的人物塑造著稱,而是以對人性的體貼揣摩而獲譽,讀其文,觀其劇,一股淋漓盡致的悲情撲面而來,不能不令人掩面?!把獮R白練、六月飛雪、大旱三年”的誓愿實在太有畫面感,有大力量。過目難忘之余,又頗有細微可體察處,我們一一來說。
“大旱三年”,是最激烈的愿望,甚至有詛咒的意味。其態(tài)度之決絕、意志之堅定,并以咒怨的形式抒發(fā),在正統(tǒng)中國文化中不多見。詛咒,是一種“巫”的傳統(tǒng),不為“禮樂”傳統(tǒng)所容,至少表面上兩者是劃清界限的。然而,詛咒從來沒有從我們的生活離場,它基本上以惡毒的一面示人,故而不能見。在竇娥這里,則公開將這種“惡毒”曝之于生命的最后,憤懣可見達到了頂點,是不得不發(fā)出的吶喊,是一種公開的反抗。這種反抗力量之大,傷及無辜之處,也是令人無暇追問、不可思議之處。監(jiān)斬官聽聞反應激烈:“打嘴!那有這等說話!”竇娥回曰:“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憐,不知皇天也肯從人愿。做什么三年不見甘霖降?也只為東海曾經孝婦冤。如今輪到你山陽縣。這都是官吏每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p>
這句話有這么幾層意思:其一,皇天后土可以從人愿;但這是有前提的?!稌ひ劣枴罚骸拔┥系鄄怀?,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天命無常,但人力亦有可為,故有感天動地之處。在對上天的信仰上,竇娥曾產生過樸素的懷疑。在這一折的開頭她就迸發(fā)出內心質疑:“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何以竇娥從對上天的埋怨,在生命最后一刻,得以轉化為對上蒼的堅信?是因為其人心智純粹而堅定,內心深處一直堅守清白。竇娥的悲劇,恰在于她沒有做錯任何事情而遭殃,這是純粹的悲劇。她從未動搖心志,承認誣陷的罪名則是為了婆婆免于酷刑。她不得不最后選擇相信上天,她必須為自己的純粹找到最后的憑仗。老天能夠證明其清白,但前提在于老天要開眼,她要“被看見”。其二,這是有例可循的。這或許也是竇娥最終堅信上天的原因,既然老天曾為東海孝婦之冤而大旱三年,那么當然竇娥也可以。這也解釋了為何老天會為冤情而降下大災殃卻對俗世間的苦難視而不見。因為按照傳統(tǒng)的災異說,天災是一種警示,也是一種證明,即執(zhí)政出了問題,尤其是當權者道德敗壞、行為失當,上蒼并不直接負責救助百姓。所以,如果竇娥堅信自己蒙受了可比東海孝婦的冤屈,她就有理由相信上天能聽見她的呼號。但這呼號要足夠悲凄,要充滿道德力量,比如孝女之冤,才能顯示執(zhí)政者的大罪過,讓老天動容,并在人世間反推出自己的無辜。
無辜是通過三個意象一步步遞進的,一個比一個難以實現(xiàn)又順理成章。我們來看“六月飛雪”,這個意象幾乎已經嵌入我們的文化記憶,成為冤屈母題的第一印象。何以如此?因為這一意象竟充滿了殘忍的美感。從審美的角度,這一幕是美的,并且依舊有例可循,如鄒衍之冤?!耙磺辉箽鈬娙缁稹倍ㄒ械谩傲霰L似綿”,是從極熱到極冷的轉變。血脈本應平和,因冤屈推向極致;天氣本應酷暑,推向反面則是落雪。由此,天地感受到的不僅是竇娥的冤屈,而且是一股“反動”之力。推波助瀾者,非大能力不可為。