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力群
(圣約翰大學 東亞研究所,美國 紐約 11366)
公元1704年,這一年是康熙四十三年。此時距離明朝滅亡、崇禎自縊身亡已有六十年,南明諸王都早已漸次敗亡,大明朝在剃發(fā)易服的百姓眼中也已經(jīng)變成了“前明”。然而此時,在已經(jīng)被清王朝坐穩(wěn)數(shù)十年的北京城東面,一個國家依舊采用著崇禎的年號,那就是朝鮮。這一年在朝鮮被稱作崇禎七十七年,也就在這一年,朝鮮肅宗李焞決定修建紀念明朝的“大報壇”。在朝鮮國民心中,清朝實際上一直都沒有取代明朝的地位,只有皇明才是真正的中華①樸趾源《熱河日記》,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年。,而清王朝替代明朝則是“虜乘其釁,據(jù)我中原,禮樂衣冠,盡污腥羶”②《李朝實錄肅宗實錄》39卷,30年3月19日。。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抱有這種態(tài)度的并不只是朝鮮一國而已,周邊的日本、越南對于清朝皆未抱有特別的尊重和傾慕。周邊鄰國之所以對明、清兩朝抱有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很大程度上是源自明代對周邊國家所成功實施的朝貢制度。本文將以明朝與較具典型意義的朝鮮之間的朝貢為例,稍加論述。
朝貢制度最早起源于周王朝。周天子分封天下,諸侯朝拜周天子,可以視作朝貢制度最早的形式③楊亞雄:《明朝前期朝貢體系研究:原因和作用分析》,《教育論壇》2015年第11期,第73-74頁。。這一制度的形成,是與古代王朝的帝王不斷追尋“天下共主”的政治理想相伴隨的,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然而隨著秦并六國,改分封制為郡縣制,各個郡縣都成為中央統(tǒng)轄地方的行政單位,自然不必要再像諸侯國一樣對中央和天子進行朝貢。漢朝繼秦而立,朝貢制度逐漸演變?yōu)橹醒氲蹏?jīng)略外域的一種重要手段,外域諸國逐漸成為漢朝的藩邦屬國,即“凡言屬國者,存其國號而屬漢朝,故曰屬國”④《漢書》卷6《武帝本紀》,顏師古注。。自兩漢而至唐宋兩朝,朝貢制度在中原帝國處理與西域、朝鮮、越南等屬國和邊陲少數(shù)民族關系的過程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蛟S在古代帝王的心中,世界本就是那么大,因而朝貢體系是以被視作天朝上國的華夏中原帝國為核心、通過冊封而構造的東亞、東南亞、東北亞、中亞政治秩序。歷代帝王除追求對中原大地、即中國本土民眾的直接統(tǒng)治外,對于周邊地域,諸如朝鮮、越南、琉球,很多時候并沒有追求實際意義上的統(tǒng)治,而是追求一種“統(tǒng)而不治”的名義上統(tǒng)一。隨著歷史的演進,朝貢制度作為古代外交政策中極其重要的一部分,到明朝已經(jīng)逐漸趨于完善并得以成功實施。
首先,相比于元朝使用武力威脅和鎮(zhèn)壓,明朝更多是采用華夏文化和華夏禮儀來強化與周邊國家的關系,彼此以誠相待、以禮相交。在明朝之初,洪武帝朱元璋便即昭告四方,宣告:“朕既為天下之主,華夷無間,姓氏雖異,撫字如一”①《明太祖實錄》 卷 53,洪武三年六月丁丑。,力圖完成“天下共主”的政治理想,建立起等級分明的政治體系,即“夷狄奉中國,禮之常經(jīng);以小事大,古今一理”②《明太祖實錄》 卷 90,洪武七年六月乙未。。在朝貢體系之中,明朝與朝鮮國的朝貢關系典型而親密,朝鮮是明王朝極其重要的朝貢國之一,在有明一代數(shù)百年間,朝鮮王室和臣民始終保持著“事大以誠”的態(tài)度,朝鮮國對于明王朝始終保持著極高的尊重,同時明王朝自洪武帝始,對于朝鮮國也有著相當高的禮遇。在洪武二年,朱元璋在《皇明祖訓》設定了十五個國家,并特別說明“吾恐后世子孫,倚中國富強,貪一時戰(zhàn)功,無故興兵,致傷人命,切記不可”③《皇明祖訓》祖訓首章。,即明令后世子孫不得以武力攻取侵略,即為“不征之國”,朝鮮正是這十五個國家之一。
