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維昭
劉熙載的《藝概》是清代文論史上一部重要著作,以要言不煩、論斷精當(dāng)而為人所稱許。但它的簡約(比如某些術(shù)語或表達(dá)方式)卻給今人的閱讀帶來理解上的困難,于是有學(xué)者為它做箋注?!端嚫拧钒牛何母?、詩概、賦概、詞曲概、書概、經(jīng)義概。其中,經(jīng)義概是關(guān)于明清制義(俗稱八股文)的理論與評說。由于制義體于20世紀(jì)初隨著科舉制的消亡而不復(fù)使用,因而今人對于制義的體制、作法、范疇、術(shù)語等往往不甚了了,因而諸家在箋注《經(jīng)義概》的時候有時不免望文生義,留下了一些遺憾。
《藝概·經(jīng)義概》說:
破題是個小全篇。人皆知破題有題面,有題意,以及分合明暗、反正倒順、探本推開、代說斷做、照下繳上諸法,不知全篇之神奇變化,此為見端。(1)(清)劉熙載著,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823—824頁。
“代說斷做”是什么意思呢?王氣中先生的《藝概箋注》初創(chuàng)于20世紀(jì)60年代初,成書于80年代中,其研究條件自然不如今天。該書對前面四概(文概、詩概、賦概、詞曲概)進(jìn)行箋注,書概和經(jīng)義概則僅有白文,可見箋注之難。袁津琥先生的《藝概注稿》是歷來的《經(jīng)義概》注釋論著中最為用心的一部,但仍存在著不少想當(dāng)然的解釋,比如把“罵題”解釋為“錯解題意”(2)(清)劉熙載著,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819頁。,把“滾做”解釋為“混做”(3)(清)劉熙載著,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830頁。,大約是從“滾”聯(lián)想到“滾作一團(tuán)”,再聯(lián)想到“混亂”,均是想當(dāng)然的解釋。(“滾”是制義理論中的一個重要范疇,將另文討論。)袁著對“代說斷做”沒有作出注釋,或為知難而退。
“斷做”是制義修辭中的一個重要范疇,但不是一個孤立現(xiàn)象,也不僅僅是一種制義寫作法。它是在明代制義寫作演變史中出現(xiàn)的,是因科舉體制的變易而產(chǎn)生的,自身也處于變異之中。尤其是當(dāng)社會思潮發(fā)生變化的時候,“斷做”也經(jīng)由“凌駕”而向“凌躐”轉(zhuǎn)化,由此關(guān)涉到對待儒家經(jīng)典的態(tài)度,從而與明清思想史、文章美學(xué)史相關(guān)聯(lián)。
“斷做”與“代說”相關(guān),“斷做”因“代說”而起。
所謂代說,即代言。《明史·選舉志》說:“科目者……其文略仿宋經(jīng)義,然代古人語氣為之,體用排偶。”(5)(清)張廷玉等:《明史·選舉志》,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693頁。不僅四書文有代說的要求,經(jīng)義文也同樣。其中,《春秋》是一個例外,要求考生表達(dá)對歷史的論斷,故《春秋》科的經(jīng)義文必須采用斷做的寫法?!敖?jīng)義除《春秋》例應(yīng)斷做外,如《易》,彖詞則入文王口氣,象詞入周公口氣,《十翼》俱入孔子口氣,《詩》則入詩人口氣,《尚書》《禮記》則入作書作記者口氣,其中載古人語即入古人口氣。各按時世,不得入后世語、后世事?!?6)(清)汪烴珍:《安徽試牘立誠編文序》,《中華大典》工作委員會等編:《中華大典·教育典·教育制度分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951頁?!按湃苏Z氣為之”即“代說”。