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利華
(復(fù)旦大學 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李維楨,字本寧,號翼軒,京山(今屬湖北)人。隆慶二年(1568)舉進士,選翰林庶吉士,除編修。歷官陜西右參議、提學副使、右布政使等職,仕終南京禮部尚書。其平生和當時文壇王世貞、汪道昆等七子派成員的交誼較為深厚,也因此被王世貞納入“末五子”之列。隆慶五年,李維楨與王世貞初識相通,自后彼此聯(lián)系較密。萬歷二年(1574),王世貞抵京任太仆寺卿,李維楨從游。萬歷十二年,李維楨又至吳中訪王世貞,宿八日而別。[1]171-310萬歷十年歲末至十一年春之間,汪道昆和時任徽州府推官的武陵人龍膺共同創(chuàng)建白榆社。該社締構(gòu)之初,成員除汪、龍二人之外,還有汪氏之弟汪道貫和叔父仲子汪道會,以及歙縣人潘之恒、長洲人郭第。此后盟社規(guī)模擴展,入社中除了徽州當?shù)厝耸客?,又有不少來自其他地區(qū)者,所謂“諸賓客自四方來,擇可者延之入”[2]591,而李維楨曾加入此社。論輩分和資歷,李維楨晚于王世貞、汪道昆,屬于后七子的新生代成員,但成為王、汪推重的后進之一,所謂“公(案,指李維楨)于汪、王兩公稍晚一輩,而兩公齊推轂之,以為將來定踞吾二人上”[3]第150冊,268。這也可見他在王、汪心目中所占據(jù)的重要位置??疾炖罹S楨的詩學立場,作為七子派的新生代成員,他在一系列問題上展開的相關(guān)闡說,固然有著和諸子相同或相近的一面,但同時,又表現(xiàn)出與之形成明顯異別的一面。簡括而言,應(yīng)合與變轉(zhuǎn)構(gòu)成李維楨詩學旨義的二重面向,這也是本文討論問題的主要切入點。
檢視李維楨論詩,其中所涉及的綱要性的問題之一,即關(guān)于古典詩歌的發(fā)展演進歷史,他就此做過如下簡略的梳理:
以詩為詩,《三百》而后,最近者漢魏,其次唐,其次明,中于溫柔敦厚之指者,十得一焉。[3]第151冊,76
這是以《詩經(jīng)》作為衡量的標桿,概述《詩》三百篇之后,漢魏、唐、明詩承繼《詩經(jīng)》傳統(tǒng)的歷史演變軌跡。這一提法,近似于胡應(yīng)麟“自《三百篇》以迄于今,詩歌之道,無慮三變,一盛于漢,再盛于唐,又再盛于明”[4]326的“三變”說,其中漢魏和唐代詩歌素為七子派諸子所普遍推尚,至于將明詩視為古典詩歌演化進程中繼漢魏、唐詩之后的第三個高峰,突出它的歷史地位,體現(xiàn)出李維楨本人對于明詩的重視態(tài)度。這包括他針對特定詩體如律體在有明的創(chuàng)作態(tài)勢而給予的非同一般的評價,如胡應(yīng)麟曾“輯錄本朝五七言近體為律范”,李維楨序之曰:“《三百篇》后千有馀年,而唐以律盛,垂八百馀年,而明紹之,黜宋元于馀分閏位,而莫敢抗衡。所貴乎明者,謂其去唐遠而能為唐也。唐詩諸體不逮古,而律體以創(chuàng)始獨盛,盡善盡美,無毫發(fā)憾,明律乃能儷之。所貴乎明者,謂其能以盛繼盛也。唐律詩代不數(shù)人,人不數(shù)篇,篇以百計,入選十不能一。中晚滔滔信腕,遂不堪覆瓿矣。明諸大家陶冶澄汰,錯綜變化,人能所極,宛若天造,篇有萬斛之泉,句有千鈞之弩,字有百煉之金?!盵3]第150冊,497如此對有明律體包括“明諸大家”的不吝贊評,難免有為胡應(yīng)麟此編大力鼓吹之意,未必全然符合明律實際創(chuàng)作情形,然以上贊詞多少代表了李維楨本人看待明詩的基本態(tài)度。
李維楨之所以做出明詩可與漢魏和唐代詩歌相并論的斷言,與他本人和后七子集團關(guān)系密切及同情七子派創(chuàng)辟復(fù)古大業(yè)的立場分不開。其《彭伯子詩跋》提出:“詩自唐以后無如本朝,盛于詩無如德、靖間,而繼往開來,歸功李、何。李由北地家大梁,多北方之音,以氣骨稱雄;何家申陽近江漢,多南方之音,以才情致勝?!盵3]第153冊,672這無非指證“本朝”繼唐之后詩歌大盛,得以“繼往開來”,作為七子派先驅(qū)人物的李夢陽、何景明在其中擔當了重要角色,功不可沒。其《金陵近草題辭》又說:“蓋弘、正以來,詩追古法,至嘉、隆益?zhèn)湟婢O盛之后,難乎其繼?!盵3]第153冊,683明代弘治至隆慶年間,正是前后七子從事復(fù)古作業(yè)的活躍階段,在李維楨看來,這一階段也是明代詩歌趨于盛興的黃金時期。再具體到明代的律體,以此為樣例,他所做的階段析分和相關(guān)論評,同樣用意明確:
初唐律寖盛,迨盛唐而律盛極矣。曾幾何時,中不若盛,晚不若中。明洪、永之際,律得唐之中;成化以前,律得唐之晚;弘、正之際,律得唐中盛之間;嘉、隆之際,律得唐初盛之間。所貴乎明者,謂其盛于唐而久于唐也。……人情便于趨下而憚于革故,是以盛者向衰易,而衰者返盛難。明自七子沒,而后進好事者開中晚之釁,浸淫于人心而莫之底止。[3]第150冊,497
