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迪
(中國人民大學 哲學院,北京 100872)
勇(勇氣)是一個重要的道德概念,常作為儒家傳統(tǒng)的“三達德”之一和古希臘哲學的“四主德”之一出現(xiàn)。中西傳統(tǒng)思想重視“勇”,也試圖對“勇(勇氣)”的諸多概念進行區(qū)分,尤其是血氣之勇與道德勇氣。但這種區(qū)分卻并不徹底。先哲雖然意識到道德勇氣應與作為德性的勇氣進行區(qū)分,卻并未指出道德勇氣是什么、具有怎樣的特質(zhì)等。在道德實踐的過程中,作為道德冷漠現(xiàn)象的反面,道德勇氣的價值得以挖掘并受到關注。提煉“勇(勇氣)”的內(nèi)涵,將道德勇氣與其他類型的“勇(勇氣)”,尤其是“血氣之勇”區(qū)分開來,將具備“道德勇氣”的行為與一般性道德行為區(qū)分起來,澄清道德勇氣的內(nèi)涵及特質(zhì),對深入理解“道德勇氣”,培育道德勇氣,改善道德冷漠的社會現(xiàn)象具有重要價值。
“勇”作為一個原生性概念,勇氣、道德勇氣等是由“勇”衍生而來的。從概念出發(fā),中西語言中均有對“勇(勇氣)”及其相關語詞的豐富闡發(fā)。漢語語詞中有“勇氣”“勇敢”“忠勇”“英勇”“勇力”等,強調(diào)了“勇”的不同方面,如“忠勇”強調(diào)了忠誠,“英勇”強調(diào)了無畏和果斷,“勇力”則強調(diào)了勇氣和力量等?!墩f文解字·力部》講,“勇,氣也。從力甬聲。,勇或從戈用。恿,古文勇從心”,對此的釋義為“(勇)氣也。氣、云氣也。引申為人充體之氣之稱。力者、筋也。勇者、氣也。氣之所至。力亦至焉。心之所至。氣乃至焉。故古文勇從心”[1](p292)。將“勇”與“氣”相關聯(lián),是“勇氣”成為“勇”之慣用詞的發(fā)端。從字形上看,“勇”有三種變體,分別是“勇”“”和“恿”。由此可以看出,“勇”強調(diào)了“力”的重要性,與動武、用戈有關,同時,還內(nèi)含有“心”。概而論之,“勇”包含三個要素:其一,需要有力量、有力氣;其二,多出現(xiàn)在使用武力、進行戰(zhàn)斗的時候;其三,必須是從心而為,是有目的的行動。從“力”體現(xiàn)了“勇”觀念產(chǎn)生之初對于力量的崇拜;從“戈”,彰顯了“勇”在戰(zhàn)爭中的重要性;從“心”,則強調(diào)了“勇”與心靈、精神相關的特點[2]。從語詞的發(fā)端看,“勇”最初是與戰(zhàn)爭和武力相關的,且?guī)в芯裥缘纳省?/p>
從漢語“勇(勇氣)”的演化來看,其內(nèi)涵的建構(gòu)是從“氣”“力”和“心”三個范疇而來的。首先,在本體論上,用“氣”來指稱“勇”,將“勇”與“氣”加以同構(gòu),將“氣”本原作為“勇”的存在論基礎,指出充盈于人體之中的“氣”是“勇”的潛在質(zhì)料,可以認為,“氣”是未發(fā)之勇。其次,強調(diào)“勇”的條件和表征是“力”,是屬人的力量。力量是“勇”的必要條件,同時,力量還成為勇者氣概、勇敢行為的重要表現(xiàn),可以認為,“力”是已發(fā)之勇。最后,“勇”的根本動力在于,其必須要由“心”來掌控。充盈于人體之中的氣,總是由“心”來驅(qū)使和引導的,“心”是“氣”的動力,是“勇”能否實現(xiàn)的關鍵。歸根到底,“勇”的發(fā)用最終要落實到“心”上來。這里的“心”包括兩重含義:其一是本體之心,或本心,按照王陽明的說法,本心即是天理之心、良知之心,類似于康德所言的善良意志,即“在我們行為的全部評價中,居于首要地位并且是一切其他東西的條件”[3](p12),“本心”是做出一切判斷和行動的依據(jù),其本身即是道德規(guī)范和行為度量。其二是意念之心,是“意之動”,是外部事物對人心靈的刺激,繼而產(chǎn)生喜、怒、哀、樂等各種情緒,乃至諸種行動的念頭?!靶摹比绾悟?qū)使和引導“氣”之流動,決定了產(chǎn)生怎樣的“勇”。
