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楠
(吉林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吉林 四平 136000)
清初政治風(fēng)云變幻,政權(quán)內(nèi)部矛盾沖突激烈。文臣祁充格活躍于天命后期至多爾袞死后的順治八年(1651年),參與了清初多起重大歷史事件。筆者試圖通過展現(xiàn)祁充格宦海浮沉的一生,對清初政治的演變情況作一探討。
祁充格的仕途起步于天命時期。據(jù)《清史列傳》記載,“太宗文皇帝在藩邸時,以祁充格嫻習(xí)文史,令掌書記”[1](221~222)①“太宗文皇帝在藩邸時”不可以直接理解成祁充格為皇太極管下,原因有二:皇太極自七歲起便幫助努爾哈赤處理家事,另有由皇太極選任官員的其他事例,選任的官員亦非皇太極管下;天命時期,祁充格旗籍為初隸黃旗,繼隸鑲黃旗。。此處“令掌書記”是指祁充格承擔(dān)文職工作,出任筆帖式。筆帖式,滿語為bithesi,是文館從事文書工作的基層文職人員?!傲钫茣洝钡臅r間應(yīng)在天命后期,這也正是文館的孕育時期。對祁充格工作的最早記載出現(xiàn)在《滿文原檔》天命九年(1624年)正月的兩條史料中,一為祁充格與圖沙等人一同請示大汗關(guān)于令諾延子席特庫為備御之事,一為祁充格受達海、圖沙、龍什之命去佟山家取紙[2](186,219)[3](212)[4](217)。達海、龍什等人皆為資歷深的滿洲文臣,達海還被授予巴克什名號,祁充格在他們手下從事的應(yīng)是筆帖式的工作。這兩件事務(wù)都是基層文職人員的基礎(chǔ)工作,是祁充格從事文職工作的開端。
天聰五年(1631年),后金仿明制建立六部。各部啟心郎一職多由文官擔(dān)任。文官出身的祁充格出任禮部啟心郎,當(dāng)時禮部管部貝勒為薩哈廉。天聰八年十一月十三日,各部人員三年考績,祁充格以“原系白身”得授牛錄章京世職[5](120)①滿文原文為:kicungge si dade bai [mujilen bahabukū kicungge be untuhun bihe nirui janggin obuha] niyalma bihe,dorolon i jurgan de mujilen bahabukv sindafi,ilaci aniya simnefi weile mutehe sain seme nirui janggin obuha,nimekude buceci sirarakū,dain de buceci sir?ambi. 見楠木賢道,加藤直人等譯注:《內(nèi)國史院天聰八年本文》,東洋文庫東北アジア研究班編,2009年,第357~358頁;楠木賢道、加藤直人等譯注:《內(nèi)國史院天聰八年索引·圖版》183a-183b,東洋文庫東北アジア研究班編,第684~685頁。按:滿文轉(zhuǎn)寫中的下劃線表示原文被涂改,方括號表示原文的補充內(nèi)容。。祁充格早年跟隨族人瓦爾喀地方烏蘇氏吉普喀達歸附努爾哈赤,在族人季思哈接管吉普喀達牛錄后,祁充格隸屬季思哈所管由瓦爾喀地方人丁編立的牛錄,未有建功,遂為“白身”。天命、天聰時期,祁充格為季思哈所管理的牛錄屬人,因此他的旗籍與牛錄額真季思哈相同。天命朝初隸黃旗,繼隸鑲黃旗,為努爾哈赤直屬;天聰朝改隸正白旗,旗主為多鐸。與他同在禮部的參政穆虎是同族,也是跟隨吉普喀達歸附努爾哈赤后皆隸屬在季思哈牛錄下。此次考核,穆虎亦勝任,世職由牛錄章京升為三等甲喇章京[5](120)。
