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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紀以來鄉(xiāng)土小說中的夢境建構及其文化透視

2020-12-12 21:05周銀銀
關鍵詞:夢境現(xiàn)實作家

周銀銀

(鹽城師范學院文學院,江蘇鹽城 224002)

夢境不僅是重要的生理現(xiàn)象,還憑借自身特性及后人對它的科學闡釋和意義賦予與文學結下不解之緣。值得一提的是,隨著《夢的解析》出版,精神分析學說開始盛行。在弗洛伊德看來,“它們(夢)不是毫無意義,不是雜亂無章……它們是心靈的高級錯綜復雜活動的產(chǎn)物”[1]。此后,作家樂此不疲地通過編織夢境來解剖人物隱秘的心理活動。他們也攫取了夢境神秘詭譎、自由穿梭、虛實相生的特性,在懸疑中推動故事發(fā)展,拓展敘事空間,寄寓個人情思,并力圖經(jīng)由夢境來揭示時代主題。從作家個體來看,夢境也是他們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來源和靈感之一。比如,對夢境構造一往情深的陳應松就毫不諱言:“(我)在噩夢中按照神示的情節(jié)寫作?!保?]擅長造夢的先鋒使者殘雪自認“我是長夢不醒的藝術工作者,我的作品提供給那些有能力做夢,在夢中建立世界的讀者”[3]。她用夢境營建了“黑暗的王國”[4],并透過這個密不透風的國度去洞察人的靈魂圖案。除了以夢為素材,在部分作家看來,創(chuàng)作過程也與做夢體驗存在異曲同工之妙,“文藝的創(chuàng)作譬如在做夢。夢時的境地是忘卻肉體、離去物界的心的活動”[5]。當然,作家筆下的夢境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夢境不能混為一談,它是作家對自己或他人“晝夢”的“改造、化裝,或刪削”[6]。所以,關于文學夢的解析,我們需回歸文本自身,從而透視夢境背后作家的寫作旨歸和精神立場。

在20 世紀90 年代尤其是新世紀以來的鄉(xiāng)土小說中,作家們也織造了絢麗多姿的夢境,為文本增添了神奇和荒誕元素,比如《丁莊夢》《夢游癥患者》《活物》《虛土》《日熄》《米島》《公豬案》《妙音鳥》。在這些小說中,夢境多以群落方式呈現(xiàn),構成了龐大混沌的怪誕文學空間,它與現(xiàn)實世界盤根錯節(jié),并作為結構文章的手段。那么,這一空間在鄉(xiāng)土文學中扮演了何種角色,它有哪些敘事功能?作家們?nèi)绱绥娗橛趯@一虛幻空間的描摹,背后受到哪些文學與非文學因素的制導?夢境空間下暗含作者怎樣的敘事智慧和文化隱喻,折射出何種現(xiàn)實觀和世界觀?

一 夢境構筑:空間見證與反思現(xiàn)實的旨意

夢境空間與現(xiàn)實空間在小說中總是難解難分,或許正如某些作家所言,“夢境、幻覺、經(jīng)驗、歷史、生命的存在形式統(tǒng)統(tǒng)存在于一個人的記憶之中”[7]。到了新世紀的鄉(xiāng)土小說里,作家也以荒誕之筆構造了形形色色的夢境,但文學功能不盡相同,其中之一是以夢境空間的存在來實現(xiàn)對現(xiàn)實空間的見證、反思或批判。在《夢游癥患者》《活物》《丁莊夢》《虛土》等文中,作家或將做夢及夢游這件事本身的怪誕與不乏痼疾的鄉(xiāng)村權力運行機制、畸態(tài)的現(xiàn)實和扭曲的歷史變革勾連起來,在夢境自身的變形中對包括權力、制度在內(nèi)的現(xiàn)實之罪和歷史之惡進行聲討,揭示特殊時期鄉(xiāng)村政治文化中失序迷狂的非理性一面,也戳穿了人性之惡及國民性之劣根。更多作家則采取了將夢境空間與現(xiàn)實空間對照的策略,在夢境的自由、輕盈與純粹中映襯現(xiàn)實的禁錮、滯重與污濁,二元對立中越發(fā)凸顯審視與批判現(xiàn)實的意圖。還有部分作家瞄準了夢境預示未來的功能,在魔幻因子的操縱下常把現(xiàn)實世界與夢境空間高度疊合。在他們看來,“歷史與現(xiàn)實、現(xiàn)實與虛構、虛構與夢境,它們之間的界限往往是模糊不清的”[8]。因而,閱讀其小說,不難發(fā)現(xiàn),夢境完全化作現(xiàn)實的倒影,在與現(xiàn)實的相互印證中推動敘事進程,從虛與實的兩面共同燭照現(xiàn)實的陰影面,無形中也抹上了吊詭色彩和神秘光暈。

在墨白的《夢游癥患者》、王十月的《活物》《米島》、李杭育的《公豬案》中,暫且不論夢境的內(nèi)容如何光怪陸離,做夢自身即已成為作家反思和批判現(xiàn)實的利器。最典型的是王十月的《活物》。作者在《活物》中營建了封閉性王國“白家溝村”。在這個拒絕外來者的小村莊里,夢境和權力、地位、身份及人們的命運產(chǎn)生了神秘聯(lián)系。“白家溝人以做夢為榮”“村長是最會做夢的人”,換句話說,越會做夢者,權力越大,地位也越高,而像馬角這樣的人因無夢可做即淪為“局外人”。此番有違倫常的法則不僅顛覆了我們對“秩序”的認知,其本身就指陳了白家溝鄉(xiāng)村權力運作機制的荒唐,這從村長白大迷糊及候選人白折騰的名字上也可一目了然。除了權力批判,作者還通過夢境對人的命運和存在問題進行了追蹤。在夢境比現(xiàn)實還重要的村落里,一切都要倚仗夢境的安排,人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長久浸潤于這種精神雨露的“滋養(yǎng)”下,一個集體性缺乏自我和主體意識的王國就誕生了,接踵而來的是“群丑”鬧劇。其實,不能做夢并非生理原因,而是政治因素的操縱,“成分”不好導致他們被剝奪了做夢的權力。比如馬角是巫師的兒子,而巫師在特定年代被安上了“牛鬼蛇神”的帽子,最終喪生于權力濫用和變異中。馬角延續(xù)了難堪的歷史印跡,成了孤獨的無夢者。做夢在這里成為政治符號,潛藏于夢境之下的仍是權力糾葛和歷史罪惡。然而,恰恰是這些被歷史主潮拒斥的“異人”保持著理性精神,他們通過出走的方式遠離漩渦,開啟尋找與守望的過程,最后白夜的歸來撥開了掩蓋在真相上的迷霧,也似乎透露出喚醒眾生的可能??梢哉f,作者以“做夢”為起點,向著他“批判世道,發(fā)現(xiàn)人心,創(chuàng)造世界,拓展審美”[9]的文學觀跋涉前行,尤其呈示了批判力量和對人心人性的挖掘,實現(xiàn)了他“以野獸的名義發(fā)飆”[10]的寫作意圖,也打造了魔幻奇崛的審美空間。在《夢游癥患者》中,作者塑造了兒童文寶,讓他以夢游的方式拒絕怪誕的革命盛宴,在錯亂的囈語中完成對集體造惡時代的無聲抵抗。當外面的革命運動如火如荼地展開,唯有文寶沉浸在睡夢中不愿醒來,他與自然萬物對話交流,勾勒出詩意寧靜的人生圖景。他的夢游是對眾聲喧嘩的瘋狂年代的反抗。只有在夢游中才能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自由行走,而一旦醒來,見到的將是刀光劍影的時代畫像。因此,作者并不急于喚醒文寶,而是通過其夢游來達到諷世和警世作用。