西方語言中,“勇”這一概念也得到了充分的重視?!坝隆钡南ED語為andreia,表示男子氣概與勇猛;在拉丁語中是fortitudo,表示勇氣,有力量的意思?!坝隆痹谟⒄Z中常用courage或bravery,意思是勇氣、勇敢。從詞源來看,courage來自拉丁文cor,即heart,有“心”的意義在其中?!杜=蛴⒄Z詞典》(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對這個詞的最新解釋是“那些在一個人心靈中的內(nèi)容或思想;意圖;傾向”,中世紀對這個詞的釋義則是“在面對危險時,毫無畏懼地顯示自身的心靈屬性;膽量,英勇”。《韋氏大詞典》(Merriam-Webster’s Collegiate Dictionary)則列出了勇氣的諸多同義項,如膽量、無畏、決心、剛毅、大膽、堅定、耐心,勇氣(courage)指的是面臨危險而無所畏懼的堅定意志,勇敢(bravery)是膽量,通常是肆無忌憚,勇力(valor)指個人勇猛,尤其是戰(zhàn)斗中,等等[4](p27)。從西方語言的演化來看,“勇”的內(nèi)涵在很多方面與漢語非常相似。其一,在初始意義上,“勇”與力量、力氣相關,最早體現(xiàn)在戰(zhàn)爭或戰(zhàn)斗中;其二,“勇”概念中含有“心”的意義,“勇”具有心靈屬性,強調(diào)行為者的意圖、意志。
比較而言,從語詞本身及其內(nèi)涵的演化來看,對“勇”之“力”屬性的強調(diào)逐漸讓位于“心”,或行為者本身的意圖。“心”如何發(fā)揮作用,行為者出于怎樣的意圖,決定了最終表現(xiàn)出怎樣的“勇氣”。例如,不論古代還是現(xiàn)代,我們將誓死保衛(wèi)國家、勇猛殺敵的戰(zhàn)士稱作“勇士”,稱頌他們有勇氣,這是基于他們忠誠使命的意圖。同時,我們也認為一個從熊熊燃燒的房子里救出三個被困的孩子,但付出生命代價的路人是“勇者”,視這種犧牲自我去拯救他人的行為是“大勇”,這是基于他們關護他人的意圖。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以上兩個例子是基于不同的意圖,或者說出于不同的“心”??梢园l(fā)現(xiàn),對勇氣的判斷,逐漸從戰(zhàn)爭或戰(zhàn)斗這樣一些領域擴展到更廣闊的生活領域,逐漸從一個人因勇敢、力量和成就而獲得公眾的尊重,擴展到因為任何超常行為而獲得的敬佩[4](p30)。這種“超常行為”即是勇氣的情境性,反映出“勇”作為一種價值,是對行為者意圖和行為本身的強調(diào)。
從對“勇(勇氣)”之中西語詞的考察中,可以看到語言本身及其承載的意涵不斷豐富和嬗變的過程。從以“力”為象征的“勇”之發(fā)端,到以“心”為根本的“勇”之發(fā)展,對“勇(勇氣)”不同側(cè)面的強調(diào),反映出“勇”這一概念在認知層面的復雜性和多樣性。
從“勇(勇氣)”的內(nèi)涵及演化來看,在“勇(勇氣)”的諸多概念中,尤其需要區(qū)分血氣之勇(physical bravery or courage)和道德勇氣(moral courage)。“血氣之勇”常被視作道德勇氣的一種形態(tài),但二者卻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有些學者,如Miller、Putman,根據(jù)面臨危險和預期目標的不同,對兩種勇氣進行區(qū)分,將“血氣之勇”稱作面臨身體傷害或死亡威脅時的勇氣,如攀登喜馬拉雅山的無畏、戰(zhàn)士勇猛殺敵的英勇等;與之相應,“道德勇氣”指的是面臨道德完整性受損或社會指責時的勇氣,如馬丁·路德·金對種族歧視的抗爭和自由平等的堅守、下屬勇于揭露上級的造假行為等[5](p6)。