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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落果園

2020-08-11 07:32文非
延安文學(xué)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瓜瓜母親

文非

八月初的一天,母親打來電話。

“……你叔咳得厲害,滴冷汗,想去西安照一照?!?/p>

母親繞了好幾道彎彎終于說出關(guān)鍵的一句話。游慧蹙眉,她吃不準(zhǔn)母親是不是又在故伎重演。前年,奎叔胸悶,來西安折騰了十來天。那無疑是一場深重的災(zāi)難,那時她和林彬還在一起,但感情并不怎么好,兩老人的吃喝、看病、游玩都被林彬包攬。游慧一直往邊上躲,以工作忙為由早出晚歸。盡管如此,游慧還是難以忍受,奎叔,那個老男人,穿墻而來的呼嚕聲令她幾乎崩潰,一個走向暮年的老人居然還有那么高亢的肆無忌憚的呼嚕。

那一次,林彬領(lǐng)著他們跑了七八趟醫(yī)院,什么毛病也沒查出。這當(dāng)然是最好的結(jié)果,兩人一身輕松,卯足勁跑遍了兵馬俑、華清池、大雁塔、老城墻,丟下一片狼藉的臥室,大包小包帶著從回民街掃蕩來的戰(zhàn)利品,高高興興地走了。走的時候林彬脫不開身,游慧開車送他們,半個小時的車程,游慧沒和他們說一句話。到了火車站,母親本已往驗票處走,卻突然折返身,拉著游慧的手說,林彬這娃實誠,對人家好一點。游慧暗吃了一驚,她不知道母親看出了什么,但看母親笑瞇瞇,又不像是看出什么的樣子。母親說完,提著鼓囊的背包,扭動著臃腫肥胖的身子,追上了那個游慧稱之為“奎叔”的老男人。

“什么病非得上西安,縣上看看么……”游慧冷冷地說。

“縣上吃不準(zhǔn),怕是麻煩哩……”母親憂心忡忡。

電話那頭安靜得很,游慧知道母親這會兒一定是盤腿坐在炕上,奎叔一定躺在她身邊——游慧發(fā)現(xiàn)自己走神了,她必須盡快結(jié)束這個電話。

“瓜瓜沒人管,林彬出差了,我自己也木亂得很么。”游慧搬出了林彬,這個風(fēng)一般消失了,和她不再有任何瓜葛的男人。

“不麻煩娃哩。不麻煩娃哩?!蹦赣H小心翼翼,“我們認(rèn)得么。”

游慧一時語塞,丟下一句“你們看著辦吧”便撂下了電話。

窗外,夜色正濃,燈火闌珊。游慧瞅了一眼女兒緊閉的房門,順手點了一根煙往陽臺走。游慧居住的這套九十平兩室一廳的房子在二十三層,雖說留給了她和女兒,但什么手續(xù)也沒辦,林彬帶著她和女兒的照片,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個家。

陽臺的風(fēng)大,手中的煙頭一旺一旺,雖已立秋,但還是燥。

她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母親說來就來,必須想好對策,可除了硬著頭皮扯謊,她似乎想不出更周全的辦法。事情終將公之于眾,不可能永遠(yuǎn)瞞下去。這樣想著,游慧有了點破釜沉舟的決心,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她掐滅煙頭,趿拉著拖鞋離開陽臺。輕輕推開女兒的房門,女兒睡得正熟,床頭的夜燈散發(fā)著柔和的橘黃色燈光,空調(diào)的聲音絲絲作響,猶如春蠶暗夜中啃噬著桑葉。

這幾天單位忙著備戰(zhàn)“商洽會”,每天下班到家女兒都睡了。游慧不知道這樣的情形要持續(xù)到什么時候,林彬消失后,她分身無術(shù),托了小區(qū)的楊嬸幫忙,熟人,知根知底。但這并非長久之策,孩子慢慢大了,需要陪伴和教育。