其次,在朝貢體系之下,明朝與外域諸國的關系是宗主國和藩屬國的關系,就朝鮮而言,明確朝鮮是明王朝的屬國,明王朝對朝鮮有著明確的君臣主從的政治隸屬性。朝鮮作為明王朝的藩屬國,需要向明王朝稱臣納貢,即定期派遣使者攜帶禮物向明王朝進貢,同時采用明朝的帝王年號和年歷。與之相對應,明王朝則會對朝鮮國君進行冊封,對于朝鮮使臣的貢品則予以豐厚的回賜。尤其需要指出的是,相比于元朝,明王朝并沒有過多地對朝鮮軍國內(nèi)政進行干擾,而是在當朝鮮出現(xiàn)“在王位繼立過程中出現(xiàn)的篡逆現(xiàn)象及其不守華夏禮節(jié)等問題”時,進行一定意義上的干涉,而且這個干涉并不是訴諸于強大的武力威脅,而是以發(fā)布詔書諭令、派遣使者詢問、暫停朝貢等政治和外交手段進行規(guī)勸和責罰④李云泉:《朝貢制度史論——中國古代對外關系體制研究》,北京:新華出版社,2004年,第71-72頁。,進而讓其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來。
以這一戰(zhàn)略思想為基礎,明朝與周邊國家的朝貢體系迅速確立,而最早與明王朝形成朝貢關系的就是高麗國。從明洪武二年開始,高麗國便發(fā)起了向明王朝的第一次朝貢,史載,明洪武二年八月甲子日,“高麗國王王顓遣其禮部尚書洪尚載等奉表賀即位,請封爵且貢方物,中宮及皇太子皆有獻,賜尚載以下羅綺有差”⑤《明太祖實錄》卷四四,洪武二年八月甲子條。。短短一個月之后,高麗國王的第二次朝貢便即到來。在這第二次朝貢中,高麗國王準備了大量禮物恭賀洪武帝壽辰,“遣其總部尚書成惟得、千牛衛(wèi)大將軍金甲雨上表貢方物謝恩,并賀天壽圣節(jié),中宮及皇太子皆有獻”⑥《明太祖實錄》卷四五,洪武二年九月丙午條。。同年,高麗國第三次朝貢的使團在十二月抵達,此次朝貢高麗國王“遣其臣張子溫等,上表謝封爵并和賀明年正旦,貢方物,中宮東宮皆有獻”⑦《明太祖實錄》卷四五,洪武二年十二月甲戌條。。洪武三年八月,高麗國再次派遣使團,“遣其三司使姜德贊上表謝賜冕服貢方物并納元所授金印”⑧《明太祖實錄》卷五五,洪武三年八月庚申條。,在這一次朝貢中,高麗國明確接受了明朝的服飾冠冕,同時將元朝賜予、作為元朝屬國身份象征的金印上繳明王朝,從制度上明確體現(xiàn)出了對于明王朝的臣服和對于屬國地位的接受。在明朝和朝鮮使節(jié)往來交互的過程中,通常的主要情由包括頒詔、封典、告哀、進賀等幾個方面,其中進賀包羅較廣,登極、冊立、冬至、圣節(jié)、千秋節(jié)都算是進賀的時機①欒凡:《明代中朝朝貢芻議》,《明史研究》(第10輯),2007年。。從洪武二年八月到洪武三年八月,短短一年時間之中,高麗國先后四次向明朝朝貢,原因各不相同,分別有請封、進賀千秋節(jié)、謝封爵、謝賜、進賀正旦,雖則緣由不一,卻超越規(guī)制略顯頻繁。
在明朝早期,因為高麗國使團不斷往返,每年數(shù)次,明太祖朱元璋在洪武五年特別排遣使者前往高麗國降下諭旨,要求朝鮮向明王朝進貢的貢期應該保持每三年一貢,言明“高麗去中國稍近,人知經(jīng)史,文物禮樂略似中國,非他邦之比。宜令遵三年一聘之禮,或比年一來,所貢方物止以所產(chǎn)之布十匹足矣,毋令過多”②《明太祖實錄》卷八九,洪武七年五月壬申條。不過高麗國王并沒有遵循這個命令,而是通過努力爭取,最終將貢期定在每年一貢,即每年排遣使團向明王朝進貢一次。待到李氏朝鮮建國后,不再滿足于一年一貢,而是通過強烈要求,改為一年三貢、進而改為一年四貢,即在原本每年“賀正、圣節(jié)、千秋節(jié)”三次朝貢的基礎上,增加“冬至節(jié)”作為第四次官方正式朝貢。