除了以做夢或夢游這一行為自身來諷喻現(xiàn)實,作家對夢境內(nèi)容也進行了精雕細琢,其中之一就是構建與現(xiàn)實世界迥異的夢幻圖景。這一點暗合了榮格關于夢境具有“補償性”[11]作用的解釋。作家們常以柔和的色彩裝點夢境空間,在夢境中繪制溫馨畫面,幫助人們實現(xiàn)愿望。但是,以夢境來撫慰苦難深重的鄉(xiāng)土子民只是作家悲憫情懷的一種昭示,他們更大的文學抱負在于將虛擬的夢境空間與現(xiàn)實空間進行比照,以此呈現(xiàn)現(xiàn)實的吊詭駁雜,也昭示出鄉(xiāng)土中國百姓的生存困厄及精神隱疾,繼而以醒目姿態(tài)表明個體的價值立場。同時,在兩個空間的對比中,作者最終會擊碎夢境,逼迫人們正視現(xiàn)實,在對現(xiàn)實的“監(jiān)管”和“督察”中燭照陰影,并通過嚴肅的省思來推進現(xiàn)實的改善與人類的進步,這也是文學手段折射出來的作家的現(xiàn)實關懷和公共情懷。

在《夢游癥患者》中,文寶沉湎于夢境,夢中打撈的皆為美好的舊時光,尤其是童年歲月的點點滴滴,最回味無窮的則是夢中的故鄉(xiāng),河流、白帆、木船、飛鳥重復出現(xiàn),編織了恬靜詩意的畫卷。在這種審美構造下,文寶的夢境空間沒有沾染一絲塵埃,也隔絕了塵世喧囂。相形之下,現(xiàn)實世界傷痕累累:故鄉(xiāng)潁河鎮(zhèn)正上演“吃人”盛宴,血腥暴力蔓延到小鎮(zhèn)的每個角落,人倫、親情被踐踏,王氏家族的子孫后代在革命浪潮中相繼死去、走失或變異,偌大的家族頃刻間作鳥獸散。最可悲的是原本無辜善良的孩子經(jīng)過歷史怪手的畸變,充當了造惡的排頭兵和幫兇。當然,文玉、小明、豐收、大燕、二妮等少年在經(jīng)歷了被政治吞噬、繼而去吃人的噩夢后,最終都被歷史之潮淹沒,作者以他們的命運消解著革命的神圣性與崇高性。在死亡應接不暇、時局瞬息萬變的世道下,現(xiàn)實一片狼藉,而文寶緩慢恣意的夢境則成了化外之地。作者采用夢境空間與現(xiàn)實世界纏繞、過去時間和現(xiàn)在時間并置的手法,在輕盈與沉重、詩意與血腥、悠然與急促的對比中,追問的是潁河鎮(zhèn)何以從桃源樂土變成黑洞般的夢魘之地?故鄉(xiāng)的平靜幾時復歸?坍塌的人性之墻怎樣復建?由此實現(xiàn)作者對革命異化及人性扭曲的指摘。

閻連科、劉亮程、夏天敏、陳應松等人在小說中也構造了與現(xiàn)實大相徑庭的夢境,以此達成敘述訴求?!抖∏f夢》中爺爺多次夢到“平原上地面是鮮花,地下結黃金”的美夢,然而,現(xiàn)實世界的丁莊正被病痛和死亡的陰影籠罩著,人性惡之花縱情綻放。在人性的黑洞和現(xiàn)實的荒原地帶,爺爺春意盎然的富裕夢境折射出極強的諷刺色彩和批判鋒芒,它終究化作泡影,也披露了暴力血漿經(jīng)濟發(fā)展模式下的諸多罪惡,字里行間滲透出的是“作家與社會和勞苦人密切相連的內(nèi)心的不安”[12]。夏天敏的《好大一對羊》通過夢境來反觀鄉(xiāng)民苦焦的生存本相。在夢境中,德山老漢看見自己和老伴變成外國公羊和母羊,而這一對羊的生活與老漢以及他所代表的大山子民的生活簡直是天壤之別。羊們位于天堂,而老漢一家被貧困扼住手腳,在對羊的艷羨中其實裹挾著嫉妒心理。作者通過夢境設置也追問著誰能為困頓不堪的大山子民排憂解難?在虛擬的夢境版圖上,人們見證了心中愿景的實現(xiàn)。然而,夢境有多美好,現(xiàn)實就有多殘酷,特別是對鄉(xiāng)土重地上的百姓而言,“你的生活就是一場無法實現(xiàn)的夢”[13]。在對夢境的渲染中,作家們的終極指向仍在于現(xiàn)實空間。他們最終都撕裂了夢境詩意的面紗,展覽著鄉(xiāng)村現(xiàn)實中存在的傷痕,以此“引起療救的注意”。