唐律的變化被劃分為初、盛、中、晚四個階段,應(yīng)該源自明初高棅、王行等人標舉的唐詩四分法的基本思路[5]197-199,初盛與中晚唐律體則形成盛衰變化的鮮明對照,亦如李維楨在《唐詩類苑序》中所描述的:“唐之律嚴于六朝,而能用六朝之所長,初盛得之,故擅美千古。中晚之律自在,而犯六朝之所短,雅變而為俗,工變而為率,自然變而為強造,詩道陵遲,于斯為極?!盵3]第150冊,491再以唐律變化的四個階段衡量明律在不同階段的創(chuàng)作情形,指示前后七子活躍其中的弘、正和嘉、隆年間,多得初盛唐律體的風貌,成為明代律體盛興的重要標志,乃意味著將明律之“盛”主要歸功于前后七子,以上“明自七子沒,而后進好事者開中晚之釁”而預(yù)示明律之“衰”的說法,則可與此相印證。關(guān)于前后七子在明代詩歌史上的地位,李維楨《吳韓詩選題辭》曾做出“七子于明詩為正宗,為大家,為名家”[3]第153冊,694的結(jié)論。所謂“正宗”“大家”“名家”,原本是高棅《唐詩品匯》對應(yīng)盛唐時期的品目[6]14,李氏借此命名七子,亦可見出其抬升諸子地位的用意。概言之,李維楨梳理《詩經(jīng)》以來古典詩歌演進歷史,尤其將明詩和漢魏、唐代詩歌一并標為詩歌史上的三個高峰,當是以前后七子復(fù)古業(yè)績作為判斷明詩地位的主要依據(jù)。
不過,繼《詩》三百之后“最近者漢魏,其次唐,其次明”之類的統(tǒng)緒概括,只是代表李維楨對以《詩經(jīng)》為標桿的詩歌演化史基本框架的勾畫,事實上,廓清詩歌演化軌跡的重要意圖之一,則是為了更明晰地確定詩歌的宗尚目標,而從他對詩歌宗尚脈絡(luò)的梳理來看,實際的情形還要相對復(fù)雜。先看他以下所論:
夫嘉、隆諸君子善學六朝、漢魏與唐音也,舍六朝、漢魏與唐,而惟嘉、隆諸君子之求,故宗門漸遠,而蹊徑易窮。[3]第150冊,713-714
今為詩者不知有唐,寧論六朝、漢魏,遠則信陽、北地,近則歷下、婁江止耳。求之形跡,失之神情,甚者為沈約、任昉之盜而已。[3]第150冊,729
蓋今之能詩者,所在而有,其法取嘉、隆以來諸公,上及三唐而止,不能求諸六朝、漢魏,安問《三百》。[3]第151冊,9
啖名者才不足,而思陵駕前人,信心信腕,更立一格,不知其所掇拾僅唐中晚、宋元之剩語,而漢魏、六朝、唐初盛所不屑道也,安在其為奇為變化哉?[3]第153冊,683
樂府、古詩承《三百篇》之流,而開唐以后近體之源?!度倨凡豢缮幸?,漢魏及六朝取法非難,而近代多攻唐體,頃又取中晚及宋元俚俗之調(diào)為真詩,欲與《三百》抗衡,而漢魏、六朝置不省矣。[3]第153冊,696
綜合上述,作者大致列出詩歌宗尚的主要目標,除了《詩經(jīng)》這一具有標桿意義的源頭之外,漢魏、六朝以及初盛唐詩都被納入取法的總體范圍。對于七子派諸子來說,作為古典詩歌原始的經(jīng)典文本《詩經(jīng)》,以及作為古近體重點取法對象的漢魏和初盛唐詩歌,一直受到他們的高度重視,就此不必贅言,至于六朝詩歌則多不被看重。早先如李夢陽就以為,“說者謂文氣與世運相盛衰,六朝偏安,故其文藻以弱”[7]卷五六《章園餞會詩引》,其抑貶之意居多,并因此對身為“齊人”的盟友邊貢習學六朝之舉深感不解。以后如謝榛提出,“六朝以來,留連光景之弊,蓋自《三百篇》比興中來”[8]卷二一《詩家直說一百二十九條》,“陸機《文賦》曰:‘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颉_靡’重六朝之弊,‘瀏亮’非兩漢之體”[8]卷二一《詩家直說一百二十九條》,輕視六朝詩歌的心向,同樣昭然若揭。誠然在對待六朝詩歌問題上,李維楨持有所保留的態(tài)度,如他表示:“《三百篇》刪自仲尼,材高而不炫奇,學富而不務(wù)華。漢魏肖古十二三,六朝厭為卑近,而求勝于字與句,然其材相萬矣,故博而傷雅,巧而傷質(zhì)。”[3]第150冊,490又指出,“律詩昉于六朝,四六文盛于六朝”,“兩者若相為用而實不同。文無定裁,伸縮由人,律詩有定體,不可損益。六朝以其為四六之文者為詩,或坐牽合,或出強造,或競詭僻,或涉重復(fù),而詩病矣”。[3]第150冊,554在他看來,六朝詩歌以其“博而傷雅,巧而傷質(zhì)”,與前相比,不僅距離《詩經(jīng)》風格尚遠,而且不及漢魏之“肖古”,特別是其融入講究駢儷藻飾的四六文作法,最終不免“詩病”?;蛟S可以說,李維楨就此作出的諸如“六朝之詩雕繪妍媚”[3]第150冊,521之類的論斷并無多少新意,不過是評價六朝詩歌之傳統(tǒng)成見的某種復(fù)述。但問題尚不止此,對于六朝詩歌,李維楨的基本立場是既指出其所短,又重視其所長,并非一概抑黜。他在《唐詩類苑序》中談及初盛和中晚唐律體汲取六朝詩歌而呈現(xiàn)的各自差異:“唐之律嚴于六朝,而能用六朝之所長,初盛時得之,故擅美千古。中晚之律自在,而犯六朝之所短,雅變而為俗,工變而為率,自然變而為強造,詩道陵遲,于斯為極?!盵3]第150冊,491即已說明了這一點。其實,李維楨分別六朝詩歌之“長”“短”,不得不說體現(xiàn)了他對待六朝文學所秉持的相對理性的態(tài)度,這從他以為不應(yīng)“薄視”六朝文章的論評話語中也能見出一二。如其《邢子愿全集序》曰:“今所在文章之士皆高談兩京,薄視六朝,而不知六朝故不易為也。名家之論六朝者曰:‘藻艷之中有抑揚頓挫,語雖合璧,意若貫珠,非書窮五車,筆含萬化,未足語此?!衷唬骸目肌鹅`光》、簡棲《頭陀》,令韓、柳授觚,必至奪色?!盵3]第150冊,532-533據(jù)李維楨所標示的古典詩歌的宗尚系統(tǒng),六朝詩歌雖不在完善而重點取法的目標之列,但顯然被當作詩歌史上具有形塑意義以至不應(yīng)忽略的一個過渡環(huán)節(jié),這特別體現(xiàn)在其對唐詩的造就上。因此,李維楨在《青蓮閣集序》中指出:“今夫唐詩祖《三百篇》而宗漢魏,旁采六朝,其妙解在悟,其渾成在養(yǎng)。其致在情,而不強情之所本無;其事在景,而不益景之所未有。