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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水文·人文:畢飛宇的現(xiàn)實主義與“實現(xiàn)主義”

2021-01-03 10:20張煜棪
當代文壇 2021年1期
關鍵詞:畢飛宇啟蒙現(xiàn)實主義

張煜棪

摘要:畢飛宇的現(xiàn)實主義更像是一種“實現(xiàn)主義”,聚焦人們以為不存在的現(xiàn)實,觀照人們想當然卻不然的現(xiàn)實,重新省視、想象了人文、水文、天文,迫使我們揭曉、感應包括自我在內(nèi)的黑洞,與不可知的力與命對抗,也照亮了以人類為中心的世界邊界之外那些幽暗激情的豐饒地帶。這種“實現(xiàn)”書寫著常人的想象力政治,提出了新的“看”的宣言,使視線、目光、視力超越理學意義,化不可見為可見,化不可感為可感,呼吁著覺知黑暗的自覺。其對光、黑洞、天文的敏感想象也指向啟蒙作為具有生物性、情感性的非理性意外的可能。

關鍵詞:畢飛宇; 現(xiàn)實主義; “實現(xiàn)主義”; 啟蒙

畢飛宇的小說創(chuàng)作很少以題材被便利地分類,故而不受其限制,文本環(huán)境也不囿于一時一地一種主義,有昨天的王家莊,也有眼下的上海南京,似乎很難概論。他的長篇小說用來完成反思故事、緊盯當下的野心、責任與抱負,也探討概念與敘事的可能;相顯之下,中短篇小說則別有分工,它們讀來更靈敏抽象,即興也即時,也大有闡發(fā)的余地。但不論篇幅長短,畢飛宇都將自己的作品認為是現(xiàn)實主義寫作,而他所理解的現(xiàn)實主義是兩個詞:關注和情懷。①他的“鄉(xiāng)土中國”真切厚實,土地上的人感官豐沛,經(jīng)得起學者考古“民間的社會生態(tài)”,拒絕對作為一段生活的歷史“抽象化、簡單化,甚至漫畫化”②。而短篇的設計與發(fā)揮顯示出他在時間軸上通達的渴望。畢飛宇也將視線投向人以外的天文與水文,延續(xù)著他一以貫之的對生活邊界突進的姿態(tài),如《彩虹》里人造的天候與壞掉的時間,還有《地球上的王家莊》里那世界的盡頭、海水的出路與父親的宇宙。

畢飛宇呈現(xiàn)出一種廣闊又精專的姿態(tài),大膽、誠懇、耐心地寫作,也常給我們這樣的讀者需要斟酌如何去讀的壓力。他將這樣的壓力視作必須經(jīng)歷“重新啟蒙”③的步驟,但比起驅(qū)散蒙昧的理性之光,他所意在的啟蒙,似乎更有效地聚焦了那些人們以為不存在的現(xiàn)實,觀照了人們想當然卻不然的現(xiàn)實。在這一意義上,畢飛宇的現(xiàn)實主義更像是一種“實現(xiàn)主義”,他將平凡人體內(nèi)無法具化的奇?zhèn)チα客饣?,也照亮了以人類為中心的世界邊界之外那些幽暗激情的豐饒地帶。

畢飛宇2005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平原》以回到蘇北鄉(xiāng)村的端方為軸,企圖映射中國1976年的天圓地方。端方在秋收的季節(jié)返鄉(xiāng),開鐮割麥,重做莊稼人,我們也試圖重返我們未離開過的鄉(xiāng)土中國。小說開篇,不比現(xiàn)代化的農(nóng)業(yè)機器的端方不服輸,與天氣斗、與農(nóng)時斗、與人力斗,千瘡百孔,達到了當時的肉身極限。翻出豐熟之下的肅殺是畢飛宇對1976年中國遍地“疲軟”④的把握,而在人體極限之下,由“屈辱”“種姓延續(xù)”“原罪”“宗教”“歷史”“懺悔”構成的“人文”⑤之極限在這位當代人的敘事里,造化著呼之欲出的象。

