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靄茜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在魏代后期,政治上出現(xiàn)了曹魏皇權的維護者與司馬氏集團之間的斗爭,司馬氏篡奪曹魏之心昭然若揭,而且斗爭也沒有持續(xù)太久,司馬氏很快就奪取了實際的統(tǒng)治權。而正始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在鄴下詩歌高潮后面臨了群體創(chuàng)作風氣的衰微,詩風趨于模糊、膚淺的局面。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云:“正始明道,詩雜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淺。唯嵇志清峻,阮旨遙深,故能標焉?!笨梢娙罴?、嵇康二人在正始時期的創(chuàng)作猶如兩座異峰拔地而起,從正始時期詩學整體衰微的“死水”中脫穎而出。也無怪乎錢志熙在《中國詩歌通史·魏晉南北朝卷》中這樣評價:“尤其是阮籍,他出現(xiàn)于魏末,猶如后來的陶淵明之出現(xiàn)于晉末,真正可以說是一種奇跡。”[1]148
但是在阮籍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仍可以看到許多所處時代影響的影子?!拔捍姼鑴?chuàng)作相對于前后的鄴下與太康,最突出的特點是群體風氣衰落,詩歌創(chuàng)作在一定程度上回歸到自然化的個體創(chuàng)作的狀態(tài)。”[1]149錢志熙的這種分析也給阮籍、嵇康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個體寫作更多理解的角度。阮籍的《詠懷》八十二首無疑是鴻篇巨制,而且是他的“憂思”之作,是“個人的帶有隱秘性的寫作”[1]149。導致他“感激生憂思”的因素很多,有當時的時事政局中司馬氏的奪權篡位帶來的高度緊張的政治環(huán)境,有他對社會中種種見聞所持的批評態(tài)度,也有他崇敬莊老之學后哲理思索等等。就內(nèi)容而言,錢志熙將其大致歸為以下幾類:“從直抒感激憂思之懷開始,進而為榮衰無常主題、自敘生平、平居憂思懷人、登覽或懷古、憫世刺時?!盵1]164進而認為這其中體現(xiàn)了邏輯上的發(fā)展層次,并從現(xiàn)實的層次繼續(xù)向塑造超現(xiàn)實的理想人物與理想境界發(fā)展。
在阮籍的五言《詠懷》詩中,其十九的《西方有佳人》并沒有受到太多的重視,不少選本中都沒有選錄該篇,如《昭明文選》就沒有選錄。錢志熙言:“然論其近源,實出曹植《雜詩》‘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蓋擬其句意而易其詞也,為魏晉間詩人常用之法?!盵1]166并將這首詩的整體構思與形象歸為受到《洛神賦》的影響。從兩首詩的內(nèi)容和結構對比中,可以看出二者之間確實存在著一定的承繼,比如在內(nèi)容上,兩首詩都是鋪展開來敘述神女的翩然之姿和美好的品格,然后寫對神女的仰慕之情,最后抒發(fā)神女若即若離,可遇而不可求的悵惘之情,都是先鋪陳敘述最后抒情表達。但是有不少人直接將其看作是《洛神賦》的簡寫版,我認為這是值得商榷的。因為這兩首詩還是存在較大區(qū)別的。