經(jīng)過幾年的基層工作,祁充格逐漸嶄露頭角,在隨后的天聰九年(1635年)至崇德三年(1638年)將近四年的時間里被委以禮部大小事務(wù)。如天聰九年正月初一日,已附、新降蒙古諸部、新降尚可喜等眾大臣皆來向后金國汗皇太極慶賀元旦,時禮部啟心郎祁充格擔(dān)任贊禮,“立于(汗)右側(cè),每次叩拜,告訴各大臣職名、喚‘某大臣率眾叩拜汗'。喚時一言不差”[5](130),盡顯金國威儀。二月二十六日,多爾袞、岳托、薩哈廉、豪格統(tǒng)兵出征察哈爾林丹汗之子額哲戰(zhàn)事告捷,四位貝勒派遣祁充格赍書回盛京告捷。《滿文原檔》及《清內(nèi)國史院檔》描繪了當(dāng)時的場景?;侍珮O同身邊的三院筆帖式說:“ 我曾記得,左耳鳴必聞佳音,右耳鳴必非吉兆。 今左耳鳴,出師諸貝勒必有捷音遣人至矣?!盵6](155~157)[5](168~169)翌日,祁充格及先前派遣之溫泰前來奏報:“荷蒙天汗福,所指之處,乘其不備,全得獲之。察哈爾汗(林丹汗)妻蘇泰太后、子額爾克孔果爾(額哲)及其部民,皆已招降歸附。察哈爾汗另一妻囊囊太后、索諾木夏臺吉率其一千五百戶先來降,已至國境?!盵6](155~157)[5](168~169)此次,皇太極還收獲了象征權(quán)力的大元傳國玉璽。不久以后,皇太極與代善因迎娶察哈爾汗蘇泰太后及囊囊太后之事出現(xiàn)矛盾,皇太極曾派滿達漢及祁充格前去找代善說和[5](197),祁充格是代善之子禮部管部貝勒薩哈廉的部員,與薩哈廉有較多接觸,便于溝通?;侍珮O派遣祁充格應(yīng)有這方面的考慮,代善最后雖然避而不見,不過派遣祁充格之事可以稱得上是皇太極信賴、看重祁充格的表現(xiàn)。天聰九年九月二十五日,皇太極將代善多項罪名揭橥于眾,二人矛盾最終激化[5](197)。十二月二十八日,受諸貝勒、大臣之命,弘文院希福、剛林,秘書院羅碩、禮部啟心郎祁充格共請皇太極受尊號稱帝[5](221)。次年四月十一日,皇太極即大位,上尊號為寬溫仁圣皇帝,建國號為“大清”,改元崇德。崇德元年八月十二日,多爾袞、多鐸等率軍大掠明國,祁充格負(fù)責(zé)馳報軍務(wù)[7](391,394)。十一月二十五日,冬至祭天,啟心郎祁充格負(fù)責(zé)誦讀祭天祝文及出征朝鮮的告天文書[8](675~687)[9](797~798)。崇德三年,朝鮮國王李倧曾詢問沈館樸:“諸將中用事者誰乎?”曰:“范文程、普太平古(布丹)、祈清高等用事,而東事則專委于龍(英俄爾岱)、馬(馬福塔)兩將矣?!盵10]祈清高即指祁充格,其時承蒙圣眷正濃,前途無限。
但就在祁充格春風(fēng)得意之時,卻因一次偶然事件獲罪革職,仕途之路戛然而止。事情的起因是崇德三年九月初四日,皇太極率眾貝勒為多爾袞出師送行,獨不見豫親王多鐸,皇太極盛怒,斥責(zé)道:“朕屢諭豫親王屬下刑部承政郎球云,豫親王若有悖謬,爾當(dāng)諫諍等語。爾乃諂媚逢迎,可速執(zhí)之”[5](371),于是命人執(zhí)郎球②郎球,覺羅氏,景祖第三兄索長阿的曾孫?!肚迨妨袀鳌酚涊d郎球為滿洲正藍旗人,但據(jù)杜家驥在《清初旗人之旗籍及隸旗改變考》(《民族研究》2013年第4期)一文考證,郎球在皇太極時隸正白滿洲旗,崇德八年多爾袞攝政后改為鑲白旗,順治六年七月改為正藍滿洲旗。。又尋多鐸所管禮部啟心郎祁充格,彼“是日往屯中,隨遣人召而執(zhí)之”[5](371)③崇德元年(1636)六月,多鐸管理禮部事務(wù)。。