他如此觀察1976年的社會征象:“沒有意識到文化的再建,更沒有意識到人是有靈魂的,這一來……‘利益原則在我們這里就有些變態(tài)?!雹蕻斃硇员粴v史的趨勢強求,當感受不再作數(shù),人們進入一個尷尬的區(qū)間,而畢飛宇始終在尋找人的生物性與情感性極限的參照物。從作家自身對家姓無果的考據(jù),到《敘事》中被強行舶來的日本血統(tǒng),對錯位的迷戀與擾惑總搶先對歷史正骨的欲望一步,繼而仿佛回到了正常的時序?!拔摇北环N姓文化與歷史之罪夾擊,無法面對血緣及其社會性的附屬,羨慕海鳥只有“類”作為唯一的標記,不必落入思考自己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的掙扎與“放逐”⑦。這些固然是作家對“尋根”的思索與回應——他好像寫在其外又身在其中——卻也要求我們重新考察人文里無法虛擬的生理與情感。

畢飛宇的現(xiàn)實主義是一種“精神向度,對某一事物有所關注,堅決不讓自己游移”,是“一顆‘在一起的心”。⑧而這種關注以剝離為先導,與既有的糾纏于一時一地之邏輯的“人文”劃清界限,將理所不當然從理所當然之中脫胎,實現(xiàn)充滿感應的現(xiàn)實的本來面目。畢飛宇小說中的人文并不單以人類在地表的社會、心理與情感活動紋路自成體系,它應允了與水文、天文共同完成復雜的衍生與揭曉。而這首先要求的,是與陸地上想當然的生命形式剝離?!肚嘁隆防锏捏阊嗲镌臼菓蚺_上韻腔道白“不說人話”的“絕對的女人”⑨,是原型般的絕對存在,卻有了屬人的妒意、執(zhí)著、自憐,從月宮調(diào)往戲校,失魂落魄。而筱燕秋也正因眼、心、神都在月亮上,腳下失路,即便肉身受損,也如同“偶然看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⑩。演員要人戲合一,但筱燕秋的功課卻是面對剝離與合一之后的余震。嫦娥因仙藥奔月,開啟了女性與藥物的糾纏史,而筱燕秋服下的“含珠?!睘閷⑻号c母體剝離,其作用在肉身的藥物反應帶來了從月上降落的錯覺,并非將人與嫦娥合一,而是要把嫦娥從月亮與偷藥的罪與罰剝離。太陽曝曬下的林紅藏在假期的海水中貪歡,身上蛻下的皮讓她暫時從“主編”“上級”“妻子”中抽身,完成“生活在別處”11的假日正解,以剝離得償另一種浸入。而《敘事》的主人公“我”尋找作為中國現(xiàn)代史的“我奶奶”婉怡時,在上海/海上丟失了四公斤體重,在臉上留下了多余的黃色皮膚。為中國人、日本人所共有的黃皮膚給他帶來混淆的慰藉與無力的寬宥,但也唯有經(jīng)過不斷變形、剝裂、轉碼的“空洞”與“感傷”,歷史才在這張面孔上現(xiàn)出了裂口。

“人類的意志與想象只是相對于大陸而言的,如果沒有海洋,世界史只可能是獨裁者的日記?!?2《敘事》的最后,“我”終于與陸地史學與人文原罪的痛苦包袱決裂,卻讀不懂曾經(jīng)視而不見的“舊”世界,深陷在大陸與非大陸、人與非人之間的夾層,空虛地存在。他帶著毛邊地圖完成了大海漂行,由海上登陸上海,將已被大海全然接受的自己吐空,用最生物性的自我暴力才勉強制住面對大陸的暈眩。飛天的筱燕秋、入水的林紅所經(jīng)歷的剝離都是皮肉之下、自我之內(nèi)的核裂變,而在20世紀末的“我”登陸上海嘔吐時,她們已埋下覺悟的果,預知了像娜拉出走之后會怎樣的“剝離之后會怎樣”。21世紀初的畢飛宇或許要對自己20世紀末的洞見更新、追問或叫好,我們無意也不該以后來人的眼光自居智慧,但畢飛宇對人文的質(zhì)詢、對天文、水文的急迫狂想自成一脈,綿續(xù)至今,確實不應被忽視。

