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茜文

摘 要：《骷髏幻戲圖》是南宋畫家李嵩的傳世名作，骷髏形象是中國畫作少有展現(xiàn)的題材，也因此對于此畫的解釋眾說紛紜，不論是藝術(shù)學視角還是歷史學視角，都寓意深刻。本文對部分關(guān)于畫作的創(chuàng)作寓意、畫中骷髏形象等看法加以辨析，并圍繞從其神秘奧妙之處挖掘?qū)憣嵜袼桩嫹从车拇蟊娢幕?，探討祆教從傳入到匿跡于中國史冊過程中對于中國大眾文化的影響。

關(guān)鍵詞：骷髏幻戲圖 李嵩 祆教 大眾文化 DOI：10.12278/j.issn.1009-7260.2021.12.027

靈異古畫敘述傀儡人生，如一場游戲一場夢?！恩俭t幻戲圖》出自南宋畫家李嵩之手，現(xiàn)收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是一副絹本設色畫，也是團扇的絹面，其寬26cm，高27cm。關(guān)于這幅畫的創(chuàng)作意圖，自古以來解釋皆莫衷一是，個人觀點偏向認為李嵩創(chuàng)作，屬記錄現(xiàn)實傀儡戲的風俗畫，但在宗教視角下觀察，祆教對大眾文化的影響卻也不可忽視，這對于解釋此類寫實性質(zhì)的民俗畫作是有所裨益的，也能對當時社會大眾文化背景建構(gòu)提供參考。

一、創(chuàng)作寓意

正如晚唐杜牧的《七夕》詩中“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團扇是具有使用功能的，并且畫中并無恐怖陰森（如陰云怒號）等元素，如果說李嵩繪制骷髏的主題有邪惡寓意，也斷不會被黃公望、王玄真、陳繼儒等人爭相收藏。也因此可以斷定這幅圖的基調(diào)不會是不吉祥的寓意。

從構(gòu)圖上看，左半側(cè)一具大骷髏映入眼簾，身著赭石色輕薄紗衣，左腿屈膝彎折，右腿立與地面支撐，透過衣服、幞頭，可以清晰看見骷髏骨骼，畫面右上角有大片留白處理。大骷髏的右手提著一個小骷髏作傀儡狀，大骷髏身后是一正在哺乳的婦人，婦人身后是磚砌起的墻面，上面有“五里”字樣，大骷髏和婦人前面有一裝有草席、雨傘、水壺等工具的擔子。視線回到畫面中心，一個小男孩正被牽線的小骷髏吸引，身后的女性作關(guān)心虛護狀。

從畫作技巧上看，這幅畫對于骨骼的描繪十分精細，用筆流暢細長，遒勁有力地清晰繪制出關(guān)節(jié)和棱角，并運用界畫的畫法進行幾何描繪，透露出院體的工整格調(diào)。以畫右側(cè)的竹子為例，李嵩并未采取宋代流行的雙勾技巧，而是采用頗有寫意味道的筆觸描繪，使整幅畫不僅具有工筆畫的真實嚴謹，也具有寫實畫的靈動，將線條描繪與物像結(jié)合通過這種寫實寫意的結(jié)合表達出來。

二、骷髏身份

【南宋】李嵩《骷髏幻戲圖》 故宮博物院藏 27.1×26.1

“沒半點皮和肉，有一擔苦和愁。傀儡兒還將絲線抽，弄一個小樣兒把冤家逗。識破個羞哪不羞？呆兀自五里已單堠?！边@是元代知名畫家黃公望為《骷髏幻戲圖》所寫的題詞。這首詞很有助于解讀這幅畫。

“沒半點皮和肉”說的就是圖片中屈膝盤坐的大骷髏，“有一擔苦和愁”則說的是賣藝謀生的辛勞，為什么說骷髏人是賣藝之人呢？可以注意到大骷髏身后有一抱著嬰兒哺乳的婦女，她的右手上拄著一根大骨棒，這很可能是用來控制大骷髏表演傀儡術(shù)的機關(guān)，而這個機關(guān)通過控制大骷髏又控制大骷髏手中的提線小骷髏，這就如“傀儡兒還將絲線抽”。

有觀點指出從骷髏身穿素紗禪衣，頭戴黑紗幞頭判斷其身份不俗而并非市井貨郎的觀點，但考慮畫師如果為了表現(xiàn)衣物覆蓋下的骨骼結(jié)構(gòu)，做了透明處理，所以嘗試將大骷髏的衣服涂成深色，會發(fā)現(xiàn)大骷髏所穿的并不是秀才穿的寬袖長袍，而是普通的短打。

