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培
(中央民族大學 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學學院, 北京 100081)
哈薩克族被譽為“馬背上的民族”,長期以來主要生活在中國新疆北疆地區(qū)廣袤的草原上。牧民是哈薩克族人數(shù)最多的一個群體,他們利用天然草場進行大規(guī)模放牧,早期以氏族部落的形式過著游牧生活。這種生產(chǎn)、生活方式孕育出大量具有濃郁游牧風情的民間文學作品,這些作品將哈薩克族歷史、文化、民風、民俗及其生活的自然環(huán)境等交織在一起,描繪出一幅別有韻味的美學畫卷。
作為阿爾泰語系民族之一,哈薩克族擁有豐富多彩的文化藝術成就。勇敢智慧的哈薩克人創(chuàng)造了本民族的史詩、神話、傳說、故事、民間對唱“阿依特斯”和巴塔文化等。其中,魔法故事是哈薩克民間文學中充滿奇幻色彩的一部分,每則魔法故事從頭到尾總是圍繞著奇跡,呈現(xiàn)出游牧民族獨特的審美文化與美的形態(tài),并在潛移默化之中實現(xiàn)了美育教化的功能。
哈薩克魔法故事通過口耳相傳的形式進行傳播,其創(chuàng)作者通常為廣大牧民,他們從游牧生活出發(fā),就地取材,將日常生活中的主角塑造成故事的主角,同時將本民族賴以生存的根本、休閑娛樂活動、集體夙愿等統(tǒng)統(tǒng)寄托于魔法故事之中,形成了具有濃郁游牧風情的審美文化。
如《一千只黑頭綿羊》中講到:“古時候,有一個巴依,名叫岱烏列依,光是羊就有一千圈。一天,他的一千圈羊里混進了一千只黑頭綿羊。于是,他讓牧羊人把自己的羊和一千只黑頭綿羊分開。牧羊人累得汗流浹背也沒能把羊群分開。就這樣過了幾天,牧羊人又累又餓,他宰了一只羊,把肉吃了,把羊皮裹在身上。他趕著羊群去河邊飲水,在河邊看到有個人釣上來一條金黃金黃的魚,牧羊人非常喜歡,就用六只黑頭綿羊換下了那條魚。牧羊人拿到魚后,只看魚的眼里閃著淚光,他一心軟,想著給這條魚一條生路吧,就把魚放了。殊不知牧羊人放掉的這條魚恰恰正是河里魚皇帝的獨生子。魚皇帝得知此事后,非常感激牧羊人,邀請他來到家里熱情款待了他。臨走時魚王子對他說:‘你放牧的一千只黑頭綿羊本來是我們的。因為你救了我的命,我都送給你了。不管你怎么吃,怎么用,一千只羊既不會多,也不會少?!盵1]352-355
在《杜達爾姑娘》中有這樣一段描述:“巴依和妻子因為沒有孩子,外出求子,他們從馬群里挑出種馬,從牛群里挑出種牛,從綿羊群里挑出種綿羊,從山羊群里挑出種山羊,帶著種馬、種牛、種綿羊、種山羊到了平川上,在一望無際的湖水源頭宰了四頭牲畜,祈求得子?!盵2]78
以上引文中,兩則魔法故事分別圍繞著馬、羊、牛展開。馬、羊、牛是哈薩克族重要的食物來源與生存保障。可以說,魔法故事展現(xiàn)了哈薩克牧民賴以生存的根本。傳統(tǒng)的哈薩克族飲食以奶制品和肉類為主,這兩類食物主要依靠羊和牛的供給。馬在哈薩克牧民生活中也扮演著重要角色,一方面,馬是牧民的重要交通工具,它有效地縮短了草原之間的距離,為牧民的遷徙及交往提供了便利條件;另一方面,馬是牧民放牧時的得力幫手,它能夠幫助牧民更加高效地控制畜群。所以,不難發(fā)現(xiàn)幾乎每一則哈薩克魔法故事總是少不了馬、羊、牛,這是游牧生活所衍生出的獨特審美對象。