這是明清制義文體的官方規(guī)定,其出發(fā)點是使考生通過“代說”,設(shè)身處地體悟圣賢的德行、胸懷、情感,在潛移默化中達(dá)到對圣賢及其仁禮思想的自覺認(rèn)同與內(nèi)化。如戴名世的《不曰堅乎 也哉》題文,其題出自《論語》,佛肸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以佛肸非善類,勸孔子不往??鬃诱f:“有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瓠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意思是有一種堅硬的東西磨而不薄,有一種潔白的東西染而不黑。我難道是瓠瓜嗎?哪能系而不食,徒供擺設(shè)呢?戴名世此文即入孔子之口氣,全文以堅與白立兩柱,表達(dá)自己磨而不磷、涅而不緇的品格,最后說:“由殆以我為枵然者矣,是匏瓜我也,吾豈匏瓜也哉!”(7)(清)戴名世:《戴田有自定時文全集》(第5冊),本衙藏板,康熙間刻本。在入圣人之口氣的過程中,戴名世對圣人之品格、胸襟、抱負(fù)就有了一個自里而外的體悟。
即使是以“反面人物”(如陽貨)為題,代說也是常規(guī)的解題方式。沈受祺曾寫有“子夏之門人問交于子張”一章,題出自《論語》:
子夏之門人問交于子張。子張曰:“子夏云何?”對曰:“子夏曰:‘可者與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張曰:“異乎吾所聞: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賢與,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賢與,人將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這里有五個人的口氣:記者(《論語》的記錄者)、門人、子張、子夏、所聞?wù)?。沈受祺的制義文分別入這五人的口氣,即分別以他們?yōu)榈谝蝗朔Q進(jìn)行代說,如“記者意謂交友之道……”,子夏之門人“吾愿承夫子教”,等等。鄭獻(xiàn)甫對此文的評價是:“有門人語,有子夏語,有所聞?wù)哒Z,有子張語,有記者語,是五人口氣也。又有子夏語,是門人所述;聞?wù)哒Z,是子張所述,則又三人口氣也。而記門人述語,記子張述語,皆是記者語,而又只一人口氣也,如演劇然。各種腳色作各種聲口,無不有條有理,奇矣。如像聲然,各種口音,只是一個撮弄,無不惟妙惟肖,則更奇。俗人一味斷做,便一筆鉤消,而題之精神全沒矣?!?8)(清)鄭獻(xiàn)甫:《補(bǔ)學(xué)軒批選時文讀本》(下冊),貴州:貴州臬署1869年刻本,第2B頁。他認(rèn)為,讓五種聲音各自展現(xiàn),通過代言達(dá)到栩栩如生的效果。
2.2.4 提取次數(shù)對綜合評分的影響 在60%乙醇為提取溶劑、提取時間為2 h、液料比為15∶1(V/m,mL/g)的條件下,分別設(shè)置提取次數(shù)為1、2、3、4次。取處方配比藥材樣品(均粉碎,過4號篩)適量,分別進(jìn)行加熱回流提取,按“2.1.6”項下方法進(jìn)行各指標(biāo)成分含量測定并計算綜合評分,結(jié)果見圖2D。由圖2D可知,綜合評分隨提取次數(shù)的增多而先增加后趨于平緩,當(dāng)提取2次時綜合評分已高于2.95分,故最終選擇2次為提取次數(shù)。
