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雯彬彬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繼兩漢之后,魏晉又迎來一個辭賦創(chuàng)作的鼎盛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歷來與百姓生活密不可分?!端嚫拧吩疲骸百x取窮物之變,如山川草木,雖各具本等意態(tài),而隨時異觀,則存乎陰陽晦明風雨也。”[1]99此時政權更迭、戰(zhàn)爭頻發(fā)、災害肆虐、民不聊生,以自然災害為描寫對象的賦作理所當然地走進賦家創(chuàng)作之中,出現(xiàn)了大量旱災、水災、雷電等災害賦,并隨之擴展了賦的文學表現(xiàn)領域。災害賦是時代生活的一面鏡子,它從另一個角度再現(xiàn)百姓在兵戈擾攘不息的時代背景下的生活圖景,而魏晉辭賦中的災害題材一直是辭賦研究史上被忽視的一角,故擬魏晉時期辭賦作品為例,拋磚引玉,從災害角度研究魏晉時期的辭賦創(chuàng)作以填補中國辭賦研究上的這一空白。
魏晉的受災程度較兩漢有過之而不及,各種自然災害紛至沓來。鄧拓《中國救荒史》:“三國、兩晉時候,黃河、長江兩流域間,連年兇災。二百年間旱災六十次,水災五十六次,風災五十四次,地震五十三次,雨雹之災三十五次,疫災十七次,蝗災十四次,欠饑十三次,霜雪、地沸各兩次?!盵2]史籍中對魏晉旱災的記錄更是俯拾皆是,如晉懷帝永嘉三年“五月,大旱。襄平縣梁水淡池竭;河、洛、江、漢皆可涉”[3]839;晉武帝太康二年“自去年冬旱至此春?!盵3]849等等。魏晉南北朝的災害賦作雖未囊括這一時期所有的災害類型,但對發(fā)生頻率最高的水、旱、雷電等災害均有賦作加以展現(xiàn)。這些災害賦真實地記錄了災害給百姓和社會帶來的沉重災難,具有重要的文學和史學價值。
“春天三場雨,遍地都是米”,我國古代以農(nóng)業(yè)立國,人民對風調(diào)雨順的盼望尤為殷切。旱災具有持續(xù)時間長、影響范圍大等特點,成為影響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最嚴重的氣象災害之一。曠日持久的干旱將導致莊稼枯萎,川谷并竭,百姓無以為生,進一步引發(fā)饑荒、流民等社會問題。魏晉所受旱災史上罕有:“200年中共82個年份發(fā)生了112次旱災,在這一時期自然災害各災種次數(shù)中居于首位。旱災年占魏晉年份的41%,旱災次數(shù)占全部災害次數(shù)的21%,平均不到兩年就有一次旱災發(fā)生?!盵4]48其災害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可謂觸目驚心。相較于史書的惜字如金,魏晉災害賦作不僅展現(xiàn)“人”在田間揮汗如雨的勞作,更描摹動、植物在烈日當空之下,酷暑難耐之景。
劉楨《大暑賦》刻畫人們將衣襟解開吹風的生活場景:“披襟領而長嘯,冀微風之來思”。[4]天氣炎熱,耕地、織布等農(nóng)桑之事紛紛作罷:“農(nóng)畯捉鐏而去疇,織女釋杼而下機”。[5]414繁欽《暑賦》記錄高溫天氣百姓汗如泉涌:“身如漆點,水若泉涌”。[5]437曹植的《大暑賦》描寫隨著地面溫度不斷升高,以至于“山坼海沸,沙融礫爛?!盵5]458緊接著轉(zhuǎn)變敘述視角,采用鋪敘和夸張的手法,描寫扶桑樹自燃、蛇蛻皮于靈洞、龍解角于空中、魚黿紛紛上岸、鳥兒飛向遠方、獸群紛紛離散和百姓在烈日中的不同反應:“于時黎庶徙倚,棋布葉分。機女絕綜,農(nóng)夫釋耘。背暑者不群而齊跡,向陰者不會而成群?!盵5]458場景多變,刻畫精煉。
