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瑞峰
(浙江工業(yè)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32)
劉禹錫一生先后主政六個州郡,即連州、夔州、和州及蘇州、汝州、同州。就中,蘇州、汝州、同州在唐代均屬地位相對重要、條件相對優(yōu)越的“上州”,與詩人視為“謫居”之地的連州、夔州、和州不可同日而語。但詩人在汝、同二州生活的時間很短:汝州只有一年多,同州還不到一年。在血流成河的“甘露之變”使得政局更加險惡的背景下,因?qū)壹皞€人前途不再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他終于痛下決心辭去實職,返回洛陽閑居。作為其仕途的最后兩個驛站,出牧汝州、同州期間,他的心態(tài)與詩風都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而創(chuàng)作形式也不無遺憾地自囿于酬唱贈答。
大和八年(834)七月,劉禹錫自蘇州奉調(diào)移任汝州(今屬河南)刺史、兼御史中丞、充本道防御史。他對蘇州這所自己生活了將近三年的歷史名城充滿了依戀之情。《別蘇州二首》寫道:
三載為吳郡,臨岐祖帳開。
雖非謝桀黠,且為一裴回。
流水閶門外,秋風吹柳條。
從來送客處,今日自魂銷。[1](P607)
碧水潺湲,翠柳飄拂,這是典型的送別環(huán)境;郡人祖餞,臨岐徘徊,這也是典型的惜別場面。詩人寥寥幾筆,就傳達出自己與這座城市彼此間的深深眷戀。而“從來送客處,今日自魂銷”,這直抒胸臆的結(jié)句更將詩人的離愁別恨和盤托出?!盎赇N”,暗用江淹《別賦》“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此前曾多次來到閶門外送別,卻只有今日才真的產(chǎn)生了“魂銷”之感。這就將其對蘇州的繾綣深情表現(xiàn)得格外真切。
不過,汝州的地理位置靠近東都洛陽和故里滎陽,這又讓劉禹錫不無欣慰。在《汝州謝上表》中,他就直陳此番移任之樂:“忽降新恩,近鄉(xiāng)為貴?!彼?,離開他三載相依的蘇州,他固然心有慊慊,不忍遽去,但與此同時,對履新后有可能發(fā)生變化的生活形態(tài)他卻又滿懷期待。這樣,赴任途中,他的心情總體上是明朗的?!读T郡姑蘇北歸度揚子津》其一說:
幾歲悲南國,今朝賦北征。
歸心渡江勇,病體得秋輕。
海闊石門小,城高粉堞明。
金山舊游寺,過岸聽鐘聲。[1](P608)
“北征”,既是實寫北歸的行程,亦有以杜甫的《北征》隱然自況之意。《北征》是杜甫五言古詩中篇幅最長、享譽最盛的作品,它以憂憤國事為主旨,不僅描繪出山河破碎、生靈涂炭的悲慘圖景,而且陳述了詩人對時局的分析以及對復國之策的建議,表達了平亂在即、中興在望的熱情期盼?!敖癯x北征”,說明劉禹錫認為自己對國事的關切差可比肩老杜。正因為內(nèi)心的希望之火再度燃起,所以“歸心渡江勇,病體得秋輕”的愉悅之感才會油然而生。