沉涵隱約,優(yōu)柔雅澹,故足術(shù)也?!盵3]第150冊,716換言之,唐詩得以成就,不僅與其“祖”“宗”《詩經(jīng)》和漢魏詩歌有關(guān),也離不開其對六朝詩歌的“旁采”;六朝詩歌影響唐詩的作用顯而易見。尤其從“體”的變化演進來看,由彼至此,經(jīng)歷了逐漸嚴飭和完善的過程,其中律體的進化無疑更為明顯。簡括起來,即所謂“漢魏、六朝遞變其體為唐,而唐體迄于今自如”[3]第150冊,490;展開來說:“至漢魏、六朝而后詩始有篇,皆五言者;始有篇,皆七言者。漢魏古詩以不使事為貴,非漢魏之優(yōu)于《三百篇》也,體故然也。六朝詩律體已具,而律法未嚴,不偶之句與不諧之韻往往而是。至唐而句必偶,韻必諧,法嚴矣。又益之排律,則勢不得不使事,非唐之能超漢魏、六朝而為《三百篇》也,體故然也?!盵3]第150冊,491
如前所述,李維楨理出的古典詩歌的宗尚脈絡(luò),初盛唐詩被納入其中。這自是展示了他和七子派相近的宗唐立場。按其區(qū)分,盡管初盛唐與中晚唐詩盛衰差異迥然,但這不等于他徹底排斥中晚唐詩。如《唐詩紀序》評及唐人各體,詳辨“盛衰”態(tài)勢,其中于絕句,提出“絕句不必長才而可以情勝,初盛饒為之,中晚亦無讓也”[3]第150冊,490,即以為中晚唐絕句并不遜于初盛唐之作,其對中晚詩價值的有限度的認肯,自此可見一端。特別在中唐詩人當中,他對白居易更是稱賞有加,體現(xiàn)了其態(tài)度的另一面,《讀蘇侍御詩》云:
余友鄒孚如嘗言王元美先生《巵言》抑白香山詩太過。余謂此少年未定之論,晚年服膺香山,自云有白家風味,其續(xù)集入白趣更深。香山邃于禪旨,翛然物表,又不立崖岸門戶,故其詩隨語成韻,隨韻成適,興象玲瓏,意致委宛,每使老媼聽之,易解而后可,不則再三更定。是以真率切至,最感動人。威權(quán)如天子,猜刻如憲宗,讀其諷諫百馀篇而善之,有自來矣。[3]第153冊,623
有研究者據(jù)此以為,從李維楨對白居易詩的稱賞,可以梳理出后七子對白詩所持的態(tài)度,后七子對大歷以下詩的吸納,其改變自王世貞始,在這方面王世貞又突出表現(xiàn)在晚年對白居易和蘇軾詩的服膺。[9]392筆者認為,對這一問題尚需加以分辨。王世貞在《藝苑巵言》中曾一再貶抑白詩,如謂:“張為稱白樂天廣大教化主,用語流便,使事平妥,固其所長,極有冗易可厭者。少年與元稹角靡逞博,意在警策痛快,晩更作知足語,千篇一律?!薄鞍紫闵匠跖c元相齊名,時稱元、白。元卒,與劉賓客俱分司洛中,遂稱劉、白。白極重劉‘雪里高山頭白早,海中仙果子生遲’,‘沈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以為有神助。此不過學究之小有致者。白又時時頌李頎‘渭水自清涇至濁,周公大圣接輿狂’,欲模擬之而不可得。徐凝‘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極是惡境界,白亦喜之,何也?風雅不復(fù)論矣,張打油、胡釘鉸,此老便是作俑?!盵10]卷一四七《藝苑巵言四》《藝苑巵言》成稿于王世貞早年(1)王世貞隆慶六年(1572)自序《藝苑巵言》曰:“余始有所評騭于文章家曰《藝苑巵言》者,成自戊午(按,指嘉靖三十七年)耳。然自戊午而歲稍益之,以至乙丑(按,指嘉靖四十四年)而始脫稿。里中子不善秘。梓而行之?!w又八年而前后所増益又二卷,黜其論詞曲者附它録,為別卷,聊以備諸集中?!?《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四十四),由此說該書“抑白香山詩”系作者“少年未定之論”,或許有一定的道理。不過說王世貞“晚年服膺香山”,則未必完全恰切。相比于《藝苑巵言》對白詩的不屑,晚年王世貞的態(tài)度的確有所緩和,如謂“香山數(shù)以直言謫外,晚節(jié)與緇黃相還往,通曉其理,知足少欲,不愧名字”,“操觚之士間有左袒左司者,以左司澹而香山俗。第其所謂澹者,寓至濃于澹;所謂俗者,寓至雅于俗。固未可以皮相盡也”。[11]卷四七《龔子勤詩集序》這或許與王世貞晚年心態(tài)趨于和靜淡冷的變化不無關(guān)系。即使如此,他對白詩的認可還是有限度的,總體上并未越出早年輕視白詩的基本認知。如其此際評他人詩,謂“合者出入于少陵、左司之間,而下亦不流于元、白之浮淺”[11]卷四一《錢東畬先生集序》;又自嘲所作:“夫仆之病在好盡意而工引事,盡意而工事,則不能無入出于格。以故詩有墮元、白或晚季近代者,文有墮六朝或唐宋者?!盵11]卷二〇〇《屠長卿》其中對白詩的基本定位未有太大改變,說到底,仍受制于“大歷以后弗論”[12]104的基本思路。和王世貞的立場明顯不同,李維楨以為白居易“邃于禪旨,翛然物表”,而其詩“隨語成韻,隨韻成適,興象玲瓏,意致委宛”,給予的評價已非同一般。又議論他人詩,謂之“不專匠心,不純師古,內(nèi)緣情而外傅景,斂華就實,斫雕為樸,書畫家所謂逸品。即不知于右丞何如,夫亦白、蘇流亞已”[3]第153冊,681-682,也顯出他對白詩的青睞。由此一端,至少可見其在對待大歷以后唐詩上不以代掩人的一種取舍態(tài)度。