這四次是官方正式的朝貢,須攜帶貢物,按照規(guī)儀進行朝貢,除此之外,兩國還有為數(shù)眾多的互派使團活動。據(jù)粗略統(tǒng)計,明太祖朱元璋統(tǒng)治的洪武年間,三十年之內(nèi),高麗國和李氏朝鮮共計朝貢六十次,每年兩次,而在永樂大帝朱棣二十二年在位時間內(nèi),朝鮮共計進貢九十一次,相比于洪武朝平均每年的朝貢次數(shù)提升了一倍。而洪熙宣德兩朝十一年中,足有六十七次朝鮮使團的正式朝貢,是整個明朝統(tǒng)治期間朝貢最為頻繁的時期。在明朝統(tǒng)治的二百余年中,相較于明王朝的其他藩屬國,朝鮮朝貢的次數(shù)是最為頻繁的③李云泉:《朝貢制度史論——中國古代對外關系體制研究》,北京:新華出版社,2004年,第75-76頁。。
每一次正式的朝貢,朝鮮使團都會攜帶貢品。貢品各式各樣,有金銀物品、馬匹、各色布匹、人參、豹皮、獺皮等等。以賀正旦為例,朝鮮使團所呈貢明王朝的貢物包括“黃竺布十匹,白竺布、麻布各二十匹,滿花席二十張,廉席二張,滿花方席、黃花席、彩花席各十張,人參五十斤,豹皮十張”。朝鮮對于明王朝的貢物,一般來說都是當?shù)赝廉a(chǎn),其中以馬匹頗受明王朝重視,這是因為馬匹可以作為一種戰(zhàn)略物資,對于明王朝鞏固北方邊陲有著一定的幫助,所以在有些時候,明王朝甚至會在貢品之余,通過貿(mào)易的手段,進一步從朝鮮收購大量馬匹。除此之外,對于金銀物品等貢品明王朝并沒有特別在意,明宣宗甚至取消了朝鮮進貢金銀物品,明言禁止朝鮮向明王朝進貢珍禽異獸。在宣德四年,明宣宗曾數(shù)次諭令朝鮮國王,言及“朝鮮僻遠,朝貢之使數(shù)至,其貢物率用金銀,此其小國所能常有”;“今后貢獻以土物效誠足矣”④《明宣宗實錄》卷五九,宣德四年冬十月辛卯條。;“王比遣使進海青、鷹犬,足見王之誠意。使回,賜王瓷器十五卓,至可領之。王國中固多珍禽異獸,然朕所欲不在此,自今勿獻”⑤《明宣宗實錄》卷五八,宣德四年九月丁卯條。。由此可見,明朝統(tǒng)治者對于朝鮮國的朝貢實際上并無特別要求,往往只需要進獻衣食雜物等土產(chǎn)即可,明朝作為宗主國,更在乎朝鮮作為藩屬國的地位和遵從禮制規(guī)儀按時朝貢,而且在實際的朝貢活動之中,朝鮮國得到的具體實惠往往要遠遠超過貢品本身的價值。
伴隨著朝貢體制的確立,中朝之間進行了長達數(shù)百年的密切交往,進而對彼此雙方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作為藩屬國,朝鮮國從宗主國明朝得到的幫助不僅僅是冊封國號、復國戰(zhàn)役以及由此帶來的政治穩(wěn)定,而且還全面而深入地影響、甚至改變著朝鮮平民生活和社會政治演進的方方面面。
洪武二十五年(1392),李成桂推翻高麗王朝,自號高麗權知國事,為爭取明朝的支持,遣使來請命并欲更其國號。他參考了古名“朝鮮”和李父就仕之地“和寧”,請明太祖朱元璋裁定。朱元璋認為“朝鮮”是古名,而且“朝日鮮明”出處文雅,所謂:“東夷之號,惟朝鮮之稱最美,且其來遠矣,宜更其國號曰朝鮮?!雹佟睹魈嬷煸皩嶄洝肪?23。太祖朱元璋還對朝鮮國賞賜“國王金印、《大統(tǒng)歷》、廟社樂器、錦繡絨綺、彩緞紗羅”,而明太祖欽賜國號“朝鮮”,將李成桂冊封為朝鮮國王,更是被朝鮮國民視為明朝三大恩之一的“大造之恩”,對李朝政權的穩(wěn)定帶來明顯的積極影響。
萬歷年間的復國戰(zhàn)爭,從1592年至1598年,歷時七年。早在1588年,豐臣秀吉統(tǒng)一日本、官封關白,成為日本的實際統(tǒng)治者。由于其功臣武士集團對于豐臣秀吉成功統(tǒng)一日本之后的封賞不均頗為不悅,加之豐臣秀吉此時已經(jīng)大權獨攬,寄希望于通過對外戰(zhàn)爭,削弱各個勢力集團的力量,以其能夠使其自身的統(tǒng)治更加安全穩(wěn)固,更兼豐臣秀吉自身野心膨脹,三方面原因之下,豐臣秀吉決心武力侵略朝鮮。在1592年即明萬歷二十年,豐臣秀吉任命宇喜多秀家作為侵略朝鮮的統(tǒng)帥,統(tǒng)率九大軍團共計二十萬人渡過大海發(fā)起對朝鮮的戰(zhàn)爭。