在部分小說內(nèi),除了以夢境中美好圖景的展示來表達人們內(nèi)心潛藏的愿望,作者還常讓被壓抑的眾生于夢境空間中獲得自由表達的權力和果斷行動的機會,幫助他們從身心層面解除現(xiàn)實羈絆,抵達生命相對自由、話語較為灑脫的時空領域。以《妙音鳥》為例,羊角村村民本生活在與外界幾乎隔離的孤島之地,但也并非落英繽紛的桃源村落。村長虎大濫用權力、一手遮天,給村民帶來了災難。與此同時,外來革命話語強勢侵入,打破了他們雖困頓但相對平靜的日常生活,沖撞了羊角村“超穩(wěn)定”[14]的鄉(xiāng)村傳統(tǒng)倫理和既有的運行秩序,讓其生存雪上加霜,人們對此叫苦不迭卻又噤若寒蟬。于是,作者給村民安排了集體性病癥——嗜睡癥,在白天和黑夜幾乎顛倒的格局內(nèi),他們經(jīng)由夢境空間表達著對現(xiàn)實世界的反叛。比如平時唯唯諾諾的虎大老婆竟在夢境中發(fā)威訓斥虎大“雞還沒喂呢,豬也沒喂呢……你見天就知道在外面招惹那些母狗!從來不管我們娘兒幾個的死活……”這是虎大老婆對男權及權力本身的挑戰(zhàn);同時,作為放逐了一切禁忌的“夢中人”,她也以夢境的方式代表羊角村村民發(fā)出對外來者和革命運動的拒斥。在特殊年代革命運動轟轟烈烈地展開時,羊角村人惦記的只是雞、鴨、豬這些世俗化的生活。然而,外界革命侵擾了他們的日常生活,且逼迫日常生活迅速轉換成政治化畫風,搞得人心惶惶。作者借亦實亦虛的夢境以及嗜睡癥解構著革命的正義性與崇高性,它的到來不僅沒有成為羊角村的福音,反而導致了越發(fā)深重的災難,且將個人世俗化的訴求完全擱置。這實際上也是當時中國鄉(xiāng)村的真實寫照,革命在這里并未迸發(fā)出催生的力量。同時,作者在人們對革命的漠視中也昭示著革命運動沒有得到百姓的理解。在這里,無論是肉身病變還是精神病癥都包裹著多層隱喻,作者讓百姓以疾病的方式來抵擋政治潮流,在荒誕的路徑中控訴時代。

在釋放被壓抑的心靈、實現(xiàn)個人愿望的夢境中,有一類夢境值得深思,即“夢中殺人、以假亂真”,比如《不能掉頭》《活物》。主人公在生活中受盡欺凌,選擇了魚死網(wǎng)破的偏激方式,于夢境中實現(xiàn)了復仇愿望。然而,“正義的復仇”之夢帶給他們的并非報復的快感,相反,其身心被殺人夢境深深鉗制,并為此開始長達數(shù)十年的逃亡生涯。將夢境空間與現(xiàn)實世界完全混淆、對夢境深信不疑的情節(jié)編排既是作家制造荒誕感的方式,也擴大了文本敘述容量,在兩重空間中推動了故事發(fā)展,當然,逼真的夢境更暗含作家對鄉(xiāng)村社會現(xiàn)實犀利的批判。正因為現(xiàn)實的冷峻引發(fā)了人性扭曲,主人公才會信以為真,夢境是他們內(nèi)心欲望的變相表達。當然,歷經(jīng)了十載春秋的逃亡史竟成了黃粱一夢,越發(fā)凸顯了命運的殘酷,鬧劇之下也隱藏著作者對底層人物生存境況的憂慮。

在榮格對夢的研究中,除了道明夢境的補償作用,他還特別指出夢指向過去但也指向未來的屬性,強調(diào)夢境的預兆功能。墨白也在訪談中道明:“無論是一個人的潛意識還是夢境,這些都存在于我們當下的生命過程中,它們就是現(xiàn)實本身,也是歷史本身。”[15]閻連科也多次提及夢是現(xiàn)實的再現(xiàn)。作家們利用夢境的這一功能,讓夢境空間和現(xiàn)實空間相互印證、互為纏繞。當夢境成為現(xiàn)實的倒影,構成對現(xiàn)實的驚人重合時,既升騰出邪魅色彩,又補充了敘事內(nèi)容,在與現(xiàn)實交相輝映的過程中,從另一角度強化鄉(xiāng)村現(xiàn)實的滯重,為作者反思和批判現(xiàn)實的旨歸增加砝碼。比如在《丁莊夢》中,爺爺丁水陽的夢境與現(xiàn)實無縫對接,既可預知未來,也能解析過去。無論是丁莊當年賣血的真相,還是丁輝販賣棺材的黑幕,抑或叔叔的死亡和“我”的配陰親,現(xiàn)實空間里業(yè)已發(fā)生或即將發(fā)生的事都在爺爺?shù)膲艟持性佻F(xiàn),并通過“我”這個亡靈的口吻平靜地敘述出來,而他們在現(xiàn)實中只一筆帶過,夢境甚至成為譴責現(xiàn)實之過和人性之惡的主體??梢哉f,夢境在小說里既是結構全篇的手段,也隱喻著豐富的故事內(nèi)容,“我覺得《丁莊夢》沒有這些夢,沒有這由夢而起的結構,對我來說,小說就無法進行敘述和寫作”[16]。王十月《尋根團》中的夢境皆與現(xiàn)實如出一轍?!瓣庨g父母托夢”“馬老倌釘桃木樁子”“馬有貴被青面小鬼索去”的夢境都照應了正在發(fā)生的事,是王十月對楚地民間巫鬼文化的致敬,也包裹著對故鄉(xiāng)傳統(tǒng)文化陋習的批判。王十月以夢境為引子,在對故鄉(xiāng)的致敬和批判中實際上觸碰了鄉(xiāng)村經(jīng)濟發(fā)展與精神病態(tài)問題。當漂泊者在夢境的喚醒下開始文化尋根時,卻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無根可尋,原因在于,故鄉(xiāng)的愚昧落后以及工業(yè)文明發(fā)展帶來的人性異化和道德淪喪,另外,今天的文化尋根本身就內(nèi)含表演況味。“尋根”只是幌子,尋根者真正的野心在于掠奪故鄉(xiāng),包括侵占土地、勞動力及資源,當然也沖擊著故鄉(xiāng)的傳統(tǒng)倫常觀念與既有的鄉(xiāng)村秩序。因此,作者筆下三個與現(xiàn)實高度疊合的夢境都直指故鄉(xiāng),也面向傳統(tǒng)文化,內(nèi)心涌動的是對故鄉(xiāng)人心、人性、人情和風景日益沒落的悲涼之情。作為“精神底色是受俄羅斯文學影響”[17]的作家,王十月在迷惘和疼痛中思考著農(nóng)業(yè)文明與工業(yè)文明的博弈,為斷裂的回鄉(xiāng)之路以及故鄉(xiāng)的明天和整個鄉(xiāng)土中國的未來探索突圍之徑。同樣,在《公豬案》《刺猬歌》《河父海母》《妙音鳥》《還魂記》《后土》中,都浮現(xiàn)出與現(xiàn)實驚人重合的預兆之夢。作者營建此類夢境,不僅讓故事增加神秘詩意,也能通過預言這種宿命論方式驗證現(xiàn)實。