還有學者,如謝永鑫將“勇”區(qū)分為僅僅表現(xiàn)為無懼、忍耐、魯莽的“血氣之勇”和把無懼與道義、智慧結(jié)合起來的“義理之勇”兩種,并將前者解讀為感性意義上的情緒,將后者稱之為受理性指導的心境[7]。這些區(qū)分雖略有差別,但均表明血氣之勇是一種關涉身體的、從感性出發(fā)的勇氣;道德勇氣則是一種與道義、倫理和理性認識相關的勇氣。
對血氣之勇與道德勇氣的區(qū)分,中西傳統(tǒng)思想中均有所涉及。先秦儒家的孔子、孟子,在對“勇”這一概念進行理清的過程中,開始有意識地區(qū)分血氣之勇與道德勇氣。針對春秋時期世人恃勇妄為和以武論勇的風氣,孔子提出過“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論語·學而》),對魯莽之勇的行為不予認同;相反,其將卞莊子之“勇”作為“勇”的典型,加以褒揚?!氨迩f子好勇,母無恙時,三戰(zhàn)而三北,交游非之,國君辱之,卞莊子受命,顏色不變。及母死三年,魯興師,卞莊子請從,至,見于將軍,曰:前猶與母處,是以戰(zhàn)而北也辱吾身。今母沒矣,請塞責。遂走敵而鬬。……卞莊子曰:夫北,以養(yǎng)母也。今母歿矣,吾責塞矣。吾聞之:節(jié)士不以辱生。遂奔敵,殺七十人而死”(《韓詩外傳·卞莊子好勇》)。卞莊子在侍父母的“孝”與事國君的“忠”面前,能夠有所取舍;在殺敵報國時,能夠勇猛赴死??鬃油瞥邕@種有定力、有膽識、有擔當?shù)挠職狻姆穸ǖ姆矫鎭碚f,孔子還講“見義不為,無勇也”(《論語·為政》),進一步表明真正的“勇”是與道義相關聯(lián)的。通過對春秋尚勇的批評、對卞莊子仁義之勇的贊揚,孔子區(qū)分了血氣之勇與道德勇氣,為“勇”灌注了豐富的道德意涵。
孔子將“勇”與道義相關聯(lián),強調(diào)“勇”是一種美德,但并非將“道德勇氣”等同于“作為德性的勇氣”,而是有所區(qū)分的。勇氣自身并非是一種美德,而是道德的必要條件[8]??鬃訉ⅰ坝隆迸c知、仁并舉為“三達德”,提出“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論語·子罕》),又提出“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論語·憲問》)強調(diào)“定心致公,故不懼”[9](p358),將“勇者”定義為能夠堅守本心、以公正為任的人。這里的“勇”是作為德性的勇氣。相反,孔子講“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論語·憲問》),在與子路的對話中也強調(diào)“君子義為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論語·陽貨》),認為君子講求仁與義,則必須有勇與之相配,盲目尚勇則與小人無異。可以認為,一方面,孔子主張將“勇”納入“仁”“義”等倫理構(gòu)想之中[10],另一方面,也強調(diào)了“勇”作為道德必要條件的角色。后者接近于所謂的道德勇氣。