畢飛宇的蘇北水鄉(xiāng)已經(jīng)成為文學景觀,央視新近攝制的紀錄片《文學的故鄉(xiāng)》(2020)也將興化作為其文學地理的起源,給足了重視與期待。但對在蘇北河野撐著長蒿的畢飛宇而言,陸地與水域誰是故鄉(xiāng),生長之地與不可到達之處誰是故鄉(xiāng),似乎不是那樣二選一的問題。他對故鄉(xiāng)風物人鬼書寫,透出廣袤包容的心智從屬,也使存在意義上的故鄉(xiāng)長出一圈曖昧不明的毛邊。如果他不是一名江蘇作家,而是上海或港臺作家,又或是一名科幻作家,他在大地以外的天海世界中的即興與沉湎或許會得到更多注意。正如《敘事》被認定為沒趕上先鋒潮流的可惜作品,作家所陷的時、地、名往往成為一種被動的默認現(xiàn)實,覆蓋其真正想要身處、書寫的現(xiàn)實。討論作為現(xiàn)實的文學史與作為文學史的現(xiàn)實在作家身上進行著怎樣的剝離與剝奪不可說不迫切。

剝離的先兆往往是對交疊的覺察。當《平原》里的公社電影放映隊來到王家莊,在稻田里架起銀幕,而大風擾亂了觀影,銀幕仿佛風帆,“所有的觀眾都像是坐在帆船上。他們靜止不動,卻已經(jīng)劈波斬浪”13。莊稼人棲居其上的田野厚實、傳統(tǒng)、平穩(wěn),是與天相通、直上直下的封閉生態(tài),因為外部光影與信息的介入,原地航海與橫向輻射成為可能,陸海共處一個世界的事實不由理性輸入,而是由感官與想象完成。在《雨天的棉花糖》這篇意象潮濕幽暗的小說里,不被旁人真正理解、尊重、愛憐的“假烈士”紅豆以二胡直白又玄奧地抒情,讓政治、鐵律與理性退位,繼而在他的感知里,世界幽深寬廣,送藥的“小護士們美麗的影子像魚一樣在病人之間搖晃”14,于是孤獨篤甚。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山洞、蟒蛇、《新聞聯(lián)播》片頭旋轉的“地球”,它們無一不指向一種變動不居的人的視線,以及它的視距與力量無法穿透的黑匣子。而當紅豆勁哀又剛柔的二胡聲不僅能拉出個人命運的節(jié)律,也能吊引出其他生態(tài)位與抽象星球的變奏時,以人類活動為中心的人文視野似乎不夠用也不那樣無缺可靠了。

在《平原》里,王家莊周邊的地理版圖是村民眼中的微縮中國,而中國又與世界無甚差別,于是世界就是一塊堅固可控的平原。平原上的村支書吳蔓玲帶領村民樹立對地震的認識,認為地震并非天災,而是與天斗地斗的珍貴機會,是組織爭取后才被安排在中國以考驗與證明中國人民及其力量的。在那個年代的吳支書的領導下,“高于地理的”政治與高于“地理的政治”在平原一塊的世界上生發(fā)著夸張、含混、駭人的重重語義,描畫出可疑卻被視之當然的地圖。

地圖作為“親近世界的一種努力”,用二維的走勢、紋理、表象試圖重塑與再現(xiàn)我們所身處或無法身處的局部與全局,也正是“區(qū)分與補充使地形與地貌產(chǎn)生了人文意義”。15如同畢飛宇在《平原》序言里寫到的行家憑包漿斷定本質(zhì)一樣,表層與本質(zhì)誰最靈驗、最智慧、最深刻的吊詭,也是地圖上浮現(xiàn)的詰問?!熬偷貓D而言,世界的破碎也許就是語言的多彩,色彩的差異、隔膜、交融、滲透使這個世界五彩繽紛,世界從此斑斕,形成了一種古怪的關系。撇開地圖,我認為世界內(nèi)部的關系也大致如此。”16畢飛宇從正反、頭尾包抄,地理、水文、人文也像表層與本質(zhì)一樣連成一個由文學結下而非解下的莫比烏斯環(huán),而從毛澤東與斯大林那兒借來的人類語言之痛、宿命、神力慰藉了《敘事》中的陷落在漢語思維搭建出的祖源羞恥與身份迷失的“我”,卻讓“我”注定重歸陸地,無法以地圖理性升騰宇宙進而剝離于任一從屬。17無論是畢飛宇的任務還是野心,都并非下一個結論或指定一種主義,而是指向一種掩蓋在“想當然”之下的具有超越性的混沌——即為現(xiàn)實?!镀皆分谢煦缍热盏幕焓滥跻舱菓{借語言之力,短暫超脫在王家莊這塊平原上寸步難行的痛苦,于黑暗之中走遍地圖,得到“夢幻一樣的召喚,怪異的奔放,別樣的恣意”18。唯有在黑暗中才能走遍的地理不同于連地震都能被指派的被規(guī)訓的地理,這一設計是作家作為后來人對那個年代的反思,也讓我們重新注意到畢飛宇對光、黑洞、天文的敏感想象。