與代說相對應(yīng)的寫作法則是“順題挨講”(9)(清)陸隴其:《一隅集》,陳維昭:《稀見明清科舉文獻(xiàn)十五種》,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版,第1130頁。。從明初到成化之前,在推行八股取士制度之初創(chuàng)時期,制義之試題多為完整之題,如洪武二十年丁卯科應(yīng)天府鄉(xiāng)試之四書文題為《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其程文的作法即順題挨講:“夫圣人之心自然及物,因其有老安、友信、少懷之理而使之遂其老安、友信、少懷之道焉。”(10)(明)楊廷樞、錢禧輯評:《大明歷朝四書程墨同文錄》,崇禎間金閬葉聚甫、張叔籟刻本,第3A頁。然后按老安、友信、少懷之順序逐一展開。楊廷樞評曰:“制科之始,未有言詞,只將題中大道理發(fā)明便成文字。故風(fēng)氣雖樸略,而圣人語意獨能不失。觀此文,語語是仁心,自然物各符物氣象。成弘以后,言詞興而題理隱矣?!?11)(明)楊廷樞、錢禧輯評:《大明歷朝四書程墨同文錄》,崇禎間金閬葉聚甫、張叔籟刻本,第3B頁。
隨著明代鄉(xiāng)、會試的逐科舉行,試題的形式漸漸發(fā)生變化,尤其是隆慶、萬歷開始,長章題和截題、搭題在小試(如秀才的科試、歲試)中逐漸推行的時候,順題挨講的寫作法便面臨挑戰(zhàn)。像《哀公問政章》題,全題138字,脈縷甚細(xì)而名目又多。如果順題挨講的話,顯然為題所縛,吃力不討好。故應(yīng)抓住題目之關(guān)鍵,以自己的能動性、主體性重整題目,提綱挈領(lǐng),以簡馭繁,這就叫“斷做”。朱熹對《哀公問政章》的解釋是:“章內(nèi)語誠始詳,而所謂誠者,實此篇之樞紐也。”(12)(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2頁。儲在文的同題文,即以“誠”為樞紐,破題即曰:“述圣人對君問政之詳,合道德而歸于誠也?!?13)(清)儲在文:《哀公問政全章》,儲在文:《經(jīng)畬堂全稿》(第6冊),光緒四年(1878)經(jīng)畬堂刻本,第71A頁。然后以性、道、教為提綱,以撐起整章,所謂“性也、道也、教也,理精而事博,統(tǒng)于一心之誠”。這是一篇斷做的典范之作。
此外,敘事題也宜斷做。司徒德進(jìn)說:“凡一題有敘事,有口氣,或問答錯出者,(俱指首尾語氣完全者言。)作文只宜斷做,不宜入口氣。蓋斷做則能以我馭題,左縈右繞,無所不可。若一入口氣,便為口氣所縛,更不能照顧首尾,而題事決裂矣,此一定之法也?!?14)(清)司徒德進(jìn):《舉業(yè)度針》,陳維昭:《稀見明清科舉文獻(xiàn)十五種》,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版,第1494頁。因為每篇制義有字?jǐn)?shù)的限制,故斷做為馭題之良器。
截搭題宜斷做,像《子路問強(qiáng)子曰南方之強(qiáng)與二句》題,此是截搭題。其原文是:“子路問強(qiáng)。子曰:‘南方之強(qiáng)與?北方之強(qiáng)與?抑而強(qiáng)與?’”此題截取第一節(jié)“子路問強(qiáng)”與第二節(jié)上半部分“子曰南方之強(qiáng)與”。若入孔子口氣,便失卻“子路問強(qiáng)”句,所以應(yīng)斷做,而決無入口氣之理。又如《儲子曰九字》題,題截取自《孟子》“儲子曰:‘王使人瞷夫子,果有以異于人乎?’”前面九個字,為截下題,如果入口氣的話,則無法處理“果有以異于人乎”這下半句。因為從儲子此語的完整性來說,既入口氣,則必須帶出“果有以異于人乎”;但從截下題的規(guī)則來看,倘語涉“果有以異于人乎”,則犯了“侵下”之大忌。所以必須用斷做。