從《西方有佳人》和《洛神賦》的抒情主人公在詩中的形象來看,兩首詩是存在風格上的差異的。在《洛神賦》中,抒情主人公表現(xiàn)得積極而熱烈,面對這樣一位“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神女,他立刻以自己的行動表達了真摯的情誼,對神女的渴慕與追求一覽無余?!盁o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愿誠素之先達,解玉佩而要之。”這一句中的 “通辭”和“解玉佩要之”,是全賦在對神女的登場進行若干描述鋪陳后的首先出現(xiàn)的兩個動作行為描寫,發(fā)出者都是抒情主人公,可見抒情主人公在這次相見中把握了主動權。隨后,眼見神女也給予回應并許下諾言,卻出現(xiàn)了對主人公內(nèi)心思考作刻畫的詩句:“執(zhí)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靈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收和顏而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泵鎸ι衽那嗖A,抒情主人公明顯產(chǎn)生了疑慮,給出了更多地回應,即“收和顏而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痹诤笪牡臄⑹鲋?,我們都能看到洛神和主人公在行為、情感上的互動。雖然在中途主人公有過情感上的收斂,但是從曹植的描寫視角來看,讀者受眾始終是從上帝視角俯瞰的,對于主人公內(nèi)心的愛慕、糾結和行狀上的反復我們都能通過內(nèi)心描寫得到解答。此外,文末的“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遺情想像,顧望懷愁。冀靈體之復形,御輕舟而上溯。浮長川而忘反,思綿綿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駕,吾將歸乎東路。攬騑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币欢沃兄魅斯珜β迳竦膼勰健⑺紤倏芍^一覽無余,因人神不能相戀相守的痛苦哀悵和輾轉反側的愁思都宣泄得淋漓盡致??梢哉f《洛神賦》中抒情主人公的情感表達始終是恣肆而不加約束的,猶如大江大河的浪潮奔涌而過,無遮無避。
但是在《西方有佳人》中,對神女的容貌姿態(tài)進行描寫后,“飄飖恍惚中,流盼顧我傍?!甭氏韧秮砹鬓D目光的人是神女,而抒情主人公在仰慕已久,渴求已久的人終于相遇甚至目光相對時,卻并沒有給出任何的回應。這真正是屈原所說的“目成心許”的境界,一切盡在不言中,在眼神的瞬間的交匯中,抒情主人公與神女的心靠得那樣近,然而他在飄飖恍惚中沒有來得及把握住,沒有給出更多地回應,神女就飄然而去了,最終只能“悅懌未交接,晤言用感傷”。只有在神女離去后,抒情主人公才透露出含蓄的感傷。在“飄飖恍惚中,流盼顧我傍” 這一句的言外,我們能夠感受到抒情主人公內(nèi)心情感的波動實際上是達到頂峰的,仿佛寬大平靜的帷幕后已然有一張大弓拉到極致,弓弦繃得發(fā)抖。然而阮嗣宗并沒有在詩中給主人公一個情感宣泄直抒胸臆的噴發(fā)口,而是在這種隱藏的情緒抵達高潮時,把恍然一顧的無限欣喜和愉悅始終掩蓋于其下,直到 “悅懌未交接,晤言用感傷”一句的最后,我們才能感受到高潮退去后情感恢復平靜時主人公淺淺溢出的感傷。像是平靜深邃的冰面下涌動著的激流在即將沖破冰面時重新被寒流封凍其中,在深處涌流不止,逐漸趨于平緩,最后在下游溪流細碎的融冰口才涓涓而出。但是在曾經(jīng)遇過你理想中至高的完美的神女又錯過,就像曾經(jīng)窺見過一絲光明和希望后重新落回普通平庸的生活中,內(nèi)心的大起大落又豈止是感傷可表達盡致的?這兩句詩里面沒有如“俯仰”“南北”“朝夕”那樣字詞上的對舉,然而前后兩句間巨大的期待與現(xiàn)實的落差,以及詩句描寫的曾對一種理想中的至高至善的形象的觸手可及又錯失理想,與詩句中淺淡的“感傷”情感描寫之間又構成了一重落差,這里的雙重落差使得兩者之間形成了一種張力。又因這種落差存在于言外之意中而更引人反復品讀,反復體味。但無論如何,這些都需要通過對言外之意的分析解讀才能夠了解一二,《西方有佳人》的抒情主人公的內(nèi)斂和含蓄都是相當明顯的。錯失神女這其中有一種神光離合間來不及把握的緣由,但也有抒情主人公從情感上過于內(nèi)斂和含蓄,只能“神交”一瞬的緣故。造成這種情感上的內(nèi)斂含蓄的因素是多方面的,有政治時局帶來的避諱、老莊無為思想的影響以及后文必須提到的阮籍在詩歌主人公身上不自覺地體現(xiàn)的人格印記。