其背后的石臺名曰堠，“十里一置，五里一堠”，用來標記官道里程，每隔五里設一個堠稱為單堠，每隔十里置兩個堠，稱為雙堠，此處標五里，為單堠，是李嵩用界畫畫法，以尺子畫的。這樣的環(huán)境是符合藝人靠幻術(shù)與傀儡戲謀生的場景。

陳繼儒在《太平清話》及《妮古錄》中的記錄，由清代孫岳頌《御定佩文齋書畫譜》轉(zhuǎn)載如下：

余有李嵩骷髏團扇絹面，大骷髏小骷髏，戲一婦人。婦人抱小兒乳之，下有貨郎擔，皆零星百物，可愛。又有一方絹，為休休道人、大癡題。金壇王肯堂見愛之，遂增去。

可其中“戲一婦人”“零星百物”卻是歧義，因為畫中明確是戲小兒，婦人明顯是做出照顧小兒的樣子，而并非看戲，至于認為骷髏是貨郎，擔子有零星百物的說法，也與畫作不符，對比李嵩的《貨郎圖》可以發(fā)現(xiàn)，貨郎的行李非常繁復精巧，渾身上下幾百上千件物品，大骷髏右側(cè)的行李與之相比所攜帶的物件太少，所以大骷髏是貨郎的可能性不大。并且為數(shù)不多的物品中，瓶子、雨傘、席子等與傀儡藝人的物品相契。因此骷髏的身份更可能是奔波于民間的幻戲藝人，這在宋朝十分常見，骷髏的意象又符合唐代祆教儀式的轉(zhuǎn)化。

【南宋】李嵩 《貨郎圖》左部尺寸：縱25.5厘米，橫70.4厘米

三、祆教的傳入與流行

7世紀中葉在伊斯蘭教逼迫下，大批瑣羅亞斯德教徒東遷，大食以東至我國新疆地區(qū)普遍信教。在6世紀初的北魏、南梁以及北齊、北周各朝即有祆教傳入并受到上層支持。該教到唐代又得到進一步流行。

唐高祖武德四年（621）即設祆祠，如《舊唐書》“祠內(nèi)有薩寶府官，主祠祆神，亦以胡祝充其職”，管教之官府稱薩寶府，專門主持祭祀。宋代姚寬《西溪叢語》云：“唐貞觀五年，有傳法穆護河祿將祆教詣闕奏聞?！笨芍旖探淌吭谔仆㈩H受禮遇。

西京長安有祆祠四座，東都洛陽有祆祠二座。唐代張鷟撰寫的《朝野僉載》提到南市西坊之祆廟，謂“河南府立德坊及南市西坊皆有胡祆神廟。每歲商胡祈福，烹豬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酹神之后，募一胡為祆主，看者施錢并與之。其祆主取一橫刀，利同霜雪，吹毛不過，以刀刺腹，刃出于背，仍亂擾腸肚流血。食頃，噴水呪之，平復如故。此蓋西域之幻法也?！边@時的神奇幻術(shù)在官方影響下，很快盛行于民間。

直至唐高宗時期，高宗認為幻術(shù)蠱惑人心才下詔禁傳，《舊唐書》云，“漢武帝通西域，始以善幻人至中國。安帝時，天竺獻伎，能自斷手足，刳剔腸胃，自是歷代有之。我高宗惡其驚俗，敕西域關(guān)令不令入中國”。但由于這種幻術(shù)以表演形式在民間頗為流傳，所以盡管武宗會昌五年滅佛時對祆教也進行打擊，“大秦穆護、祆三千余人還俗”，祆教幻術(shù)逐漸脫離宗教，幻術(shù)表演也并未停止。

四、《骷髏幻戲圖》反映祆教文化

在《宗教視域下的南宋風俗畫釋讀》一文中，作者提到磁化與道教生死觀、佛教“白骨觀”“髑髏法”。

“祆教的傳入使得中國內(nèi)地居民的信仰多元化，并且加速了多元文化的融合過程，滲透到傳統(tǒng)文化和民間習俗中去，祆教善用佛教、道教來記錄自己的經(jīng)典，逐漸融合，不論何種宗教，一旦進入中國，與傳統(tǒng)文化之間便不再具有明顯的界限，……特別如祆、摩兩教，雖于晚唐被禁絕，但是卻深入民間，成為一種民眾信仰，在宋、明復有可觀的活動規(guī)模。”