需要注意的,還有李維楨對于宋元詩歌所持的態(tài)度。上已指出,總體上李氏的宗唐立場是明確的,這不僅見于他對于《詩經(jīng)》“最近者漢魏,其次唐,其次明”之類統(tǒng)緒的總括,而且見于他對初盛唐詩的大力標舉,這也是他響應(yīng)七子派諸子詩學立場的一個重要口號??膳c之印證的是,他又在《唐詩紀序》中提出:“漢魏、六朝遞變其體為唐,而唐體迄于今自如。后唐而詩衰莫如宋,有出入中晚之下;后唐而詩盛莫如明,無加于初盛之上。譬之水,《三百篇》昆侖也,漢魏、六朝龍門積石也,唐則溟渤、尾閭矣,將安所取益乎?”[3]第150冊,490這是從詩歌遞變的歷史進程,明確以唐詩為標格,形容它在詩歌史上猶如“溟渤”“尾閭”一般聚匯和備該之盛勢。同時,其不但區(qū)分了初盛唐與中晚唐詩的品格差異,并且涉及唐宋詩歌盛衰比較的問題。后者所謂“后唐而詩衰莫如宋”的判斷,在唐人和宋人詩歌之間顯然劃出一道軒輊相異的界線。其《二酉洞草序》又云:“少年治經(jīng)生業(yè),既恐詩妨本務(wù),不暇及。比入官,取功名富貴之途多端,于詩稍染指,以供應(yīng)酬而已。而宋元以來膚淺庸俚之體入人易,而誤人深,不能自拔。”[3]第150冊,738直言宋元詩歌“膚淺庸俚”的先天不足和誤導作者的負面影響,想來是他大體置宋元詩歌于“馀分閏位”的基本理由。其中李維楨對宋詩的批評相對突出,如《雷起部詩選序》說,“宋人于杜極推尊,往往得其肉,遺其骨;得其氣,遺其韻。蓋時代所限,風會所囿,而理窟禪宗之說又束縛之。是以豐贍者失于繁猥,妍媚者失于儇佻,莊重者失于拘滯,含蓄者失于晦僻,古澹者失于枯槁,新特者失于穿鑿,平易者失于庸俚,雄壯者失于粗厲”[3]第150冊,753。這是從時代風尚和學術(shù)信仰影響的角度,解釋宋詩呈現(xiàn)頹唐之勢的原因所在。不過,這些點評宋元詩歌的片段化意見還顯得比較零碎,不及李維楨序新安人潘是仁編輯的《宋元名家詩選》而針對宋元詩歌所作的評價來得全面:
詩自《三百篇》至于唐,而體無不備矣。宋元人不能別為體,而所用體又止唐人,則其遜于唐也故宜?!酁橥邮茉姡闻e子業(yè),其義訓詁,其文俳偶,無關(guān)詩道。比長而為詩,亦沿習尚,不以宋元詩寓目,久之,悟其非也?!卧说浪卧拢床桓彝堆拧贰俄灐?,于十五《國風》者,寧無一二合耶?……宋詩有宋風焉,元詩有元風焉,采風陳詩,而政事學術(shù)、好尚習俗、升降污隆具在目前。故行宋元詩者,亦孔子錄十五《國風》之指也?!驮姸?,聞之詩家云,宋人調(diào)多舛,頗能縱橫,元人調(diào)差醇,覺傷局促;宋似蒼老而實粗鹵,元似秀峻而實淺俗;宋好創(chuàng)造而失之深,元善模擬而失之庸;宋專用意而廢調(diào),元專務(wù)華而離實。[3]第150冊,495-496
所論對于宋元詩歌既有批評又有認肯,反映了李維楨審視唐后明前處于被認為是衰微時期詩歌歷史的復(fù)雜態(tài)度。站在批評的角度,他聲言詩至唐“體無所不備”,而宋元詩歌“不能別為體”,終究“遜于唐”,以及引述諸詩家排擊宋元詩歌之見,借以表達自己的立場。這對照李、何及李、王諸子素為人知的貶抑宋元詩歌的傾向,也可說是隨之呼應(yīng),大致合調(diào)。站在認肯的角度,他有意現(xiàn)身說法,以本人當初趨從“習尚”而“不以宋元詩寓目”,到后來“悟其非也”的認知態(tài)度的變化,說明對待宋元詩歌不應(yīng)其“遜于唐”或存在諸多不足而全然排斥之。也許可以說,時至后七子領(lǐng)袖人物王世貞,在宋元詩歌尤其是宋詩問題上,其排擊的態(tài)度較之諸子有所緩和,他序歸安人慎蒙《宋詩選》云:“自楊、劉作而有西昆體,永叔、圣俞思以淡易裁之,魯直出而又有江西派,眉山氏睥睨其間,最號為雄豪,而不能無利鈍。南渡而后,務(wù)觀、萬里輩亦遂彬彬矣。去宋而為元,稍以輕俊易之。”還說“代不能廢人,人不能廢篇,篇不能廢句,蓋不止前數(shù)公而已”,盡管自己“嘗從二三君子后抑宋者也”。但必須指出的是,其實王世貞對于宋詩的包容非常有限,出語也是相當謹慎,并未改變其“所以抑宋為惜格”的初衷,而以為不應(yīng)廢“人”“篇”“句”的主張,本來即以“此語于格之外者”[11]卷四一《宋詩選序》為前提。相比較,李維楨以“采風陳詩”的特殊意義,申述“宋詩有宋風焉,元詩有元風焉”,為兩代詩歌各自不可替代的價值作辯護,包括由此聯(lián)結(jié)《詩經(jīng)》十五《國風》的傳統(tǒng)風范,以及追溯孔子對于《國風》的取錄之旨,展開闡說的基點有所不同,相對提升了宋元詩歌的價值地位,也強化了認可的力度。這應(yīng)該是他在宋元詩歌問題上和王世貞等人相比而呈現(xiàn)的同中之異。
在李維楨展述的重要詩學命題中,其除了圍繞古典詩歌演化及宗尚脈絡(luò)所作的勾勒和梳理,還有一大值得注意的問題,這就是他對學古與求真關(guān)系所展開的詮釋。至于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歸根結(jié)底,涉及如何合理借鑒古典資源的核心問題。就倡導復(fù)古的七子派諸子來說,強調(diào)學古自是他們堅持的基本立場,體現(xiàn)了他們對古典資源利用的高度重視。但無論從常識的角度還是從策略的層面,他們多數(shù)又主張以求真來維持與學古之間構(gòu)成的制約或平衡關(guān)系。以七子派先驅(qū)者李夢陽為例,為反駁何景明對他“刻意古范,鑄形宿鏌,而獨守尺寸”的指責,其針鋒相對申明:“若以我之情,述今之事,尺寸古法,罔襲其辭,猶班圓倕之圓,倕方班之方,而倕之木,非班之木也。此奚不可也?”[7]卷六一《駁何氏論文書》這段辯駁文字人所熟知,大旨即圍繞習法以學古和抒情以求真的關(guān)系來展開,主張既要維護自我之真情,又須嚴守古人之法度。而他對詩歌所抒之“情”的質(zhì)性作過如下定義,“夫天下百慮而一致,故人不必同,同于心;言不必同,同于情。故心者,所為歡者也。情者,所為言者也”,“是故其為言也,直宛區(qū),憂樂殊,同境而異途,均感而各應(yīng)之矣,至其情則無不同也。何也?出諸心者一也”。[7]卷五八《敘九日宴集》眾人之情有“憂樂”之分,發(fā)抒之徑也有“直宛”之別,此即所謂“異途”。同時出自真實的內(nèi)心,就能殊途同歸,此即所謂“同境”。以故“同于情”,指的是詩人抒發(fā)之“情”在內(nèi)質(zhì)上的趨同,也即緣于“出諸心”而在純真性上的趨同。[13]120-121這也可以用來補充李夢陽“以我之情,述今之事”說法的基本含義。