二 夢魘突圍:真相的敞開與良知的喚醒

因為夢境與現(xiàn)實休戚相關,又具有穿越時空、勾連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神奇能力,所以,作家們常利用夢境來發(fā)現(xiàn)鄉(xiāng)村歷史夾縫處隱藏的秘密或現(xiàn)實角落里滋生的真菌。在秘密的敞開中,夢境成為解鎖真相的一把鑰匙。這也暗合了弗洛姆關于夢境的解析。弗洛姆認為,“我們在熟睡時較之清醒時而言,更為理智、聰明、更富于判斷力”[18]。換句話說,在夢境中,人排除了外界的干擾且卸下白天的面具后,往往變得更理性、真誠和清醒,也就更容易注意現(xiàn)實中被忽視的細節(jié),恰恰是這些細節(jié)或記憶碎片指引人們打開真相之門。當然,在文學作品中,追索真相的旅途荊棘叢生,伴隨著驚懼的情感體驗,人們?yōu)榇素瑝衾p身。然而,正是噩夢逼迫人們正視鄉(xiāng)村現(xiàn)實的膿瘡和難以彌合的心靈創(chuàng)口,督促他們進一步打探真相,直到水落石出。對于試圖掩蓋真相或拒絕認罪的“造惡者”而言,夢魘更具警醒意味,現(xiàn)實中一心想遺忘、遮蔽、抵賴的丑事會在夢境中重演,讓他們在恐懼中正視自己犯下的惡行,使良知和懺悔意識得到復蘇,也提醒他們只有在追究自我罪責的過程中真正認罪和贖罪,才能擺脫噩夢的糾纏。對于曲折回環(huán)的中國鄉(xiāng)村史中發(fā)生的重大歷史變故或文化浩劫,作家也常以噩夢擾人的方式彰顯其拒絕遺忘的精神立場。因為,遺忘并非意味著民族通向美好未來的明智之舉,只有在對創(chuàng)傷性歷史記憶的審視中,才能“讓心靈擺脫黑暗”[19]。故而,此類夢境在小說中具有刺穿人心的功效,透視出個體心靈的艱難博弈。

比如《丁莊夢》中的爺爺丁水陽在夢境中重播了賣血事件的前世今生,目睹了丁莊由貧窮而賣血并最終衰頹過程中的一幕幕真相,而在真相的敞開中,“我”父親丁輝無疑成了罪魁禍首。因此,這種夢境對善良的爺爺而言是一種夢魘。當他通過夢境回溯現(xiàn)實時,夢境對他構成了心理的凌遲和精神的強行掏空,不斷加深著他的罪感意識和恥感意識,也激增著他對父親的仇視情緒。面對毫無悔意的父親以及金錢與權力媾和的社會,看著丁莊淪為死亡之村,人死如葉落燈滅一般卑微,爺爺最終選擇通過殺死父親這種偏激的方式來卸下心靈重負,結束個人及丁莊的夢魘。當然,爺爺大義滅親、玉石俱焚式的贖罪方式反而導致了更大的罪過。他對贖罪素樸、原始、俗化的理解的確有其狹隘之處,但作者對爺爺這個“正義的復仇”者似乎保持了某種寬容。因為在資本與權力過分親密的時代,走投無路的爺爺只有以這種方式來抵抗和謝罪,為自己及丁莊村民爭取微弱的尊嚴。作者在結尾處還讓爺爺做了一個平原上的希望之夢,給爺爺和丁莊人留下了暖意,當然,荒原能否真正迎來春天,是值得懷疑的。《活物》中的白夜正是根據(jù)馬角喋喋不休的講述,在揮之不去的黑衣人噩夢以及狗尾巴草、小尾巴、巫師等細節(jié)的閃現(xiàn)中拼貼記憶碎片,逐步打開潘多拉的魔盒,使白家溝村撲朔迷離的現(xiàn)實得以廓清,真相隨之解開??粗孛鼙粨羝?,白夜也清楚了噩夢的來源,即權力濫用和人性丑態(tài)導致的悲劇。除了真相的追查者白夜,造惡者白大迷糊也噩夢連連。噩夢中的前妻、女兒和小尾巴都指向他罪惡多端的歷史,想要喚醒他的良知。作者也借他的噩夢對霉變的人性和異化的權力進行了質詢。當然,白大迷糊的罪孽與極端瘋狂的革命時代纏繞牽扯,由此,作家在噩夢這一關乎心靈的私密空間中實際上也對革命運動進行了含沙射影,希望在對歷史瘡疤的揭橥中昭示民族的未來?!睹钜豇B》中的村長虎大同樣是在混沌的夢境和幻覺中激活了殘存的良知。當然,對當權者而言,能否真正由夢境出發(fā),并在現(xiàn)實中懺悔和贖罪有待商榷。不過,這一夢境空間至少起著震懾與照射作用。

震懾之下,多數(shù)作家汲汲探索救贖之路,關于如何從噩夢中醒來并得到拯救,作家們給出的方案并不唯一。但是,綜觀鄉(xiāng)土小說,很少能看到在贖罪過程中真正經(jīng)歷靈魂的洗禮滌蕩和艱難蟬蛻的人物,主人公往往是通過世俗化的行為努力或功利性地依附某一宗教力量來自欺欺人式地消解個體罪行。如《丁莊夢》中的爺爺憑借以暴制暴的極端方式在他個人層面卸下心靈枷鎖,擺脫夢魘?!恫荒艿纛^》中的黃羊以見義勇為、伸張正義、助人為樂等作出道德層面的現(xiàn)實努力來緩解殺人之夢的糾纏,最后在回歸故鄉(xiāng)中蘇醒?!睹讔u》中的花一朵懷孕后頻繁夢到因工業(yè)污染而死的白鬧鬧,噩夢敲打其良知并激起她的母性,她則在道觀中尋到了安寧?!段业拿纸型醮濉分衼G掉弟弟后的“我”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負擔,關于老鼠的噩夢不斷襲來,“我”也是在“尋找”這種世俗行為中為自己贏得了赦免權,盡管小說中的“尋找”在其他維度上帶有多重含義。因此,這些小說中的救贖方式常缺乏直抵靈魂的力量。這也是中西方文學的不同,“中國太多樂感文學,卻少有罪感文學,具有深度的罪感文學,不是對法律責任的體認,而是對良知責任的體認,即對無罪之罪與共同犯罪的體認”[20]。不過,這種文學深度的高下背后原因錯綜復雜,而新一代尤其是哲學氣質濃厚的“70 后”作家也逐漸顯露自省姿態(tài),在小說中繼續(xù)前人未竟的救贖之業(yè)。