一個禮拜過去,游慧沒有接到母親的電話,她松了一口氣,懸著的心似乎踏實了一些,也許正如她所期待的那樣,他們最終放棄了來西安的打算。又過了一個禮拜,依然毫無動靜,游慧也就徹底把心放下了。等她快要把這事忘記的時候,卻收到了母親寄來的一箱果子,她這才恍然大悟,現(xiàn)在正是摘果子的季節(jié),自然抹不開身。這樣想著,不免又隱隱擔(dān)心起來。

轉(zhuǎn)天一早,楊嬸來接瓜瓜去上學(xué),游慧想起那箱蘋果,便說:“剛摘的洛川果子,你兜一些吃去吧,我是很少吃的。”——游慧說的是實話,每年,母親郵寄來的果子,好的歹的,都被她以最快的速度送人了。她自己不吃,甚至都沒給瓜瓜吃。

楊嬸連聲謝著,劃拉開果箱,拿出十幾個彤紅的果子裝進(jìn)塑料袋。合上紙箱,楊嬸瞅了一眼貼在紙箱上的郵寄單,冷不丁地問:“屈北奎是誰?”

游慧正低頭吃著早餐,愣了好一陣,才抬起頭。

“一個攔羊漢。一個賭徒?!?/p>

她說。

中秋節(jié)剛過,游慧給林彬發(fā)信息,準(zhǔn)備去民政局把手續(xù)辦了,這樣拖著總不是辦法。一連發(fā)了兩條信息都沒回,她知道林彬還在作無謂的等待,但一切已經(jīng)不可能,分開這幾個月,她已經(jīng)接受了現(xiàn)實,也慢慢學(xué)會了和女兒兩個人的生活。

這天下午,游慧要出差,想著三四天看不到瓜瓜,心里不舍,便提前回家收拾。隔著幼兒園窗戶看了一會女兒后,她拐進(jìn)超市買了一堆東西。幾天不在,女兒托付給楊嬸,冰箱里得儲滿食物。

家門口堆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顏色模糊的灰布袋,不知何物,許是保潔阿姨清掃樓道來不及收走的垃圾。游慧順腳踢了踢,硬邦邦的。鑰匙插進(jìn)門孔里旋轉(zhuǎn)的當(dāng)兒,她似乎聽到一聲短促的聲響,扭頭,樓道里閃出一個人影,她沒太在意,拉開門,但隨著那個略有些佝僂的身影走近,她猛然呆住,心里接著一聲嘆:終究躲不過。

“叔——”她慌亂地叫了一聲,聽上去又是一聲嘆。

“沒招呼,直接就來了。”聲音里透著一絲謹(jǐn)小慎微的興奮和得意。話落,一只枯瘦殘缺的手掌伸過手要來替游慧拎沉甸甸的塑料袋,游慧慌忙擋了回去。

進(jìn)了門,游慧有點小緊張,小慌亂。事情來得太突然,她沒有半點準(zhǔn)備。

奎叔提著面目模糊的灰布袋徑直往飯廳去,興許是感到一絲異樣,便又退回大門,換了拖鞋再次往飯廳走——這個屋他是熟悉的,那副從容的樣子,猶如踏進(jìn)自家的菜園子。

游慧打電話推掉出差任務(wù),領(lǐng)導(dǎo)不樂意,游慧有些毛,聲音也跟著變調(diào)了??逭趶幕也即锿馓凸?。待游慧惱恨地掛掉電話,桌上已經(jīng)堆滿了個大飽滿的果子,有的透著隱約的妊娠般的紋路。游慧有些驚訝,洛川到西安兩百多公里,提著這么沉的袋子一路輾轉(zhuǎn),不知他是怎么過來的。

“來得不巧么?!笨迮阒?。

“林彬他出門了,要一段時間。”

“是么是么,我自己會去醫(yī)院的么,丟不了?!?/p>

“不是說好一起過來的么?”