此時朝鮮正處于李氏王朝的統(tǒng)治之下,由于長時間和平安逸的環(huán)境,使朝堂之中日漸腐敗,整個國家文恬武嬉、戰(zhàn)備松弛,朝鮮無論是在政治上亦或是軍事上,都無力抗衡豐臣秀吉發(fā)動的侵略戰(zhàn)爭。所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在極短的時間之內(nèi)朝鮮大半國土盡數(shù)淪喪,可謂“三都守失,八道瓦解”②《明萬歷朝鮮之役:倭寇攻朝,意在中國》,鳳凰網(wǎng)-歷史資訊。,1592年5月2日深夜,由加藤清正統(tǒng)率的軍隊攻克當時朝鮮國的王京漢城,進而開城、平津兩座大城陷落,朝鮮國土幾乎完全淪入日本軍隊的統(tǒng)治之下。朝鮮國王宣祖李昖和王子、大臣先是一同逃遁到平安道,向明朝求援,進而直接渡過鴨綠江,居住在位于遼東半島的寬奠堡③今遼寧省丹東市寬甸。。寬奠堡是寬甸六堡之一,為明朝邊將李成梁在萬歷元年修筑,朝鮮宣祖李昖被安置在此,明朝一方面正式擔負起保護李昖及其王子、大臣的責任,同時發(fā)兵援助朝鮮。
這場抗倭援朝戰(zhàn)爭共分兩個階段,分別由宋應昌和邢玠作為備倭總經(jīng)略,前后經(jīng)過七年之久的戰(zhàn)爭,成功擊退日本侵略部隊,終使朝鮮國重新恢復了安寧和穩(wěn)定。誠如朝鮮國王李焞所言,“神宗皇帝于我國有萬世不忘之功矣。當壬辰板蕩之日,茍非神宗皇帝動天下之兵,則我邦其何以再造而得有今日乎?”④吳晗輯:《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4126頁。而在明朝統(tǒng)治者眼中,這一戰(zhàn),是作為宗主國應該做的,恰如明萬歷皇帝在其詔書中所言:“國家仁恩浩蕩,恭順者無困不援;義武奮揚,跳梁者雖強必戳。茲用布告天下,昭示四夷,明予非得已之心,識予不敢赦之意。毋越厥志而干顯罰,各守分義以享太平?!雹荨睹魃褡趯嶄洝肪砣?,萬歷二十七年閏四月丙戌條。
有明一代,明朝作為朝鮮的宗主國,對其影響遠不止此,而是深入到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方方面面。在經(jīng)濟方面,頗具有代表性是對應朝貢所獻貢物的回賜及朝貢貿(mào)易。在明朝與朝鮮建立藩屬關系之初,洪武帝朱元璋便即確立了朝貢與回賜“厚往薄來”的原則,每每朝鮮使團進貢,都會得到極其豐厚的賞賜。永樂年間,朱棣賜予朝鮮國王“冕服九章、圭玉、佩玉、四書五經(jīng)、《春秋會通》《大學衍義》、經(jīng)絲紗羅、珠翠七翟冠、紅經(jīng)絲大衫、素經(jīng)絲圓領、霞被金墜、續(xù)絹茄蘭香帽珠、鍍金銀匣、象牙犀角、《通鑒綱目》《列女傳》等書,腦、賡、沉、檀、白花蛇等藥”⑥欒凡:《明代中朝朝貢芻議》,《明史研究》(第10輯),2007年。。除去對于朝鮮國王的賞賜之外,對于朝貢使團的人員,同樣有著豐厚的賞賜。這樣的賞賜,比之普通的藩屬國要更多一些,原因在于朝鮮較之普通藩屬國更近親近和忠誠的態(tài)度,明王朝通過厚賜,一方面表示彰顯之意,同時也是鼓勵朝鮮更加忠誠、更加謙恭的侍奉作為宗主國的明王朝。
貢品回賜是朝貢貿(mào)易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則是朝貢使臣攜帶物品進行的附加交易。對于朝鮮國來說,這同樣是在朝貢體系下宗主國對于這藩屬國的一種經(jīng)濟上的幫助。朝貢的使團前往明朝,所攜帶的大量物品并非都是朝鮮國王進獻給明王朝統(tǒng)治者的貢品,還有很大一部分是貢品之外的私有物品用來做為交易。明王朝對于這些朝貢使團攜帶的私物往往有兩種處理方式,第一是直接由官方收購,另一個方式則是任由朝鮮使團進行自由貿(mào)易,售賣所帶的貨物,求購所需要的貨物,即“正貢外,使臣自進并官收買附來貨物,俱給價,不堪者,令自貿(mào)易”①李東陽等纂:《大明會典》卷一百十一《給賜二?