然而,這一審美意象并沒有超出生活的心理常識,我們常常遇到“老天都為我落淚”這樣的陳詞,“雨過天晴”是自然景,亦可當心境??梢姟疤烊烁袘笔乔猩砬铱赡娴?,至少是可以被想象的。這一幕既是美的,也是活生生的生活之境。它能“免著我尸骸現(xiàn)”,并可代替“素車白馬”。老天第一次顯示其溫情的一面,掩蓋了竇娥極懼的“身首不完全”,卻是以極冷酷的方式。同樣,老天也是第一次解決了竇娥的后顧之憂,即無人收尸的惶恐,無以血食的憂懼。曾經竇娥所求祭奠之物不過是“殘羹冷炙”。另外,意象是疊加的,在文本上否定一個意象,但其留下的殘影已為底色。否定其實是另一重的肯定?!八剀嚢遵R”“古陌荒阡”已經和“六月飛雪”共構了凄清的奇觀。
竇娥臨刑前,勸慰婆婆不要“啼啼哭哭,煩煩惱惱,怨氣沖天”,都因為自己“沒時沒運,不明不暗”,固然說明了她心地良善,不忍婆婆傷心,但也未必不是一種對自己勸慰的嘗試?!八懔?,自認倒霉”、“時運不濟,又能如何”是生活中常見的放下。但竇娥偏偏沒有止于此,可見其異于常人、異于常情之處。其之異常,恰在于其純粹。是純然之冤、純然之情、純然之人,此純然必然是俗世的反面,亦有凈化之意在。所以有“三年亢旱”“六月飛雪”的洗滌罪孽。然而,它們得以實現(xiàn)的前提是“血濺白練”。
我們不能否認這一意象的審美性,一如萇弘化碧、望帝啼鵑。在虛構的文本中,審美性反而遞加了真實性,而在真實的境遇里,審美讓純然之物保有最后的尊嚴與可能。“血濺白練”相對另外兩個意象,是更容易實現(xiàn)的。因為它來自自身,似乎還有自身之血氣可以仰仗。從“一腔碧血”到“湛湛青天”,我們看到了澄澈的可能。這一澄澈非是自然所致,而是文化積淀,因“萇弘化碧”,血色才能呈現(xiàn)天空與大地的顏色,老天爺也才能暫時有血有肉,“天若有情天亦老”。這一澄澈,也必是融于自然,人文才能存之于世,彰顯天理。
竇娥所求的天理,是氣血所逆轉到極致可以觸碰到的。普通人看似可以控制自身,卻在生活、命運里面隨波逐流,其實,我們連心跳和呼吸都難以把握。試圖控制氣血的人,非大能力者不可為,他們走向神秘之境,極易“走火入魔”。竇娥通過自我“獻祭”,得以在“絕地天通”的生活處境中劈開一絲縫隙,向老天傳遞了信息,與之相勾連。這行為,是巫術的,是政治學的,是美學的,是文化的,種種為一。鮮血淋漓處,超越俗世,奇情涌現(xiàn)。
在竇娥這里,逆氣血的結果是老天開眼的證明。它以反常識、反自然規(guī)律的形式獲得了冤屈伸張的合法性。老天的回應正所謂老子所言之“反者道之動”,真正的天理、純粹的情緒都是“反動”之物。
明明什么都沒有做錯,何至于此?如果俗世諸物、諸事、諸位大人都走向了自己的對立面,而又心不甘、意難平,該怎么辦?竇娥的悲劇植根現(xiàn)實的土壤,每時每刻都可能發(fā)生于每個心靈深處。其可貴又難以讓人忘懷處在于,她沒有任由黑暗吞沒,而是用最原始的方式吶喊、呼號。這未嘗不是一種質問,卑微如我者,也獲得了最終對話的機會,老天你又將如何作答?
老天的回答是應和,是安撫,是順便。以鮮血直上昭告其冤,以飛雪六月覆蓋其身,以三年大旱慰問其情。它是反自然的,是冷酷的,是更本質的,但又是熨貼人心的。所以在更漫長的時間中,在重重歷史的層積巖上,這是符合常識的。它和我們彼此妥協(xié),在此地,在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