母親沒來,她感到很不適應(yīng)。打小,游慧和奎叔就一直繃著,若不是母親,這根緊繃的弦早斷了。

“來不了么,果子要照看——瓜娃哩,聽說上學(xué)堂了,真是好么。”

掏完果子,奎叔又從里面拎出一捆用布綹子綁好的衣物,面目模糊的灰布袋便徹底癟了下去,像極了一副被掏完內(nèi)臟的動物皮囊??鍖⒏砂T的灰布袋展平并卷了起來,左右瞅瞅,隨手塞進(jìn)櫥柜和墻體之間的空隙里,這是留著走時用的。

做完這一切,像是累了,奎叔窩在沙發(fā)里,瘦小的身體,幾欲被寬大松軟的沙發(fā)吞沒??此煌5乜?,倪慧忍不住仔細(xì)打量了兩眼。那是一張蒼老的臉和一雙浮腫的魚泡眼。臉上,紋路深錯,布滿類似腐爛蘋果一般的黑斑點,尤其是深陷的雙頰和稀疏的頭發(fā),使他看上去病相極重。倪慧有些心驚,兩年不見,他有些失了人形,看來,病痛正以驚心動魄的速度加速他的衰老。

留下一點零錢,交代了一番,游慧逃也似地出了門。出了電梯,她給楊嬸打電話,告訴她屈北奎來了,楊嬸沒鬧明白,游慧又補了一句:“昨天還夸人家的果子好吃么?!?/p>

游慧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蕩了一圈,回到家時,楊嬸已經(jīng)接瓜瓜回來了。見游慧回來,楊嬸把游慧拉到一邊,埋怨:“也不吱一聲是瓜姥爺,好半天才繞明白,多失禮。”游慧看見奎叔在幫廚,急了,用手指指嘴巴,再指指胸腔。楊嬸沒鬧明白,直愣。游慧只得作罷,扭頭卻發(fā)現(xiàn)奎叔原先放在沙發(fā)上的衣服不見了,她推開女兒的房門,果然看見那一堆已經(jīng)松綁的衣服堆放在女兒窄小的床上。她皺了皺眉,將床上的娃娃和枕頭抱到自己床上,然后迅速把小熊維尼的床單換掉。

吃飯前,游慧找來一只不常用的木碗鐵筷,悄悄遞給正在桌前擺放碗筷的楊嬸。不是心理有潔癖,奎叔這樣子,她不能不多想,就算為了瓜瓜。

瓜瓜并不安心吃飯,目光一直好奇地追著奎叔的右手,那只殘手除拇指外,呈斜面齊刷刷被切掉了半截,橫切面被皮肉裹著,像四根小棒槌,讓人不忍直視。游慧試圖用目光制止瓜瓜不禮貌的行為,但瓜瓜并不聽話??逵行擂?,將筷子從左手換到右手,然后伸出左手摸了摸瓜瓜的頭。

飯后,奎叔搶著收拾,楊嬸豎著手指朝游慧晃了晃,游慧看了一眼在廚房叮叮當(dāng)當(dāng)刷著碗的背影,低聲說:“好賭,自己剁下的?!睏顙鹇冻鲇牣惖纳裆?。話一出口,游慧又有點后悔,頓了頓,便又說:“我們那地方,十個男人九個賭——這幾日你得幫我照應(yīng)著點,單位領(lǐng)導(dǎo)更年期,再推就得丟工作。”楊嬸爽快地應(yīng)承,“談不上照應(yīng),多添一雙筷子罷了?!?/p>

楊嬸走后,屋里安靜了下來,一個很尖銳的問題突然擺到眼前:奎叔要在這個本就狹小的屋子里過夜??諝夥路鸨怀樽撸位勰行┚o張,早早洗漱完畢,帶著瓜瓜鉆進(jìn)了屋。

隔壁出奇地安靜,鼾聲遲遲沒有響起。偶爾傳來一通被盡力壓迫的咳嗽,轟隆隆,聽上去像某種巨型動物的腳步聲??迨莻€嗜睡的人,無論是在草葉碧綠的山坡上,臭烘烘的羊圈里,還是剛剛放下碗的飯桌上,一地光斑的果園里,或坐或臥,都能快速入睡。