途經(jīng)揚州時,詩人受到了時任揚州大都督府長史、淮南節(jié)度使牛僧儒的接待。但接待過程中,牛僧孺自負權高威重,咳唾成珠,表現(xiàn)出酒后的極度輕狂。他即興賦《席上贈汝州劉中丞》一詩,重提自己當年被劉禹錫“飛筆涂竄其文”的不快往事,妄稱“曾把文章謁后塵”,竭盡冷嘲熱諷之能事。度盡劫波的劉禹錫無意反唇相譏,在《酬淮南牛相公述舊見貽》一詩中,他刻意放低身段,以平淡的語調(diào)強化他與對方今日的尊卑之分。詩的尾聯(lián)說:“猶有當時舊冠劍,待公三日拂埃塵。”[1](P609)貌似卑躬屈膝,實則深蘊氣骨:舊日之冠劍雖在,今日之顏面盡失,唯有靜待牛氏入相后像拂去塵埃一樣將自己罷免。其言外之意是,如果你想挾公權以報私怨的話,盡可以將我罷免,我自巋然不動,靜觀其變!在故意呈現(xiàn)的弱者之姿中潛匿著真正的強者之風。[2](P107-108)
關于劉禹錫的這次揚州之行,《全唐詩》卷868 另有一則荒誕不經(jīng)的記載:大司馬杜鴻漸命“二樂妓侑觴”,禹錫醉吟一絕,即所謂“司空見慣”詩也。時隔二年,禹錫攜二妓赴京,夜宿邸中,“二妓和其詩”,且執(zhí)板唱道:“花作嬋娟玉作妝,風流爭似舊徐娘。夜深曲曲彎彎月,萬里隨君一寸腸?!边@是援《云溪友議》之余緒而加以發(fā)揮,虛構出一段更見曲折浪漫的風流佳話。非唯時間不合,人物與情節(jié)也多有乖戾之處,只能作為茶余飯后聊以消閑的談資。
如果說揚州的劉、牛之會讓劉禹錫頗為不快的話,那么經(jīng)由汴州時他與李程的相聚則要融洽歡樂得多了。李程時任檢校司空、兼汴州刺史、宣武軍節(jié)度使,是劉禹錫多年心契的知交之一。巧合的是,劉禹錫幾次轉(zhuǎn)任,都行經(jīng)他駐蹕之地,兩人得以在不同的時空背景下暢敘契闊。劉禹錫這次創(chuàng)作的詩篇是《將赴汝州途出浚下留辭李相公》:
長安舊游四十載,鄂渚一別十四年。
后來富貴已零落,歲寒松柏猶依然。
初逢貞元尚文主,云闕天池共翔舞。
相看卻數(shù)六朝臣,屈指如今無四五。
夷門天下之咽喉,昔時往往生瘡疣。
聯(lián)翩舊相來鎮(zhèn)壓,四海吐納皆通流。
久別凡經(jīng)幾多事,何由說得平生意。
千思萬慮盡如空,一笑一言真可貴。
世間何事最殷勤,白頭將相逢故人。
功成名遂會歸老,請向東山為近鄰。[1](611)
同樣是“追思前事”,感懷舊游,卻既無虛情假意的客套,更無唇槍舌劍的揶揄,有的是仕歷六朝而幸存至今的惺惺相惜之意和久別重逢、把酒言歡的心心相印之感。此外,還有對自身節(jié)操的肯定和對李程政聲的贊揚?!昂髞砀毁F已零落,歲寒松柏猶依然”,意謂后來居上而享有榮華富貴者紛紛零落成泥,只有自己等少數(shù)貞剛忠直之士猶如歲寒而不凋的松柏一樣依舊卓然獨立。這與其說是慶幸屢遭劫難而猶健在,不如說是借以寫照自己不畏風霜雨雪的節(jié)操?!耙拈T”以下四句轉(zhuǎn)為稱美李程?!耙拈T”,本為戰(zhàn)國時魏都城的東門,其故址在汴州城內(nèi)東北隅的夷山之上,故名。后代常以夷門作為汴州(今河南開封)的代稱。夷門既是扼天下咽喉之戰(zhàn)略要沖,又素以物華天寶、人杰地靈而聞名,但以往卻因施政不善而瘡痍滿目、民不聊生。幸賴李程等賢臣相繼前來鎮(zhèn)守,興利除弊,革故鼎新,才形成今日“四海吐納皆通流”的欣欣向榮局面。“久別”以下八句撫今思昔,無任感慨。闊別以來,又經(jīng)歷幾多坎坷?但個中滋味卻無從說起;萬千心事盡付劫灰,唯有眼前的老友最堪珍惜!于是,詩人在篇末傾吐了歸老后卜鄰于東山的熱切愿望。
汝州,西臨古都洛陽,東望黃淮平原,歷史悠久,物產(chǎn)豐饒,民生富足,公務亦不及蘇州煩冗,所以劉禹錫在汝州的生活相對比較清閑和安逸。這一時期,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以酬唱贈答為主,而酬唱的主要對象則是獲任東都留守不久的裴度和以太子賓客分司東都的白居易?!冻陿诽扉e臥見寄》一詩寫道:
散誕向陽眠,將閑敵地仙。
詩情茶助爽,藥力酒能宣。
風碎竹間日,露明池底天。
同年未同隱,緣欠買山錢。[1](P627)
詩人先用“散誕”二字形容自己眼下的生活狀態(tài),又以一個“閑”字對其加以強化與固化,至于身處這種生活狀態(tài),是幸抑或非幸?詩人并未點明。揆以常情,應當是在蕭散閑適中又糅合著幾分無所作為的不甘與無奈。“詩情茶助爽,藥力酒能宣”,看似自得其樂,其實不過聊以自遣。“風碎”一聯(lián),造語奇拗,鑄境健峭,頗堪玩賞,而詩人自身玩賞“竹間日”與“池底天”的悠然情態(tài)也宛然在目?!巴晡赐[,緣欠買山錢”,改用諧謔口吻,自嘲之所以尚未歸隱,是因為囊中羞澀,缺乏購置山林的資金。全詩筆法多變,搖曳生情。
在寫于汝州的酬唱贈答之作中,最耐人諷詠的是《答楊八敬之絕句》:
飽霜孤竹聲偏切,帶火焦桐韻本悲。
今日知音一留聽,是君心事不平時。[1](223)
題下自注:“楊時亦謫居?!睏罹粗置?,元和初登進士第。據(jù)《舊唐書·文宗紀》下:大和九年七月,時任戶部侍郎楊敬之受牛李黨爭之累被貶為連州刺史。連州為劉禹錫謫居舊地,當楊敬之將蹈襲他當年之足跡,去嶺南煙云深處體驗罪臣生涯時,種種不堪回首的往事如浪涌潮奔般俱上心頭,迫使他重新審視當年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帮査轮衤暺?,帶火焦桐韻本悲”,這與其說是對楊敬之原唱的形象概括,不如說是對自己流徙巴山楚水期間的創(chuàng)作的藝術寫照。換言之,這實際上是“夫子自道”,是借友人酒杯澆胸中塊壘。楊敬之的原唱已佚,今日無從把玩,但想來當也是情辭激憤,于是引發(fā)了劉禹錫的強烈共鳴,使其從語言和思想倉廩中攫取合適的材料,熔鑄成“飽霜孤竹”和“帶火焦桐”這兩個深蘊氣骨的意象,寄托自己顧思前塵往事時的耿耿懷抱,充滿不平之鳴?!敖袢罩粢涣袈?,是君心事不平時?!痹娙俗酝袨橹?,甫一傾聽,便察見了楊氏原唱中包孕的無限心事,而所有的心事匯聚到一起,只有蔽之以“不平”二字。這固然是為楊氏鳴冤,又何嘗不是為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所有曾經(jīng)蒙冤受屈的志士仁人發(fā)出如“飽霜孤竹”“帶火焦桐”般悲愴入骨的不平之鳴?
《送廖參謀東游二首》則是這一時期的送別詩中較值得注意的作品:
九陌逢君又別離,行云別鶴本無期。
望嵩樓上忽相見,看過花開花落時。
繁花落盡君辭去,綠草垂楊引征路。
東道諸侯皆故人,留連必是多情處。[1](617)
前一首以“行云別鶴”比喻各自的宦游生涯,已漾出聚散無定的悲慨。而“看過花開花落時”,既是嗟嘆闊別時間之長,也是感慨幾經(jīng)滄桑,看夠了人間衰榮。后一首開篇即云“繁華落盡”,一方面是點明時值眾芳搖落的暮春季節(jié),另一方面亦暗寓盛世已去、中興無望的隱憂。和詩人早年的同類作品相比,少了一些豪雄之風,而多了幾分沉郁之氣。
大和九年(835)十月,在汝州度過了一年多相對安定的生活后,劉禹錫奉敕改官同州刺史,兼御史中丞,充本州島防御、長春宮等使。本來,這個職位是授予白居易的,但此時的白居易已決意遠離政務、閑逸終老,所以托病固辭不拜。朝廷只好另覓替代人選,于是劉禹錫便進入視野,“李代桃僵”。
劉禹錫之所以欣然接受這一任命,一個重要原因或許是,依然留守東都的裴度新加中書令銜,讓劉禹錫產(chǎn)生了他有可能東山再起、重掌政柄的誤判。在去同州赴任途中,他經(jīng)由洛陽,與白居易、裴度、李紳相聚。此時,他猶心存幻想,《兩如何詩謝裴令公贈別二首》泄露了其中消息:
一言一顧重,重何如。今日陪游清洛苑,昔年別入承明廬。
一東一西別,別何如。終期大冶再熔煉,愿托扶搖翔碧虛。[1](P624)
第一首以“昔年別入承明廬”作結(jié),頗有深意?!俺忻鲝]”,本為漢代承明殿之旁屋,乃侍臣值宿時的居所。后代便以“入承明廬”作為入朝為官的典故。這里,詩人在“陪游清洛苑”之際,刻意提及“別入承明廬”之往事,顯然意在勾起裴度對當年叱咤風云的顯宦生涯的回憶,而萌生卷土重來的愿望。如果說這層意思在第一首中還表達得非常含蓄的話,那么,在第二首中它則幾乎演變?yōu)椴患友陲椀闹卑琢耍骸敖K期大冶再熔煉,愿托扶搖翔碧虛?!彼嗝聪M芙柚岫瘸錾较破鸬恼涡L,扶搖直上,翱翔于九霄之中。
政治經(jīng)驗遠比劉禹錫豐富的裴度卻早已心如灰燼。如果說劉禹錫尚處在“死火余溫”“死水微瀾”的半明半滅狀態(tài)的話,那么,裴度內(nèi)心深處則已燃盡最后一點火花,再也產(chǎn)生不了熱能了。他預感到朝廷中有可能爆發(fā)更嚴重的禍亂,所以不得不用他作為一個成熟的政治家獨有的方式給劉禹錫降溫,使劉禹錫在瞬間上升到沸點的政治熱情轉(zhuǎn)瞬又驟降到冰點。在《劉二十八自汝赴左馮途經(jīng)洛中聯(lián)句》中,他明確表態(tài)說:“不歸丹掖去,銅竹漫云云。唯喜因過我,須知未賀君?!盵1](P622)這等于告知劉禹錫,無論是限于客觀條件還是本于主觀愿望,他都絕不可能重回朝廷、重振綱紀了。他希望劉禹錫明白他的態(tài)度后能變得更加清醒,早日全身而退,加入“洛陽之會”的行列。果然,如同裴度所預見的那樣,裹挾著血雨腥風的“甘露之變”就發(fā)生在劉禹錫離開洛陽赴同州就任的途中。
此時君臨天下的唐文宗李昂倒是個見賢思齊、崇尚節(jié)儉的仁君。即位之初,他便致力革除奢靡之風,敕令放還部分宮女和教坊樂工,停廢“五坊小兒”,禁止各地的額外進獻。他自己也身體力行,飲食從不鋪張,當各地發(fā)生災荒時,他更是主動減膳。就個人興趣而言,文宗不喜歡聲色犬馬,聽政之暇,唯以讀書為樂。他精熟古典,對當代詩文名家名篇也饒有興趣。這樣一位被史書譽為“恭儉儒雅,出于自然”的仁君卻有著先天的嚴重不足:他是由宦官所擁立,登基時即已大權旁落,以后也就處處為宦官所掣肘,根本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來施政。早在大和二年(828)三月,文宗以賢良方正與直言極諫問策取士。進士劉蕡在對策中直陳宦官專權之弊,將天下傾覆、國家動亂、生靈涂炭盡皆歸因于宦官專權的結(jié)果。同時,對藩鎮(zhèn)割據(jù)、朋黨傾軋所造成的危害,他也放言無忌。一時朝野震驚,群小側(cè)目,掀起軒然大波。文宗頗以劉蕡所論為是,但迫于來自以宦官為首的既得利益集團的強大壓力,只得棄用鶴立雞群的劉蕡,違心地讓他落選,但劉蕡向他灌輸?shù)闹螄砟顓s深深地植入了他的心田。他試圖一點一點地積蓄力量,尋找合適的時機,給擅權已久的宦官勢力以致命一擊。
大和四年(830),文宗與宰相宋申錫合議秘密鏟除宦官勢力,但因時機尚不成熟,計劃胎死腹中。其后,文宗又反復物色可以共謀大計的股肱之臣,終于選定鄭注、李訓。他們分別以精通醫(yī)術和熟知《周易》而得以進用,都善于窺測運勢,把握機遇,揣度人心,又兼才思敏捷,口齒伶俐,所以深得文宗歡心。大和九年(835),誤判形勢的文宗及鄭注、李訓以為羽翼已豐、時機已到,便果斷地向宦官勢力“亮劍”。血流漂杵的“甘露之變”由此引發(fā)。事情的結(jié)局是,草率行事的李訓的“陰謀”完全敗露。掌管神策軍的宦官頭目仇士良等迅即調(diào)兵遣將,對宰相和朝官痛下殺手。李訓、鄭注及王涯、王璠、賈餗等重要朝官全遭誅殺,罹禍者達幾千人以上。這就是唐王朝歷史上令文武百官聞風喪膽的“甘露之變”。它以伏誅宦官為初衷,卻以屠戮朝官為結(jié)局。朝官與宦官的又一次較量,依然以朝官的慘敗謝幕。