來看李維楨有關(guān)論述。在是否應(yīng)該學古問題上他的表態(tài)十分明確,其《朱修能詩跋》云:
今為詩者,仿古人調(diào)格,摘古人字句,殘膏馀沫,誠可取厭。然而詩之所以為詩,情景事理,自古迄今,故無二道,惟才識之士擬議以成變化,臭腐可為神奇,安能離去古人,別造一壇宇耶?離去古人而自為之,譬之易四肢五官以為人,則妖孽而已矣。蓋近日有自號作祖以倡天下者,私心非之,不敢訟言?!弈堋哆x》體法漢魏,律體法唐大歷以前,古人成法,得修能而益見其精;修能韻致,得古人而善用其長。死鬼之常辭,為賢哲之話言。彼恣心信腕,偷取一時之名,庸夫俗子豈不甚快,而卒為大雅罪人。[3]第153冊,636
盡管當世為詩者一味仿襲古人“調(diào)格”與“字句”的作法誠不足取,但這只能說明其學古方法存在問題,并不能由此否定學古本身的正當性或合理性。鑒于“情景事理”古今相通,并無二道,正如李維楨在《朏明草序》中聲稱:“夫日有九道,有十煇,有兩弭,有重光,五色無主,萬象生態(tài),錯綜變化,不可勝數(shù),而本真體質(zhì)自如。惟詩亦然,抑揚清濁,聲以代殊,代以人異,而緣情即景,陳理賦事,干之以風骨,文之以潤色,無論初唐、六朝,先后萬世,莫能易也。”[3]第151冊,18故習學古人順理成章,不必忌避。這是從詩歌“緣情即景,陳事賦理”的本質(zhì)構(gòu)成,定義其古今不二的穩(wěn)定性、共通性。順著這一邏輯,如果“離去古人而自為之”,意味著對古今無異的詩歌本質(zhì)構(gòu)成的悖離,擔負詩不成其為詩的巨大風險。因此,“自號作祖”“恣心信腕”者的作法,令人不可接受。由是不得不說,維護學古的正當合理性,也是李維楨呼應(yīng)七子派諸子復(fù)古舉措的一種表態(tài),在根本上,還源于他對后者采取的關(guān)注和同情的立場。其《吳韓詩選題辭》又說:“余嘗論詩前人作法于儉,猶恐其奢;后人取法乎上,僅得乎中。鐘記室《詩品》謂某源出某,嚴滄浪云學詩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差毫厘,謬千里,可不慎哉!七子沒垂三十年,而后生妄肆詆訶,左袒中晚唐人,信口信腕,以為天籟元聲。殷丹陽所臚列野體、鄙體、俗體,無所不有,寡識淺學,喜其茍就,靡然從之,詩道陵遲,將何底止?”[3]第153冊,694鐘嶸《詩品》論“某源出于某”或“某體源出于某”的溯流追源,成為其歷史批評和全書的理論架構(gòu),旨在論析歷代五言詩發(fā)展與詩人流派淵源關(guān)系。[14]48嚴羽《滄浪詩話·詩辨》謂“夫?qū)W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要在指示“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的“工夫須從上做下”[15]1的習學法門。題辭標示鐘、嚴二家品論,旨在聲明辨析詩歌源流、確認學古正軌的必要性。并且,又以七子為比較對象,批評后七子時代的“后生”所作“信口信腕”,無視古人,不免淪為殷璠自序《河岳英靈集》所謂的“野體”“鄙體”“俗體”[16]40,導致詩道衰微。反過來,這也證明了七子提倡學古的正當合理性。
要確定學古的實踐路徑,同時則需體認古人的法度規(guī)范。在七子派諸子的復(fù)古概念當中,學古不是一個空洞性的口號而已,學古與習法成為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學古是基本的指導原則,習法則是這一原則的技術(shù)展開,此見下面所述。而講究法度,也是李維楨針對學古問題做出的表態(tài),其序汪道昆《太函集》云:“文章之道,有才有法。無法何文,無才何法?法者,前人作之,后人述焉,猶射之彀率,工之規(guī)矩、準繩也。知巧則存乎才矣。拙工拙射,按法而無救于拙,非法之過,才不足也。將舍彀率、規(guī)矩、準繩,而第以知巧從事乎,才如羿、輸,與拙奚異?所貴乎才者,作于法之前,法必可述;述于法之后,法若始作。游于法之中,法不病我;軼于法之外,我不病法。擬議以成其變化。若有法,若無法,而后無遺憾?!盵3]第150冊,526表明創(chuàng)作之道既要有“才”,又須有“法”,二者不可或缺。“法者,前人作之,后人述焉”的自身邏輯,賦予了學古習法無須規(guī)避的合理性。如他形容詩歌史上獨具標桿意義的《詩經(jīng)》“無一字不文,無一語無法,會蕞諸家之長,修飾潤色之耳”,并描述“騷出于《詩》而衍于《詩》”,以至“兩漢、六代、三唐諸人得其章法、句法、字法,遂臻妙境,奪勝場”。[3]第150冊,486不僅表彰《詩經(jīng)》在法度層面的示范意義,且展現(xiàn)自《詩經(jīng)》至漢唐詩法一脈相承的演進軌跡。