哈薩克魔法故事生動詮釋了本民族傳統(tǒng)的審美娛樂活動。如在《一千只黑頭綿羊》中,牧羊人的犬妻美若天仙,美得使皇帝只看了一眼她的美貌就暈倒了。后來,皇帝為了從牧羊人手中相對正當?shù)負尩饺?就聽從大臣們的主意,分別設計了賽馬、摔跤和射箭與牧羊人比試一番,但是牧羊人每次都在他的朋友魚王子的幫助下取得勝利。賽馬、摔跤和射箭是哈薩克族傳統(tǒng)的娛樂活動,古時候這些活動曾是北方游牧民族重要的軍事手段與必備生存技能。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其軍事功能逐漸削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喜聞樂見的娛樂活動。哈薩克族有句諺語:“英雄靠駿馬,飛鳥憑翅膀”。哈薩克人一年四季離不開馬,賽馬自然成為最常見的娛樂活動之一,每逢重要節(jié)日,賽馬總是必不可少的壓軸項目,如果誰在賽馬比賽中拔得頭籌,通常也會成為整個部落的榮耀。除了賽馬之外,哈薩克族關于馬的娛樂活動還有很多,如克孜庫瓦爾(姑娘追)、騎馬搶布、馬上拾銀、馬上角力等;摔跤,早在13世紀時已經(jīng)在北方游牧民族中盛行開來,是草原上常見的搏斗方式與軍事訓練手段,現(xiàn)在作為一種娛樂方式通過摔跤雙方力量的博弈,更多地詮釋出了哈薩克族豪放而好勝的尚武精神;射箭,在早期是原始狩獵經(jīng)濟條件下所必須具備的技能,雖然后期狩獵部落已逐漸轉為了游牧部落,但狩獵時期長年積累下的拉弓射箭技能卻保留了下來,這項技能除了可以抵御外敵侵略和野獸襲擊畜群,也成為在游牧經(jīng)濟部落下的必要補充,一些沒有牲畜的貧苦牧民仍需依賴弓箭捕殺獵物維持生存。無論是賽馬、摔跤,還是射箭,這些魔法故事中常見的娛樂活動均起源于草原、傳承于草原、造福于草原,是從草原文化中孕育出的審美娛樂活動。
哈薩克魔法故事中蘊藏著本民族的集體夙愿。如在《一千只黑頭綿羊》中,有兩個細節(jié)值得注意。一是故事的開頭便講述了岱烏列依巴依光是羊就有一千圈,他的馬、駝、羊、牛多得牧場都容不下,把整個大地都占滿了。在哈薩克魔法故事中常會看到類似這樣的描述,這似乎暗示了在哈薩克牧民心中最美好的愿望便是擁有無窮無盡的牲畜。因為,牲畜不僅是牧民財富和社會地位的象征,更是其日常生活中的重要伙伴,沒有比牲畜遍地更令人感到滿足的事情。二是在魚王子送給牧羊人一千只黑頭綿羊后,他告訴牧羊人無論怎么吃或怎么用,這一千只黑頭綿羊既不會多,也不會少。果然,當牧羊人自己宰了兩只羊,又給了釣魚人六只羊之后,他數(shù)來數(shù)去這一千只黑頭綿羊依然還是一千只。這樣神奇的故事背后似乎也暗含了某種隱喻,這個隱喻既有對牲畜穩(wěn)定的渴望,也有對生活穩(wěn)定的期待。魔法故事中之所以有這樣的隱喻,與其世代沿襲的游牧生活方式有著密切的關系。哈薩克牧民祖祖輩輩在天然草場上以游牧為生,常年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隨時可能會遇到極端惡劣的自然條件導致牲畜驟減,有時甚至可能會成為威脅到生活的滅頂之災。所以,在魔法故事中就有了一千只黑頭綿羊無論是宰了還是給別人了,依然還是一千只黑頭綿羊這樣神奇而美好的愿望。這種隱藏在魔法故事中的集體夙愿是哈薩克牧民內心真實的寫照,也是從游牧生活中流露出的特殊審美觀念。
哈薩克魔法故事在形態(tài)上呈現(xiàn)出較為明顯的美學規(guī)律,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語言的韻律美,二是主人公的形象美,三是情節(jié)結構的審美模式。
哈薩克魔法故事是運用哈薩克語進行講唱的民間文學形式,除了具有民間文學作品普遍存在的口語化表達特點之外,在講唱時還注重語言的節(jié)奏和韻律,善用夸張和比喻等修辭方法,常具有一定薩滿色彩,以韻散結合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
如在《騎黃驃馬的坎德拜》里,天外飛來的六只天鵝一再唱著這樣的歌:
kendebaj sal munda ma?
kerqula at? qolda ma?
bawda nur? balq?j ma?
balaq ?yni ?alq?j ma?