外夷上》。。在朝鮮朝貢使團攜帶的貨物之中,真正用以朝貢的貢物并不多,而且大多都是具有象征意味的禮節(jié)性物品,用來貿(mào)易的貨物則占據(jù)了絕大多數(shù)。明王朝的統(tǒng)治者對于這些朝鮮使團管束并不嚴苛,其在貿(mào)易市場之中所享受的待遇和明朝的臣民并無二致。明朝許多官員曾建議朝廷對朝鮮使團攜帶的貨物交易收稅,只是明太祖朱元璋和明成祖朱棣都沒有通過這個建議,而是一直以“天朝上國”的姿態(tài)免除稅款,甚至很大一部分貨物都是由朝廷官方以相對高價直接收購。明王朝統(tǒng)治者的這種態(tài)度主要是處于懷柔遠國的考量,尤其是在明朝前期局勢動蕩,政權尚不穩(wěn)固,更加劇了這種懷柔之意。
朝鮮自朝貢制度中獲取的經(jīng)濟利益,除去伴隨朝貢活動的明王朝賞賜和使團攜帶貨物的交易之外,朝鮮自明王朝學習的大量技術同樣極大的刺激了朝鮮經(jīng)濟生活的全面發(fā)展。明王朝農(nóng)業(yè)和手工業(yè)相較于朝鮮有著明顯的優(yōu)勢,在朝貢使團一次次往返于明王朝和朝鮮的朝貢活動中,大量先進的農(nóng)業(yè)和手工業(yè)技術流入朝鮮國。以紡織業(yè)為例,在早期的朝鮮國內(nèi)只能夠紡制麻布,直到元末明初棉花才流入朝鮮,并逐漸推行到朝鮮全境。相比于棉花,絲織品則是用于高端享受的奢侈品,往往只有朝鮮王室和貴族才能使用。明初朝鮮還沒有養(yǎng)蠶繅絲技術,無法自己生產(chǎn)絲織品,只能依仗朝貢貿(mào)易,即通過明朝統(tǒng)治者的賞賜或者交易才能夠得到,這顯然無法滿足朝鮮貴族的大量需求。自永樂年間開始,朝鮮國王特地安排專人前往明王朝學習相關技術。和種植棉花一樣,絲織品的制作在朝鮮國內(nèi)得到迅速發(fā)展。除紡織業(yè)之外,朝鮮從明朝學習到的技術還包括火藥制造、船只制造和防漏技術等,對于整個朝鮮國經(jīng)濟生活,都有著極大的幫助和提升②欒凡:《 明朝對中朝朝貢的組織管理及其影響》,《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第46-52頁。。
明王朝對于朝鮮的影響同樣見諸政治方面。朝鮮自李成桂建國之后,便命令重臣鄭道傳等人參考歷代政治結構建立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朝鮮君臣大量參考中華王朝的前例,設立都評議司、門下省作為最高等級的行政機構,分別管理評議和諸般政務的執(zhí)行。后來取消了評議司和門下省,設立評議府,成為朝鮮國王之下最為重要的輔政機構。在評議府中,最高長官是“領議政”,在職能和地位之上,與宰相或者是內(nèi)閣首輔相似,之下則是同為正一品的“左議政”和“右議政”,凡政務由三者合議。具體的政務,則是由六曹,即吏、戶、禮、兵、刑、工,分管執(zhí)行,六曹的設立與明朝六部一般無二,其正職判書和副職參判,相當于明朝官吏體制下的六部尚書和侍郎。朝鮮官員體質的設立,除去參考高麗王朝的前例,顯然受到了明王朝和清王朝重大的影響。③劉麗敏:《李氏朝鮮官制及其所受中國影響研究》,山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年。朝鮮王朝的官員等階設制同樣受到明朝“九品十八級”官制的影響,其官制最高為正一品,最低為從九品,與明朝并無不同。除此之外,朝鮮國在律法、幣制、軍制、學制上,都大量參考了明王朝的制度,通過朝貢制度的不斷交流,明王朝對于整個朝鮮王國政治體制演化的影響至為深遠。
