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 典, 朱林風,廣西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院
(1.廣東技術(shù)師范大學 民族學院,廣東 廣州 510669; 2.廣西民族大學,廣西 南寧 530006)
趨向動詞“來”“去”在哈尼語中是使用頻率較高的一組詞,揭示“來”“去”的特點是研究哈尼語動詞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1]。哈尼語“來”“去”功能非常豐富,除了在句中作謂語、補語、體助詞,還有不同于其他語言的用法,比如作受益格標記、主觀性標記、受事格標記等。
要想認識清楚哈尼語的“來”“去”功能特點,僅把視角局限在本語言上顯然是不夠的[2],我們還應該從跨語言的角度來觀察其與其他語言的共性與差異。因此,本文嘗試以13種藏緬語(1)本文以哈尼語、納西語、拉祜語、彝語、阿昌語、傈僳語、怒蘇語、基諾語、景頗語、載瓦語、普米語、緬甸語、藏語等13種藏緬語為考察對象。語料來源已在文中注明。的語料為依據(jù),通過共時比較,來探討“來”“去”在藏緬語中的發(fā)展、演變途徑。
哈尼語的“來”“去”作謂語時,既可單獨使用,也能與其他動詞連用,表行為動作的趨向。例如綠春大寨哈尼語:
支 書來了
支書來了[3]114。
“來”“去”與其他動詞連用時可構(gòu)成連動結(jié)構(gòu)(3)本文所指的連動結(jié)構(gòu),是指從語義上看,指同一主體發(fā)出的一個以上的動作行為;從語法上看,指一個句子有一個以上存在連用關(guān)系的動詞[4],幾個動詞間可以是聯(lián)合、動補、狀中等結(jié)構(gòu),可以插入其他成分如連詞、助詞等,是廣義的連動結(jié)構(gòu)。,其位置多置于其他動詞后面。例如墨江碧約哈尼語:
(2)i31kh3133to55xo31ts31la55pa53。
他 我家 飯吃 來(體)
他來我家吃飯[5]339。
僅與能愿動詞連用時,置于能愿動詞之前。例如綠春老馬哈尼語:
(3)no55ja3331ti3155ge33ji55ph31li55a31?
你們 晚上 那兒 去敢(語氣)
你們晚上敢去那兒嗎?[1]
哈尼語“來”“去”可用作趨向補語,表示行為動作的趨向,例如墨江豪尼哈尼語:
(4)nv55x?55ta33l55?31!
你 拿上來(語助)
你拿上來吧![6]85
(5)nv5555xu5531x31i55?
你家(話助)回去
你回家去啊?[6]85
趨向動詞作補語表示動作行為的趨向時經(jīng)常發(fā)生變調(diào),如綠春大寨哈尼語,la55“來”表趨向時由高平調(diào)55變?yōu)橹衅秸{(diào)33;墨江碧約哈尼語la55“來”表趨向時由高平調(diào)55變?yōu)榈徒嫡{(diào)31。試比較:
綠春大寨哈尼語[3]52:
表示趨向(變調(diào))
ba31phj55la55/33
拿 過 來
拿過來
表示連動(不變調(diào))
ba31phj55la55
拿 過 來
過來拿
墨江碧約哈尼語[5]68:
趨向動詞做補語(變調(diào))
xi55ki31la55/31
拿過來
拿過來
連動結(jié)構(gòu)(不變調(diào))
ki31la55xi33xi55la55
過來(連) 拿來
過來拿
1.起始體助詞
碧約哈尼語la53“來”在動詞后表動作或狀態(tài)的開始時,往往弱讀為le33,承擔起始體助詞的功能。例如:
雨 下來
雨大起來[5]191。
2.已行體助詞
剛才 你(施)我(賓) 告訴 的
現(xiàn)在 我忘記 掉去了
剛才你告訴我的,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忘了[7]58。
(四)受益格標記
碧約哈尼語由“來”虛化的la31往往出現(xiàn)在第一人稱做間接賓語的謂語動詞之后,強調(diào)動作的受益方為第一人稱代詞。例如:
(8)a31mu55fv55nv5535xi55la31.
一會 你 我拿來
等下你拿給我[5]169。
(9)ji31kh31i3335la31ta31th31tau55t33la31pa53.
他 (施)我歌 一 首 教來(體)
他教我一首歌[5]170。
哈尼語“來”可虛化作主觀性標記,表主體行為動作的主觀性。例如垤瑪哈尼語中,在句子末尾添加la55“來”時,表示該補語所表達之意是客觀存在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添加la31“來”表示該補語所表達之意是客觀上是可以完成的,就看行為發(fā)出者的意愿,強調(diào)的是做完某種事的結(jié)果[8]。例如:
洗 干凈來
洗干凈[8]。
洗 干凈來
洗干凈[8]。
碧約哈尼語“來”虛化的la33在作第一人稱助詞時,也可以用于表達動作發(fā)出者的主觀意愿或感受,此時可單獨使用也可以與第一人稱代詞同時出現(xiàn)[5]169。例如:
兩 碗 吃(體)飽 來(體)
(我)吃兩碗就飽了[5]169。
我們 路 走錯 (貌)來(體)
我們走錯了路[5]169。
碧約哈尼語的la55“來”在句尾時往往作表祈使、命令式的標記。如:
(14)tsha55tsha55ti33la55!