整宿,游慧被一些古怪破碎的夢糾纏,大汗淋漓醒來時,天已放亮,女兒不在身邊。她嚇了一跳,翻身起床,卻見奎叔抱著瓜瓜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瓜瓜拿著玩具,在奎叔的懷里咯咯地笑著不停地扭動身子。

“瓜瓜,胡鬧!”游慧唬起臉,她被自己的呵斥嚇了一跳。

瓜瓜順從地從奎叔腿上滑下來,撅起嘴一邊玩去了。

奎叔尷尬地搓著手,看了一眼游慧,目光被蟄了一般,又慌忙移開。

游慧返身進(jìn)屋,關(guān)上門,用手摁住噗噗跳動的心臟。

小時候,她很害怕奎叔這樣親昵地抱著她,被一個毫無血緣的散發(fā)著羊膻味的男人那樣親昵地抱著,是一種無法名狀的感覺,緊張、慌亂、肉麻。她坐在他的腿上,身子擰著,兩腿虛空地蹬著,以這種令肌肉酸痛的姿勢,努力分解自己在他腿上的重量,并減少他們之間身體的接觸面。

有的時候,她也會直截了當(dāng)?shù)胤纯梗绕涫强鍧M嘴的胡渣蹭向她的小臉蛋時,感覺每一個毛孔都注滿了恐懼。她拼力抗拒和掙脫,甚至用手掐用腳踢,但越是反抗,奎叔反而越把她抱得更緊——奎叔有的是力氣,那些不聽話的羊,常常被他抱起來摜在地上教訓(xùn)——母親為此不知罵過她多少回,游慧嘴上不說,心里卻把母親潑向她的罵詞一句不漏地罵了回去。

平復(fù)情緒后,游慧開門。

奎叔正在廚房刮著魚鱗,旁邊安靜地放著幾個削好皮的果子。他什么時候去菜市場或者超市買魚了呢?游慧一點也沒發(fā)覺。去鱗洗凈的魚要打上幾刀才能入味,奎叔左手拿刀,右手摁住刀來回切,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他看上去使出了渾身力氣,整個身子都在往前傾。

游慧正猶豫要不要上去幫忙,門鎖咔噠響,楊嬸提著早點來了。

吃完早點,奎叔的蘋果魚也出鍋了,這是游慧吃得最多的一道菜,果子和魚,兩種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東西碰撞,呈現(xiàn)的是不一樣的味道。楊嬸并不避諱,吃了一小碗,忍不住連聲夸贊。游慧心里有障礙,似乎是為彌補自己剛才的失態(tài),也象征性地喝了幾口魚湯??迓冻鱿采樕系陌唿c也變得紅潤生動。趁大家高興,他提出這幾天要和楊嬸一起接送瓜瓜。楊嬸滿口應(yīng)承,游慧盯著奎叔手指上那枚閃亮的魚鱗,沒吭聲,她不知奎叔打算哪天去醫(yī)院,沒問,也不想主動攬事。

短暫的不到兩天的相處,瓜瓜和奎叔很快混熟了,在楊嬸的夸聲中,“姥爺姥爺”地叫著,仿佛是剛剛學(xué)會了一個新奇的名詞,必須不停地叫才能記得住。奎叔自然是高興,滿臉皺子盡情舒展,樂得有些忘形。

那副羊拐不合時宜地出現(xiàn)了。

被吵醒的游慧揉著睡眼將門拉開半條縫,奎叔和瓜瓜背朝著她半蹲在地上玩著游戲,很樂呵的樣子,待那褪色的沙包被奎叔高高地拋起時,她看到了地上那副羊拐,游慧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東西瞬間擊中,睡意蕩然無存,厲聲道:“你給娃玩什么?”奎叔站起來,身子晃了晃,攤開手上的羊拐笑瞇瞇地說:“羊拐么。你小時候——”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一股怒氣,支配著她沖上去伸手一甩,四顆泛著玉一般光澤的羊拐骨跌落到地板上,有兩顆受了驚嚇,骨碌碌躲到沙發(fā)底下去了。奎叔笑容干結(jié)在臉上,目光茫然又困惑。楊嬸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忙過來解圍。