儒學思想對于朝鮮的影響深刻而全面,而這種對于儒家思想從傾慕渴求到深入研究、進而形成朝鮮社會的核心根基之一的過程,同樣是與朝貢制度分不開的。在高麗王朝時期,朱元璋就不滿高麗國君“俗無城郭,雖有甲兵而侍衛(wèi)不嚴,有居室而無聽政之所,王專好釋氏”,于是賜以儒家典籍,教導其“歷代之君,不間夷夏,惟脩仁義禮樂,以化民成俗”,“且知王欲制法服以奉家廟,朕深以為喜,今賜王冠服、樂器、陪臣冠服及洪武三年《大統(tǒng)歷》《六經(jīng)》《四書》《通鑒》《漢書》,至可領也”④《明太祖實錄》卷46,洪武二年冬十月壬戌朔。。自朱元璋始,明朝君王對朝鮮屢有儒家經(jīng)典的賞賜。明成祖永樂年間,胡廣、楊榮等人奉永樂帝之令編修儒家經(jīng)典,成就《五經(jīng)大全》《四書大全》《性理大全》三部,通行天下,這些書籍,曾經(jīng)分別在朝鮮世宗元年、世宗八年和世宗十五年三次傳入朝鮮①[韓]宋日基:《明永樂內(nèi)府刻本〈四書大全〉的韓國傳入與流通》,《宮廷典籍與東亞文化交流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下冊),故宮博物院故宮學研究所,2013年,第511-523頁。。第一次賜予三部大全時間是世宗元年十二月七日,即明永樂十七年,“業(yè)學乎,業(yè)射乎,宜自敬慎讀書。特賜御制序《新修性理大全》《四書》《五經(jīng)大全》等書”②世宗實錄。世宗1年己亥(1419,永樂17)12月7日(丁丑)。。第二次則是朝鮮世宗主動向明朝使節(jié)尹鳳提出的申請,“初尹鳳之廻也,上請四書五經(jīng)、性理大全、宋史等書籍”,宣德皇帝同意了這個請求,特別賞賜朝鮮國王“五經(jīng)四書及性理大全一部共一百二十冊,通鑑綱目一部計十四冊,至可領也”③世宗實錄。世宗8年(1426,宣德1)11月24日。。第三次的情況比較特別,當時朝鮮許多子弟提出希望到北京的國學、或者位于遼東的鄉(xiāng)學進學,不過宣德皇帝因為不愿看到朝鮮子弟山高水遠、背井離鄉(xiāng),同時擔心氣候不同,難以承受,于是拒絕了朝鮮子弟的請求,而是賜下了一部《五經(jīng)四書大全》、一部《性理大全》和兩部《通鑑綱目》,用來作為朝鮮書院培養(yǎng)子弟的教材④世宗實錄。世宗15年(1433,宣德8)12月13日。。朝鮮國王時常請求明朝統(tǒng)治者賜予典籍,一般而言明王朝從不拒絕,而且經(jīng)常主動賜下,這一方面是明王朝對于朝鮮王朝特殊的恩寵和禮遇,更是幫助朝鮮國王學習經(jīng)邦治國的道理和道理⑤刁書仁:《朝鮮王朝對中國書籍的購求及其對儒家文化的吸收》,《古代文明》 2009年第2期,第84-92頁。。
在明朝賞賜之外,朝鮮國王還會安排使團大量求購書籍。朝鮮世宗十一年八月,曾經(jīng)為使團列出一份購書清單,特別吩咐“須詳問以來,可買則買”,“凡買書必買兩件,以備脫落”⑥吳晗輯:《朝鮮朝鮮王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第一冊,第388頁。。一些書難于購買,往往需要耗費朝鮮使臣極多心力,比如朝鮮世宗為求購《大明集禮》一書,勢在必得,特別對使臣強調:“如已頒降,即設法得來。若未得本文,傳寫而來”⑦吳晗輯:《朝鮮朝鮮王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第二冊,第413頁。。
朝鮮在不斷通過賞賜和購買獲取中國書籍的過程中,大量汲取儒學經(jīng)典之中的思想,大量使用儒教的綱常禮法規(guī)范王室、大臣、百姓的行為思想,使儒學在朝鮮王國漸漸處于統(tǒng)治地位,成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基本準則。朝鮮王朝對儒學思想的全面學習與接受也使其得到了明朝統(tǒng)治者的贊賞,明洪武帝朱元璋便曾稱朝鮮“人知經(jīng)史,文物禮樂,略似中國,非他邦可比”⑧《明太祖實錄》卷88,洪武七年三月癸巳。。隨著儒學經(jīng)典不斷傳入,朝鮮國民在學習和具體運用的過程中,漸漸在以程朱理學為代表的儒學中打下了其民族文化的烙印,形成一種同出一源但卻獨具特色的思想體系。