“甘露之變”的發(fā)生,使劉禹錫對政局所抱的最后一絲幻想也徹底破滅,他一方面欽佩裴度不愿重新出山的先見之明,一方面則慶幸自己因離京外任而免遭無妄之災。政壇機弩四伏,仕途風險叢生,這時他才意識到白居易托疾辭任同州是明智的選擇。他真想卸卻簪纓,折返洛陽,與早已賦閑的裴度、白居易一同,在興味無窮的“文酒之會”中了此余生。然而,君命豈同兒戲,既已銜命赴任,又怎能中道變卦?劉禹錫只得繼續(xù)已被他視為畏途的同州之旅。但內(nèi)心已暗自決定,一旦時機合適,就告病歸隱,絕不戀棧。
這時,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悄然開始發(fā)生變化,有意無意地回避生活中正在發(fā)生的政治事件,當實在無法回避時,則竭力遮蔽自己的真實政治態(tài)度和政治傾向。就以他對“甘露之變”的反映而言即如此。這一舉國震驚的惡性事件,在許多詩人的作品中留下了歷史記錄,如杜牧的《昔事文皇帝三十二韻》《李甘詩》,李商隱的《有感》《重有感》,白居易的《詠史》《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等等。劉禹錫自也不可能在作品中完全回避這一事件。一般認為,他的《有感》一詩即為悼念在“甘露之變”中遇難的朝官王涯、賈餗等人而作,但詩意之隱晦、措辭之輕淡,與他慣常的風格做派形成較大的反差:
死且不自覺,其余安可論。
昨宵鳳池客,今日雀羅門。
騎吏塵未息,銘旌風已翻。
平生紅粉愛,惟解哭黃昏。[1](802)
王、賈都是因“城門失火”而被殃及的“池魚”。起句“死且不自覺”,意謂王、賈等人對突然降臨的殺身之禍毫無預感,依稀有惜其無辜遇害之意,卻不敢公開為其鳴冤叫屈?!膀T吏”二句寫宦官統(tǒng)帥的禁軍在京城中縱橫隳突,塵埃未息,以致出殯的靈幡隨處可見。這似乎是譴責,但若非深究細察,其意亦不明顯。“平生”二句寫王、賈寵妾泣于黃昏時分,若含憐憫,但如果想到他在諷刺武元衡之死的《代靖安佳人怨二首》中有“適來行哭里門外,昨夜華堂歌舞人”的類似描寫,其情感指向如何,也難辨別。詩人對“甘露之變”的態(tài)度本來是并不曖昧的,但形之于詩,卻有些曖昧莫名了。這恰好昭示了其創(chuàng)作傾向開始轉(zhuǎn)變的信息。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時年二十四歲的李商隱的同題之作倒是顯得態(tài)度明朗,直言不諱:
丹陛猶敷奏,彤庭欻戰(zhàn)爭。
臨危對盧植,始悔用龐萌。
御仗收前隊,兵徒劇背城。
蒼黃五色棒,掩遏一陽生。
古有清君側(cè),今非乏老成。
素心雖未易,此舉太無名。
誰瞑銜冤目,寧吞欲絕聲。
近聞開壽宴,不廢用咸英。[3](108)
不僅將濫殺無辜的宦官指斥為“兇徒”,而且在余波未平之際重提“清君側(cè)”這一令人聞聲色變的話題,顯示出初生牛犢的虎虎生氣。何焯《義門讀書記》認為:“唐人論甘露事,當以此詩為最,筆力亦全?!贝_實如此。而李商隱的奮不顧身、仗義執(zhí)言,豈不反襯出禹錫轉(zhuǎn)型之際的曖昧其詞、明哲保身?