但這些成規(guī)只是約定俗成,并非一成不變。有正格,自亦有變調(diào)。瞿景淳的《今茲未能》文,題出自《孟子》:“戴盈之曰:‘什一,去關(guān)市之征,今茲未能。請輕之,以待來年,然后已,何如?’”(15)(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70頁。“今之未能”是戴盈之所說的話,此題的類型屬于“口氣題”,文章本應(yīng)入戴盈之的口氣。但該文的起講則是瞿景淳以己意斷做:“且夫革之時義大矣哉!所以振天下之蠱,開天下之泰,而更化者之所先也?!比缓笠砸痪洹坝酥^孟子曰”,始入戴盈之口氣。所以陸隴其稱此文是:“開講是口氣題斷做之法?!?16)(清)陸隴其:《一隅集》,陳維昭:《稀見明清科舉文獻(xiàn)十五種》,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版,第1108頁。是為變調(diào),同樣是斷做之成功典范。
何焯在談到《子謂韶章》時說:“揖讓征誅,何妨說出。題中有兩‘謂’字,本合斷做,不必順衍口氣也。私箋謂宜空說者,非也。”(17)(清)何焯:《義門讀書記》,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6頁。《子謂韶章》全文是:“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武》:‘盡美矣,未盡善也?!?18)(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8頁。何焯的意思是,此一章題,“謂”本是入口氣的標(biāo)志,但應(yīng)該“斷做”,即以己意出之。錢謙益的同題文即是如此斷做的。其起講即曰:“且古者治定而樂作,非徒揄揚盛美也,蓋可象之功德與不朽之精神,謨誓不能述,而子孫不及窺者,托之樂焉以傳于世,非圣人不能辦也?!?19)(清)錢謙益:《子謂韶盡一節(jié)》,(清)汪份:《慶歷文讀本新編》,乾隆十五年(1750)遄喜齋刻本,第55A頁。不入圣人之口氣,而是直接表達(dá)自己對孔子《韶》《武》觀感的論斷:“子觀于《韶》而見舜于《韶》也,豈惟見舜?舉當(dāng)時之君作歌、臣交讓、端拱以奠平成之世者,莫不見焉;子觀于《武》而見武于《武》也,豈惟見武?舉當(dāng)時之周公左、召公右、戮力以辟清明之世者,莫不見焉?!?20)(清)錢謙益:《子謂韶盡一節(jié)》,(清)汪份:《慶歷文讀本新編》,乾隆十五年(1750)遄喜齋刻本,第55A頁。把舜之揖讓與武王之征誅,舜之“性之”與武王之“反之”作為議論的中心,從而正面給出自己的論斷。因而此文被認(rèn)為是“翻盡從來夙案”(21)(清)錢謙益:《子謂韶盡一節(jié)》,(清)汪份:《慶歷文讀本新編》,乾隆十五年(1750)遄喜齋刻本,第56B頁。,此自是得力于作者的斷做策略。
相反的情況也是存在的,如問答題一般情況下以斷做為主,但也不盡然。唐彪在談到單問答題時說:“問答題,大概以斷做為體,中間或間用代法,代其問答之意,使文情旺相,不至枯寂,亦未嘗不妙也?!?22)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3513頁。
斷做既是一種馭題策略,也指推出作者自己的論斷。不管是斷做,還是論斷,都在強(qiáng)調(diào)制義作者的主體性。斷做要求制義的作者不為題目所縛,而是高踞題巔,高屋建瓴以馭題,這種姿態(tài)稱為“凌駕”。錢振倫在論及長題時說:“長題以凌駕為巧?!?23)(清)錢振倫:《制義卮言》,陳維昭:《稀見明清科舉文獻(xiàn)十五種》,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版,第1611頁?!傲桉{”是斷做的另一種表達(dá)方式。
斷做不僅是因特定題型而生,而且與設(shè)科取士的目的密切相關(guān)。