此時由于多鐸出征山海關(guān),留于班師后審議。祁充格由庫色訥、外山看守關(guān)押,郎球隨軍出征。出征時,又發(fā)生了與此前多鐸未送多爾袞出師類似的事件,因多鐸“軍行失律”,皇太極欲命郎球召多鐸而申飭其罪,郎球違命不從[11](338)。祁充格身為啟心郎,有啟迪本部貝勒之責(zé)。崇德四年(1639年)六月三十日,祁充格因其“不請王出送”及“本身不相送行,竟往莊屯”,刑部擬定“應(yīng)論死”[12](138~139),上命“免祁充格死,鞭一百,貫耳,革世職,解啟心郎任”[12](139)。郎球因“于王前不能犯顏諍諫,藐視上命”,刑部擬“應(yīng)論死,籍家”[12](138)。就此事而言,祁充格本身并未犯錯,多鐸為正白旗旗主,祁充格、郎球皆為多鐸所領(lǐng)旗之牛錄屬人,受其管轄。況且多鐸貴為親王,行事又恣意妄為,豈是一個小小的啟心郎所能管束且敢管束的?從郎球違抗皇命的事例來看,似乎身為多鐸正白旗牛錄屬人的郎球及祁充格更聽命于本旗旗主,而非皇命。這也是皇太極對郎球、祁充格如此盛怒的原因。祁充格經(jīng)此事件獲罪后,“給隸睿親王府”[1](222),可謂因禍得福,一路陡轉(zhuǎn)直上,提擢為內(nèi)閣大學(xué)士,迎來了仕途的第二個高峰。
祁充格因未能恪盡職守而受罰后,“給隸睿親王府”[1](222),成為多爾袞的“府里人”,即多爾袞私屬的“包衣”,這使得祁充格與多爾袞形成了親密的主仆關(guān)系。入關(guān)后,多爾袞權(quán)力和威望日盛,成為清朝實際當(dāng)權(quán)者,積極扶植自己的黨羽。祁充格為其心腹且文史能力出眾,順治二年(1645年)二月被超擢為弘文院大學(xué)士[13](22134~22135)。弘文院為內(nèi)三院之一,前身為文館,是負(fù)責(zé)處理文書工作的行政機構(gòu)。弘文院大學(xué)士實質(zhì)為統(tǒng)治者的私人秘書。由于實際統(tǒng)治者為攝政王多爾袞,所以各院大學(xué)士實則為多爾袞效力。祁充格任職期間,他的工作主要是纂修、翻譯史書,充任讀卷官、主考官以及涉外。順治二年五月,祁充格便與馮銓、剛林等人纂修明史[14](141);順治六年,與剛林、范文程等人纂修《太宗實錄》;順治三年翻譯明《洪武寶訓(xùn)》;順治七年翻譯《三國志》等[14](336、215、388)。祁充格多次奉命出使朝鮮,如順治二年十一月十一日出任正使,赍敕誥前往朝鮮冊封李倧次子李淏為朝鮮國王世子[14](187~188);順治七年正月二十八日,被派遣至朝鮮問詢朝鮮孝宗李淏修城筑池、訓(xùn)練兵甲緣由[14](378);順治七年二月十三日,朝鮮國王李淏在與大臣討論清朝使節(jié)出使朝鮮目的時,曾這樣評價祁充格:“祈青古稍知文字,必為表文查覆”[15]。當(dāng)時,清朝與朝鮮采取漢字“筆談”的交流方式,即通過書寫漢字進行交流。從李淏對祁充格的評價可見祁充格的漢文水平很高。祁充格為瓦爾喀地方人,早年曾居住在長白山、圖們江流域。此地毗鄰朝鮮,當(dāng)?shù)厝伺c朝鮮交往頻繁,因而祁充格甚至可能用朝鮮語交流。他于順治三年、四年、六年分別任會試監(jiān)試官、會試主考官、殿試讀卷官、會試主考官[14](235,249,255,340)。除此之外,祁充格甚至還涉及傳達軍務(wù)。順治六年正月十五日,大學(xué)士剛林、祁充格向兵部侍郎圖恩泰、郎中圖賴傳達了對太原地區(qū)剿匪駐防的作戰(zhàn)部署[16](12)。順治五年正月初六日,諭大學(xué)士范文程、剛林、祁充格等人曰:“文職衙門不可無領(lǐng)袖,但不可如故明時專擅耳。今將爾衙門品級特行改定,章服如之。爾三人可用珠頂、玉帶,以示優(yōu)崇。其諭吏禮二部知之”[14](291)。珠頂、玉帶為順治二年確立的一品官的官冠、朝帶定制。多爾袞此舉宣示了祁充格在內(nèi)弘文院的領(lǐng)袖地位,祁充格所受榮寵可見一斑。