坎德拜在這里有精神嗎?
他的黃驃馬在他身邊嗎?
氈房的帶子陽光燦爛嗎?
馬絆扣卷住了腿的毛嗎?[2]133
《騎黃驃馬的坎德拜》是一個古老而流傳廣泛的哈薩克魔法故事,其中蘊含著諸多原始神話觀念,巫術色彩濃厚。以上節(jié)選的這段引文是薩滿巫師在從事巫術活動時的唱詞,雖僅有四行,但短小而精悍。這四行詩每行都有七個音節(jié),屬于“四三式”節(jié)律,同時押尾韻ma,每兩句詩之間押頭韻,前兩行押頭韻ken和ker,后兩行押頭韻baw和ba。哈薩克語沒有聲調,依靠輕重音的搭配形成一種特有的節(jié)奏,唱起來鏗鏘有力,在一定程度上使魔法故事中的薩滿唱詞更具神圣性與震懾力,同時也增加了魔法故事的音樂感與韻律美。
諸如節(jié)奏、韻律、比例、對稱、均衡、色彩、曲線等這些形式美的因素,正是美學中常見的形式法則和形式規(guī)律的體現(xiàn),也是在魔法故事中較常用到的表達方式,這無疑增添了魔法故事的語言美。
哈薩克魔法故事中常見的主人公分別是英雄、女人、助手和敵人。在塑造英雄形象時,往往著重表現(xiàn)其充滿神力、足智多謀、能征善戰(zhàn)的陽剛之美;在塑造女人形象時,往往著重于展現(xiàn)其善良、勤勞、忠貞等人格魅力;在塑造助手形象時,側重表現(xiàn)其總是能夠在危險時刻挺身而出,借助神力化險為夷,幫助英雄打敗敵人;在塑造敵人或惡魔形象時,則側重表現(xiàn)其兇殘、狡猾、貪婪、邪惡等丑陋的一面。
例如,在《為民而生的勇士》中,故事一開頭便描寫了勇士的形象:“古時候,在馬鬃馬尾短短的時候,有過夫妻兩個人。他們生活拮據(jù),又沒有兒女。有那么一天,妻子懷孕了,生了個頭像鍋一樣大,眼睛像木碗一樣大,天生一副英雄好漢模樣的兒子。他們給他取名迭勒達什?!盵2]14像鍋一樣大的頭和像木碗一樣大的眼睛,在現(xiàn)實生活中顯然是不存在的,這段對于勇士的描寫運用夸張和比喻的修辭手法,突出了主人公的非同尋常,龐大的面孔仿佛意在突出迭勒達什的高大威猛,贊美其作為勇士的雄姿與陽剛之美。
在哈薩克魔法故事中,通過對主人公形象之美的描繪,不僅可以反映當時社會的審美取向,同時還增加了故事的奇幻色彩,使人物形象更加鮮明、獨特、富有美感。與作家文學相比,民間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描寫雖然沒有那樣細膩、飽滿,但其簡單、突出、甚至夸張的人物形象塑造方式,也使得主人公的可敬、可愛、可恨、可惡之處等更加躍然紙上。
哈薩克魔法故事中有著十分豐富的母題,如超自然的敵對者、超自然的伙伴、超自然的難題、超自然的助手、超自然的力量等。每一類母題總是有其相對固定的情節(jié)發(fā)展脈絡,從而形成一種特定的情節(jié)結構模式。如在故事《瘸腿獾》里就有這樣一個特定的情節(jié)結構模式?!度惩肉怠分饕v述了主人公瘸腿獾再三請父親去皇帝女兒那里為自己提親,父親不愿意去,但瘸腿獾一再催促,結果父親第一次去皇宮就被侍衛(wèi)轟走了。在瘸腿獾的催促下,父親第二次去了皇宮,這次皇宮侍衛(wèi)直接把老人殺死了,頭也砍了,用繩子把老人綁在花牛身上,回到了家。瘸腿獾看到被殺死的父親,用兩只前腿撫摸了父親,老人就復活了。接著第二天,老人又在瘸腿獾的要求下前去皇宮提親,侍衛(wèi)們看見老人都大為吃驚,趕緊告訴皇帝事情的始末,皇帝這才允許見面。皇帝對老人說:“要和我結親,請在皇宮前建一個水池,池旁要栽上一棵金白楊,一棵銀白楊,把我皇宮和皇宮的門都弄成金的,要有四十峰駝馱著聘禮,用一峰羊駝馱著金子、金幣給我做見面禮。你什么時候把這些都給我備齊了,我就什么時候給閨女舉行婚禮。”[1]391-392回到家后,老人把皇帝的要求告訴了兒子,但這并沒有難倒瘸腿獾,父親按照瘸腿獾說的話去做,果然實現(xiàn)了皇帝所有的要求,瘸腿獾如愿娶到了皇帝的女兒。