他在序謝肇淛詩集時又指出,“蓋詩有法存焉,離之者野狐外道,泥之者小乘縛律”,認為謝詩“率循古法,而中有特造孤詣,體無所不備,變無所不盡,杼軸自操,橐籥靡窮,斧鑿無痕,爐錘獨妙”。[3]第150冊,738作為問題的兩面,“泥”“法”固然不明智,但“離”“法”何嘗行得通?所以他稱許謝詩,除了能“特造孤詣”,又能“率循古法”。他對何景明“舍筏”說的解釋,同樣值得留意,其《彭飛仲小刻題辭》云:“昔信陽有舍筏之喻,蓋既濟而后可以無筏,未有無筏而可以濟者。自頃才士恣行胸臆,若曰蹈水有道,不煩憑藉,師心徒手,矜以為奇,而卒飄蕩不收,沉淪不反,孰與人涉卬否者,可自全哉?”并稱彭氏所作:“或逆流而上,或順流而下,莫不有法存焉,其舍筏也,乃由善用筏得之者也。”何景明所謂“佛有筏喻,言舍筏則達岸矣,達岸則舍筏矣”[3]第153冊,695,廣為人知,要在宣示“推類極變,開其未發(fā),泯其擬議之跡,以成神圣之功”[17]卷三〇《與李空同論詩書》。此說遭到主張“規(guī)矩”之“法”的李夢陽的反駁,以為是“出入由己”而舍“規(guī)矩”,“于法焉筏矣”。[7]卷六一《駁何氏論文書》體味李維楨的解釋,其并未糾結(jié)于李、何二人的爭論立場,而是著重從“未有無筏而可以濟者”“善用筏得之者”的角度,詮解何氏“舍筏”說的意義所在,闡釋依“法”而行、有所憑藉的必要性,故他鄙薄“才士”無視法度、“恣行胸臆”的做法。除此,李維楨在《閻汝用詩序》中也指出,何景明之有“舍筏之喻”,“豈其信心縱腕,屑越前規(guī),要在神明默成,不即不離”[3]第150冊,750,解釋“舍筏”不等于“離”“法”,核心的意思和上述說法亦大致相通。
另一方面,雖然李維楨如上謂法“猶射之彀率,工之規(guī)矩、準繩也”,這一說法近乎李夢陽對于“法”的定義,即所謂“規(guī)矩者,法也”,“即欲舍之,烏乎舍”[7]卷六一《駁何氏論文書》,依循古法就是恪守必要的規(guī)矩準則,不過比較諸子對于“法”的具體解釋,還是有所不同。前七子中李夢陽言法最為有力,他一面襲用規(guī)矩作法的傳統(tǒng)之說,將“法”定義為具有普遍適用性的共同準則,即定義為不同對象具有的內(nèi)在、本質(zhì)的共性;一面則將這種具有普遍適用性的“規(guī)矩”之“法”,落實在諸如“開闔照應(yīng),倒插頓挫”[7]卷六一《答周子書》、“前疏者后必密,半闊者半必細,一實者必一虛,疊景者意必二”[7]卷六一《再與何氏書》這些相對細微和狹仄的規(guī)則上,作為學古實踐的金科玉律,以至將“法”的普遍性和個別性混為一談。后七子如王世貞尤其是對于詩法的詮釋,則將它們提升至更加周密和細致的層次,更在意不同詩體篇章句字的具體之法,可謂為規(guī)范學古習法的路徑,更專注于法度的嚴格審辨,體現(xiàn)了趨于強化的一種文學技術(shù)思維。[18]90-102反觀李維楨的相關(guān)論述,他對“法”的釋說,基本將其定義在諸如“射之彀率”“工之規(guī)矩、準繩”這樣一種相對抽象和渾括的概念上,突出的只是“法”的原則性和綱理性,似乎無意將其解析為苛細而偏狹的律令,使其淪為板滯化和單一化,以避免所謂“小乘縛律”。
當然,要在根本上辨識上述的問題,還應(yīng)該聯(lián)系李維楨為制衡學古而同時強調(diào)的求真主張。為說明問題,先引其以下所論:
詩本乎情,發(fā)于景,好奇者求工于景所本無,求飾于情所不足,狥人則違己,師心則乖物,穿鑿附會若木偶,衣冠形神不相系。[3]第150冊,723-724
余竊惟詩始《三百篇》,雖《風》《雅》《頌》、賦、比、興分為六義,要之觸情而出,即事而作。五方風氣,不相沿襲;四時景物,不相假貸。田野閭閻之詠,宗廟朝廷之制,本于性靈,歸于自然,無二致也。迨后人說詩,有品有調(diào),有法有體,有宗門有流派,高其目以為聲,樹其鵠以為招,而天下心慕之,力趨之,諸大家名家篇什為后進蹈襲捃摭,遂成詩道一厄,其弊不可勝原矣。[3]第150冊,735
《書》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而記《禮》者廣其說曰:“人心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薄笫乐疄樵娬撸瑑?nèi)不根于心,外不因于風氣,或?qū)W邯鄲而失故步,或持章甫而游斷發(fā)文身之國,非其質(zhì)矣。[3]第150冊,759-760
詩者,志之所之,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材品殊賦,景物殊遭,亦各言其志也矣。而口實好古,寄人籬落,樂府取不可解之字,酬和次不可諧之韻,或無病而效顰,無喜而獻笑。此尸祝代庖人樽俎,而不思夫鷦鷯偃鼠欲愿自足也。[3]第151冊,7
詩以道性情,性情不擇人而有,不待學問文詞而足。故《詩》三百篇,《風》與《雅》《頌》等?!讹L》多閭閻田野細民婦孺之口,而學士大夫稍以學問文詞潤色之,其本質(zhì)十九具在。即《雅》《頌》作于學士大夫,而性情與細民婦孺同,其學問文詞,亦就人倫物理、日用常行,為之節(jié)文而已。今夫浣私抱衾,執(zhí)筐縫裳,細事也。履武敏不坼副,褻語也。公子同歸,征夫邇止,婦嘆于室,有依其士,輾轉(zhuǎn)反側(cè),首如飛蓬,隱衷柔態(tài),談之或含羞,而圣人悉以被管弦金石,歌宗廟朝廷,無亦謂是性情之真,通諸天下后世不可易乎?[3]第153冊,622-623