遭受打擊的奎叔,半個下午都陷在沙發(fā)里一動不動,游慧把自己關(guān)在陽臺上抽煙,全身都在不可抑制地哆嗦,她需要不停地抽煙迫使自己鎮(zhèn)靜下來。她瞟了一眼客廳,耷拉著頭的奎叔,像個做錯了事等待懲罰的孩子,沮喪而不安。奎叔愈是這樣,她愈感到痛苦。她多么希望奎叔能過來劈頭蓋臉把她訓(xùn)斥一頓,哪怕是一種表現(xiàn)在臉上的無聲的抗拒。他們對抗了半輩子,奎叔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軟弱,不堪一擊,年輕時的血性、放浪和魯莽已消失殆盡。這些東西被抽走了,人也就老得只剩下一副軀殼了。

夜里,楊嬸留了下來,瓜瓜被嚇到了,怎么也不肯和游慧睡。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別嚇著了老人和孩子?!侠褷敚鋵嵧Σ蝗菀椎??!?/p>

游慧黯然。

“瓜姥爺今兒個跟我打聽林彬,我不知道他都知道什么,所以不好說,其實我也很想知道你們怎么樣了,瓜瓜這么小,不能沒有爸。”

“我們已經(jīng)不可能了,他都招了,雖然那是一次醉酒后的行為,但已深深傷害了我。我恨這種自以為是的傷害女人的男人,包括——奎叔,他帶給我和我媽的傷害是永遠(yuǎn)的,雖然我媽并不這么認(rèn)為……”

楊嬸一聲嘆息,她在等游慧繼續(xù)往下說。

“在莊上,少有人知道屈北奎是誰,人人都叫他奎六,賭漢奎六,攔羊漢奎六,過去這么叫,現(xiàn)在還這么叫。二十年前,我還是一個面黃肌瘦的女娃娃,也跟在一群娃娃后面奎六奎六地叫著,但叫著叫著我感覺不對了,都在傳,奎六和我媽暗地里好上了,不必再摟著羊睡覺了。有那么兩次,放學(xué)回家,望著迎面而來,大大咧咧系著褲帶離開我家的奎六,我連死的心都有了?!?/p>

“我媽弱小,父親死后就一直受人明里暗里欺負(fù),但像奎六這般明目張膽的卻沒有。我媽哭哭啼啼牽著我找到公家人,那個時候正趕上嚴(yán)打的尾巴,公家人抖了抖銀晃晃的銬子要把奎六抓起來槍斃。我媽傻了眼,她只想公家人替她出一口氣,沒想過要他去吃槍子兒。她當(dāng)場退縮了,改口了,公家人不懷好意地笑笑說,你們搭伙過吧,奎六除了好賭,沒別的毛病?!?/p>

“奎六嗜賭。我見過那場面,他把三只羊拴在桌腿上,和人甩開膀子開賭,旁邊擠滿了看稀罕的人。一顆煙功夫,奎六便贏了兩把,贏了的奎六膽兒更大,把三只羊全壓上了。那三只羊,仿佛預(yù)知了自己即將到來的命運,驚惶不安。很快,羊被人給牽走了。最后一個離開的是奎六,他掃視了一眼桌上散亂的花牌和陸續(xù)離開的看熱鬧的人,拍了拍羊皮襖,留下一股彌漫著羊膻味的灰塵,昂頭踏步而去?!?/p>

隔壁的鼾聲如約而至,夾雜著細(xì)如發(fā)絲的嘯叫,如過山車,卯足勁往上蹬,及至坡頂,無半點緩沖和回旋,陡然下降。游慧的心跟著揪起來,她很想開門把奎叔叫醒,最終她還是忍住了這種強烈的沖動。