快 (狀) 來
快點![5]277
為了考察上述各個功能在哈尼語各個方言中是否具有普遍性,我們將哈尼語豪尼、大寨、老馬、垤瑪、碧約、卡多、窩尼、西摩洛、切弟等主要支系方言中的“來”和“去”的功能進行了對比(4)其中豪尼、大寨、老馬、垤瑪、卡多、窩尼、西摩洛方言的語料來源于已有相關(guān)論文或著作,碧約、切弟的語料來源于作者的實地調(diào)查。。進一步證實了,“來”和“去”作謂語、補語、體助詞、受益格標記和祈使/命令的功能普遍出現(xiàn)在各個方言中;作為主觀性標記暫僅見于垤瑪和碧約方言。
在本文考察的藏緬語中,“來”“去”多數(shù)可作謂語和補語,在此不做列舉,但在其他句法功能方面與哈尼語不盡相同。下面就不同的功能分別舉例敘述。
藏緬語中“來”“去”做體助詞時,以將行體助詞和起始體/變化體助詞較為常見,也有個別語言以其做已行體或未完成體助詞。
1.將行體助詞
拉祜語的“來”的原形為la31,變調(diào)后的la33可作將行體助詞,它表示事物或事件在時間上向某種狀態(tài)的趨近,它是“由趨向意義發(fā)展而來的,趨向義的空間位移上的終點與此種用法中的事件狀態(tài)的完成或?qū)崿F(xiàn)相對應”[9]。例如:
(15)ni33xa33qo33mu53e31la31la33o31.
看起來就 雨 來要SFP
看起來要下雨了[9]。
例(15)中的la33翻譯成“要”可以從中看出la33表“即將、將要”的來源。遮放載瓦語的l51“來”也可表示“即將”的狀態(tài),作將行體助詞。例如:
(16)wum51p31au55ta51kj55l51p51.
葫蘆 快要 飛 下 來(變化)
葫蘆要掉下來了[10]111。
風 刮 來 (句尾)
快要刮風了[10]。
你 何處 站 去
你準備站在上面地方?[11]
(19)xji33a33ts44s44/33mj44
這 樹 三 年
不 到 助大 來(助)
這棵樹不到三年就會長大。
2.起始體/變化體助詞
谷蓬 活 來(變化)
谷子長起來了[10]112。
梁河阿昌語“來”“去”虛化后可作起始體助詞,后面常帶助詞u33“了”(可變讀為ku33,下同),表動作行為或者事件在某個時間點開始發(fā)生。例如:
(21)mɑu31ti?31lɑ31ku33!
天 電 去 了
天亮了![13]57
景頗語的wa31“回、來”在作助動詞時,表示動作行為或性質(zhì)狀態(tài)正在變化,是變化體助詞。例如:
(22) khai55nu33tu33waaai33.
玉 米 長 來(句尾詞)
玉米長出來了[14]。
云南景洪基諾語的“來”虛化后表示動作行為正在發(fā)生變化,作變化體助詞。例如:
(23)mi31tha54na31ta31l33/54k33n?33.
雨 黑 上 來 (助)(助)
(下雨之前)天正在變陰[12]63。
3.已行體
納西語的“來”“去”均可作已行體,是體標記的一種。木仕華認為納西語的體標記是動詞補語的一個類別,并認為納西語的已行體的產(chǎn)生與動詞、補語的語義關(guān)系等句法環(huán)境和語義演變有關(guān)[11]。例如:
肉煮熟 去(6)例(24)的x31“去”在充當已行體的同時有了表測度的意義,木仕華認為它有兼職的功能,是“語法功能的疊加”。
(我估計)肉已經(jīng)煮熟[11]。
雨 下 來
下雨了[15]。
梁河阿昌語的lɑ33“來”虛化可作已行體,后可加已行體助詞ku31“了”表示動作行為已經(jīng)完成,如例(26);緬甸語中也有類似的用法,如例(27):
我 米酒 一 碗 喝 來 了
我喝了一碗米酒[13]58。
(27)a31tθa33t?43tθua33pi31.
肉 熟 去 了
肉已經(jīng)煮熟(7)緬甸語中的“來”和“去”的功能和例句均由緬甸語言學專家曹美愛博士提供,特此感謝。。
4.未完成體
他 昆明 去 了
他去昆明了(還未回來)[16]50。
“來”做能性標記暫僅見于拉祜語。拉祜語la31“來”作能性標記時,往往與否定副詞“ma53(不)”連用時表示施事不具有某種能力,相當于漢語的“了(liau214)”[9]。例如:
(29)ti35xua35ma53d54la31ve33.