在這則故事中,主人公瘸腿獾是一個擁有魔法的異類,雖然幾經(jīng)波折,但是故事中的皇帝終究抵不過擁有神力的異類,瘸腿獾還是如愿娶到了皇帝的女兒?!度惩肉怠纷鳛榈湫偷漠愵惢楣适?具有這類故事幾乎相同的情節(jié)結構模式,即:主人公乙聽從主人公甲的安排,不得不向首領提親——首領拒絕,趕走主人公乙——主人公乙再次聽從主人公甲的安排,向首領提親——首領殺死主人公乙——主人公甲通過魔法使主人公乙復活——主人公乙第三次向首領提親——首領百般刁難,提出苛刻條件——主人公甲使用魔法完成首領的要求——首領不得不將女兒嫁給主人公甲。
這種相對固定的情節(jié)結構模式,同時也是哈薩克魔法故事中具有本民族特色的審美模式,它給予了魔法故事形式上的統(tǒng)一性。一代代民間歌手正是以這種審美模式為“骨架”,創(chuàng)作出神奇而又富有哈薩克民族特色的魔法故事。
講唱與聆聽哈薩克魔法故事,是牧民日常生活中常見的文娛活動之一。它為牧民帶來歡樂的同時,也承載著寓教于樂的美育功能。這種功能可以分為以美儲善、怡情養(yǎng)性和人文化成三個方面。
民間文學作品作為在民眾中廣泛傳播的特殊藝術形式,往往傳達著一個民族的精神品格和社會道德標準。在哈薩克魔法故事中既有對正義、善良、勇敢、誠實、勤勞等高尚精神品格的贊揚,也有對陰險、狡詐、惡毒、愛慕虛榮、貪婪等卑劣品質的批判,但無論是贊揚人性美,還是批判人性丑,都是為了推崇人的內在精神美。
如《日宮下的向陽姑娘》中講到:“一個年輕人把他獵獲的金角鹿獻給了汗,貪婪、暴虐的汗非但不感謝,反而強迫獵人到一個有金河、銀河流淌的異域去冒險,為他取來了供金角鹿站和臥的金銀臺座。接著又用死來迫使年輕人去下界,從地底的強盜手里為他冒死取來了金樹。汗為了給自己傳宗接代,又第三次用死來要挾,驅趕年輕人為他尋找‘日宮下的向陽姑娘’。年輕獵人歷盡千辛萬苦,翻越了烈焰沖天的火山,幾經(jīng)生死磨難,終于找到了‘日宮下的向陽姑娘’。年輕獵人的善良、勇敢博得了這位神女的愛情。神女跟隨年輕人回到故鄉(xiāng)。她用法術把荒淫無道的汗變成了狼,把汗身邊陰險狠毒的大臣變成了狐貍。年輕的獵人受到百姓們的擁戴登上了汗位。他同‘日宮下的向陽姑娘’結成美滿姻緣,過上了幸福生活。”[1]317-323
這則魔法故事鮮明地傳達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以及“正義永遠會戰(zhàn)勝邪惡”的思想。魔法故事的主人公因為擁有魔法,使得許多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事情,在魔法故事中便成為可能。也正是由于魔法的存在,魔法故事中善人往往會比現(xiàn)實生活中得到更加豐厚的回報,而惡人也會比現(xiàn)實生活中得到更加嚴酷的懲罰。這就使得魔法故事本身具有了更強大的威懾力,聆聽魔法故事的牧民會盡可能地朝著故事中所引導的價值觀規(guī)范自己的行為,在潛移默化之中培育善的心靈。