以代說為內(nèi)核的八股選士制度并不是要把士子培養(yǎng)成沒有判斷力、沒有主觀能動性、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木偶,制義也不是對《四書》和程朱理學(xué)的機(jī)械“直譯”。方苞說:“制科之文,至隆萬之季真氣索然矣,故金、陳諸家,聚經(jīng)史之精英,窮事物之情變,而一于四書文發(fā)之。義皆心得,言必己出,乃八股中不可不開之洞壑也?!虺套印兑讉鳌非兄薪?jīng)義者無幾,張子《正蒙》與程朱之說即多不合,但以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故并垂于世。金、陳之時文,豈有異于是乎?”(24)(清)方苞撰,王同舟、李瀾校注:《欽定四書文校注》,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446頁?!傲x皆心得,言必己出”,這才是制義寫作的高境界,這樣的士子才是八股取士制度所需要的真正的人才?!把员丶撼觥?,正面給出自己的論斷,這就是斷做,它與提經(jīng)抉傳入口氣之間,是一種辯證關(guān)系。
如此,我們方能明白“疏瀹性靈”在制義啟蒙教育中的重要性。制義理論的一個基本認(rèn)識是:性靈閉塞的人是寫不好制義的。在制義寫作中,作者的思想決定其文章的深度,而其性靈之開啟疏瀹則決定其心智之活潑、情志之生成、文思之靈動、氣韻之充盈,最終影響其審美的個性與價值??滴蹰g張曾裕批評那些機(jī)械模仿成、弘、隆、萬的膚淺文風(fēng)是“性靈不存,生氣索然矣?!?25)(清)張曾裕:《序》,(清)張曾裕編:《己卯科鄉(xiāng)墨懷新錄》,康熙間刻本,第3A頁。發(fā)揮性靈甚至被提到了制義文之最高境界。乾隆間張景陽稱李來泰之制義“穿穴經(jīng)傳,發(fā)揮性靈,譬之日月,終古常見而光景如新”(26)(清)張景陽:《序》,(清)張景陽:《李石臺稿》,古音堂清代刻本,第1B頁。。光緒間祝松云稱王步青選天啟、崇禎十家制義,均是“以在我之性靈,發(fā)圣賢之指趣”(27)(清)祝松云:《天崇各選家緒論》,祝松云:《天崇合鈔》,湖南船山書局1891年版,第1B頁。。當(dāng)性靈浚發(fā),情志充盈,制義情感表達(dá)能力就得到了最強(qiáng)化。
性靈疏瀹之后,臨文之時,一方面是穿穴經(jīng)傳,另一方面則是“義皆心得,言必己出”;一方面是“代說”,另一方面則是相題“斷做”。
從題型的角度看,斷做的使用有其客觀原因,即對于特定題型來說(如敘事題、問答題、截搭題),斷做的使用會使文意更順暢,章法更合理。從寫作主體來說,斷做更顯示出它的主觀能動性,戴名世更把它提高到兩大馭題策略之一的高度。他說:“今之論經(jīng)義者有二家,曰鋪敘,曰凌駕。鋪敘者,循題位置,自首及尾,不敢有言之倒置,以為此成化、弘治諸家之法也。凌駕者,相題之要而提挈之,參伍錯綜,千變?nèi)f化而不離其宗,以為此《史》《漢》、歐、曾之法也。于是言鋪敘者則絀凌駕,言凌駕者則絀鋪敘,兩者互相詆訾而莫之有定。”(28)(清)戴名世:《丁丑房書序》,(清)戴名世著,王樹民編校:《戴名世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3頁。隆慶、萬歷號稱“尚機(jī)局”,實際上是凌駕馭題的結(jié)果。戴名世從來是主張不拘一格的,既不偏重凌駕,也不死守鋪敘。他說:“余以為文章者,無一定之格也,立一格而后為文,其文不足言矣。夫為鋪敘之說者,舍《史》《漢》而取法于成化、弘治,此則便于不學(xué)無文之人,亦自知其說之不可以通,乃復(fù)為之說曰:‘學(xué)者代古昔圣賢而為言,誠宜以題還題,而不可以己意與乎其間?!虮酥^以題還題者,不過循題位置,尋討聲口,兢兢不敢失尺寸,言之既無文,而于理道曾不能有毫發(fā)之發(fā)皇,此則謂之未嘗為是題可也,非以題還題也。吾之所謂以題還題者,必扼題之要而盡題之趣,極題之變,反復(fù)洞悉乎題之理,而無用之卮辭,不切之陳言,無所得入乎其間,此則所謂以題還題也。史家之法,其為一人列傳,則其人須眉謦欬如生,及其又為一人列傳,其須眉謦欬又別矣。蘇子瞻論傳神之法曰:‘凡人意思各有所在,頰上添三毫者,其人意思蓋在顴頰間也?!嵋詾橐活}亦各有一題之意思,今之論文者不論其意思之所在,一概取耳目口鼻具而己,而反笑傳神者之為多事,不已陋乎?!?29)(清)戴名世:《丁丑房書序》,(清)戴名世著,王樹民編校:《戴名世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3頁。究竟是凌駕,還是鋪敘?制義作者的“自我”究竟可以多大?這需要相題而為之。