“這樣一個強奸犯,僥幸逃過了嚴(yán)打,非但沒有受到政府懲罰,反而在我媽的默許下登堂入室成為我爸。這是莫大的恥辱,我背著這個恥辱,沒臉見人啊。我開始不吃,不喝,不睡。我媽叫來奎六,奎六也束手無策。后來,他們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我躺在炕上暈乎乎,以為自己快要死了,我并不清楚他們在吵什么,只聽得一聲痛苦的嗷叫后,里面?zhèn)鞒鰦寢屗盒牧逊蔚目蘼暋kS后,媽媽哭喊著,舉著幾截血淋淋的還在跳動的指頭撲到我跟前……”

“他把自己給剁了?”楊嬸插了一句。

“我媽說,奎六因我把自己手指剁了。太可怕了?!?/p>

“我媽用幾根血淋淋的指頭堵住我的嘴,讓奎六這個混球堂而皇之地走進(jìn)我們家。誰能想到,剁掉了幾根指頭的奎六還在賭,為了避人耳目,他們在山坡上、在老窯洞里,在樹上、在屋頂上賭。他的羊越來越少,后來,政府退耕還林,封山禁牧,不讓上山攔羊,村里的羊都賣了,沒有了羊的人都扛著?頭到塬上種果樹??桓?,沒有羊活著還有甚意思,他躲過公家人,夜里偷偷地趕著羊群上山……后來,你應(yīng)該猜到了,樹苗被啃,奎六的那些羊被莊上強制給賣了,他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背著果樹苗和?頭上山。”

“小的時候我也玩抓拐?!睏顙鹫f,“瓜姥爺那副拐,都有包漿了?!?/p>

“你有沒有注意到,四個拐都有我的名字,他用一副羊拐籠絡(luò)了我的心。那年月,莊上的女娃,誰都想擁有一副羊拐,可羊都賣掉了,要想弄到一副上好的羊拐并非易事?!?/p>

“后來我才知道奎六還圈養(yǎng)著一只羊,沒有誰知道,連我和我媽都瞞過了,那只羊被他圈在一個廢窯里,就在我們家果園的后面,他經(jīng)常拽著幾把青草去看?!涯侵谎蛟琢?,送給了我一副羊拐。有些事情很奇妙,我承認(rèn)在得到一副羊拐后,我對他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微妙變化,他至少可以像父親那樣喊我的名字,可以抱著我像是證明什么似的滿莊轉(zhuǎn)悠。那是我們之間關(guān)系最親密的一段時光,我似乎不再嫌棄他身上的羊膻味,笑著改口,叫他爸,他高興地趴在地上,用殘缺的手掌成天和我抓拐,惹得旁人都來看?!?/p>

游慧在黑暗中響亮地翻了個身。隔壁的鼾聲沉寂下去了,奎叔也許醒了,身體的疼痛常常讓他醒來。四周是潮汐退去一般的平靜,女兒瓜瓜輕微而均勻的呼吸聲令人感到美好而幸福。她叫了一聲楊嬸,她不知道和女兒擠在小床上的楊嬸是否舒服。

“他的日子估摸不多了,看他那遭罪的樣子?!睏顙鹫f。

游慧心下一顫,張了嘴,啞然失語。

奎叔始終沒有提去醫(yī)院的事。游慧忍不住,看著他剛剛吞下一粒黑乎乎的藥丸,裝著不經(jīng)意問了一句??逵悬c慌亂,將手中羊糞球似的藥丸揚了揚:“挺管用,不咳了?!庇位垌艘谎勰呛谕枳?,不用問,一定是村醫(yī)馮三給的,那些土藥丸,她小時候捏著鼻子吞過不少,沒見過有什么用,只是吃不死人。

禮拜六休息,瓜瓜吵著要帶姥爺去動物園看會吐口水的羊??屣@然被瓜瓜興奮而口齒不清的描述激起了興趣。游慧不忍心糾正瓜瓜的話,幾個月前,她和林彬帶瓜瓜去了一趟動物園,瓜瓜被一只羊駝吐了口水,回來后,樂顛顛逢人便學(xué)。也是那次在動物園,游慧在林彬的手機相冊里無意發(fā)現(xiàn)了那個陌生女人,兩人吵了一路。游慧不想去動物園,她提出以購買芭比娃娃為條件,說服瓜瓜去商場轉(zhuǎn)一轉(zhuǎn)。