在《騎黃驃馬的坎德拜》中也體現(xiàn)了美和善的關系?!厄T黃驃馬的坎德拜》作為描寫神箭手的魔法故事名篇,講述了坎德拜一路上過五關斬六將,歷經(jīng)艱難險阻,最后從薩姆胡勒鳥那里成功奪回九匹金尾馬駒的故事。在哈薩克魔法故事中,這類描寫神箭手的故事,往往在氏族征戰(zhàn)的故事情節(jié)中把神箭手塑造為勇敢的征戰(zhàn)者,歌頌其英勇和正義的高尚品格。同時,曲折而艱難的奪馬經(jīng)歷也從側面贊頌了哈薩克族人民在面對困難時那種百折不撓、堅韌不屈的精神品質?!皬墓P系上看,善是和功利直接聯(lián)系的,但我們這里所說的善,比倫理學中所講的善在外延上還要更廣泛一些,包括人的道德行為以外的許多事物的社會功利性質,也就是指符合人的目的性。衡量一件事物是否善,是以社會功利作為客觀標準,如某一道德行為是否對社會有利?!盵3]69《騎黃驃馬的坎德拜》中所贊頌的精神品格首先是符合社會功利的,因而也就是善的。美以善為前提,善的事物實現(xiàn)和滿足了社會發(fā)展的需要,它就具有一定積極意義,是對社會有利且值得世代傳揚的。所以,《騎黃驃馬的坎德拜》中所贊頌的高尚精神品格也就是美的。
與此相反,在哈薩克魔法故事中,也有對卑劣品質和丑的批判。如《少女阿克碧列克和少年圖爾根》中講到:“別根巴特爾娶了妻子阿克勃勒克,遭到汗的女兒坎妮克依和媞妮克依嫉恨。后來,阿克勃勒克有了身孕,分娩時候別根巴特爾正和四十個巴特爾外出狩獵游玩。阿克勃勒克生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兒子取名叫圖爾根,女兒取名叫阿克碧列克。誰想坎妮克依、媞妮克依慫恿么斯坦老太婆使用調包計,偷偷把兩個孩子換成了兩條狗崽子,又把兩個孩子拋下萬丈深淵。別根巴特爾聽說阿克勃勒克生了兩個狗崽子,惱羞成怒,命人吊死阿克勃勒克。誰曾想,兩個孩子意外得救,阿克勃勒克也死里逃生。后來經(jīng)過種種磨難,兄妹兩人終于同父母相聚,坎妮克依、媞妮克依和么斯坦老太婆受到懲罰?!盵2]64
在這則故事中,坎妮克依、媞妮克依和么斯坦老太婆顯然是惡婦人的形象,故事通過描寫她們行為上的惡,揭露出其卑劣的品質和人性中丑陋的一面。她們的行為是惡毒的,違背道德的,是不符合社會功利的。因而,也就不是善的,更不是美的。所以,她們理所應當?shù)厥艿搅藨土P。在哈薩克魔法故事中善與惡、美與丑永遠有著鮮明的界限,但無論是塑造美的形象還是丑的形象,都集中表現(xiàn)了對于真善美的推崇和對于假惡丑的批判。在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時,經(jīng)常會運用到諸如此類美與丑的對比,一種是在美與丑的對比之中著重揭露丑,一種是在美與丑的對比之中著重顯示美。正如德蘇瓦爾所說:“丑是一種背景,用來增強美的光輝?!盵3]74
“哈薩克魔法故事作為一種有意識的口頭語言成果,既不具有神話那樣的神圣性,也不具有傳說的那種紀念性,它更多地具有娛樂性,是人們在消閑的時候講述的?!盵2]6可以想象,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牧民們無論是在放牧、還是在勞作,隨時隨地都可以講唱神奇而有趣的魔法故事,這些都是在輕松愉快的氛圍中進行的。