“與地理和天文,也就是和地震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19,王瞎子闡發(fā)了一整套上天入地的地震理論,圓融貫通,又駁斥了顧先生的“地圓說”,因為顧先生沒有親眼見過其身處的地球,而王瞎子“看見”了。這固然是對當時中國鄉(xiāng)間科普教育缺乏的映照,而顧先生代表的科學、理性、律法也揭示了我們的星球作為知識與自然的真相。但是不論是想從王家莊到地球上走走的人們,還是困在地球表面的筱燕秋,又或是兒女當真去了地球其他局部的空巢老人,還有百般痛苦后才有“宇宙一樣蒼?!?0的臉的紅豆,剝離與出走的大計似乎可以完成,與所處的世界之間那種玄之又玄的親密感應卻好像了無痕跡。

在《平原》中的唯物主義者吳蔓玲的夜晚里,“物質(zhì)”被黑暗吞噬,唯物主義從“物”變?yōu)椤盎辍保纳婵臻g則成為巨大、黑色的空洞,于是則有黑病、夜病,老鼠肉也可以香甜無比。21黑洞是“巨大,空闊,浩瀚,同時又非常細微、幽密,一句話,無所不在,無孔不入,如影隨形”22的,而黑病、夜病則是與規(guī)范化、政治化、主義化的日常剝離后失去歸屬的空虛驚懼。平原上的人驚聞毛主席逝世,失去了“紅太陽”,天空成為天“空”,“黑得像一個無底洞”23,這是人們心中剜肉一般真實的傷痛,卻也反映了那時天文已然被規(guī)訓成了一種人文。但被認定為成分有問題的信眾孔素貞等人,即使被排斥在陸地以外,在水上參與悼念,仍一片心誠要為毛主席念《金剛經(jīng)》,以他們的信仰與虔誠超度他們的領袖。他們跪在船里,在“凝稠的、厚實的黑”24的秋夜水上,對著北斗星,祈愿已故的領袖早登極樂。在黑洞洞的水上超度紅太陽這一部分,是《平原》對平原上渺小、赤誠、真實、難以捉摸的生命里那龐大的靈感、體驗、力量的一次例舉。端方在趙潔的硬面筆記本上留言時,不小心多撕下了兩頁,把校長與主任的題字撕去了,希望也被墻上判語的感嘆號敲成粉碎,無法給喜歡的女孩留下他的心聲。這是端方成長的岔路,權威的感嘆號與擊碎的希望預言了吳支書與他的愛恨命運,但在那個被龐大政治影響的一念之間后,他有了追想起來如同一個洞那樣“無可挽回的遺憾”25。這個黑洞在端方之外由樹下的螞蟻聚集而成,操演著近乎瘋狂的游行,形成端方無法理解的橫縱紋路。端方用最生物性、最侵略性、最能標記領地的尿液襲擊螞蟻,讓它們浸入“真正的汪洋大海,寬闊,無邊,深邃”26。此時我們回想《青衣》,筱燕秋在人間失重地獨自飛行,為了奔月,也是以最生物性的方式,在雪地里留下了血蛀的黑色窟窿,最終成為了黑洞制造者。