值得注意的是,多爾袞還將原由季思哈管理的瓦爾喀人丁牛錄交由祁充格管理。祁充格接管牛錄很可能是在他出任弘文院內(nèi)閣大學(xué)士的順治二年二月至出現(xiàn)記載祁充格牛錄相關(guān)內(nèi)容文獻的順治六年十月之間①《清初內(nèi)國史院滿文檔案譯編(下)》記載,順治六年十月多爾袞領(lǐng)兵征蒙古,“委……祁充格牛錄胡錫巴……”可知此時祁充格已接管季思哈所管之牛錄。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初內(nèi)國史院滿文檔案譯編(下)》,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第56頁。。筆者推測,祁充格所在的由季思哈所管牛錄可能經(jīng)由崇德八年(1643年)發(fā)生的“奪多鐸十五牛錄”事件,由正白旗歸入多爾袞之鑲白旗,后經(jīng)由“互易旗纛”,隸屬多爾袞之正白旗。祁充格原來隸屬季思哈牛錄,在這支牛錄隸屬多爾袞所領(lǐng)之正白旗后,多爾袞便將此牛錄交由與之有血緣、地緣關(guān)系且為自己親信的祁充格管理。這種做法不僅不會激起該牛錄屬人的敵對情緒,反而會利于監(jiān)督、穩(wěn)固牛錄,加強與牛錄的聯(lián)系,使原屬多鐸的牛錄屬人聽命于自己。
攝政王多爾袞對祁充格的重用使其由獲罪之身一躍成為一朝重臣。祁充格對多爾袞自然是唯命是從,百般討好。順治二年(1645年)六月十四日,多爾袞諭馮銓、洪承疇、祁充格等眾大學(xué)士:“先帝太祖以十三副遺甲肇造鴻基,今予本可享此大業(yè),惟念先帝肇基立業(yè),故不宜念予之勞苦,宜念及大業(yè)”。祁充格等人皆回稟稱:“爾王享此大福,未嘗不可,惟屬思念大業(yè)而已。”[17](85)此后,又與范文程、剛林共同刪改《太祖實錄》中關(guān)于多爾袞生母阿巴亥大妃的不雅內(nèi)容,這也成為后來祁充格命運悲劇的導(dǎo)火索。多爾袞攝政時期,得勢的祁充格難免恃寵而驕,行事傲慢。順治七年三月初七日,祁充格與巴訖乃奉皇父攝政王多爾袞之命赍敕書與朝鮮國締結(jié)姻親,“擇其淑美,納以為妃”[18]。在選擇朝鮮宗室及官員女子的過程中,朝鮮覓得二品以上女子僅四人,引起清朝使節(jié)的不滿,其中“祈(祁)姓者最為嗔怒”[19](26)?!捌恚ㄆ睿┬照摺?,自然是指朝鮮國稱之為西正使的祁充格。雖然作為宗主國會有一種凌駕于藩屬國之上的心態(tài),不過從一個側(cè)面也反映出祁充格自恃權(quán)力而行事傲慢的姿態(tài)。
順治七年十一月十三日,多爾袞因身體欠安而出口外野游,十二月初七日,病重,初九日,猝薨,年三十九歲。順治八年正月二十六日,順治帝隨即下詔追尊皇父攝政王為義皇帝,廟號成宗[20](B6617)。僅不到一個月,二月二十一日,順治帝下詔追論多爾袞罪責(zé)。閏二月二十八日,審訊多爾袞的親信剛林、祁充格。其中,對祁充格的論罪主要有五項,開列如下:
擅改①《清初內(nèi)國史院滿文檔案譯編(下)》譯作“纂改”,誤,應(yīng)為“篡改”或“擅改”。又康熙本《世祖實錄》及乾隆本《清世祖實錄》皆記為“擅改”,故從之。前修實錄,又瞞上未奏,罪一;
欲尊睿王為帝,奉安太廟,眾官以無此定例駁之,伊稱有此定例,世無如此功臣等語,告眾王轉(zhuǎn)奏圣上,罪一;
附睿王逆謀,議定遷往永平,罪一;
與羅什、伯爾惠②伯爾惠,又寫作“博爾惠”,滿語音譯名的不同寫法。等言欲尊睿王為皇帝,奉安太廟,雖死也心快等語,罪一;
娶肅王福晉一事,先前未入史冊,私自添入原處,罪一。[16](176)
此案經(jīng)諸王、大臣商議認(rèn)為,剛林、祁充格“罪甚大,不同尋?!?,“論死,拆散家、家產(chǎn)”[16](176)[21]③滿文羅馬轉(zhuǎn)寫為:garin,kicungge be wame,boigon be facabume。。
指控祁充格的第一項罪名是篡改實錄,這包括篡改《太祖實錄》和《太宗史冊》。祁充格篡改的《太祖實錄》應(yīng)是崇德元年(1636年)十一月十五日纂修而成的《太祖太后實錄》,即《太祖承天廣運圣德神功肇紀(jì)立極仁孝武皇帝、孝慈昭憲純德貞順承天育圣武皇后實錄》[22](1441~1450)[8](651~662),此為《太祖實錄》的初纂本。此時,祁充格因“擅改前修實錄”而獲罪,可以想見,順治八年(1651年)閏二月二十八日前崇德初纂本《太祖太后實錄》尚存于世,此本后來佚失。對祁充格篡改《太祖實錄》的指控是指“(多爾袞)取閱太祖實錄,令(剛林、祁充格、范文程)刪去伊母事”[16](173)?!耙聊甘隆笔侵付酄栃柹赴秃ゴ箦槐蒲吃嵋皇?。順治十二年二月十二日纂成的《清太祖武皇帝實錄》記載:
帝后原系夜黑國主楊機奴貝勒女,崩后,復(fù)立兀喇國滿泰貝勒女為后,饒豐姿,然心懷嫉妒,每致帝不悅,雖有機變,終為帝之明所制,留之恐后為國亂。預(yù)遺言于諸王曰:“俟吾終,必令殉之?!敝T王以帝遺言告后,后支吾不從。諸王曰:“先帝有命,雖欲不從不可得也?!焙笏旆Y衣,盡以珠寶飾之,哀謂諸王曰:“吾自十二歲事先帝,豐衣美食已二十六年,吾不忍離,故相從于地下。吾二幼子多兒哄多躲當(dāng)恩養(yǎng)之。”諸王泣而對曰:“二幼帝吾等若不恩養(yǎng),是忘父也。豈有不恩養(yǎng)之理?”于是后于十二日辛亥辰時自盡,壽三十七。[23](134~135)
無論是對多爾袞生母“心懷嫉妒”的負(fù)面性格評價,還是努爾哈赤“留之恐后為國亂”而強制其殉葬,都是極其不光彩的事情,即使在不得不殉葬之時,其仍“支吾不從”,不情愿殉葬,有失帝后身份。這些都使多爾袞感到恥辱,是他不想被外人知曉的事情。大學(xué)士剛林、祁充格、范文程三人一同將此事從《太祖實錄》中抹去。據(jù)剛林供稱,抹去相關(guān)內(nèi)容后,將此事告知和碩鄭親王濟爾哈朗、和碩巽親王滿達海、和碩端重親王博洛、和碩敬謹(jǐn)親王尼堪,未予上奏[16](173~175)。可見,各親王俱知曉祁充格等人修改《太祖實錄》一事,這是一件公開化的事情。順治帝當(dāng)時可能也是知道此事的,只是多爾袞大權(quán)在握,年幼的順治帝無可奈何。不僅不會興師問罪,他對身為“皇父攝政王”的多爾袞只能恭敬、聽命行事。就在此案發(fā)生的幾個月前,順治七年(1650年)七月,多爾袞為生母升祔太廟一事,遣官員告祭福陵、天壇、地壇、太廟等處,并舉行了非常隆重的典禮。八月初十日,以皇帝名義頒發(fā)詔書,昭告天下。詔書部分內(nèi)容如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徽音端范,飭內(nèi)治于當(dāng)年;壺則貽庥,協(xié)鴻名于萬祀。