所以,哈薩克魔法故事正如“游戲”一般,是一種“無目的”的愉悅形式,它天然地具有怡悅功能。席勒認為:“‘游戲’與‘自由活動’同義,而與‘強迫’對立。它可以使我們既感受不到感性的強迫,也感覺不到理性的壓力。這種游戲沖動可以消除一切強迫,使人在物質方面和精神方面都恢復自由。所以,游戲沖動的對象就是美?!盵4]因而,哈薩克魔法故事作為引起游戲沖動的對象,也是美的。它能夠帶給牧民感性和理性上的釋放,給予牧民物質和精神上的自由與快感,從而實現(xiàn)身心滋養(yǎng)。
除了怡悅功能,魔法故事還在潛移默化之中為牧民帶來了心靈的凈化?!霸趯徝赖倪^程中,有時候我們一面感受,一面理解,使美感不斷地發(fā)展。感受和理解不僅是相輔相成、互相補充的,而且二者又是互相融合、不著痕跡地進行著?!盵3]296牧民們聽到魔法故事之后,便會在感受中理解,在理解中思考,從而逐漸破除雜念、洗滌心靈,達到潤物細無聲的效果。很多魔法故事就是這樣通過一代代歌手的傳唱,滋養(yǎng)了一代又一代人。說者樂于說,聽者樂于聽,在放松自在的氛圍中使牧民的身心得到怡悅和凈化。
在講唱哈薩克魔法故事時,聽眾可以在情感上得到激發(fā)和升華。一方面,激發(fā)并引導那些為工具理性所壓抑和異化的人的情感。有時過于勞累或壓抑的生活,會使人們失去感知情感的能力,變成“麻木空虛”的“軀殼”或“機器”。聆聽魔法故事便可以使牧民的個人情感得到喚醒,在物質世界之外打開個人精神世界的大門,能夠更加細膩地感觸世界,在情感和心靈上得到撫慰,從而在個人與社會、個體與群體之間創(chuàng)造出一種動態(tài)的平衡;另一方面,還可以規(guī)范、引導和提升牧民們的情感與習慣,使牧民了解并學習到一些社會道德良俗和高尚品格。
自古至今,文學作品的意義似乎都遠遠超越了作為文學本身的意義,哈薩克魔法故事也不例外。朱光潛認為:“沒有其他東西比文藝能給我們更深廣的人生觀照和了解,所以沒有其他東西比文藝能幫助我們建設更完善的道德的基礎?!盵5]哈薩克魔法故事承載著作為文藝作品的價值、意義和使命,這種使命最為普遍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通過魔法故事的講唱,使牧民得到道德教化,成為更加完善的人,有益于社會的人。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哈薩克魔法故事不僅是一種美的熏陶,還是一種德性的培壅,其目的是實現(xiàn)人文化成。
哈薩克魔法故事以奇幻瑰麗的故事情節(jié),吸引并充盈著牧民的精神世界。在以游牧為主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之下,孕育出獨具哈薩克民族特色的審美文化和美的形態(tài),集中展現(xiàn)了游牧民族審美的獨特性。在善與惡、美與丑的角逐之中,魔法故事總是能夠超越現(xiàn)實,用超現(xiàn)實、超自然的力量,更好地達到美和善的目的。這種對真善美的推崇和對假惡丑的批判,體現(xiàn)出哈薩克人民對高尚精神品格的執(zhí)著追求。
魔法故事取材于生活,講唱無拘無束,但遵循著美的規(guī)律,給人以多方面美的享受,它喚醒并提升著牧民們的精神境界,給予牧民心靈的洗滌與滋養(yǎng)。這些流傳了千百年的魔法故事,在不斷地傳唱與更新中豐富并展現(xiàn)了哈薩克民族的歷史記憶與美學魅力,值得持續(xù)不斷地深入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