就像林悟殊先生指出的，祆神融合了中國的傳統(tǒng)風俗、當?shù)孛袼仔叛?、西域胡俗、佛教禮儀而成。實際上，祆教確實依靠其本身儀式功能的作用生存下來。唐代張鷟撰寫的《朝野僉載》提到“涼州祆神祠，至祈禱日祆主以鐵釘從額上釘之，直洞腋下，即出門，身輕若飛，須臾數(shù)百里。至西祆神前舞一曲即卻，至舊祆所乃拔釘，無所損。臥十余日，平復如故。莫知其所以然也”。而且文獻“看者施錢并與之”也說明此時的祆神祈福節(jié)慶并不僅限于祆教徒參加，漢族百姓亦可觀看，并施予錢財，說明了祆教儀式活動與當?shù)孛癖婇g的融合互動。所以在《骷髏幻戲圖》中所進行的奇異幻術(shù)表演其實是伴隨著政府設立神祠、酒宴歌舞等狂歡性質(zhì)的廟會活動而逐漸流入民間，成為藝人謀生的新方式，并且在宋以后逐漸脫離祆教宗教因素，成為民間大眾的幻術(shù)表演。就是這種脫離，使得宗教的意味淡了，而大眾文化的因素出現(xiàn)。

那時祆教儀式在中國稱為七圣刀幻術(shù)，因此在祆教流行的背景下，可以從這種幻術(shù)表演窺見大眾文化的一隅，也能夠理解寫實民俗畫會出現(xiàn)這樣看似怪誕的骷髏題材原因。

“種種關(guān)伎，雜諸幻術(shù)，截舌抽腸等，不可具述?！弊鳛樗伟賾蛑唬旖淘诒粔褐坪笕跃呤⑿兄畡?，不少江湖藝人將其作為謀生手段，直到宋代朱熹理教思想一統(tǒng)江湖，不再允許損害身體發(fā)膚之事，這種幻術(shù)表演才縮小規(guī)模，成為部分地區(qū)的民間小眾表演。

比如《十駕齋養(yǎng)新錄》：“張懷素，本百姓，自稱落魄野人，以幻術(shù)游公卿間?！贝水嬛绪俭t幻術(shù)的由來與南北朝時期傳入的祆教不能說是沒有關(guān)系的。

在宋代，祆祀在中原仍流行，汴梁也尚存許多唐以來的祆祠。此類祆教祈神的破面、剖心的“七圣刀”法式，如：“余皆頭巾，執(zhí)真刀，互相格斗擊刺，作破面剖心之勢。謂之七圣刀。”

祆教作為一種民俗被保存下來，而非是一種獨特的具有一定教義經(jīng)典的宗教。如林悟殊所言：“祆神崇拜及伴隨這一崇拜的各種互動只要有大量民眾，無論是胡人或漢人，認同上接受，就不會因?qū)Ｂ毶畟H的還俗而銷聲匿跡。”這一點也在元曲中有所體現(xiàn)，在元曲中仍有大量關(guān)于祆神與祆神廟的記載，這樣的記載也恰能說明，祆神信仰至少在宋代時期仍然流行，否則也不會在其之后的元代有諸多關(guān)于祆教內(nèi)容的記述。也由此可知，盡管祆教經(jīng)歷唐代會昌年間廢除祆祠，教徒大量還俗，但因為一種民俗文化活動，便很大程度上延續(xù)了祆教命運。祆教儀式不但逐漸與當?shù)孛癖娚钊跒橐惑w，而且對民眾節(jié)慶生活產(chǎn)生巨大影響，豐富了民眾的精神文化生活，尤其是幻術(shù)、歌舞表演。

因此，再看《骷髏幻戲圖》，考慮作者作為宮廷畫師是寫實畫的好手，又熱衷民間風俗畫的創(chuàng)作，因此這幅顯示著靈異的古畫更多記錄的是當時民間藝人謀生之景，而其中又蘊含了釋、道等多種宗教對于大眾文化的影響。不可否認，祆教的儀式活動也在一定程度上對中國民眾的生活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其民俗被中國民眾接受，進而演變成了后來中國民俗文化的一部分。

也就是說，《骷髏幻戲圖》的創(chuàng)作雖不是為了宗教思想服務，但在很大程度上能夠反映宗教對于大眾文化的影響之深刻久遠，祆教盡管多番處于瀕臨禁絕的環(huán)境之下，但卻通過融合于民間習俗的方式寄身大眾文化，流傳甚廣。以至于時至今日，我們?nèi)阅芸匆婈P(guān)于民間部分地區(qū)上演“七圣刀”幻戲的報道，如陜西的“血社火”、福建的“七圣祖師巡游”，均有破面剖心、易貌分形的奇幻表演，頗似祆祀遺俗，可見祆教源流在中國歷史上盛行于民間大眾之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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