典章具在,孝享宜崇。欽惟皇祖妣皇后,光贊太祖,成開辟之豐功;默祐先皇,擴纘承之大業(yè);篤生皇父攝政王,性成圣哲;扶翊眇躬。臨御萬方,遡重闈之厚德;敉寧兆姓,遵京室之遺謀。慶澤洪被于后昆,禮制必隆于廟祀。仰成先志,俯順輿情。于順治七年七月二十六日,祗告天地、宗廟、社稷,率諸王、貝勒、文武群臣,恭奉冊寶,上尊謚曰孝烈恭敏獻哲仁和贊天儷圣武皇后,祔享太廟,典禮綦隆,覃恩宜普。特赦天下,以廣鴻慈。應(yīng)行事宜,條列于后。[24](B6303~B6304)[25](19~21)
詔書中對多爾袞生母的溢美之詞與《清太祖武皇帝實錄》中的評價大相徑庭。順治帝于典禮中親自跪請多爾袞生母神位升祔太廟,“上(順治帝)將皇后神牌置于太祖之位旁”[16](103),下詔布告天下追尊多爾袞生母為孝烈武皇后,祔享太廟。直到追論多爾袞罪狀,才褫奪其母尊號。順治十二年,順治帝重修《清太祖武皇帝實錄》告成,最終恢復(fù)了多爾袞生母不雅過往的記載①《太祖實錄》相關(guān)研究參見松村潤:《清太祖實錄の研究》,東北アジア文獻研究叢刊2,2001年。。
另一件是指改抹“盛京所錄太宗史冊”,這一項罪名雖在對祁充格的指控中沒有提及,不過由于祁充格亦為纂修《太宗實錄》總裁官且為多爾袞親信,也很可能參與其中。其實,為了當(dāng)朝政治需要,史官纂修前朝實錄時對史書進行刪改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歷朝皆是如此。審訊剛林時,他自不避諱堂而皇之地宣稱“纂修之時,遇應(yīng)增者增,應(yīng)減者減,刪改是實”[14](432~433),原因也正在于此。
對祁充格的第二項指控稱:
剛林、祁充格欲尊睿王為皇帝,奉安太廟。新舊眾官皆拒而不從,言無此先例,若奉安太廟,皇上豈前往叩祭?若必祭之,或可另建廟宇安置等語,駁其所議。剛林、祁充格二人拒諸王、眾大臣之議。駁回眾議后,伊等于夜間私自繕文立款,以睿王乃蓋世功臣之語誘諸王,欲尊睿王為皇帝,奉安太廟,誑語奏上。[16](173~174)
史料中記載了多爾袞突然亡故后大臣們討論如何定義其名號和地位、如何處理其后事的情景,最后的討論結(jié)果是順治帝下詔追尊多爾袞為義皇帝,并追尊多爾袞元妃為義皇后。詔書如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有至德,斯享宏名;成大功,宜膺昭報?;矢笖z政王當(dāng)朕躬嗣服之始,謙讓彌光;迨王師滅賊之時,勛猷茂著。辟輿圖為一統(tǒng),攝大政者七年。偉列居以小心,厚澤流于奕世。未隆尊號,深歉朕懷。謹(jǐn)于順治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袛告天地、宗廟、社稷,追尊為懋德修道廣業(yè)定功安民立政誠敬義皇帝,廟號成宗。并追尊義皇帝元妃為敬孝忠恭靜簡慈惠助德佐道義皇后,同祔廟享。既舉盛儀,應(yīng)覃恩赦,合行事宜,條列于后?!稇颍÷暶笠?,昭令德以如存。禋祀攸崇,質(zhì)群情而允協(xié)。布告天下,咸使聞知。[20](B6617~B6621)