該有好幾年沒逛商場,家中從化妝品到廚房用具,大小東西都是網(wǎng)購。游慧有密集恐懼癥,她帶著瓜瓜和奎叔直往人少的地方走。買完芭比娃娃,經(jīng)過一家門庭冷落的冬季服裝店,游慧鬼使神差放緩了腳步,熱情而精明的女店主快步過來將游慧往店里拉。店里打著清倉的慣用伎倆,拋售中老年冬衣。游慧取下一套帶絨毛的衣褲,轉(zhuǎn)身遞給身后的奎叔。

“試試看吧。”

奎叔打了個愣,有些難以置信,繼而顯得手足無措起來。

“不用么,……我有衣服的,很貴的么,我有的?!?/p>

游慧有點不耐煩,剛想張嘴,店主接過衣服熱情地將他往試衣間拉。

奎叔穿著新衣服扭扭捏捏出來時,游慧盯著手機眉眼都沒抬,只聽得店主在一個勁地夸精神。

買完單,游慧帶著瓜瓜和奎叔匆匆離開了商場。林彬依然沒有回信息,微信也一直沒有更新,仿佛一滴水,悄無聲息從這個世界蒸發(fā)了。游慧心情有些糟糕,來之前,她計劃在商場吃一點的,現(xiàn)在,完全沒有了興致。

夜里,楊嬸打來電話說老伴老寒腿又犯病了,就不過來了。掛電話前,楊嬸說下個禮拜有空,可帶奎叔去醫(yī)院。游慧語氣微弱地說了聲謝謝便掛了電話。

隔壁屋鼾聲響起后,游慧起來上衛(wèi)生間,無意瞅見茶幾上奎叔的煙袋,她遲疑了一下,走過去拿起煙袋,倒出里面的沙包和羊拐,沙包是愈發(fā)的破舊了,上面的格?;ɑy已經(jīng)難以辨認(rèn)。羊拐倒是愈發(fā)潤滑,仿佛還殘留著她當(dāng)年的體溫。游慧忍不住蹲下來,將羊拐放在地板上,再將沙包高高拋起,一次,兩次,三次,她嘗試了很多次,也沒能將羊拐一次全部抓入手中。游慧坐在地上,一陣難以名狀的酸楚襲了上來,她用茶幾的一角抵住腹部,身子禁不住簌簌發(fā)抖,猶如寒風(fēng)中的樹葉。

這天晚上,游慧意外地睡得踏實,醒來的時候,陽光被窗戶分割成九宮格,一格一格鋪在被面上。她慵懶地爬起來,看見瓜瓜安靜地坐在客廳地板上,用梳子給新買的芭比娃娃梳頭。隔壁屋敞開著,沒見奎叔,他帶來的衣服和塞在櫥柜和墻體之間空隙里的灰布袋也不見蹤跡。飯廳的桌上放著一大碗蘋果魚,魚湯純白,尚有溫?zé)帷?/p>

游慧坐在沙發(fā)上,靜靜地看著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瓜瓜,一語不發(fā)。

“總睡不踏實,整宿整宿地合不了眼哩。”母親說。

“你找馮三,開幾副藥?!庇位壅f。

母親輕嘆了一口氣,許久沒說話,似乎在等待什么。

“一個人要是忙不過來,就把果園轉(zhuǎn)了?!庇位鄄露戎鴦衲赣H。

母親似乎搖了搖頭,嘆口氣:“也不是什么病,我心里曉得,聽?wèi)T了你叔的呼嚕,這一下子沒了,還——”

這語速極快的猝不及防的一句話,驚得游慧半響說不出話,腦子里閃現(xiàn)的居然是父親日漸模糊的身影,她為父親鳴不平。母親一定是猶豫了很久才說這句話的,這樣的話也只有在電話里才說得出口,面對面,是萬萬說不出的。