三 夢回童年:童眸里的故園和“文學向生”的力量

弗洛伊德在詮釋作家和夢境之間的關系時,曾指出:“一篇創(chuàng)造性作品像一場白日夢一樣,是童年時代曾做過的游戲的繼續(xù)和代替物?!保?1]這句話也許存在褊狹,但的確道出了文學與夢境以及夢境與童年的關系。在作家構造的夢境/現(xiàn)實空間里,夢境空間也往往與童年和故鄉(xiāng)相連。后兩者作為人生起點和精神原鄉(xiāng),象征純粹、素樸、本然的生命狀態(tài)。恰好,“夢境是原始思維最好的保留地”[22]。在依靠夢境空間為紐帶,向童年和故鄉(xiāng)回眸及退守的過程中,作者常預示著黯淡無光的鄉(xiāng)村現(xiàn)實之外的溫情和希望,也使夢境平添詩性空靈的韻致與輕逸飛翔的品質。

在《虛土》中,劉亮程“寫了一村莊人的夢”,形形色色的夢境構成了巨大空間,“賦予夢的主體地位”[23],這個空間也是虛土梁上的人唯一的精神依托,他們都化身“追夢人”,極其珍愛自己和他人的夢境。經(jīng)由夢境空間,可讓滯重的鄉(xiāng)村生活變得輕盈,把人們從遷徙、逃亡、土地等生存之重中解脫出來,跨過死亡和虛無的界限,使乏味的生活增加絢爛的一面。當然,最純粹輕盈的夢境留守于童年。正因為童年不斷遠去和消逝,人們才逐漸被成長與成年人的生存所異化,在鄉(xiāng)村日復一日的生活中迷失了自己,回歸“虛無”和“空?!钡纳鼱顟B(tài),找不到存在的價值??梢哉f,虛土莊的人們演繹著“童年之夢與成長之痛”。為了更好地詮釋這一主題以及抵御成長之痛,作者塑造了一個拒絕長大的小孩,他在5 歲時主觀上停止生長。此后,他依靠夢境和想象一直“站在童年的曠野”。當同齡人由多彩的童年走向單調(diào)的成年并最終歸于塵土時,“只有我一個人在童年和夢中,輕盈而絢爛”。亦即,童年成為“我”的天堂,其實也是所有人的天堂,因為“只有童年歲月最廣闊,盛得下人一生的生活和夢想。童年才是人的老家。我們一次次夢回的老家其實是童年”。當然,人要永駐童年,虛幻的夢境便成為一種選擇。在夢境的助推下可回歸甚至沉湎于童年狀態(tài),著力于對童年生命況味的咂摸,從而尋回原初的自己,找到存在的意義和生命的價值,而不至于被世俗喧囂的成年生活所異化和放逐。應該說,作者正是憑借類似于《鐵皮鼓》中不愿長大的男孩奧斯卡的形象,以及童年和夢境的伴生關系,宣告了童年之于人生的重要性。當然,從生理學角度看,由童年走向成年是不可逆的,人們不可能倚仗夢境真正地永遠逗留在童年的樂園。不過,這并不意味著作者價值觀的保守或對生活的消極之姿,而恰恰體現(xiàn)了他寧靜的生命狀態(tài)和悠遠的哲學思考。這也是作家反對批評家以“懷舊”給他作品冠名的原因,“錯了,我恰恰在追懷一種永遠不舊的東西,過去千百年仍鮮活如我們古老的血液”[24]。劉亮程的確是通過《一個人的村莊》《虛土》《鑿空》等文思考人類永恒卻常新的存在與虛無、生與死、童年與成長、鄉(xiāng)村與消逝等命題。比如《虛土》,作者在對童年夢境純粹性的強調(diào)中更希望人們能回望來時的路,保留“對生活,對我們周圍一切的詩意的理解”,因為這是“童年時代給我們的最偉大的饋贈”[25]。不過,回到現(xiàn)實,人們在成長的混亂和生存的沉重中常忘卻了這份饋贈,純潔無瑕的童心蒙上了塵垢。所以,作者又以夢境的方式讓人們拜訪業(yè)已消逝的童年,幫助鄉(xiāng)土大地上苦澀的個體找回饋贈,將他們從干癟的成年生活中救贖出來,化解生命的虛空,確立存在的意義。這似乎也是對波茲曼“童年……也許是最具人性的一個發(fā)明”[26]的最佳應答。

