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瑜
之一:深情簡史
從路遙故居出來,山便多了。地名也多了崎嶇。不是峁,便是嶺。中巴車連續(xù)拐彎,驚蟬一片急鳴。山的綠,水的綠,全都執(zhí)著在窗外。只用了二十年,延安的風(fēng)便柔軟了。過去的風(fēng)吹到的是滿天的黃沙,現(xiàn)在的風(fēng)吹到的是樹葉與樹葉的私語。
路修得好,車便輕快。陜北的山路彎道多,盤旋,急轉(zhuǎn),偶爾會有抒情的直行,然而不久便鉆入轉(zhuǎn)彎的謎語里。車上的人大都將頭靠緊了座椅,閉上了眼睛。
在一個窯洞保留較為完整的村莊稍作停留,我們轉(zhuǎn)身便又上了車,車子開往了乾坤灣。這里果然容易迷路,乾坤灣,便是黃河在這里迷路了。不然,好端端的,它為什么拐了這樣急促的一個彎呢。
乾坤灣是黃河奇觀,在高處看,那條水帶里流的不止是一首唐詩,還有無數(shù)聲陜北的民歌。那些歌謠深情,孤獨,足以將黃河的內(nèi)心擾亂。
山路不止是帶給我們暈眩感,還有審美的錯縱感。從山腳下,盤著山向上走的過程,我分明聽見了一聲信天游。
“對壩壩那個圪梁梁上那是一個誰,那就是(那個)要命的二啦妹妹……”
陜北多溝,沒有到過陜北的人,如果正好看過電視劇《血色浪漫》,便知那些地貌的孤獨感?!耙娒婷嫒菀祝捲掚y”。陜北的溝壑將相近的村莊隔開,如果想要見面,可以隔著溝招手。但若想要拉家常就難了。因為必須吼著說話,那邊才聽得見。
這大概是信天游產(chǎn)生的原因吧。
現(xiàn)在,我們一群人,在陜北的綠水青山中行走,有一場秋雨正淅瀝。一路上,我總感覺,車上“短”一首信天游。短,是當(dāng)?shù)氐恼f法。不論是人沒有到齊,還是其他物品忘記帶上,當(dāng)?shù)厝丝偸沁@樣說,短了一個“仍”(人讀作仍)。
在過去,陜北的山是黃土高坡。沒有樹,雨水也少。風(fēng)吹起黃沙,將人封鎖在春天里,封閉在一個狹窄的村莊里。那么,人便活得守舊。越是生活艱苦,人越深情。因為人與人之間交流的困難,所以,他們會用歌唱來排解憂愁。向一條溝訴說,向月亮訴說,向一陣風(fēng)訴說。如果正好被溝那頭的姑娘聽到了,那邊的姑娘也會對歌,唱她的心事。那么,這樣的歌唱如同一次談心。
從延川乾坤灣鎮(zhèn)至吳起縣的南溝村,均有山路。每一道彎,都像是一場離別。
乾坤灣的河水流了多少年,陜北的歌聲便唱了多少年。如今,綠草青青,人們的生活節(jié)奏變快,物質(zhì)豐富。仿佛寂寞少了。放羊的人去種蘋果了,在溝兩岸對歌的男女,早騎著摩托車見面了。修好的柏油馬路讓“拉話話”容易了。
可以說,發(fā)展殺死了這里的人的孤獨感,歌唱便少了。
歌唱少了,孤獨便少了,孤獨少了,深情便少了。
什么變得多了呢?多了蘋果的甜,和樹葉的綠,多了鳥叫聲的清脆,以及風(fēng)的柔軟。
還有呢,這里的人,普遍多了一些自信。山里的人,以前只是山里的人,只是。而現(xiàn)在,變成了出過遠(yuǎn)門的山里人。他們外出打工過,參觀過,旅行過。他們長了見識,擴(kuò)了視野。他們變成了自己的兩倍。當(dāng)他們與世界同步,他們便成為和北京同一視角的陜北人。他們開始做電商,利用網(wǎng)絡(luò)銷售當(dāng)?shù)氐霓r(nóng)產(chǎn)品。