朝貢體系之下的明王朝和朝鮮王國關系密切而穩(wěn)固,朝鮮不僅得到了安全穩(wěn)定的發(fā)展環(huán)境,同時得到了明王朝對其經(jīng)濟、政治、文化的全面引領。然而在這個過程之中,并非只有朝鮮得利。明朝推行朝貢制度,同樣有基于現(xiàn)實利益的考量。
明王朝建立之初,政權的鞏固和社會的安寧是統(tǒng)治者所首先追求的,而作為推翻元朝而建立的新興政權,確立政權的合法性、消除元朝遺留的影響是必須要完成的任務。尤其是朱元璋統(tǒng)治的洪武年間,蒙元雖然已經(jīng)失去了中原王朝的統(tǒng)治地位,但退居漠北草原后仍舊有著較強的力量和影響力。在這種情況下,朱元璋通過大量派遣使者,昭告四海,同時要求四夷朝貢、與明王朝建立藩屬關系,就成了明王朝宣示主權和皇朝正統(tǒng)地位的重要手段。通過這種努力營造出“天下共主”、“四夷來朝”的局面,不僅可以一定程度上滿足統(tǒng)治者的政治理想,更重要的是可以讓廣大民眾安心。朝鮮作為第一批看準風向、朝貢大明的外藩,受到特殊禮遇自在意中。
朝貢制度對于明王朝維護王朝的統(tǒng)治和安定也有著相當大的作用。一方面,對于一些難于直接管轄和治理的偏遠地區(qū)、特別是少數(shù)民族聚集之地,直接的統(tǒng)治和軍事的征服往往難收實效,甚至讓朝廷深陷泥潭,而通過朝貢制度則可以有效的控制和管理這些偏遠區(qū)域,則可促進少數(shù)民族與中原王朝的聯(lián)系,促進彼此的經(jīng)濟往來,加速邊遠區(qū)域的經(jīng)濟發(fā)展。蒙元時期,蒙古人曾先后七次出兵征戰(zhàn)朝鮮,皆無果而終,最后雙方不得不議和休兵。前車之鑒猶在,明初統(tǒng)治者引以為戒,改弦更張而用懷柔政策將朝鮮列為不可征之國,取得明顯效果。
另一方面,將四邊的國家納入朝貢體系之下,可以極大的保證邊地的安全,所謂“藩”本就有藩籬、屏障之意,邊地的藩屬國圍繞在明王朝的周圍,可以保證中央王朝的安全。而在明王朝建立初期,伴隨著朝貢關系的確立,確曾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與西北強大的游牧勢力之間的和平,暫時免除游牧勢力對于邊境的襲擾和劫掠,進而創(chuàng)造出相對安定和平的外部環(huán)境,贏取了快速發(fā)展所需要的條件①楊亞雄:《明朝前期朝貢體系研究:原因和作用分析》,《教育教學論壇》2015年第11期,第73-74頁。。就萬歷年間的朝鮮復國戰(zhàn)爭而論,從表面上看是明朝軍隊幫助朝鮮復國,但另一方面又何嘗沒有自衛(wèi)的意義在其中,朝鮮又何嘗沒有為大明起到屏障的作用。萬歷十九年六月,豐臣秀吉派出使者宗義智通告朝鮮國王宣祖李昖,表示“吾欲假道貴國,超越山海而直入于明,使四百州溶化我俗,以施王政于億萬斯年?!钡r因久事明朝而拒絕。萬歷二十年四月,豐臣秀吉舉全國之力發(fā)兵侵略朝鮮。朝鮮國王便一次次地派使臣向明朝求救,而且還分頭游說諸位大臣,在遞交給大明國書中,宣宗曾聲淚俱下寫道:“寧死于父母之邦,勿落入賊人之手”。萬歷皇帝深感唇亡齒寒,“倭寇之圖朝鮮,意實在中國,而我兵之救朝鮮實所以保中國”,值此朝鮮危難,若是一味縱容倭寇部隊長驅直入、侵略朝鮮,后果不堪設想。于是明朝派大軍出征朝鮮,經(jīng)過七年的艱苦戰(zhàn)爭最終打敗日軍,并幫助朝鮮復國。這在朝鮮歷史上被稱之為“再造之恩”,而就明朝而言則達成了御敵于國境之外的戰(zhàn)略目標。