斷做有時也叫“斷制”,謝若潮說:“破承系吾論斷,不入口氣,可直斷其人、其言、其事之是非,以合史之?dāng)嘀企w?!?30)(清)謝若潮:《帖括枕中秘》,陳維昭:《稀見明清科舉文獻(xiàn)十五種》,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版,第1765頁。對于《四書》所及的人事,制義作者應(yīng)該把“當(dāng)日所行之事及所言者是何意義,體貼出來而唱明之。斷做題宜識此法?!?31)(清)謝若潮:《帖括枕中秘》,陳維昭:《稀見明清科舉文獻(xiàn)十五種》,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版,第1765頁。斷制乃是史書之體例,徐枚臣說:“經(jīng)藝與《書》藝不同,而《春秋》尤異?!洞呵铩分拇蟾乓灰庖活},第一要有斷制,如老吏斷獄,一定不移。又要有波瀾,如抽繭剝蕉,逐層深入。序事宜該而簡,不宜冗長。樹義宜精而確,不宜寬泛?!?32)(清)朱元編:《春秋說約》,爍庚樓1790年刊本,第1A頁。謝若潮把制義的論斷比擬為史家之“斷制”,旨在強(qiáng)調(diào)制義作者的主體性。這里便潛藏著一種危險,倘若其主體性失去約束,其制義寫作就有可能溢出孔孟程朱的范圍。斷做,是“義皆心得,言必己出”,但是,如果士子不能很好地把控《四書》及程朱理學(xué)的思想疆域,其心得己見越出了《四書》和程朱理學(xué)的范圍,那么,其斷做便墜入“凌躐”的歧途。
明代中后期,王陽明心學(xué)盛行,“以二氏(佛、道)入制義”成為一股宏大的社會思潮。上有考官撰寫程文倡導(dǎo),下有名手、選家相呼應(yīng),于是制義文風(fēng)一下子凌躐于程朱理學(xué)之上,被看作是末世的表征。隆慶戊辰會試首場四書題,其一為:“子曰:‘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33)(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8頁。這是《論語·為政》中的一章,孔子知道子路好勇,一定有強(qiáng)把自己不知的作為知的,故有此告誡。該科的《會試錄》所選李春芳所作程文,正是由此確立全文核心的,其破題曰:“圣人教賢者以真知,在不昧其心而已矣?!?34)《會試錄》此文署名為“會元田一儁”,實為主考官李春芳所撰之程文。范應(yīng)賓輯評《程文選》(明萬歷間刻本)選入此文,徑題為“李石麓作”,“石麓”為李春芳之號。顧炎武指出,此句出自《莊子·大宗師篇》:“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35)(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26頁。顧氏說:“五經(jīng)無‘真’字,始見于老、莊之書?!?36)(清)顧炎武著,(清)黃汝成集釋,欒保群校注:《日知錄集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068頁。道家以生為寄,以死為歸,于是有“真人”“真君”“真宰”之名。