在吳起,長官廟鎮(zhèn)的一個叫齊橋的村莊里,我們一群人都加了張新的微信。他是一個九零后。主要銷售本村種植的瓜果蔬菜。他在淘寶網(wǎng)上有店鋪,主要銷售本地產(chǎn)的板栗味道的南瓜。我們都吃了,那南瓜的味道極好,像板栗,面,甜,可口??傊阅瞎系臅r候,像是有一首輕音樂在味覺里播放,甜美,溫潤。食物的美好總會讓人忘記地域。事實上,我們所有人在一個陜北的偏遠(yuǎn)的村莊。然而,吃南瓜的時候,我們感覺到,我們就坐在城市的一個茶室里。
陜北的綠,讓信天游里的一些詞語缺少了參照。那些苦吟的孤獨,那些饑餓的歲月,對應(yīng)的是深沉的溝壑,是黃沙遍地的枯萎,是無人可以傾訴的夜晚。如今,這些緩慢的悲傷都被一山的綠覆蓋,淹沒。是的,在中國當(dāng)下,來自信天游里的孤獨無處棲身,在蘋果園里悲傷,是不合適的,在鳥叫聲中悲傷也是不合時宜的。而同樣,在一個村莊豐收的歡喜里,我們也遇不到民歌里的饑餓感。
還好,延安有乾坤灣的河水,那河水雙手接過青海的寒冷,又帶著陜北的體溫,直接流向河南、山東。黃河水里的黃是泥沙,也是歷史。是色彩,也是歌謠。
青山綠水改變了陜北的氣候,近幾年來,隨著植被的增加,空氣濕度增高,雨水也多了起來。而雨水存量增加,那么河流里的水也多了起來。河流里的水多了,聲音過于響亮,那么,唱山歌的人便少了。
是啊,有誰唱得過一條河呢。
唱不過,怎么辦?陜北的人一轉(zhuǎn)身全都去種蘋果了,他們用黃河水澆地,用八月的雨水澆地,用信天游里歡快的旋律澆地。他們被訂單包圍,被火車催促,被復(fù)雜而豐富的現(xiàn)代社會誘惑。
陜北人一頭扎進(jìn)了這個熱烈的時代里,它們過去的悲傷都唱出來,唱給一道溝聽,一顆星星聽,一個女人聽。而現(xiàn)在,他們唱給山路聽,唱給游客聽。
終于,我們這一些人,到了安塞的民間文藝博物館,始聽到了陜北的民歌。男的唱《淚蛋蛋拋在沙蒿蒿林》,女的唱《趕牲靈》。
男的歌聲悲涼,一下子將我們帶到了黃土高原上。原來,這歌聲是有形狀的。陜北的歌謠都摻著沙粒,不小心便會被歌詞中的某一句打動。
陜北的悲傷被養(yǎng)在了博物館里,它們成為藝術(shù)的一種,供我們這些遠(yuǎn)道而來的人傾聽,捕捉,琢磨,甚至反復(fù)打探和驗證。
而那種因為生活的困苦自然生出的高遠(yuǎn)的疼痛感,在博物館歌手的聲音里消失了。還好,歌詞可以幫助我們還原那些舊年月里的癡情和困窘。
我喜歡龔琳娜的唱詞——“滿天的花喲滿天的云,細(xì)籮籮淘沙半籮籮金,妹繡荷包一針針,針針都是想那心上人。哥呀,我前半晌繡后半晌繡,繡一對鴛鴦常相守,沙濠濠水呀留不住,哥走天涯拉上妹的手?!?/p>
我喜歡王二妮的唱詞——“對面山的那個圪梁梁上那是一個的誰,那就是的那個要命的二來妹妹。東山上的那個點燈呀西山上的那個明,一馬馬的那個平川呀瞭不見個人。妹妹站在那個圪梁梁上,哥哥他站在那個溝,想起我的那個親親呀淚滿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