以上所論盡管分散在不同的篇章,但并不妨礙對其彼此相通的基本觀點的梳理,綜合起來,從中至少可以得出如下結(jié)論:第一,從本質(zhì)的角度,鑒于詩以言志抒情為本,只有作者根于心或出于情,才能合乎詩歌的本質(zhì)要求;第二,從溯源的角度,《詩經(jīng)》作為原始的經(jīng)典文本,《風》《雅》《頌》各體展示了“本于性靈,歸于自然”或抒發(fā)“性情之真”的品格,為后世樹立了特別的典范;第三,從品論的角度,言志抒情的真實程度,決定了詩歌品格的高下,成為鑒衡詩家及其作品的一條重要標準。歸納諸說,其核心之義在于詩言“性情”以求真。誠然,放置在詩學史的層面加以觀察,類似的見解在歷來詩家或論家的主張中并不鮮見,由此,李維楨陳述的這些基本觀點本身未必有多少新異之處,更多呈現(xiàn)的是詩學領(lǐng)域形成的某種共識。不過,這并不影響為探討問題的方向所提供的導引意義,關(guān)鍵并不在于這些觀點本身是否具有新創(chuàng)意義,而在于蘊含其中的申訴動機和理論背景。
需要指出的是,盡管李維楨關(guān)注和同情七子派諸子的復(fù)古作業(yè),甚至將明詩的盛興主要歸功于前后七子之作為,但身為經(jīng)驗者和見證者,他同時對諸子的復(fù)古實踐和影響所及又不無疑慮。其《王奉常集序》指出:“自北地、信陽肇基大雅,而司寇諸君子益振之,海內(nèi)詩薄大歷,文薄東京,人人能矣,然大抵有所依托模擬。”[3]第150冊,529示意諸子在引導“詩薄大歷,文薄東京”的復(fù)古方向之際,也推助了文壇“依托模擬”的風氣。其《吳汝忠集序》又指出:“嘉、隆之間,雅道大興,七子力驅(qū)而返之古,海內(nèi)歙然鄉(xiāng)風。其氣不得靡,故擬者失而粗厲;其格不得踰,故擬者失而拘攣;其蓄不得儉,故擬者失而龐雜;其語不得凡,故擬者失而詭僻。至于今而失彌滋甚。而世遂以罪七子,謂李斯之禍秦實始荀卿。”[3]第150冊,559這又說明,七子從事復(fù)古雖有功于“雅道”昌興,然另一方面也導致擬古流弊的發(fā)生,甚至因此成為世人眼中的始作俑者,問題兩面性的然客觀存在。不同于理論層面的一般推演,亦不同于常識層面的廣泛宣示,李維楨親歷和見證了其時復(fù)古風氣的流延變化,他的觀點無疑更富有個人的經(jīng)驗性。在他看來,當時下作者將學古等同于單純的模仿,乃至于形成一種風氣,本身就偏離了復(fù)古的方向,有悖于學古的正當合理性:“蓋今之作者爭言好古,奉若功令,轉(zhuǎn)相仿以成風,盛粉澤而掩質(zhì)素,繪面貌而失神情。故有無病呻吟,無歡強笑,師其俚俗以為自然,襲其叫呼以為雄奇,字琢句劌,拘而不化,麋而虎皮,鷙而鳳翰,跡若近,實愈遠。”[3]第150冊,517追究至具體的模仿目標,更能體察其中存在的問題。特別在當時宗唐的背景下,士人習學唐詩趨之若鶩,伴隨而來的則是過度模仿的后果,李維楨《唐詩紀序》云:
不佞竊謂今之詩不患不學唐,而患學之太過?!挛锴榫?,必求唐人所未道者而稱之,吊詭蒐隱,夸新示異,過也。山林宴游則興寄清遠,朝饗侍從則制存壯麗,邊塞征戍則凄惋悲壯,暌離患難則沉痛感慨,緣機觸變,各適其宜,唐人之妙以此。今懼其格之卑也,而偏求之于凄惋悲壯、沉痛感慨,過也。律體出,而才下者沿襲為應(yīng)酬之具,才偏者馳騁為夸詡之資,而《選》、古幾廢矣。好大者復(fù)諱其短,強其所未至,而務(wù)收各家之長,撮諸體之勝,攬擷多而精華少,模擬勤而本真漓。[3]第150冊,490-491
可以肯定的是,李維楨對學唐本身的合理性不持異議,如上他以水為喻而形容唐詩為“溟渤”“尾閭”,表彰其盛勢,足以說明這一點。他之所以批評時人學唐詩風“學之太過”,還是質(zhì)疑其習學不對門徑。就此,他在《顧李批評唐音序》中又指擿當世學唐者:“蓋今之稱詩者,雖黃口小兒皆言唐,而不得唐人所從入;皆知唐有初、盛、中、晚,而不知其所由分。即獻吉于唐有復(fù)古功,而其心力所用,法戒所在,問之無以對也。模擬剽剝,惡道岔出?!盵3]第150冊,493因為過分注重“模擬”,未免導致“本真”的流失,不僅達不到唐詩的妙境,而且面臨詩道不正的風險。按此思路,當世學唐“學之太過”或謂之“不善學唐”,問題的癥結(jié)在于未能合理借鑒古典資源,未能妥善處理學古與求真的關(guān)系,致使“模擬”侵蝕了“本真”。這種基于親歷和見聞而富有個人經(jīng)驗性的陳述,提示其并非只是簡單原理或一般常識的紹介和宣說,而是寓含面向現(xiàn)實境況而激發(fā)的檢省意識,具有明確的針對性。雖然李維楨強調(diào)“性情”說,以維持學古與求真的制衡關(guān)系,既要擺脫“野狐外道”,又須避免“小乘縛律”,以為“師古者有成心,而師心者無成法,譬之歐市人而戰(zhàn)與能讀父書者取敗等耳”[3]第150冊,724,其評他人詩作又聲言“根于性情而潤色之,事理不能違古人,而調(diào)格不欲類今人”[3]第153冊,639,然以他之見,浮現(xiàn)當世詩壇的本質(zhì)問題,并非習學古人的動力不足,而是學古方法的缺陷掩蔽了詩人真實性情的表現(xiàn)。其《端揆堂詩序》云:“今之時詩道大盛,哆口而自號登壇者,何所蔑有,要之模擬彫琢,夸多斗妍,茅靡波流,吹竽莫辨。試一一而覆案,其人性情行事殊不相合?!盵3]第150冊,720其《米子華詩序》又云:“詩至本朝嘉靖、慶、歷之間,即唐人初盛時或所未逮。而頃者宿素衰落,后進多岐,業(yè)已淪于中晚。大抵尚雄奇而乏溫厚,尚工巧而乏典雅,尚華贍而乏清婉。景不必其時所有,事不必其人所符,反之性情,迥不相侔。其下則任昉、沈約之賊而已矣。”[3]第151冊,37有鑒于此,其圍繞學古與求真關(guān)系所展開的詮釋,有意識地凸顯后者在二者當中的比重,強調(diào)性情表現(xiàn)的優(yōu)先地位。他在《讀蘇侍御詩》中的相關(guān)陳述,頗能說明這個問題:
詩以道性情,性情不擇人而有,不待學問文詞而足?!运纹疲瑒t學問文詞專用事,而性情廑有存者,流弊迄今,非但與性情不相干涉,即學問文詞剽襲補綴,日墮惡道矣。吾鄉(xiāng)二三君子起而振之,自操機杼,自開堂奧,一切本諸性情,以當于《三百篇》之指,雖不諧眾口里耳,弗顧也。余嘗謂以學問文詞為詩,譬之雇傭,受直受事,非不盡力于其主人,苦樂無所關(guān)系。譬之俳優(yōu),苦樂情狀,極可粲齒流涕,而揆之昔人本事,不啻蒼素霄壤。何者?非己之性情也。獨六朝人閨閣艷曲與俗所傳南北詞及市井歌謠,往往十五《國風》遺意,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此之謂性情,古今所同,是以暗合。蓋無意為詩而自得之。其在宗廟朝廷所作,則學士大夫先有作詩意橫于胸中,更仿古詩營構(gòu),故其詩受學問文詞束縛,去《風》《雅》《頌》彌遠。性者,天下大本。情者,天下達道?!姳拘郧?,而緣飾以學問文詞。[3]第153冊,622-623
“詩以道性情”,突出的是詩歌的本質(zhì)特征;而“詩本性情,而緣飾以學問文詞”,則指明詩以性情表現(xiàn)為主,學問文詞緣飾為輔。詩人一己之真實性情,來源于“無意為詩而自得之”,毀損于“受學問文詞束縛”。基于這一邏輯起點,李維楨追溯“自宋迄唐”詩歌史的演遞軌跡,分析性情表現(xiàn)以專于學問文詞而趨于弱化的走勢,再審視詩壇的變化現(xiàn)狀,指示流弊所及,性情表現(xiàn)已是淪沒,加之學問文詞出自模擬,終究難免“剽襲補綴”,遂致詩道堪憂。與此同時,他又注意到公安派袁宏道等人在當時詩壇的作為,文中所標舉的“吾鄉(xiāng)二三君子”,即指“袁中郎、蘇潛父兄弟”。他之所以將袁宏道等人視為于詩壇有振起之功者,看重的無非是袁氏等人“一切本諸性情”,認為如此正可以直承《詩經(jīng)》性情表現(xiàn)之歷史傳統(tǒng)。這不能不說是李維楨跨越七子派的派別身份,重新檢察當世詩壇的變化格局。盡管在“性情”內(nèi)涵的理解上,李維楨偏重于“人倫物理、日用常行”[3]第153冊,622,且以《詩經(jīng)》風教精神為基本宗旨,這與公安派袁宏道等人基于自然本性而提倡“獨抒性靈,不拘格套”[19]187的論調(diào)明顯不同。[9]386-388但受以性情表現(xiàn)為優(yōu)先選項的理念的驅(qū)使,顯然他視袁宏道等人為在詩歌本質(zhì)的認知上具有某種共識的合調(diào)對象。與此相關(guān),他的《郭原性詩序》評詩友郭氏之作,謂之“大要感事而發(fā),觸景而出,矢口而成,信腕而書,慷慨激昂,歡愉勝暢,哀悼凄緊,忿恚乖暌,率皆情至之語。世人詩如強笑不樂,強哭不悲,屬對次韻,剽剝綴葺,與其中之靈明、外之遘合,了不相蒙,一切結(jié)習,澄汰都盡”[3]第150冊,744。又說:“邇?nèi)展?、江陵諸君子,稱詩能于《三百篇》外自操機杼,無論漢魏、六朝、三唐。今得原性羽翼接響,維楚有材,詎不信哉?”[3]第150冊,744也間接傳遞了在一定程度上接受袁宏道等人的信息。
李維楨將漢魏、唐代及明代詩歌樹為承繼《詩經(jīng)》傳統(tǒng)的三大高峰,體現(xiàn)了他對詩歌發(fā)展演進歷史的明晰勾畫和定位,如果說尊尚漢魏、唐代詩歌更多本于某種經(jīng)典意識,那么標舉明代詩歌則不無張大其詩史地位的企圖。無論如何,這些應(yīng)該與他作為后七子新生代成員的派別身份和同情七子派諸子復(fù)古作業(yè)的基本立場相關(guān)聯(lián)。漢魏、唐代詩歌原本即是諸子所推重的經(jīng)典文本,而對明詩盛興之格局的主觀判斷,則又與他凸顯前后七子在有明詩壇的歷史作用的根本用意相綰結(jié)。然而,對于詩歌演化史這樣一種簡略而明晰的勾勒,并不能完全代表李維楨面向不同歷史時期詩歌品格所作的辨別,包括落實到具體的詩歌宗尚目標,情形則顯得相對復(fù)雜,這一復(fù)雜性也恰恰昭示了李維楨與七子派諸子之間表現(xiàn)在具體詩學觀念上的共識及分異。有關(guān)的問題尚不止此,從另一層面來看,如此的共識與分異也反映在李維楨關(guān)于如何合理利用古典資源問題的闡說,諸如作為詩學基本命題之一的學古與求真關(guān)系的問題,由此成為他關(guān)注和詮釋的一個重點。毫無疑問,在這當中維護學古習法的正當性或合理性,顯示了他向七子派諸子復(fù)古立場的靠攏。但又必須看到,不啻是出于制衡的策略,更是鑒于詩壇變化的現(xiàn)實趨勢,面對諸子從事的復(fù)古實踐及其發(fā)生的負面影響,李維楨的相關(guān)反應(yīng)又是十分謹慎而有所戒備,令人明顯覺察到其因此激發(fā)的富有針對性和經(jīng)驗性的防范意識。也基于此,他強調(diào)詩歌發(fā)抒“性情之真”的重要意義,并以性情表現(xiàn)作為優(yōu)先選項,淡化學古習法的苛律細令,乃和諸子的有關(guān)主張比較起來又有主于一己的相應(yīng)變改,突出反映了在如何利用古典資源這一關(guān)鍵性問題上的自我認知,而這在某種意義上,不能不說帶有應(yīng)對明代中后期詩壇變化格局的強烈的自覺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