孟子也有專門討論“勇”的對話,并提出了“小勇”與“大勇”之分。孟子與梁惠王有一段談論“勇”的經(jīng)典對話:“王請無好小勇?!蝗撕庑杏谔煜拢渫鯋u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孟子·梁惠王下》)。小勇乃“匹夫之勇”,其勇僅敵一人者;大勇乃“圣人之勇”,如武王之勇,其勇一怒而安天下之民[11]。針對孟子的區(qū)分,朱熹指出“小勇,血氣所為;大勇,義理所發(fā)”[12](p215)。小勇是血氣的一時沖動,是為己之勇,是血氣之勇;大勇則需要道義來激發(fā),是為公之勇,是“義理之勇”。孟子是從國家治理的角度來談“小勇”與“大勇”的區(qū)分,作為“大勇”的“義理之勇”是出于道義、倫理而外顯的勇氣,是君子或君王應該具備的“浩然之氣”。在這個意義上,孟子認為較之“血氣之勇”“圣人之勇”或“義理之勇”才是更加值得推崇的。孟子對“勇”的兩種區(qū)分,尤其是對“義理之勇”的強調(diào),對作為一種美德的“勇”的內(nèi)涵做了進一步的闡發(fā),但“大勇”中是否內(nèi)含“道德勇氣”的成分,是否具有“道德勇氣”的角色,孟子對此似乎并無論述。
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也有專門論述“勇”的篇目,并表現(xiàn)出將“道德勇氣”與“血氣之勇”加以區(qū)分的萌芽。柏拉圖在《理想國》(The Republic)中將勇敢與智慧、節(jié)制、正義并立為城邦的四美德。其早期著作《拉凱斯篇》(Laches)中則專門記載了蘇格拉底討論“勇”的對話。柏拉圖首先指出,拉凱斯將“勇”的本質(zhì)歸于戰(zhàn)爭中表現(xiàn)出的立場堅定,這種認識將勇的內(nèi)涵狹隘化了[13](190e)。拉凱斯對“勇”的理解類似于“血氣之勇”,即將“勇”放到戰(zhàn)爭這種特定背景中去理解,但這里的“血氣之勇”顯然是一種作為美德的勇氣。柏拉圖對“勇”的理解與蘇格拉底“美德即知識”的觀點密切相關。蘇格拉底認為,道德善需要兩個要件:其一,某人知道他(她)應該去做什么;其二,某人必須擁有堅定的意愿和決心。正因為人們常常意志軟弱,“知”與“行”之間才會出現(xiàn)割裂。柏拉圖認同蘇格拉底“美德即知識”的觀點,主張將德性與智慧聯(lián)系起來,指出需要某種“勇氣”與“知”相伴,才能達至道德善[14]。這種“勇氣”體現(xiàn)為面對可能的誘惑或危險時,某人擁有的戰(zhàn)斗精神,即堅定地捍衛(wèi)自己的立場[13](194a-b)。事實上,柏拉圖在蘇格拉底之死的故事中,已經(jīng)為兩種“勇氣”的區(qū)分給出了最好的例證。蘇格拉底在保衛(wèi)雅典的戰(zhàn)斗中表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血氣之勇”,而堅持自己的主張和思想,誓死捍衛(wèi)法律的權(quán)威性和正義,則是對“道德勇氣”最好的注解。盡管蘇格拉底與拉凱斯、尼昔亞斯對“勇”的討論并未得出最終的結(jié)論,但從蘇格拉底對勇氣與智慧關系的強調(diào)、以死亡捍衛(wèi)信念的行動上看,他已經(jīng)開始將“道德勇氣”從簡單的“血氣之勇”中區(qū)分開來,并將“道德勇氣”視作一種與道德知識、道德意志相伴的力量。
與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相比,亞里士多德對“勇”的理解則顯得較為狹隘?!赌岣黢R可倫理學》(Nicomachean ethics)中,亞里士多德秉承他的中道觀,將“勇”作為一種德性加以考察:“勇敢是恐懼與信心方面的中道(mean)”[15](1115a7)“勇敢的人是敢于面對一個高尚(高貴)的死,或敢于面對所有瀕臨死亡的突發(fā)危險,即戰(zhàn)場上的那些危險的人”[15](1115a34-35)。亞里士多德對勇敢的理解與希臘語中“勇”這一語詞的意義相同,都是從“血氣之勇”開始的,強調(diào)勇者的勇力和不懼。但亞里士多德的“勇”卻不止于此,他是在將“勇”作為一種德性的基礎上進行考察的?!