從詔書中“未隆尊號,深歉朕懷”等語皆可以看出,十四歲的順治帝對“皇父攝政王”充滿崇敬與感激之情,但不足月余,二月二十一日,順治帝便下詔追論多爾袞罪狀,稱其“逮后獨專威權(quán),不令鄭親王(濟爾哈朗)預(yù)政”,“背誓肆行,自稱為皇父攝政王”[20](B6671),取消對攝政王母子及其妻的追封,撤廟享。在對剛林、祁充格的審訊中,審判官員指控二人“拒諸王、眾大臣之議”,“私自繕文立款,以睿王乃蓋世功臣之語誘諸王”,“誑語奏上”[16](174),言下之意是祁充格、剛林二人欲尊多爾袞為皇帝,引誘眾王公,欺誑皇上,最終才促成了追尊義皇帝這一事實的發(fā)生,而與順治帝本人全然無關(guān)。但事實果真如此嗎?多爾袞定鼎天下,執(zhí)掌權(quán)柄,對年幼的順治是有威懾力的。順治帝其實是承認(rèn)多爾袞的定鼎之功,對其心存敬畏,才在多爾袞死后下詔將多爾袞由皇父攝政王追尊為義皇帝,但由于政治利益的驅(qū)使,不久后,經(jīng)濟爾哈朗等親王大臣合詞奏言,順治帝便取消了對多爾袞義皇帝的追尊[20](B6671~B6676)。對祁充格、剛林的指控,一是為了鏟除多爾袞勢力,一是為了掩蓋順治帝本人先追尊多爾袞為義皇帝而后又追論其罪狀的事實。
至于指控二人曾對羅什、博爾惠說過“欲尊睿王為皇帝,奉安太廟,雖死亦心快”一罪,二人皆供稱“并無此事”,雙方各執(zhí)一詞。姑且不論羅什、博爾惠皆已正法,死無對證,但不論祁充格、剛林二人是否有此言論,順治帝意欲指控祁充格、剛林是推動追尊多爾袞為帝事件的始作俑者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第五項罪名是指控祁充格、剛林二人將多爾袞強娶肅王福晉一事私自添入史冊。順治五年(1648年)三月,多爾袞構(gòu)陷肅王豪格而將其幽禁。順治七年正月,多爾袞奪豪格福晉博爾濟錦氏。此事“前于史檔內(nèi)未書,至二月內(nèi)補載原處”[16](174),補載原處的時間應(yīng)發(fā)生于順治八年二月,而非順治七年二月。順治七年,朝政仍由多爾袞把持,祁充格、剛林二人依附多爾袞,不會將此事補入史冊。順治七年十二月初九日多爾袞突然亡故后,政治形勢急轉(zhuǎn)直下。當(dāng)月二十一日,順治帝即命剛林等人將攝政王府內(nèi)所有信符收入內(nèi)庫,又命吏部侍郎孛洪等人取賞功冊,收入大內(nèi)[14](405)。順治八年正月初六日,論罪多爾袞同母兄長阿濟格罪行,將阿濟格幽禁,籍所屬牛錄歸順治帝所有[14](406~407)。二月初五日,多爾袞近侍、多爾袞所領(lǐng)滿洲正白旗下御前大臣羅什、博爾惠被正法,宗室額克親、內(nèi)大臣吳拜和蘇拜從重治罪[14](417~418)[26](167~168)。二月十五日,多爾袞屬下蘇克薩哈、詹岱、穆濟倫首告多爾袞罪狀。二十一日,順治帝追論多爾袞罪責(zé),昭示中外。同時,多爾袞親信何洛會因訐告肅親王豪格罪行、黨附多爾袞,而處以磔刑[14](421~423)。自從多爾袞死后,多爾袞派系主要人員接連治罪,祁充格、剛林看到了這種危機,意識到自己亦難逃懲處,為保全性命,遂將舊主多爾袞劣跡補載于冊,以此與多爾袞撇清關(guān)系,并辯稱眾親王曾說過“睿王在時,凡其所行悖逆,皆未記載,若有此類事情,可增入”[16](174),借此向別人證明自己身為史官所寫史事皆身不由己,只是聽命執(zhí)政者的安排行事。
指控祁充格的第三項罪名是“議定遷往永平”。順治帝在追論多爾袞的罪狀時,揭橥多爾袞“曾向何洛會、吳拜、蘇拜、羅什、博爾惠密議,欲帶伊兩旗移駐永平府”[14](423)。祁充格聲稱其因去朝鮮辦事,并不知曉此事。在此不做探討。