雖然從描寫上而言,賦的文體使曹植有更大的書寫空間,能夠容納更多的細節(jié),但是《洛神賦》中抒情主人公始終參與并投入互動中并不是因為賦文體的篇幅優(yōu)勢,《西方有佳人》的含蓄內(nèi)斂也并非是五言詩限制下的結果。錢志熙指出“嵇、阮詩歌的風力直接來源于他們‘師心’、‘使氣’的個性特點”,“是與曹植‘骨氣奇高’的個性化一脈相承的,但更具有個人色彩。”[1]150在這兩首詩的抒情主人公行態(tài)的對比中,能夠看出這其中感發(fā)力量的形式的存在差別,這種差別又有兩人身處的時代背景下遭際有別和兩人個性不一的根由。
實際上,《洛神賦》的寫作年代并沒有處在曹植人生中最得意的年華里。在《洛神賦》的序中,曹植寫道“黃初三年,余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說神女之事,遂作斯賦。”這里的“黃初三年”可能是“黃初四年”的誤寫,因為根據(jù)史料記載,曹植在黃初三年并無朝京師一事。因此這里他的思想感情應該與《贈白馬王彪·序》中表達的有一種承繼關系。雖然在《贈白馬王彪·序》中,曹植沒有直接將矛頭指向曹丕,但是他的憤恨都沒有太多的掩飾。到寫作《贈白馬王彪》時,他的哥哥曹丕已死,他的侄子仍然對他進行嚴密的管制并將他驅逐出京,面臨與兄長的大別以及侄子沿襲自曹丕的管制,都讓曹植對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抱負產(chǎn)生了絕望,《洛神賦》最后人神永隔不得相戀的結局,實際上也是對自己美好政治理想破滅的委婉表達。但是即使此時的曹植已經(jīng)面臨了哥哥曹丕和侄子政治上的壓制,《洛神賦》中仍然很明顯地體現(xiàn)出曹植的才情以及鮮明的個人特點,這與他個人性格是分不開的。
針對這一點葉嘉瑩指出:“曹植的詩實際上是以才與氣取勝。他的辭藻很華麗,這是才;他寫詩的口吻帶有一種強大的感發(fā)力量,這是氣?!盵2]186她援引梁啟超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中論及小說感動人的力量有熏、浸、刺、提四種不同,認為“曹植這種以氣勢取勝的作品,其感發(fā)力量就屬于刺和提的力量?!盵2]186在《洛神賦》通篇對神女的描寫中,我們很明顯能夠看到他在使用辭藻和駢偶對應上下了很大功夫,有很多的細致地雕琢和選擇在里面,在《洛神賦》中段對洛神身邊諸神的描寫“于是屏翳收風,川后靜波。馮夷鳴鼓,女媧清歌。騰文魚以警乘,鳴玉鑾以偕逝。六龍儼其齊首,載云車之容裔。鯨鯢踴而夾轂,水禽翔而為衛(wèi)”中,我們注意到這里引入的眾多女神都是作為陪襯并且安排在一種神光離合,若隱若現(xiàn),如夢似幻的朦朧場景中,有意以周圍的一切人與境來烘托出洛神的美,這種安排布陣不經(jīng)意讓人聯(lián)想到波提切利的名畫《維納斯的誕生》,可見洛神在此處的形象也可以稱得上是“東方維納斯”了。但是這段中的諸多女神的出場,能讓人感覺出曹植在此處是有意地下濃墨重彩,在營造氣勢上費了很大的心神。這種營造氣勢和辭藻的運用并非是指曹植刻意堆砌華麗辭藻,而是如葉嘉瑩所說的一般“曹子建的逞才使氣”[2]187。曹植一類的詩人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心隨物轉,被外界的環(huán)境所左右。就是說,這一類人在順利的環(huán)境中生活上和感情上就很放縱”[2]156。這一點在曹植的詩賦上也體現(xiàn)得很明顯。曹植在詩賦中抒發(fā)的情感往往不加反省和節(jié)制,任憑情感泛濫宣泄,在詩賦上就結合并體現(xiàn)在這種鋪排整飾中。這種詩賦中的“意氣”和一往無前的氣勢,跟曹植本人的放縱而不受約束、充滿自信和勇氣的性格是一脈相承的。