(37)(清)顧炎武著,(清)黃汝成集釋,欒保群校注:《日知錄集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069頁。李春芳程文說:“夫知原于心也,不昧其心而知在矣,又何俟于他求哉?夫子教子路者如此,其意蓋謂學(xué)莫先于致知,知非假于外索?!?38)(明)李春芳等編:《隆慶二年會試錄》,明隆慶間刻本,第2A頁。將格物之路斷然砍斷,這種觀點來自陽明后學(xué)。李春芳運用心學(xué)觀念對試題進(jìn)行解答,同考官戴洵的批語強(qiáng)調(diào)這篇程文“知在心,最得夫子本意”(39)(明)李春芳等編:《隆慶二年會試錄》,明隆慶間刻本,第1B頁。,副主考殷士儋更直接點明:“是知心學(xué)者,豈淺識可到!”(40)(明)李春芳等編:《隆慶二年會試錄》,明隆慶間刻本,第1B頁。由斷做而至凌駕,再到凌躐,主體性的失控終于導(dǎo)致制義寫作走向儒家的異端。
正是出于對這種凌躐現(xiàn)象的痛心疾首,呂留良把明代的制義演變史描繪成這么一幅每況愈下的景象:
洪、永之文,質(zhì)樸簡重,氣象闊遠(yuǎn),有不欲求工之意,此大圭清瑟也。成、弘、正三朝,猶漢之建元、元封、唐之天寶、元和、宋之元佑、元豐,蔑以加矣。嘉靖當(dāng)極盛之時,瑰奇浩演,氣越出而不窮,然識者憂其難繼。隆慶辛未,復(fù)見弘、正風(fēng)規(guī),至今稱之。文體之壞,其在萬歷乎?丁丑以前,猶厲雅制;庚辰令始限字,而氣格萎薾;癸未開軟媚之端,變征已見;己丑得陶、董中流一砥,而江湖已下,不能留也;至于壬辰,格用斷制,調(diào)用挑翻,凌駕攻刦,意見龐逞,矩矱先去矣;再變而乙未,則杜撰惡俗之調(diào),影響之理,剔弄之法,曰圓熟,曰機(jī)鋒,皆自古文章之所無,村豎學(xué)究喜其淺陋,不必讀書稽古,遂傳為時文正宗。自此至天啟壬戌,咸以此得元魁,展轉(zhuǎn)爛惡,勢無復(fù)之。于是甲乙之間,繼以偽子偽經(jīng),鬼怪百出,令人作惡。崇禎朝加意振刷,辛未、甲戌、丁丑,崇雅黜俗,始以秦漢唐宋之文,發(fā)明經(jīng)術(shù),理雖未醇,文實近古,名構(gòu)甚多,此猶未備也;庚辰癸未,忽流為浮艷,而變亂不可為矣。此三百年升降之大略也。(41)(清)呂留良:《東皋遺選前集論文》,(清)呂留良著,俞國林編:《呂留良全集》,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76—177頁。
其中,“文體之壞,其在萬歷乎”,獨點萬歷。萬歷壬辰,是一個具有標(biāo)志性意義的年份,制義之有選本自此年始,戴名世說:“制舉之文之有選本也,自萬歷壬辰始也,而旁有批點則始于王士骕房仲。于是選家濫觴,而是非得失錯見互出。”(42)(清)戴名世:《庚辰會試墨卷序》,(清)戴名世著,王樹民編校:《戴名世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7頁。選家濫觴,使得衡文之權(quán)力下移而難定一尊,這為思想之多元提供了社會環(huán)境。在呂留良看來,萬歷壬辰開始,“格用斷制,調(diào)用挑翻,凌駕攻刦,意見龐逞,矩矱先去矣”,“斷制”走向了異端。
到了清代,先正遺風(fēng)、成弘法脈雖不能說是蕩然無存,但也已是弊端叢生、文風(fēng)日下了。趙佑說:“士不通經(jīng)非但不堪用世并亦不能行文。文必明于書理作法而后有一定之意,一定之詞,其根本則在經(jīng)求之,故時文謂之經(jīng)義,非經(jīng)典所有不許闌入。諸生平日無溫經(jīng)服古之功,徒憑空腹蹈油腔,絕無實義文釆之可言,股股合掌意不立也,處處重復(fù)詞不充也。與夫領(lǐng)題錯頂,落下不清,截上連上,截下犯下。應(yīng)順口氣,而無故斷做,理法之荒,比比皆是?!?43)(清)趙佑:《試士規(guī)條乾隆四十八年》,《中華大典》工作委員會等編:《中華大典·教育典·教育制度分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846頁。