不過,早年同樣“激切言事”的白居易此時的態(tài)度也與劉禹錫相仿佛。他的《詠史》一詩寫道:
秦磨利刀斬李斯,齊燒沸鼎烹酈其。
可憐黃綺入商洛,閑臥白云歌紫芝。
彼為菹醢機上盡,此作鸞凰天外飛。
去者逍遙來者死,乃知禍福非天為。[4](P2333)
將執(zhí)著用世而慘遭“刀斬”和“鼎烹”的李斯、酈食其與隱居深山、閑臥白云的商山四皓相比照,揭示出兩種人生態(tài)度與人生結(jié)局的巨大差異:一為“菹醢機上盡”,死于非命;一為“鸞凰天外飛”,暢享自由。由此推導出的結(jié)論顯然是:與其用世而遭禍殃,不如避世而得逍遙。詩題下作者自注“九年十一月作”,分明是借詠史之名,抒發(fā)因退居洛陽而免遭“甘露之變”殃及的慶幸之情。詩中略無對這一事件本身的評價,既不是此,亦不非彼,全然置身局外,政治態(tài)度顯得十分模糊,與劉禹錫的《有感》如出一轍。兩相參照,有理由認為,這群歷盡坎坷的老臣在面對又一次政治風波時相約集體噤聲,以求全身遠禍。
劉禹錫于十二月初抵達同州(今陜西大荔)。同州居晉、陜要沖,境內(nèi)三水環(huán)流,土地肥沃。但天公作祟,連續(xù)四年遭遇旱災,抗災救災成為劉禹錫到任后的當務之急。他從朝廷申請到六萬石救濟糧及適度減免賦稅等其他優(yōu)惠政策,去其舊弊,立其新規(guī),使民眾安于畎畝,免于流離。他在《謝恩賜粟麥表》中說:
伏奉今月一日制書,以臣當州連年歉旱,特放開成元年夏青苗錢,并賜斛斗六萬石,仰長吏逐急濟用,不得非時量有抽斂于百姓者。[1](1211)
可知他在爭取資源與政策支持及后續(xù)的生產(chǎn)自救方面是竭盡全力的。這與以往治郡時無異。不同的是,對仕宦生涯越來越心灰意冷,越來越懷疑自己固守理想究竟有何意義?他陷入前所未有的迷惘中。而當他走出迷惘時,他已經(jīng)以決絕的姿態(tài)與官場揖別:在同州未曾任滿一年,劉禹錫便于開成元年(836)秋,以足疾發(fā)作為理由向朝廷遞交了辭呈。
主政同州期間,劉禹錫的詩歌創(chuàng)作雖未間斷,但為時既短,又籠罩在“甘露之變”的陰影中,還因賑災而牽制精力,所以作品的數(shù)量與質(zhì)量都不能盡如人意。而且,幾乎都是為酬唱贈答而作——事實上,當酬唱贈答成為唯一的創(chuàng)作動因時,作品的思想飽和度及藝術生命力就必然要打折了。
就中,《酬鄭州權舍人見寄十二韻》要算是相對出挑的作品了:
朱戶凌晨啟,碧梧含早涼。
人從桔柣至,書到漆沮傍。
抃會因佳句,情深取斷章。
愜心同笑語,入耳勝笙簧。
憶昔三條路,居鄰數(shù)仞墻。
學堂青玉案,彩服紫羅囊。
麟角看成就,龍駒見抑揚。
彀中飛一箭,云際落雙鸧。
甸邑叨前列,天臺愧后行。
鯉庭傳事業(yè),雞樹遂翱翔。
書殿連鳷鵲,神池接鳳凰。
追游蒙尚齒,惠好結(jié)中腸。
鎩翮方抬舉,危根易損傷。
一麾憐棄置,五字借恩光。
汝海崆峒秀,溱流芍藥芳。
風行能偃草,境靜不爭桑。
轉(zhuǎn)旆趨關右,頒條匝渭陽。
病吟猶有思,老醉已無狂。
塵滿鴻溝道,沙驚白狄鄉(xiāng)。
佇聞黃紙詔,促召紫微郎。[1](P629)