暗滦允且环N選擇的品質(zhì),存在于相對于我們的適度中,這種適度是由邏各斯規(guī)定的,就是像一個明智的人會做的那樣地確定的?!盵15](1107a1-4)如果將“勇”作為一種德性,可以認為,亞里士多德強調(diào)了勇敢行為與理性、明智相關,勇敢是一種好的選擇,是在成為一個魯莽的人與成為一個懦弱的人之間的中道。為了突出作為德性的“勇”,亞里士多德同樣辨析了五種不同的“勇”,包括出于他律的勇敢、出于經(jīng)驗的勇敢、出于憤怒的勇敢、出于樂觀的勇敢以及出于無知而敢于行為的勇敢[16]。盡管亞里士多德深入討論了“勇”這一概念,并將“勇”置于德性的范疇之中,其顯然觸及作為美德的勇敢,但仍然沒有明確分別出“道德勇氣”。
先秦儒家與古希臘哲學家對“血氣之勇”和“道德勇氣”的區(qū)分似乎并不明確,但可以肯定的是,“血氣之勇”已經(jīng)逐漸與作為德性的勇氣區(qū)別開來。勇氣作為美德的必要條件,已經(jīng)在孔子、蘇格拉底以及柏拉圖等那里得到認可?!暗赖掠職狻笔鞘裁?,在行動者的行動中充當怎樣的角色,具備怎樣的特質(zhì)等,成為研究道德行為的重要問題。
將“道德勇氣”從“血氣之勇”中區(qū)分開來,對“道德勇氣”內(nèi)涵的理解,可以借助一個與之相關聯(lián)的概念,即“道德冷漠”。“道德冷漠”有兩種指稱,既包括作為感受對象的道德行為現(xiàn)象,即通常所說的“道德冷漠現(xiàn)象”;又包括對這種行為現(xiàn)象的主觀負面感受,即通常所說的“道德冷漠感(受)”。概而論之,“道德冷漠”是一種引起人們冷漠無情的道德感受的道德現(xiàn)象,這種道德現(xiàn)象顯現(xiàn)了行為主體的冷漠心靈[17]?!暗赖掠職狻蓖c“道德冷漠”現(xiàn)象相伴出現(xiàn),“道德冷漠”可以視作一種“道德勇氣”缺乏的表征,相應地,道德勇氣的重要性在其缺乏時才最明顯地表現(xiàn)出來。一個典型的案例是2011年發(fā)生于廣東佛山的小悅悅事件。事件發(fā)生的前幾分鐘內(nèi),在女童身邊經(jīng)過的18個路人都選擇了離開,唯有拾荒阿姨陳賢妹將其抱到路邊并找到女童的母親。怎樣的力量使得拾荒阿姨能夠?qū)δ吧耸┮栽?,什么原因促使其他路人默然離去?或許并不是缺乏同情心,又或者不懂得助人為樂、見義勇為這樣的美德,人們?nèi)鄙俚牟⒉皇怯嘘P道德的知識,而是由知善而行善的道德勇氣[18]。
何為“道德勇氣”,學者們從不同的視角對其做出了界定。彭永捷從“知行脫節(jié)”的現(xiàn)象入手,將道德勇氣界定為個體在對于所面臨的風險有清楚的判斷和對自己道德選擇的后果有清楚認識的情況下,去實踐正確的價值規(guī)范的勇氣[8]。孫海霞從孟子的“浩然之氣”出發(fā),將道德勇氣定義為主體出于堅定的道義精神,在行動中直面艱難險阻、勇于擔當?shù)暮迫恢畾鈁18]。趙永剛和張亞文區(qū)分了“勇”的三層內(nèi)涵,指出把道德意志運用于正義的事業(yè)而不懼危險,而把道德意志運用于更為廣泛的德目領域,則成為道德勇氣,即道德意志的堅韌與挺立。道德勇氣是具備眾多德性的重要條件[19]。May將道德勇氣表述為某人在面對不斷加重的焦慮時,盡管絕望仍然能夠勇往直前的能力[20]。Lopez,O’Byrne及Peterson將道德勇氣稱作個人在面對他人以強權(quán)阻止其追隨正確的東西時,以拒絕的方式表達的價值觀念[21](p187)。Miller指出在其他人無動于衷時,行為者仍然能夠堅守自己的價值判斷并去做好的事情,此時表現(xiàn)出來的 勇 敢 即 是 道 德 勇 氣[5]。 Greitemeyer,F(xiàn)ischer,Kastenmueller及Frey將道德勇氣定義為有憤怒相伴的勇敢行為,行為者并不考慮自己的社會投入(social costs),而是依據(jù)社會和倫理的規(guī)范去行動[22]。