祁充格對這五項罪名的指控,答復(fù)或是斷然否定,或是予以辯解,并不認(rèn)罪。剛林亦是竭力辯解,拒不認(rèn)罪。不過,順治帝意欲肅清多爾袞親信,心意已決,勢在必行,二人自是無法逃脫。最終,革除剛林、祁充格大學(xué)士職位[13](22140),“論死,拆散家、家產(chǎn)”[16](176)。祁充格之子白成格因父之罪,革除內(nèi)院侍讀職務(wù)。據(jù)《清圣祖實錄》康熙六年(1667年)七月十七日條記載,“卓靈阿之父,因問罪太過,已蒙世祖皇帝將伊等發(fā)出包衣,卓靈阿除授內(nèi)院”[27](319)。卓靈阿是祁充格之子,遏必隆親家。由史料可知,順治帝對祁充格的懲處除將其正法外,還將其家人罰為“包衣”。此事過后,順治帝深知對祁充格“問罪太過”,懲處過重,因而又將祁充格之子“發(fā)出包衣”,恢復(fù)旗人身份,令卓靈阿供職內(nèi)院。康熙七年九月初四日,卓靈阿由內(nèi)務(wù)府郎中升為內(nèi)秘書院學(xué)士,二十九日,調(diào)為內(nèi)弘文院學(xué)士[27](371、374)。卓靈阿的升遷與其親家遏必隆不無關(guān)系。祁充格革職后,他管理的正白旗牛錄交由季思哈子紀(jì)詹管理[13](1694),歸順治帝直轄,這支牛錄的人員結(jié)構(gòu)并未因祁充格革職而發(fā)生變化。
祁充格的仕途經(jīng)歷了由榮轉(zhuǎn)衰、復(fù)榮再衰的起落過程,這是由他既為國家官員又為隸屬旗主的旗人這一雙重身份決定的。作為國家官員,承擔(dān)國家工作事務(wù),需要對國家、皇權(quán)負(fù)責(zé)。作為所在旗分的旗人,隸屬于旗主,應(yīng)聽命、服從于本旗旗主,旗主對旗人有絕對權(quán)威。無論是祁充格,還是身為覺羅的郎球,在雙重身份的抉擇中,都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服從本旗旗主,而非皇權(quán)。崇德三年(1638年)發(fā)生的未送睿王出征事件,祁充格、郎球二人屬無心之過,但圣汗皇太極因此事盛怒不已。即便祁充格因文史能力出眾而為皇太極賞識重用,亦未得以幸免,最終獲罪。崇德三年,皇太極已然稱帝,內(nèi)心欲逐步建立皇權(quán)權(quán)威,削弱旗主權(quán)力。對有監(jiān)督之責(zé)的啟心郎祁充格的罷免,似乎也是對官員的一種告誡,告誡官員要明晰自己身為國家官員的身份,否則仕途無望,對聽命于旗主的旗人施以影響,產(chǎn)生離心力。這也正是皇太極統(tǒng)治時期,在八旗權(quán)力分立體制基礎(chǔ)上皇權(quán)逐步發(fā)展強大,二者矛盾日益突顯的政權(quán)特點的具體體現(xiàn)。
祁充格成為多爾袞的“包衣”后,與多爾袞形成了緊密的主仆關(guān)系。多爾袞具有實際當(dāng)權(quán)者與旗主的雙重身份,身為旗主,給予祁充格管理牛錄的權(quán)力,同時作為當(dāng)權(quán)者,將祁充格超擢為國家一品大員弘文院大學(xué)士。在新的政治形勢下,祁充格效忠的仍是他所隸屬的正白旗旗主,而非皇帝。多爾袞猝然離世,以致大權(quán)旁落,祁充格無所依仗,盡管他曾試圖挽回局面,將多爾袞劣跡補載史冊,亦于事無補。順治帝必然要肅清多爾袞親信,重建自己的政權(quán)體系。祁充格終究難逃一死,這是當(dāng)時政治形勢轉(zhuǎn)變的必然結(jié)果,其坎坷宦途鐫刻著清初政治的時代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