在《夢游癥患者》中,墨白精心布置了文寶的夢境空間,并以單章的方式將其獨立開來,構成與現(xiàn)實空間對壘的格局。文寶的夢境與故鄉(xiāng)和童年依然密不可分。他在夢境中回望的是未被革命荼毒的平靜祥和的潁河鎮(zhèn),留戀的是多姿多彩卻又純粹原始的童年風景。其中,夢境中最常出現(xiàn)的意象是河流、白帆、木船和水鳥等自然之景,它們色彩純粹且都與河流密切相關。實際上,河流從來不是普通的地理名詞,而是裹挾著繁復的文化意義,作為人來人往的公共空間,它成為勘探世事變遷、旁觀恩怨糾葛的重要窗口。反觀特殊歷史時期,河與岸、上游與下游的分水嶺中也常彰顯了身份、地位、權力的對峙?;氐健秹粲伟Y患者》,河流作為飄動的紐帶,同樣連接著故鄉(xiāng)與城市、童年與少年、貧窮與富裕、落寞與榮光,河道也成為文寶一家生活兩極化的見證者。對文寶而言,之所以在夢境中小心翼翼地守護著河流及其沿途的風景,是因為它象征來時的路?;氐胶恿鬟@端,即意味著回到故鄉(xiāng),回到流淌著巨大詩意的童年家園和一塵不染的生命原初狀態(tài)中。從結局來看,河流更是一條行走異鄉(xiāng)的遠行之道,在“河流—逃離—自由”[27]的模式中孕育著希望。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沉醉于夢境的文寶不僅從場景上回到了童年的故鄉(xiāng),重溫看把戲、犁地耕田、坐船等兒時趣事,他還保持著孩子純真的童心和澄澈的眼眸。細觀未被革命叨擾的夢境,他用童眸將一切晦暗景觀過濾成精靈般的自然之物,比如成年男女混亂中丟失的衣服本象征恥辱,但在文寶眼里卻化作鳥兒的翅膀,“破四舊”的紙灰則蛻變成飛翔的黑色蝴蝶。這恰似照應了加斯東·巴什拉的觀點:“孩子看見的是宏偉的景物,是壯麗的世界?!保?8]文寶以他純凈的心靈、哲思般的話語和詩意的夢囈化解著鄉(xiāng)村現(xiàn)實的污穢濁流。在昏天暗地的革命狂潮中,似乎也唯有夢境里的文寶還保留著人性的善良,潁河鎮(zhèn)的其他人都于歷史之手的扭曲下發(fā)生了人性裂變。在他們走失、死亡或發(fā)瘋的格局中,文寶是唯一的清醒者和溫暖者,對抗異化的人性,仿佛也只剩文寶的夢境才能讓迷途的人找到回家的路。文寶的夢境是污濁現(xiàn)實下僅存的詩意凈土,也是人性黑洞外的理想天國。當然,無論是沉睡中的文寶還是文寶的夢境,二者帶來的希望都具有虛妄質地。那么,夢醒后的文寶是否一定能拯救失落的故鄉(xiāng)、重建坍塌的人性之墻呢?作者有意在結尾添上了“飄失”一節(jié):30 年后,從睡夢中醒來的文寶已是中年,離去后真正踏上了回故鄉(xiāng)之路,這與開篇“夢中的故鄉(xiāng)”里的精神還鄉(xiāng)構成了閉合結構。然而,醒后歸來的文寶看到的是“涂著紅嘴唇的年輕女人”,聽到的是“影視廳里傳出來的槍擊聲”,三爺、老房子、酒廠早就湮沒在歷史塵埃中,人們也將那段幽暗無光的歲月拋之腦后,故鄉(xiāng)在幾度“飄失”的記憶中面目全非。相形之下,“夢中的鄉(xiāng)村”反倒具有隱秘的精神根底。從文本設置來看,作者似乎有意要讓夢中醒來的文寶以回鄉(xiāng)的方式激活人們曾經(jīng)恐懼、迷茫的革命記憶,只有在對歷史夢魘的回憶、咀嚼和重審中,才可能真正走出歷史霧靄,重建家園空間,獲得心靈的自由和人性的復歸。這也是作者強調(diào)的:“我們只有不斷地回頭看一看,這樣才可能使我們從夢中醒來,才可能使我們遠遠地離開它。”[29]因此,作者如此的結構編排也暗示他拒絕遺忘的姿態(tài)。

在新世紀的鄉(xiāng)土小說中,除了通過對故鄉(xiāng)和童年的凝眸遠望或高歌淺唱獲得某種希望,以怪異的夢境預示希望還存在另一種形式,即直接從結局體現(xiàn)出來,比如《丁莊夢》《公豬案》《福地》。這種結局的處理也昭示出作家的文學觀和人生觀,彰顯著他們對夢境力量的認同,“夢境是引導我生命向前的動力和向導。沒有夢境的存在,我的眼前就會一片黑暗”[30]。在《丁莊夢》中,爺爺夢到女媧造人,“看見一個新的蹦蹦跳跳的平原了,新的蹦蹦跳跳的世界了”。《福地》中萬祿夢到兄妹四人都回到了母親的肚子里,“最后擠在繡香的懷里,像小豬一樣輪番吃著香噴噴的奶”。此處的夢境似乎孕育著希望,女媧造人或重回嬰兒狀態(tài)都象征再生的開始。但是,歸零是否意味著一定會鳳凰涅槃,迎來煥然一新的世界?從《丁莊夢》中的人性怪圈來看,丁莊是“一溝絕望的死水”,在這個荒寒孤獨的生命世界里,退回去似乎也找不到星光?!陡5亍分腥f祿的榮歸故里喻示鄉(xiāng)土社會在艱難竭蹶中的某種突圍之路,但面對新世紀以來城市化、工業(yè)化以及全球化潮流的不斷進逼,處于現(xiàn)代轉型期的麻莊能否避免由后土福地淪為空村荒境的悲劇值得商榷。這也是鄉(xiāng)土社會在急遽發(fā)展和裂變中所要經(jīng)歷的陣痛。不過,無論如何,從作家個體的寫作訴求來看,歸零都帶有卷土重來的寓意,至少傳遞著“文學向生”的力量。

四 夢境繚亂:曲徑迷宮與多樣性解讀

由于夢境空間原始的神秘、荒誕色彩,加上時間上常混亂無序、邏輯顛倒錯亂的特點,在與現(xiàn)實世界的相互交織和糾葛纏繞中,就使得故事發(fā)展及事情真相撲朔迷離,呈現(xiàn)出疑竇叢生的繁復圖景。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在鄉(xiāng)土小說中,夢境還多次成為生者與亡靈、精怪溝通的中介。因此,經(jīng)由夢境的打造,故事就形成了多種不同的序列組合,小說也于混亂重組和亦真亦幻中生發(fā)了多重解讀的可能性。對作者而言,這促使他們極大地擺脫了文學規(guī)則的約束,具備了自由書寫的權力,尤其是在既定成形、被權威歷史敘述蓋棺定論的鄉(xiāng)村歷史面前,因為夢境的滲入而獲得了重新闡述甚至顛覆歷史的可能。至于未完成的、不斷變化的、未經(jīng)沉淀的當下鄉(xiāng)村現(xiàn)實,則更是拓展了作家們縱情馳騁的創(chuàng)作空間。對讀者來說,他們仿佛走進了現(xiàn)實的迷宮與交叉小徑的歷史花園,帶著好奇心和陌生感對眾說紛紜的歷史版圖與眼花繚亂的現(xiàn)實景觀進行拆解、整合及重組,并在作家的引領和啟迪下,以批判眼光同理性思維去挖掘現(xiàn)實世界及虛擬世界的關系,繼而重新審視現(xiàn)實、歷史、制度、人性和社會,尤其是以個體名義參與民族記憶的建構和社會公務的討論中去,使小說的闡釋空間進一步擴大,意義也得以豐富,且打造起真正的文學公共空間。