或許可說端方、筱燕秋與自己剝離,再以毀滅達成和解,但我們更要注意,他們指向了不知其所從來的力與命,還有文學在這件事上天然固有的“感傷”特權?!镀皆分械摹拔摇币哺惺艿教窖蟆吧n莽無垠、碧藍浩渺”里那種“宇宙感傷”,“渲染我、感動我,使我不能承受。海洋就是這種東西,吸引你來,再把絕望劈頭蓋臉潑給你”。27這樣的感傷使“我”領悟日神對地球的哺育、海洋對陸地的流放、自己被吸附在地表的弧線上參與著偉大的運轉。天文、水文、人文在這里激烈又隱晦地合一,成為任意一者都難以承受、無法看透的感引,而后激出人類最玄奧純粹的東西,即為心靈之感應。畢飛宇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確觸及許多政治事件,或為焦點或為幕布,但其關懷始終超越一時之政治,或說,他不以政治為人文全部的意涵,也不將政治撇出生活日常。他所著眼的人物事如同平原上莊稼人的天時,是那種牽動命運、身體與一切循環(huán)的感應。

畢飛宇在《平原》的序言里提到父親的來歷與自己的姓氏都是黑洞,也從未為親人上過墳,而陪太太為生父上墳的那一次,他對“喪父”“關系”“上墳”“血緣”這樣的事件或詞語有了不一樣的感覺,他感到人們其實“不知道”自己所“知道”的事。28對世界、對歷史、對經(jīng)驗、對心靈的那份想當然,是小說家與其文學創(chuàng)作總想努力驅(qū)散的陰影,而閱讀作為啟蒙帶來的,或許是茅塞頓開,或許是漫長的領悟。畢飛宇認為小說家是懷疑論者,懷疑的是那份想當然,也是其映出的一種現(xiàn)實;而小說家又對虛構“堅信不疑”,并且這種“信以為真”能夠“導致十分具體的情感,你會流淚,你會恐懼”29。

這種虛構作為小說的一種本質(zhì)力量奇絕,大得驚人。它并不意在顛覆現(xiàn)實,而是在認識的邊界突圍,要照亮不為人知、不為人承認的感知現(xiàn)實,既鮮活可感,又因可感而實在。它所應允的是無所不在的輕盈彌散,還有如同自然生長的穩(wěn)固結構。小說及其虛構性實現(xiàn)了那些人們以為不存在的現(xiàn)實,譬如盲人的視線、中年人羞于啟齒的情欲,也實現(xiàn)被人們想當然卻其實不然的現(xiàn)實,譬如血統(tǒng)是否規(guī)定了身份、男人能否就不能有一刻的脆弱。也正是這樣的虛構,令囿于時間跨度、隱私、社會規(guī)范無法被靠近的生命的韌勁與心靈的敏感,得到了尊嚴與理解。像《平原》里沈翠珍這樣的人,一輩子仿佛為了紅粉出嫁時那一聲“媽”而卯足了勁蓄力,而吳蔓玲與她的無量又是那樣擅長瞬間而徹底的自我改造與自我領悟的人與狗,它/他們都是李敬澤在封底所觀察到的力學家,小小的形體內(nèi)部是過于巨大、激烈、無所不能、無人觀測的黑洞。

我們這位小說家著迷于像端方那句“對不起”一樣平普言語的“催人淚下的魔力”30。他在人們認為樸素乃至粗糙的生命里揭曉那種澎湃的、濃郁的、敏感的、兇猛的、甜膩的、矛盾的、驚恐的動靜,揭曉那黑洞般看不透的震撼力量,揭曉仿佛只有那些擁有更多發(fā)聲途徑的人所社會性獨占的“人”的感受,揭曉我們自以為普通的覺知與心靈。小說家這個黑洞制造者,強迫我們克服慣性,揭曉包括我們在內(nèi)的黑洞,與不可知的力與命對抗。