奎叔去世一個多月了,據(jù)說,從西安回去不久就走了,肺癌。游慧事后才知這一切,奎叔不讓母親說。母親這大半輩子,在她和奎叔之間,謹(jǐn)小慎微地活著,對奎叔從來是言聽計從,不敢有半點違拗。

游慧決定帶瓜瓜回老家散散心,臨時起念,沒有告訴母親。

出城后,汽車沿著延西高速疾馳,目光所及,山茆溝梁綠意蔥蘢,紅的蘋果和棗子,黃的谷子,充盈著雄渾蒼茫的黃土高原。愈接近洛川,綠色愈加逼人眼目。

因為林彬的失聯(lián),游慧這幾月心情抑郁,她也想通過他的好友打聽林彬的消息,但最終還是放下了這個念頭,也許,他們都需要不為對方打擾的安靜。游慧不時調(diào)整坐姿,大口地呼吸,仿佛要把肺里的郁濁之氣全部吐出。車子進(jìn)入洛川地界,她拿定了主意,要把自己和林彬的事告訴母親,或者說,她需要把這件事告訴更多的她信得過的人,她的大腦里、心里、胸腔里、甚至胃管里,堆積了太多的東西,需要減負(fù)。

母親不在屋,游慧牽著瓜瓜向果園走去。

秋收后的果園,安靜而美好,綿軟的斜陽將果樹影子拉長鋪陳在地上。微風(fēng)蕩過,頭頂發(fā)出輕微的簌簌的響聲。尋了一圈,未見母親,或許不在園子里,收了果,園子里有什么好忙的呢。這樣想著,便又折返。耳旁想起了“噗噗噗”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沉悶、沉穩(wěn),帶著狠勁。循聲撥開果樹枝條,看見了兩個人影兒,在花花搭搭的樹葉間晃動,是母親,母親身邊,一個面色黧黑高個子男人正在斜陽里揮動著?頭,雪亮的?頭一起一落——定神細(xì)看,游慧心瞬間被攫住,像是被人從后面搗了一拳,身子跟著晃了晃。他們也看見了她,和她一樣詫異。瓜瓜猶豫了片刻,隨后驚喜地張開雙臂,跌跌撞撞向拋下了?頭的男人奔了過去。

游慧背靠果樹,眼眶一熱,失聲痛哭起來。

……

夜里,游慧執(zhí)意要和母親睡,母親本想說什么,但看著游慧垮著個臉,又生生地把滑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母女倆很多年沒有這樣擠一床了,雖然臨時換了被單,但被褥上仍隱隱散發(fā)著一股味,游慧想了許久,才明白過來,這味兒是奎叔留下的。

“為甚瞞著我?”游慧盯著母親,目光硬硬的。

“你叔從西安回來打了個電話,他就來了,不讓我說——他是個好人,莊上人都這樣說。”

游慧冷笑。

“叔,留下了話么?”

“穿著你買的衣服走了,手里抓著羊拐……那會兒,我們在園子里忙?!o你留了一張折子,這幾年賣果存下的?!?/p>

游慧僵著,目光卻軟散成煙。

月色如水。確定母親睡熟后,她悄悄起床,逆著冷風(fēng)朝果園走去??宓膲灳驮趫@子的東北角,在一棵他所喜愛的最粗壯的果樹下。低矮的墳包已經(jīng)墁上青磚,有雜草從磚的縫隙間鉆出來。游慧在墳前坐了一陣,覺得冷,便起身,往回走的時候,她尋思著該給奎叔立塊碑,這樣,他在那邊興許不會寂寞。不知是腳步聲驚擾了果園,還是陣陣寒風(fēng)的凜冽,兩旁黃葉紛紛飄落,有的落在游慧的頭上,有的落在肩上,怎么也不肯飄下來。

快出園子,她看見一個高大的黑影往暗處一閃。剛出門時,她就發(fā)現(xiàn)那個黑影,只是裝著沒看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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