比如在王十月的《活物》中,小說中的白家溝村本就是一個奇幻迷亂的獨立王國。位于這方“以夢為大”的村落里,夢境和現(xiàn)實難解難分,此番怪異現(xiàn)象和敘事時間的交叉錯位也不謀而合:白家溝這一封閉村落在時間上是顛倒錯亂、混沌無序的,在十個月與十年的鐘擺落差中,它與外界完全發(fā)生錯位及遲滯,從而和外界共同打造了兩套時空。源于這種夢境和時間設置,故事籠上了一層神秘荒誕的面紗,伴隨馬角喋喋不休的敘述、白夜夢里夢外的追蹤以及亡靈的輪回轉世,故事于行進中不斷被打亂和重組,結局里又一個白夜的出現(xiàn)更是擺出了“羅生門”樣的陣圖,似乎苦心建構起來的邏輯瞬間崩塌了,讀者的思維習慣和既有閱讀經(jīng)驗被強行打破,我們所尋求的意義、規(guī)則、章法也集體消失,這也給小說留下了諸多疑問與闡釋空間的無限可能性。當然,夢境的插入導致過分縹緲而沒有落到實地確實是這篇小說的弊端,對此,王十月也直言不諱:“那個小說(《活物》)我不滿意的是,它太天馬行空,跟我們的生活對接得不太緊密?!保?1]不過,在對極端年代影影綽綽的指陳、彼時革命話語和思維的幾經(jīng)復現(xiàn)以及故事真實與虛假的猜測中,并不妨礙讀者思考白家溝村如夢境般錯亂無序的原因,也激發(fā)他們從根源上判別白夜的復歸或到來能否真正喚醒迷茫的眾生,給愚昧、閉塞、荒誕的獨立王國帶來希望?到了《丁莊夢》《好大一對羊》《夢游癥患者》《米島》《福地》《后土》等文中,夢境世界與陰陽空間、神靈鬼怪彼此呼應勾連,更添神秘色彩和鬼魅氣息,當然也營造了一種亦真亦幻、虛實相間的藝術氛圍,刺激讀者去探索邪性的異端境界與鄉(xiāng)土大地上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在聯(lián)想、想象、質疑與重新塑形中再度審視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諸多問題,激起自己關注并融入公共生活的熱情,而不是躲在“一個人”的角落里竊竊私語。從內(nèi)容意蘊上來看,也留下了更多解讀的空間和咀嚼回味的余地。

五 夢境空間建構的生成動因

在新世紀的鄉(xiāng)土小說中,作家們不約而同地利用夢境空間與現(xiàn)實空間的交融糾葛來觸摸社會沉疴和時代癥候,打探歷史隧道中的秘密且敞開鄉(xiāng)村現(xiàn)實真相,書寫與童年、故鄉(xiāng)、希望相關的母題,并提供了文本的多樣性解讀,拓展了文本的敘述維度。那么,作家們對夢境空間的營建這般癡迷,除了切實的敘事功能的助推,還受到哪些文學性和非文學性因素的影響?

首先是古典文學及民間文化養(yǎng)分的汲取。中國的夢文化源遠流長,以夢入文的傳統(tǒng)古已有之。古代的文人墨客們常以夢載道、言志、緣情,對當代以及后世文學都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比如“莊周夢蝶”“黃粱一夢”“南柯一夢”以及《臨川四夢》《紅樓夢》的故事家喻戶曉。夢境可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有利于人物形象的立體性塑造,營造詭秘夢幻的文學氛圍。同時,作者還常通過夢境昭告他們的哲學發(fā)現(xiàn)或隱喻他們對自己所處時代的曲折表達,宣揚了夢境的教化功能。回到新世紀的鄉(xiāng)土小說,作家們依然繼承了博大精深的夢文化,既是向古典文學致敬,更是將夢境志怪志異的特點與鄉(xiāng)土大地上鮮活錯綜的現(xiàn)實相連接。比如,王十月的《活物》即是對莊子《齊物論》的再度闡釋,只不過《活物》中融入權力、制度、鄉(xiāng)村等現(xiàn)實,但真實與虛幻依然難以區(qū)分?!短撏痢贰兜教爝吺崭睢贰睹讔u》等文中的夢境空間都和現(xiàn)實空間相互交織,延續(xù)了古典文學夢境的特點,在虛實相生中訴說鄉(xiāng)村現(xiàn)實的觥籌交錯以及歷史的波譎云詭。

在向古典文學資源學習和致敬的過程中,作家們也被古老的民間地域文化所吸引。茅盾1922 年在《文學與人生》中指出:文學作品的生產(chǎn)離不開人種(民族)、環(huán)境、時代、作家人格的影響。其中,環(huán)境對文學和作家的熏陶不可小覷。長期生活在某地,特定地域的風土人情、價值信仰、民間習俗都會在潛移默化中暈染著作家。就新世紀以來的鄉(xiāng)土小說而言,作家們善于用夢境入文,也與特定地域的民間文化息息相關。比如在中國古代相對閉塞的蠻荒地帶,外界先進的文明和科技鮮少眷顧他們,每當現(xiàn)實中的人們遇到個體困厄或部落災難時,他們難以用科學理性的方式來化解危機,便轉而尋求自然力量的庇佑。其中,占夢作為占卜術中的一類,在人們?nèi)粘I詈驼紊钪械牡匚慌e足輕重,無論是尋常百姓還是王公大臣,都將夢境與人事、命運緊密相連。比如,在巫鬼之說長盛不衰的湘楚之地,先祖?zhèn)儗舾裢庵匾暎俺€有專門管占夢的官員,同時也兼管招魂,可見楚人對夢的重視,對于他們來說,夢預示著未來的吉兇禍福,把握了夢,也就掌握了未來”[32]。王十月、陳應松、殘雪等人對世間萬物的神秘性保持著敬畏之態(tài),陳應松直言:“我是一個比別人更加相信神秘的神秘主義者?!保?3]王十月坦承其小說中彌漫的鬼氣源于荊江流域:“我是楚人,楚人尚巫鬼。這部書(《活物》),也帶了些許鬼氣。這是中國民間文化滋養(yǎng)的結果?!保?4]殘雪更是在對巫鬼文化的汲取中成為當代文壇“神秘的女巫”。在巫楚文化的陶冶中,夢境作為傳奇浪漫的文化符號也就自然進入文學創(chuàng)作中。綜觀新世紀的鄉(xiāng)土小說,光怪陸離的夢境除了攜帶迷信傳說的意味和神靈鬼怪的色彩,還和生與死、童年消逝、故鄉(xiāng)衰敗、土地流失、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權力及制度批判等現(xiàn)實世界常談常新的永恒話題或當下一時一地的時代命題密不可分。作家們接通地氣,往往借由鬼魅的夢境空間去探索常規(guī)視域下察覺不了的鄉(xiāng)村黑洞,或解鎖難以言說的歷史敏感話題,在奇崛的話語外傳達著哲學思想和介入精神。夢境的滲入同樣影響著他們的審美風貌和思維方式。當然,這種對民間信仰和地域文化的推崇與文學“本土化”的呼吁一致。20 世紀90年代,尤其是新世紀以來,“民間”成為爭相探討的話題,作家們紛紛朝民間靠攏,甚至有作家宣稱:“民間的一切,都是我小說的根源,都是我最為敬仰的存在?!保?5]他們高度重視傳統(tǒng)文化,力圖再度振興文化之根。此時的民間信仰以及地域文化不是作為深不可測的事物被束之高閣,而是與社會變遷和時代更迭的話題綴合起來,使傳統(tǒng)變得活泛生動。