從制義結(jié)構(gòu)本身來看,破題即斷做,要一言挑明論題的范圍與焦點。代說與斷制,有獨特的詞語標(biāo)志。嘉慶間曹原亮說:“至起講開端,亦有應(yīng)用字法。如口氣題,則用若曰、若謂、意謂,以及今夫、且夫、嘗觀等字,無不可用。若斷做者,止宜用‘今夫’‘且夫’‘從來’‘嘗觀’等字?!?44)(清)曹原亮:《初學(xué)求源啟蒙捷訣集》,狀元閣1820年刻本,第1B頁。一般情況下,從起講開始就要代說,但并非一成不變。樓沨說:“破、承皆系斷做,自起講以后皆須設(shè)身處地體貼口氣。如孔子語,則順孔子口氣;孟子語,則順孟子口氣。其余仿此。又有記人記事等題,不順口氣,只以我意斷作者,皆正格也。又有口氣題亦斷作,一起至起講之后方順口氣者。又有口氣題竟全篇斷者,皆變格也?!?45)(清)樓沨:《浚靈秘書》,乾隆間刻本,第1B—2A頁。起講決定著整篇制義的運思方向和議論焦點,是決定代說抑或斷做的一個關(guān)鍵部分。盛元均說:“起講者,扼全篇之綱領(lǐng)而發(fā)其大旨,謂一篇文章從此開頭說起,乃文章之冠冕,猶人身之元首,斷不可草草混過。蓋破承皆就己意斷做,是我自己口中說話,故于古人稱以圣人、賢者等字?!?46)(清)盛元均輯,沈廷鏞校:《增訂初學(xué)起講秘讀》,江曲書莊1882年刻本,第1A頁。
但斷做并不局限于破題,其意義與指涉也不局限于制義的自身結(jié)構(gòu)。斷做從出于對代說之互補(bǔ),到作為馭題之主體性的呈現(xiàn);從作為鋪敘之對峙,到作為異端或師心自用的“凌躐”,這其間有著邏輯的合理性,有著辯證的變易性。斷做誕生于科舉制度自身的演變過程中。隨著科舉的逐科舉行,題型的變化必然會產(chǎn)生,當(dāng)長章題、連章題、敘事題、問答題、截題、搭題出現(xiàn)的時候,斷做便應(yīng)運而生。它強(qiáng)調(diào)的是馭題的主體性與能動性。陳龍正說:“經(jīng)義之必傳有三:一曰符圣賢之旨,二曰自得,三曰有裨于世道人心。故可以覘心術(shù)與識見焉,才氣與功名受享焉。旨之不符,縱有創(chuàng)獲,只自立論,何取命題?然衍本文,傍注疏,又非符也。心悟其微,如面古圣而見其心,曰符。符未有非自得者也。既已自得,則裨世道人心,在其中矣?!?47)(明)陳龍正:《舉業(yè)素語》,王水照:《歷代文話》,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2568—2569頁。劃分出制義的三層境界:符合圣賢之旨,這是基本的起點;但制義又非機(jī)械地“衍本文,傍注疏”,它還必須有作者的“自得”,對儒家經(jīng)典有入微獨到的體悟,體悟必須是獨特的、有深度的,這是制義的第二層境界;這種符合圣賢之旨的獨特體悟如果是有裨世道人心,有益于教化,則達(dá)到了制義的最高層次。這第二層的“自得”,即要求作者具備斷做、凌駕的素質(zhì)與能力。但是,斷做的主體性不僅受到制義作者對儒家經(jīng)傳的認(rèn)知水平的限制,同時又會受到程朱理學(xué)之外其他思潮的影響。明代隆慶、萬歷時期,由于心學(xué)的影響,凌駕的主體性終于越出程朱理學(xué)的范圍,從而走向師心自用的“凌躐”。從橫向的層面看,斷做是制義修辭體系中的一個范疇;從縱的方向看,斷做在科舉制的歷史推進(jìn)過程中,在思想史的前后遞進(jìn)、各種思潮的交匯中,其內(nèi)涵與外延也逐漸發(fā)生變化。而最終呈現(xiàn)為文章的美學(xué)形態(tài)的時候,從斷做到凌躐,也顯示了明清制義修辭中的一種審美取向及其流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