然而阮籍的個人命運與曹植相比就更不如意了。無論如何曹植跟曹魏統(tǒng)治者身體里都流著同源的血液,雖然政治抱負不得實現(xiàn),但是創(chuàng)作《洛神賦》時他個人的生存環(huán)境仍然是得到了保障的。阮籍寫作《詠懷》八十二首的時間就要更晚一些,根據(jù)對臧榮旭《晉書》中的記載和其他文獻的對比分析,基本可以將阮籍《詠懷》八十二首的寫作時間范圍縮小到他“任東平太守前后開始創(chuàng)作的”[1]158。這時距他五十四歲去世還有八九年的時間。這一時期,司馬氏與曹魏統(tǒng)治維護力量的較量已成定局,而“從外表的形跡上看,阮籍事實上已經(jīng)完全成為司馬氏集團的一員”[1]156?!稌x書》本傳稱其“發(fā)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也與這一時期阮籍個人思想上的成熟以及高壓的政治環(huán)境密切相關。所謂“百代之下難以情測”(李善《文選注》引顏延之語),“阮旨遙深”都是因為阮籍的詩用意深藏,難以確定,有時也不免惹來一些強合史實,穿鑿附會的解讀。
在這首《西方有佳人》中,抒情主人公情感上的壓抑可能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后的結果。此時司馬氏當權已成定局,阮籍雖然表面上放浪形骸,但是骨子里仍然堅守儒家的忠孝觀念,司馬氏的篡權以及阮籍表面上歸屬司馬氏一派都讓阮籍內(nèi)心難以接受。在這種境況下阮籍不得不“發(fā)言玄遠”,以求在司馬氏一派不斷壯大的勢力和自己難以安頓的心靈間尋求一種平衡。因此很多時候阮籍在詩歌中表達的情感都顯得委婉曲折,將幽微的無法明說的思緒都隱藏在詩文里。對此,鐘嶸在其《詩品》中說道:“而《詠懷》之作,可以陶性靈,發(fā)幽思?!彪m然《西方有佳人》并不能找到什么政治上的指向,但是在情感的表達上與阮籍的其他詩作是一脈相承的,仍然顯得幽微曲折,有意在約束詩歌中的情感表達。明明是自己心馳神往的佳人,主人公卻連給出回應都難以做到,將自己的涌動的情感都封閉在軀殼里,只有在佳人芳蹤已逝后才那樣淺淺地顯露出來。佳人激活了主人公心靈中對一份美好的追尋求索,然而在這種遠離政治暗喻的詩歌中我們也能看到阮籍自我抒發(fā)中無意識地壓抑和隱藏。
阮籍喜好老莊之學,尤其對“無為”頗為推崇,他在所著的《達莊論》中闡述了老莊無為精神的可貴,這種無為的精神也影響了阮籍的詩歌創(chuàng)作。即使是在魏晉風雨飄搖之際、黃老之學盛行之時,阮籍詩歌的內(nèi)斂含蓄仍然有別于其他同時期詩人的作品。這與阮籍的獨特人格和行為模式有著密切的關系?!稌x書·阮籍傳》記載,阮籍愛好游歷山水,“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返?!痹跓o人監(jiān)視并將他的行為穿鑿附會上報的私人活動中,阮籍仍然表現(xiàn)出了與政治上屢次出仕又不斷辭官一樣的矛盾行為。他的這種行為背后的深層心理是復雜而難解的。深山中不走人徑就會止步于密林乃是常情,然而阮籍卻要時常獨駕到車架無處可去的盡頭感受這種挫敗感,大聲慟哭,可見他將這種個體受挫帶來的痛苦以及對人力不可為的偉力的感觸都化為了他對自然與自我,時代與個人間的矛盾和懸殊力量的獨特思考和理解。車跡所窮處他卻不再開路,也與他在自己無法撼動的龐然大物(如各方政治勢力、飄搖的整個時代)前消極的行為邏輯是一致的。以至于在《西方有佳人》里,他開篇就描寫神女的目光“流盼顧我傍”,主人公卻在“神交”的一剎那沒給出任何回應,甚至通篇沒有流露出任何主動“神交”的意愿。這種對非人的超然存在的消極和無為以及隨后的失落乃至苦痛與阮籍的人格特質是高度統(tǒng)一的。