Osswald,Greitemeyer,F(xiàn)ischer及Frey將道德勇氣作為公民勇氣(civil courage)的同義詞來對待,即一種對行為者本身而言高投入而沒有或有很少直接回報的親社會行為(prosocial behaviors)[23]。Kidder對道德勇氣的研究最為系統(tǒng),他指出,當勇氣表現(xiàn)為踐行我們所遵循的原則時——當勇敢的行為不僅僅是為了展示身體力量或者拯救生命,也是為了美德和維護核心原則之時——我們傾向于使用“道德勇氣”一詞[4](p10)。道德勇氣可以被定義為心靈和精神的特質(zhì),這種特質(zhì)使得一個人能夠堅定而自信地直面道德上的挑戰(zhàn),而不會畏懼或退縮[4](p74)。學者們對“道德勇氣”的理解,概括起來,包含以下三個方面:(1)行為者對現(xiàn)實的和可能出現(xiàn)的危險、后果具備清晰的認知;(2)知道什么是正確的價值規(guī)范,什么是應該去追尋的道德;(3)最為關鍵是的能夠以實際的、高風險的行動對抗種種威脅,克服自身的意志軟弱??梢哉J為,展現(xiàn)出“道德勇氣”的行為必然是“超常行為”,這種“超常行為”既表現(xiàn)在行為主體對自身處境的勇氣,也表現(xiàn)在行為主體對他人處境的勇氣,歸根到底,“道德勇氣”是行為主體在特定情境下道德選擇和道德實踐的體現(xiàn)。
通過對“道德勇氣”內(nèi)涵的澄清,可以發(fā)現(xiàn),孔子所推崇的卞莊子之勇、孟子的“圣人之勇”和“義理之勇”、蘇格拉底與智慧緊密相關的勇氣,以及亞里士多德作為中道的勇氣,都不是典型意義上的“道德勇氣”,只能是符合道義精神的、具備特定德性的勇氣。同時,不可否認的是,孔子講“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將“勇”作為“仁者”的必要條件,強調(diào)“勇”作為道德主體或道德行為的要素,部分體現(xiàn)出“道德勇氣”的內(nèi)涵。蘇格拉底強調(diào)勇氣在克服行為主體的意志軟弱,在實現(xiàn)道德知識轉(zhuǎn)化為實際的道德行為時的作用,同樣展現(xiàn)了“道德勇氣”的價值。
那么,“道德勇氣”究竟具備怎樣的特質(zhì),使之成為道德行為的要件,并在現(xiàn)實行動中產(chǎn)生作用?Kidder認為道德勇氣包含三個要素:其一,行為主體對道德原則的堅守;其二,認識到與以上道德原則發(fā)生沖突的危險或風險;其三,忍受危險的意愿[4](p8)。Miller指出道德勇氣包含五個要素:其一,在場且對道德境況具備認知;其二,道德抉擇;其三,行動;其四,單個人;其五,懼怕[5]。Kidder將道德勇氣作為“原則”“危險”和“忍耐”三個概念領域的交集,指出此三者是道德勇氣的特質(zhì)。Miller描述了道德勇氣得以展現(xiàn)的一般構(gòu)成要件,如行為者(單個人、在場)、道德認知(認知能力)、道德選擇、道德情感(懼怕)、行動。可以認為,“道德勇氣”的出場符合一般道德行為的特征,如道德情感、道德原則、道德選擇(判斷)、道德行動以及對后果的預見等。但是,必須看到,“道德勇氣”在行為主體的特質(zhì)性、行為本身的情境性、行為后果的嚴峻性三個方面區(qū)別于一般的“勇氣”和道德行為。