在朝貢制度中,明王朝除在政治上獲取利益外,同樣于經(jīng)濟上得到了相應的實惠。洪武帝在北擊蒙元、建立大明的過程中,戰(zhàn)馬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特別是在面對蒙古騎兵部隊時,想要爭奪戰(zhàn)場優(yōu)勢、獲取主動權,唯有建立一支數(shù)量龐大、精擅騎射的騎兵部隊方可。明朝初年,一方面需滿足農(nóng)業(yè)恢復和發(fā)展的需要,同時對蒙元殘余勢力的戰(zhàn)斗一直未止,明王朝對馬匹的需求極其龐大。《弇州堂別集》云:“高帝時南征北討,兵力有余,唯以馬為急,故分遣使臣以財貨于四夷市馬?!雹谕跏镭懀骸稄m州堂別集》卷八十九。朝鮮地區(qū)盛產(chǎn)良馬,在蒙元時期便是元朝牧區(qū)之一,元太祖曾經(jīng)在此蓄養(yǎng)大宛良馬。明朝取代元朝統(tǒng)治,高麗歸附明朝、接受冊封,便即時常進貢良馬,只是數(shù)量遠遠無法滿足明王朝的巨大需求。于是在洪武七年,明王朝特別派遣禮部主事林密、孳牧大使蔡斌赴高麗索取馬匹, “已先元朝曾有馬二三萬匹在耽羅牧養(yǎng),孳生盡多,教他將好馬揀選二千匹送來?!雹邸陡啕愂贰肪硭乃摹豆ы跏兰摇范晁脑挛焐陾l。盡管這一要求最終沒有完全達成,但互通有無的需求是顯而易見的。
與此同時,明朝早期由于北元勢力和其他西北游牧民族的攔阻,絲綢之路阻塞,明王朝不得以開辟海路,擴大貿(mào)易,通過朝貢貿(mào)易體系,打通“海上絲綢之路”,與海外諸國建立經(jīng)貿(mào)往來。在建立在政治互信的商貿(mào)往來之中,明王朝得到了極其豐厚的經(jīng)濟收益,大量以絲綢、瓷器等為代表的商貨受到了海外諸國的極大青睞,這些做工精美、價格高昂的商品,使明王朝始終保持著貿(mào)易順差地位。朝貢貿(mào)易的過程中,明王朝的政府和朝貢國都獲取了極其豐厚的經(jīng)濟利益④徐新海:《明初朝貢貿(mào)易制度建立的原因探究》,《文化學刊》2016年第10期,第231-233頁。。所謂厚往薄來的賞賜,在朝貢貿(mào)易之中只占極小的一部分,絕大多數(shù)都是用來交易的商品①李金明:《論明初的海禁與朝貢貿(mào)易》,《福建論壇》(人文社科版)2006年第7期,第73-77頁。,誠如張翰在《松窗夢語》所言:“且緣入貢為名,則中國之體愈尊,而四夷之情愈順。即厚往薄來,所費不足當互市之萬一,況其心利交易,不利頒賜,雖貢厚賚薄,彼亦甘心,而又可以藏富于民,何憚而不為也?”②張翰:《松窗夢語》卷四,《商賈紀》,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86頁。可謂是一語道破實情。
朝貢體系對于明朝處理與四周國家的外交事務發(fā)揮出了重大的歷史作用,對于構建東亞地區(qū)的政治體系和促進明王朝的安定和發(fā)展也體現(xiàn)出了一定的積極意義。這種制度與殖民制度截然不同,而是“在華夷秩序的范式下,所有的藩屬國都有獨立的地位,如果他們能在規(guī)定的年份里來中國朝廷謁見其皇帝,中國皇帝一般不會主動插手其內(nèi)部事務”③簡軍波:《中華朝貢體系:觀念結構與功能》,《國際政治研究》2009年第1期,第132-143。。顯然朝貢關系是以彼此尊重為前提、以彼此間的權力與義務為原則和紐帶的,最終希望達到的則是和諧共贏的目標。
終明一朝,朝鮮王國和明王朝的關系在眾多藩屬國中都堪稱最為緊密和穩(wěn)固。在朝貢體系之下,朝鮮國得到了大量的利益,與之相對應,明王朝的精神烙印也影響到朝鮮社會的方方面面,并致其對于明王朝表現(xiàn)出了異乎尋常的忠誠。康熙四十三年,即明朝滅亡的六十年后,朝鮮國王李焞仍然以明朝臣子自居,以太牢三牲祭祀明崇禎帝。在這似乎有些不合時宜的祭祀之中,肅宗“嗚咽不自勝,侍臣莫不感愴”④《李朝實錄肅宗實錄39卷,30年3月19日》。。此后又修建“大報壇”,享受朝鮮國祭,以之紀念明朝對于朝鮮的“三大恩”⑤所謂三大恩,分別是指明太祖洪武皇帝親賜國號,被朝鮮國民稱之為“大造之恩”;萬歷年間明朝派大軍出征朝鮮,經(jīng)過七年的艱苦戰(zhàn)爭最終打敗日軍,并幫助朝鮮復國,被稱之為“再造之恩”;明思宗崇禎帝在明朝晚期、在皇太極攻擊朝鮮國時排遣士兵相救,被稱為“東援之恩”。。直到1908年,大報壇被日本人拆毀,這座寄托了朝鮮國民對明王朝懷念、感恩的祭壇,一共存世二百零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