此外,《西方有佳人》一詩也能反映出阮籍個人在莊老之學上的高深造詣。這首詩在《詠懷》八十二首中,屬于阮籍向塑造超現(xiàn)實的理想人物與理想境界發(fā)展的產(chǎn)物。這種超越現(xiàn)實的形象塑造和情感表達帶有魏晉盛行的玄學的色彩。阮籍在《西方有佳人》中,并不是簡單地承襲《莊子·逍遙游》中姑射神人的美人形象,而是通過“飄飖恍惚中,流盼顧我傍。悅懌未交接,晤言用感傷”。兩句傳達出一種對理想中的至美至善的追求以及求之而不得,只能望而興嘆,無法企及的悲哀。如果阮籍能夠接受現(xiàn)世中世人對功名利祿的追逐,并也跟隨于其中,沒有更多的追求和覺悟,那么他也就能“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亦與之化矣”。然而阮籍正是睜開過慧眼,見過理想世界的模樣的人,哪怕只是一面之緣,都讓他心馳神往,再難回到塵世的生活中。但也正是在與佳人飄飖恍惚如真如幻的相遇中,佳人本身的完美形象也暗示了這種追求本身的不可實現(xiàn)性。
由于“阮旨遙深”,其實《西方有佳人》也帶來了另一個問題,即主題的多義性。曹植《洛神賦》的主題結合寫作的背景和時間來看,“感甄說”沒有太多的實際證據(jù),帶有太多民間謠傳的色彩,更多的是以男女之情喻君臣的傳統(tǒng)比象。而《西方有佳人》則不同,方東樹在所評的《古詩選》中說:“此不知其何指,若為懷古圣賢則為泛言,不可確指矣,故可以不選?!盵2]272可見方東樹對于《西方有佳人》一詩的所指并沒有什么把握。這個佳人暗示的是什么?是一個能與自己神交的知己,一類至高完滿的形象,一個理想境界,還是一種絕對自由的理念?也許對于這個問題我們不必深究,因為主題的多義性并非由此而始,同樣運用了佳人形象象征一種于宇宙間最完美的至高至善的追求,如《詩經(jīng)》中的《蒹葭》一篇,《古詩十九首·西北有高樓》一篇。主題的多義性反而成為這些詩的優(yōu)勢所在,這種含混模棱使得讀者的各種感受和解說都變成這個主題諸多可能性中的一種,反而具有一種強大的包容力,因此也具備更多西方理論中的“語義潛能”,能夠引發(fā)多種豐富的聯(lián)想解讀。這也使得這樣的作品的內(nèi)涵不能為一個時代或者一個讀者所窮盡,而是由不斷展開的接受鏈條中的各個讀者不斷展開,因此這些詩作流傳千古而始終為人們所津津樂道,其藝術價值是永恒的。
縱觀《洛神賦》與《西方有佳人》,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們在有諸多差別外仍然體現(xiàn)了一個相似之處,即于不甘的追求與求不得的悲哀中體現(xiàn)的矛盾的恒常性。至高的追求總是讓人難以放棄割舍,但是理想的實現(xiàn)永遠遙不可及,這種永恒的矛盾痛苦是伴隨著所有理想追求者整個求索道路的。屈原在《離騷》中有這樣的痛苦和反復徘徊,《詩經(jīng)》中的《蒹葭》反映的也是對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形象在生命長河中的不斷溯游追尋,《古詩十九首·西北有高樓》中的女子實為敘述主體的投射,追求向往而又難覓理想中的知音的人正是敘述者本身。近代王國維在《浣溪沙》一詞中也有“偶開天眼窺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的失望與悲憤,因為得天所垂憐開了天眼,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漫長的求索后仍然是滾滾紅塵中人,從來沒有跳脫出塵世的束縛。無論這種追尋求索的是賢君、知音,抑或一個形象、一種境界,都是對自身生命的一種拷問,對生命價值的一種追求和實現(xiàn)。可以說千古以來的文人墨客無不有這樣的痛苦,詩人不得不尋求一個迸發(fā)的出口,這種感傷、哀愁、悲慨之情,也許正是詩歌擁有強大感發(fā)力量的原因所在。這種企慕情結也在千古流傳的諸多詩作中得到了一種承繼,成為中國古代詩歌一個永恒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