1.行為主體的特質(zhì)性。道德勇氣作為道德行為的要件,可能出現(xiàn)在任何道德行為主體身上,但卻需要滿足一定的條件。其一,該行為主體必須具有完備的道德認知能力。沒有這種道德認知能力,則無法對道德情景做出判斷,繼而無法施以行動。其二,該行為主體必須擁有并認同特定的道德原則或倫理規(guī)范,能夠在這些原則或規(guī)范受到挑戰(zhàn)時捍衛(wèi)之,換句話說,行為主體不會輕易拋棄這些原則或規(guī)范,道德勇氣是為原則所驅(qū)動的[4](p10)。其三,該行為主體必須擁有豐富的道德情感,如同情、憤怒、屈辱、羞恥等。道德情感作為一種與道德事實緊密聯(lián)系的心理體驗,強烈的道德情感,對于捍衛(wèi)道德原則或倫理規(guī)范至關重要。
2.行為本身的情境性。道德勇氣通常與兩類典型情境相關,一種是行為者的道德原則或倫理規(guī)范遭到挑戰(zhàn)或侵蝕,如某人堅守誠實的原則,但他的合作伙伴或領導上司卻鼓動他做某種欺詐的行為;另外一種是行為者自身兩個已被承認的價值之間發(fā)生沖突,如在組織內(nèi)部,正直負責地工作與服從領導的決策,且該決策是錯誤的或極可能導致嚴重不良后果的。兩種情境中,行為者做出道德抉擇,都面臨著巨大的威脅和風險,既有來自外部力量,如合作伙伴和領導上司的風險,又有來自內(nèi)部力量,如堅持對工作負責與服從領導錯誤決策的抗爭。道德勇氣通常與行為本身復雜的情境相關。
3.行為后果的嚴峻性。與“道德勇氣”相伴的行為必然面臨巨大的威脅和風險,這種威脅和風險所造成的后果總是更為嚴峻,往往超出行為主體當下的承受范圍,且該后果具有可預見性的特征。行為主體如果為自身堅持的道德原則和倫理規(guī)范抗爭,則必然出現(xiàn)高投入低回報的結(jié)果。如堅持揭發(fā)領導上司的不端行為,風險巨大,其后果很可能是丟掉工作,而非獲得褒揚;堅持與種族歧視的不公抗爭,道路艱難,其后果很可能是丟掉性命,而非產(chǎn)生顯見的效果。行為后果的嚴峻性決定了“道德勇氣”的高風險、高投入和低回報。
“道德勇氣”的特質(zhì)表明,判斷一種行為是否具備“道德勇氣”,要從行為主體的特質(zhì)、行為本身的情境性和行為后果的嚴峻性三個方面進行。Kidder將原則、危險和忍耐三個概念作為“道德勇氣”的特質(zhì)。事實上,對原則或價值的強調(diào)和堅守,只能被視作行為主體特質(zhì)的一個方面,與之緊密相關的還應當包括完備的道德認知能力和豐富的道德情感。對原則或價值的認知與適當?shù)牡赖虑楦校潜WC行為主體能夠堅守特定原則和價值的基礎。對危險的充分意識,實質(zhì)上是對行為本身情境性的把握,這種危險的情境性既可能是外部性的,也可能是內(nèi)部性的,根本上是外部性價值沖突與內(nèi)部性價值沖突的體現(xiàn)。因此,必須將危險這一概念放在行為本身的情境性中去理解。此外,忍耐本質(zhì)上與行為后果的嚴峻性相關,忍受危險的意愿建立在行為者對行為后果高風險、高投入和低回報的認知基礎之上。對行為后果嚴峻性的預期以及當下的行動,共同催生了道德勇氣的出場。概而論之,道德勇氣是與特定的人群、特別的情境以及特殊的后果相關的道德現(xiàn)象,在道德實踐中具有重要的價值。
從“勇(勇氣)”語詞的內(nèi)涵及其演化來看,從“力”之勇與從“心”之勇已經(jīng)得到區(qū)分。在先秦儒家和古希臘哲學家那里,這種區(qū)分反映在“血氣之勇”與“道德勇氣”的區(qū)分上,但這種區(qū)分的嘗試卻并不明確且不徹底。“道德勇氣”在與“作為德性的勇氣”進行區(qū)分的過程中,逐漸澄清起來?!暗赖掠職狻笔切袨橹黧w在特定情境下道德選擇和道德實踐的體現(xiàn)。作為一種特殊的道德要件,道德勇氣通常表現(xiàn)為一種“超常行為”,有別于一般的“勇氣”與道德行為。其特殊性體現(xiàn)在行為主體的特質(zhì)性、行為本身的情境性以及行為后果的嚴峻性,此三者使得道德勇氣在道德實踐中具有重要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