電話NEG 打 來 SFP
電話打不了了[9]。
這 ACC 1SGNEG 幫 來
這個忙我?guī)筒涣薣9]。
除哈尼語外,拉祜語中的“來”和“去”也有強調(diào)間接賓語的作用。拉祜語由la31“來”虛化的la53“來”可用于間接賓語事者是第一、第二人稱的句中,與間接賓語為第三人稱的“pi53(給)”互補[9]。例如:
3SG走時候2SG ACC一聲說BEN會
他走時會告訴你一聲[9]。
涼山彝語“去”的使用情況有些特殊。在被動句的謂語后插入趨向動詞li33“去”時,句子化被動為主動。這一用法也被認為是成為強調(diào)賓語的標記[17]159。
我 他 罵了
我被他罵了[17]159。
我 他 罵 去了
我去罵他了[17]159。
玉龍縣龍蟠鄉(xiāng)納西語“來”lu33可作命令式標記,表將來,與其他動詞連用時,則表示動作尚未發(fā)生[15]。例如:
(34)u33n33ni33d31?55lu33!
你表強調(diào) 兩 句說來
你去說兩句吧![15]
(35)xɑ33th55lu33!
飯 做 來
來做飯![15]
景頗語sa33“去”虛化作命令式標記時,會取動詞的聲母與表示語氣詞的詞根合成一個音節(jié),如/sa33/-/su31/、/sa33/-/sit31/,su31表示主語是第二人稱單數(shù),命令式,去方向; sit31表示主語是第二人稱單數(shù),命令式敦促語氣,去方向;動詞“要”a31虛化后與表語氣的詞根合成it31,它表示主語是第二人稱單數(shù),命令式,來方向[14]。例如:
你 別 去(句尾詞)
你別去[14]。
你 快去 買 來(句尾詞)
你快去買來[14]。
你 拿 來(句尾詞)
你拿來吧![14]
“來”“去”做示證標記在藏緬語中較為少見,且往往與其他語義功能疊加。普米語的“來”“去”可表示證范疇,比如t?hu55“來”表示親見的“來”,lo24表示親見的“去”[18]。例如:
昨天 他們(趨) 來
昨天他出來了(親見)[18]。
狗 (施) 我的鞋(趨) 拿(趨)去
狗把我的鞋子銜走了(親見)[18]。
雨 下 來 聽說
(轉(zhuǎn)述他人說法,語氣較弱)
要下雨了[15]。
雨 下 來
要下雨了(親見)[15]。
通過整理,我們將上述13種藏緬語的“來”“去”功能特征分布總結(jié)如下(表1):
表1 藏緬語“來”“去”功能特征分布表
由表1可以看出:
1.哈尼語與其親屬語言“來”“去”功能有共同的特點,即大多可以做謂語和補語,我們可以將之稱為藏緬語“來”“去”的“常見功能”。但與親屬語言相比,哈尼語的“來”和“去”在功能上明顯更加豐富,除了常見功能外,還有作體助詞、受事格標記、主觀性標記和祈使/命令標記等功能。
2.與哈尼語相近,“來”和“去”在納西語、拉祜語、彝語、緬甸語、藏語、景頗語的功能也比較豐富,承擔5種或以上的句法功能。阿昌語和基諾語的“來”和“去”的用法正在發(fā)展中,從現(xiàn)有的材料看至少有3種;傈僳語和怒蘇語的“來”“去”暫僅見基本功能;載瓦語與景頗語的情況較為類似,但未見狀態(tài)補語和祈使標記的功能。普米語的情況最為特殊,“來”“去”在普米語中不能做補語,但卻可做示證標記。
3.從上文對13種分析性程度不同的藏緬語的初步統(tǒng)計來看,藏緬語“來”“去”功能的豐富與否與語言類型有一定的相關(guān)性。以補語功能為例,載瓦語和普米語的分析性程度較低,語言中表達趨向義的主要是動詞前的趨向成分,添加不同的趨向成分,表示動作朝著不同方向進行[19]45。因此不需要趨向動詞來做補語。相反,分析性程度越高的語言,其通過趨向動詞產(chǎn)生更多的語法功能的可能性就越大。根據(jù)現(xiàn)有的研究來看,藏緬語語法形式大致經(jīng)歷了黏著→屈折(不十分典型)→分析型的演變過程[20],基于這一觀點,“來”和“去”在藏緬語中的功能較豐富的語言,也大致為向分析型演變較為徹底的語言,如哈尼語、拉祜語、緬甸語和納西語;而處于黏著或屈折型向分析性發(fā)展的語言,其“來”“去”功能的發(fā)展則呈現(xiàn)不穩(wěn)定性,有的發(fā)展較快,如景頗語;有的發(fā)展較慢,如普米語。
哈尼語的“來/去”可以充當謂語、補語、體助詞、受事格標記、祈使/命令式標記和主觀性標記等句法功能。與親屬語言相比,哈尼語“來”“去”功能較為豐富,這應與語言的分析性屬性密切相關(guān)。從跨語言的角度來看,分析性較強的語言,其“來”和“去”的功能也相對較多。在由單一趨向動詞向多功能標記發(fā)展的過程中,藏緬語中的“來”和“去”可能遵循著一條具有共同趨勢的語法化演變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