詩的主要篇幅用于憶舊,但在對舊日情誼的追述中,時時可以察見詩人不經(jīng)意流露的身世之感和屈從于殘酷現(xiàn)實的無奈喟嘆?!版|翮方抬舉,危根易損傷”,詩人已有過多次“鎩翮”的慘痛經(jīng)歷,而今又處于“勢偏根?!钡碾U惡境地,極易受到傷害。融入其中的分明是對隨時有可能到來的不測之禍的隱憂?!帮L行能偃草,境靜不爭?!?,看似純屬景物描寫,實際上諷兼比興,糅合著詩人從自身遭際中領悟到的人生哲思:勁風吹處,必有草木偃伏;與世無爭,才能心境平和?!安∫鳘q有思,老醉已無狂”,盡管病中吟哦,詩思不減當年,但身入老境,即便醉后也已不會呈現(xiàn)狂態(tài)、傾吐狂言。這是自解、自嘲,還是自嘆?很難區(qū)分,也不必區(qū)分,從中感觸到的是詩人準備隨俗俯仰的不甘與無奈。
《和令狐相公春早朝回鹽鐵使院中作》一詩風格較為清新,不像前詩那般沉重:
柳動御溝清,威遲堤上行。
城隅日未過,山色雨初晴。
鶯避傳呼起,花臨府署明。
簿書盈幾案,要自有高情。[1](P633)
但即使在酬唱贈答之作中,它也絕非上品。詩題中的幾個關鍵詞“春”“早朝”“回鹽鐵使院”倒是逐一通過景色描寫得以示現(xiàn),而景色描寫與人物的特定身份、特定境況、特定做派也相當吻合?!苞L避傳呼起,花臨府署明”,既點染出花鳥之精神,又暗示了其衙署之氣勢和其人回衙時之威儀,不乏可玩味之處。結(jié)句稱贊令狐氏雖不免案牘勞形,卻高情未減,依舊醉心于吟章弄句一類雅事。
《奉和裴令公新成綠野堂即書》一詩以工穩(wěn)的對句和嚴密的章法表現(xiàn)裴度的閑適情懷和自己的退隱意向,是這一時期較為引人注目的作品:
藹藹鼎門外,澄澄洛水灣。
堂皇臨綠野,坐臥看青山。
位極卻忘貴,功成欲愛閑。
官名司管鑰,心術去機關。
禁苑凌晨出,園花及露攀。
池塘魚撥剌,竹徑鳥綿蠻。
志在安瀟灑,嘗經(jīng)歷險艱。
高情方造適,眾意望征還。
好客交珠履,華筵舞玉顏。
無因隨賀燕,翔集畫梁間。[1](P628)
“綠野堂”,是裴度耗費一生積蓄構筑于洛陽午橋的別墅。據(jù)《新唐書·裴度傳》載,裴度因宦官專權,“不復有經(jīng)濟意,乃治第東都集賢里,沼石林叢,岑繚幽勝。午橋作別墅,具燠館涼臺,號‘綠野堂’,激波其下”[5](5218)。裴度野服蕭散,與白居易等為文酒之會,“窮晝夜相歡,不問人間事”。綠野堂初成規(guī)模時,裴度欣然賦詩,眾人奉和,身在同州、暫時不能躬逢盛會的禹錫也以此詩致賀。除尾聯(lián)外,其余九聯(lián)均以對偶句構成,“兩兩相形,以整見勁”。在詩人的想象中,綠野堂應是碧草盈疇,青山彌望,魚躍池塘,鳥語竹徑。因為沒有親歷親見,他只能對綠野堂的布局與設施做粗略的勾勒和浮泛的描摹,詩的大半篇幅用于刻畫裴度“位極卻忘貴,功成欲愛閑”的高士風范。但與此同時,詩人也有意點出,裴度這種心無機關的極度“瀟灑”,并非與生俱來,而是歷盡“險艱”后的一種趨利避害的明智選擇。這就不動聲色地揭示了其“高情”后的隱曲?!盁o因隨賀燕,翔集畫梁間”,結(jié)尾處憾恨自己不能與春燕一同前往祝賀,在雕廊畫棟間一窺其文采風流,將不可抑制的欣羨之情與追隨之意一并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