作家們對夢境空間的建構一往情深,自然也離不開外國文學思潮的熏陶漸染。早在風起云涌的五四時期,西方文學作品和文藝理論就大規(guī)模涌入中國,當中不乏對夢境的運用以及由夢境衍生出的花樣翻新的現(xiàn)代文學技巧;同時,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也被文學家和心理學家介紹到國內(nèi)?,F(xiàn)代作家們對夢境的使用越發(fā)理論化和自覺化。他們利用夢境這一探測器深入人的精神空間,注重對潛意識的解讀和無意識的挖掘,解剖人物深層心理,還特別關注了性心理及變態(tài)情結,比如郭沫若的《殘春》、魯迅的《補天》、曹禺的《雷雨》、何其芳的《畫夢錄》。到了20 世紀80 年代,西方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涌入中國,給當時閉塞壓抑的文壇吹來了奇異之風,與世界文學中斷多年的中國文學也重新搭建起和世界文學溝通的橋梁。寓言、意識流、黑色幽默、魔幻、變形等現(xiàn)代派技巧風靡一時,而夢境也以其混亂、朦朧、幻想的文學氣質備受追捧,格非、殘雪、孫甘露等人都熱衷于神秘夢境的編織。這與博爾赫斯、??思{、喬伊斯等名家作品中的夢境建構一脈相承,尤其是博爾赫斯,他通過夢境精心打造了一個個曲徑通幽的花園和令人驚嘆的迷宮。中國的先鋒頑童們和新生代作家在其影響下捷足先登,開啟了狂飆突進的文學黃金年代,而夢境空間作為重要元素 入其中。在新世紀的鄉(xiāng)土小說中,作家們繼續(xù)對夢境空間進行營建。但是,與20 世紀80 年代先鋒文學和20 世紀90 年代女性文學中的夢境有所不同,這兩者的夢境空間過于內(nèi)向化和私密化,當中昭示出極度抽象的色彩,伴隨著哲學化的迷思和難以捉摸的邏輯。而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中的夢境空間多與轉型期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的現(xiàn)實及其歷史相結合,導因于夸張變形的手法,它固然保留著顯見的荒誕式外形,同時,在某些維度上,它也與現(xiàn)實主義呈現(xiàn)出相近的趨向,彰顯出相對節(jié)制性、理性化的特征,其終極指向仍在于現(xiàn)實的錯綜復雜而非夢境的蹊蹺吊詭。這也是先鋒主義作家墨白在轉型中領悟到的:“無論你掌握了多少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的敘事技巧,你要關注的永遠應該是你所處的社會現(xiàn)實,應該關注你所熟悉的那些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狀態(tài)。”[36]因此,我們才看到了《夢游癥患者》這樣既不乏夢境技巧的花樣翻新、又抵達哲學維度的精深博大、還腳踩“精神故鄉(xiāng)潁河鎮(zhèn)”這一現(xiàn)實大地的小說。

作家之所以對夢境空間的設置情有獨鐘,與上文的反思及批判功能休戚相關。那么,作家為何不選擇與現(xiàn)實短兵相接,而要以夢境的方式曲折實現(xiàn)見證、反思或批判鄉(xiāng)村現(xiàn)實的目標呢?在這里,夢境其實化身為自覺而有效的敘事策略,蘊藏著豐富的文化隱喻。在新世紀的鄉(xiāng)土小說中,作家們復歸廣闊的現(xiàn)實空間,以醒世獨立的精神強勢介入自己的時代,將筆觸對準了當代歷史進程中諸多尖銳的現(xiàn)實話題和民族記憶的“暗礁”。對他們而言,由于文化身份的鉗制及其他元素的干擾,如果選擇正面強攻的方式往往會招致陷阱和束縛。因此,他們汲汲追尋一條迂回曲折卻行之有效的文學路徑,來表達其寫作訴求,夢境即是一種藝術策略。夢境帶有混沌、神秘、荒誕的特征,在其掩護下,作家可掙脫文學規(guī)則的枷鎖,拋開思想包袱,以自由恣意的方式走進鄉(xiāng)村現(xiàn)實和歷史深處,游刃有余地揭示重大問題,展覽現(xiàn)實的復雜與吊詭,洞徹被遮蔽、篡改、涂抹的現(xiàn)實真相,對于歷史言說,則在錯亂迷狂的夢境中呈示了歷史的多樣性。比如在《公豬案》中,李杭育講述了一段太平天國時期豬吃人肉的故事。權威歷史卷宗對這段歷史諱莫如深,即使是東穆鄉(xiāng)民間野史筆記上記載的也是豬吃死人肉,一般為囚犯的肉,然而,來福在夢境中目睹的卻是殺正常人給豬吃。這無疑成為驚天丑聞,指向的是變異的恐怖時代,同時也是對暴虐歷史的打撈和解密。不過,這種解密是主人公來福不敢承認與面對的。于是,作者選擇以夢境的方式來呈現(xiàn),無疑增添了曖昧氣息,也暴露了猶疑姿態(tài)。這一點,李杭育在日記中曾提及:“寫《公豬案》時,我還有過幾回‘耍賴的快樂’,譬如主人公不愿看到某個情景,我就讓他夢游了?!保?7]當然,“耍賴的快樂”只是游戲性說法。此處,以夢游的方式展示怪誕圖景反而激起讀者撥開歷史迷霧的欲望,也于隱蔽手段中完成了批判性敘事。其實,在陳應松、墨白、王十月等人的鄉(xiāng)土小說中,作家們都利用夢境手段將現(xiàn)實置于亦真亦幻、亦實亦虛的境地,規(guī)避了某些不必要的麻煩,又顯露了更加激烈的批判性及現(xiàn)實性,尤其是在夢境的錯亂中一針見血地揭示了中國鄉(xiāng)村權力政治運作模式存在的痼疾。正如李建軍所說,“夢境,被動的境遇與積極的策略”[38],對懷揣公共情懷和現(xiàn)實關懷的作家而言,他們不會只滿足于形式的天空曼舞,而是希望在探索技巧的同時還向著精神高地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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