畢飛宇對虛擬與黑洞的敏感,帶有再創(chuàng)世紀的味道。畢飛宇在2008年完成了長篇小說《推拿》,全書因?qū)懨と?,幾乎都在無光之域游走。小說甫一開頭便帶我們回味“世紀末的疲憊與恐慌”31,這是要我們這些“讀者”——這個詞在盲文被發(fā)明之前,先天地帶有一種光的偏見——也回到無光地帶,在沒有障眼法的視界里,靜心思考我們需要怎樣的光與目光。從物理學上說,視界既是黑洞的邊界,也意指在黑洞之內(nèi)的世界無法被我們觀察。盲人的目光時常被忽略,而成為目光的客體,但“目光”作為一種修辭,本質(zhì)是將外界的光據(jù)為己有,而非指稱健全人的眼睛為一種光源。這里阿甘本對當代人(抑或同代人)的討論或許能給予啟發(fā)。在他“看”來,覺知黑暗并非一種被動態(tài),也非依憑慣性可以完成的事,它需要我們激活視網(wǎng)膜上的特定細胞(off-cell),故而黑暗是一種特殊的活躍的像,也是一種需要感知的視野。而真正的當代人不但能看見光亮,也與自己的時代保持著可以覺知黑暗的距離。32《推拿》作為畢飛宇“實現(xiàn)主義”書寫的一例典型,呼吁著覺知黑暗的自覺。畢飛宇并不將盲人的世界看作是生理缺陷的結果,而是包括盲人在內(nèi)的人們必須去學著感知的視界。而將世界變?yōu)橐暯?,帶著敬意地去感知自己或他人從前不被承認的黑洞般未知的心靈,是《推拿》交給我們的功課,也是畢飛宇“實現(xiàn)主義”書寫的用心。

在《推拿》中畢飛宇教我們學著去感知他人復雜深刻的目光,而在《小說課》,他又發(fā)布了新的“看”的宣言,而且更接近寫作與閱讀活動——“好的讀者一定會有兩只眼睛,一只眼看大局,一只眼盯局部。”33與擁有視力卻毫無同理心與感知力的“睜著眼睛的瞎子”34相反,一個無關視力的真正的“健全人”形象浮于紙上。他或她需要有一雙不為對焦而生的眼睛,需要有眼觀六路、包羅萬象的自覺自明。

畢飛宇的寫作正在要求我們“健全”的作者、讀者、當代人擁有并敞開這樣的“心靈的窗戶”。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本就是書寫超越作家本人視覺極限的可能性,這樣的“實現(xiàn)”使視線、目光、視力超越理學意義,化不可見為可見,化不可感為可感。這不正是畢飛宇本人希冀與實踐的重新或繼續(xù)啟蒙的努力嗎?

而當視覺極限被超越,小說的“想象力”的“最初發(fā)展必然導致自身的疑懼”35。畢飛宇不以想象力自居,有理可依。的確,不論現(xiàn)實主義還是“實現(xiàn)主義”,好像所寫的對象都在我們的生活之中能點出名來、找到證據(jù),而非魔幻與玄幻的對象與手法。但在他的小說之中,想象力是人不可缺的尊嚴。筱燕秋的丈夫面瓜太過自卑,“在筱燕秋面前一點想象力都沒了”36;而在避開自然光的道德政治審查的咖啡屋里,紅豆如“置身在想象里”37,得以把握他被剝奪的縱深;混世魔王困頓于王家莊,卻以有膽量的想象力貫通過去與未來,編出故事這樣神奇的虛無、充滿意義的不可即;而夏放(下放?)與“我”的墮落又成為了反攻駕馭“我”包括想象力在內(nèi)的一切的妻子這個“時代的君主”38的契機。常人的想象作為現(xiàn)實一種,似乎無需想象,但想象力作為尊嚴與自由在每時每地引發(fā)著激烈的人類政治,而書寫常人的想象力政治,探進人們心中不為人知、不敢為人知、不能為人知的幽微之所,不但是畢飛宇的現(xiàn)實主義與“實現(xiàn)主義”,也是文學作品與創(chuàng)作活動從未離開的黑洞地帶。

在本文的最后,也許我們可以往黑洞里再走一小步。不知道這位寫過《蘇北少年堂吉訶德》的作家是否也想到過,堂吉訶德認為,沒有見過就相信才是真本事。以信以為真的態(tài)度書寫從未見過之物——這乍聽之下似乎更像科幻小說的專長,但也是本節(jié)開頭所引的畢飛宇對虛構“堅信不疑”的態(tài)度。近年來,一些富有洞見的學者已將科幻小說作為一種從“五四”文脈延續(xù)至今、極具現(xiàn)實意義的文學進行研究。39科幻小說與現(xiàn)實主義之間復雜的話題不在本文的討論范圍與能力之內(nèi),而提起科幻,也并不意在斷言畢飛宇寫的就是科幻小說。這里我們只想嘗試將《平原》中的一處設計與劉慈欣2001年發(fā)表的小說《鄉(xiāng)村教師》并置閱讀。

我們一路閱讀分析至此,天文宇宙從來不是科幻小說的專利,不該被科幻以外的寫作排斥在外,而“頭頂?shù)男强铡币膊恢挥凶匀豢茖W上的理性意義?!镀皆分斜幌路胖镣跫仪f的顧先生將深邃、復雜、拗口的哲學與主義教給鄉(xiāng)間孩童。教學法是要孩子們背誦——“長大了,它就是你們身上的血?!?0知識經(jīng)過背誦,“爛熟于心”實現(xiàn)了形式上的語義,把知識具化成了生物體的一部分。而經(jīng)過漫長的努力,能背誦出的恰恰是低年級的學生,“這是反常識的、反邏輯的。然而,是事實?!?1比起理性,原初的活力、熱情、沖動似乎更能創(chuàng)造“奇跡”。而在劉慈欣自認為并不屬于典型硬科幻的《鄉(xiāng)村教師》中,那些宇宙深處的“高等文明”要給地球降下的毀滅命運是秘密的天啟,逃過一劫的辦法是證明地球人掌握符合要求的知識與技術。天啟將在無人知曉之時展開,但在這顆星球的滅頂之災由幾個鄉(xiāng)村孩童們逆轉之后,也并沒有什么英雄傳說,如無事發(fā)生過一樣。盡管避免天啟的降臨需要用真理的揭曉來成全,但孩子們拯救地球,靠的是背誦并不理解的牛頓力學三定律。這是“蠟炬成灰淚始干”的鄉(xiāng)村教師在臨終之前教給孩子們的,孩子們雖然不理解作為知識的三定律,卻因為感恩、傷心、舍不得全背了下來。外星來客以為看到了符合標準的理性之光,而鄉(xiāng)村教師想做的,也確實是理性與知識的啟蒙,但最終是沒有蒙塵的心之力量完成了拯救。這幾個鄉(xiāng)村孩童只是知識的攜帶者,而非感染者,他們揭曉了知識在這一星球上的存在,也使知識還原到最純粹也最抽象的形式?!镀皆放c《鄉(xiāng)村教師》這兩個文本有著不同的考量與欲望,卻都經(jīng)由知識的傳播與流動暗示著啟蒙也可以是具有生物性、情感性的非理性意外。這是一種難以證明卻著實存在的現(xiàn)實,卻經(jīng)由文學得以實現(xiàn)。

注釋:

①⑥⑧張均、畢飛宇:《通向“中國”的寫作道路——畢飛宇訪談錄》,《小說評論》2006年第2期。

②汪政:《王家莊日常生活研究——畢飛宇《平原》札記》,《南方文壇》2005年第6期。

③1617畢飛宇、汪政:《語言的宿命》,《南方文壇》2002年第4期。

④1318192122232425262728304041畢飛宇:《平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序言,第237頁,第248頁,第103頁,第109頁,第159頁,第197頁,第203頁,第24頁,第24頁,第205頁,序言,第35頁,第83頁,第83頁。

⑤⑦⑨⑩111215353638畢飛宇:《青衣》,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版,第227頁,第38、42頁,第25頁,第129頁,第202頁,第237頁,第163、164頁,第231頁,第25頁,第224頁。

142037畢飛宇:《敘事》,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版,第239頁,第242頁,第230頁。

29沈杏培、畢飛宇:《“介入的愿望會伴隨我的一生”——與作家畢飛宇的文學訪談》,《文藝爭鳴》2014年第2期。

3134畢飛宇:《推拿》,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7頁,第339頁。

32Giorgio Agamben, “What Is the Contemporary?,” in What Is An Apparatus? And Other Essays, trans. David Kishik and Stefan Pedatella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 39-54.

33關于畢飛宇對大局與局部的討論,見《小說課》中的《促織》一課。畢飛宇:《小說課》,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

39如王德威:《魯迅、韓松與未完的文學革命 ——“懸想”與“神思”》,《探索與爭鳴》2019年第5期;宋明煒:《回到未來:五四與科幻》,《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9年第2期。

(作者單位: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

責任編輯:劉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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