曹植不喜“趣旨幽深,讀者非師傳不能析其辭,非博學不能綜其理”[6]對切辭藻、故弄玄虛之作,他崇尚的正是簡而有情,自然流暢的作品,故多采用具有時代氣息的抒情小賦描繪事態(tài)情貌。此篇抒情小賦語言清麗流暢,以白描的方式描寫大暑之下,不同階層的人們迥然的避暑方式,將命運厚此薄彼的社會現(xiàn)實放在自然災害中加以表現(xiàn),不僅使災害賦蘊含著濃厚的人文關懷,還能從側(cè)面展現(xiàn)出作者關注社會現(xiàn)實,同情下層百姓的真摯情懷,更說明曹植認識到辭賦對社會的作用,不再將賦視為“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之物,而將辭賦看作是一種可以記錄民間生活和史實的文體,使賦可以容納復雜的社會關系,貼近百姓現(xiàn)實生活,這是一種進步的賦學觀。
魏晉時期黃河、長江流域,洪水泛濫,連年兇災。魏晉“有85個水災發(fā)生年,水災年份占魏晉總年份的43%?!盵4]39洪水橫流會淹沒農(nóng)田、沖垮房屋,許多百姓喪命等嚴重后果。記載此類洪澇后果的史料比比皆是。如《晉書》載晉成帝咸康元年八月:“荊州之長沙,醴陵、武陵之龍陽,三縣雨水,浮漂屋室,殺人,損秋稼?!盵3]822曠日持久的暴雨還將進一步破壞生態(tài)系統(tǒng),如晉穆帝永和十年:“是歲秦大饑,米一升直布一匹。會大霖,河渭溢,蝗蟲大起,自華澤至隴山,食百草無遺?!盵3]349“魏晉時期洪澇災害最多、危害最大的,當首推霖雨成災型,即“‘淫雨’、‘久雨’、‘暴雨’形成的漬澇災害”。[4]42因此,絕大多數(shù)涉及洪澇災害的賦作,多以“愁霖”為題。如應玚、曹丕、陸云等皆作《愁霖賦》,以描寫洪澇災害。
陸云的《愁霖賦》在序中首先交代此場暴雨的時間地點,描繪曠日持久的霖雨造成莊稼被積水淹沒,百姓悲痛欲絕之景。其序曰:“永寧三年夏六月,鄴都大霖。旬有奇日,稼穡沈湮,生民愁瘁。”[5]698緊接著開篇采用騷體結(jié)構(gòu)全文,以白描的手法記錄暴雨來臨時電閃雷鳴之勢和暴風疾雨之景:“于是天地發(fā)揮,陰陽交激。萬物混而同波兮,玄黃浩其無質(zhì)。雷憑虛以振庭兮,電凌牖而耀室。二鼎沸以駿奔兮,潦風驅(qū)而競疾。”[5]698其次采用夸張的手法描繪澎湃洶涌的洪澇與懸崖并肩,將平原變?yōu)樯顪Y的磅礴氣勢:“隱隱填填,若降自天。高岸渙其無崖兮,平原蕩而為淵?!盵5]698最后將敘事和抒情巧妙結(jié)合,敘述由這場大雨引發(fā)的黯然神傷之情,表現(xiàn)出作者悲天憫人的人文關懷“瞻大辰而頹息兮,仰天衢而引領。愁情沈疾,明發(fā)哀吟。永言有懷,感物傷心”。[5]699
此篇災害賦作既有對災情的客觀敘述,又不乏藝術的想象和創(chuàng)造。運用奇幻瑰麗的想象和極度的夸張,能給人以心靈的震撼和視覺的沖擊。此外,現(xiàn)實的刻畫與敘述則更符合生活實際,貼近世俗生活,兩種創(chuàng)作手法交互使用,給人以新的審美體驗。這是魏晉時期的災害賦作特有的審美價值和史書記錄災害史實的望塵莫及之處。
雷電是一種受強對流天氣影響導致的氣象災害,不僅對人類和動物生命造成威脅,還會誘發(fā)火災等其他災害的發(fā)生,因此魏晉時期人們常將此種災害稱為“雷火”,如夏候湛:“雷火曄以南升?!盵5]622魏晉辭賦中以雷電為主題的災害賦作書寫較多,如夏候湛《電賦》“攢云間而飛火,終煙起于云中?!盵5]423記錄雷電的產(chǎn)生、李颙《雷賦》“爾其發(fā)也,則騰躍濆薄,砰嗑隱天。起偉霆于宵際,催勁木于巖巔?!盵5]818摹狀驚雷巨響、顧愷之《雷賦》“天怒將凌,赤電先發(fā),窺巖四照,映流雙絕。雷電赫以驚衡,山海嗑其崩裂?!盵5]841認為雷聲乃是天公怒吼,描繪迅電流光的景象等,故將其作為第三種災害書寫種類進行考察。
夏候湛《雷賦》記錄夏季雷電到來前,天空從艷陽高照到烏云密布的瞬息萬變之景:“伊朱明之季節(jié)兮,暑醺赫以盛興。扶桑煒以楊燎兮,雷火曄以南升。大明黯其潛曜兮,天地郁以同蒸?!盵5]622隨后用一個“奮”字描寫雷電迅猛之勢,用疊詞“崇崇”二字描繪其鏗鏘有力聲音:“制丹霆之焰焰兮,奮迅雷之崇崇。馳壯音于天上兮,激駿響于地中。”[5]623緊接著刻畫天雷以排山倒海之勢,雷霆萬鈞之力使得山崩地裂,萬物紛紛躲藏起來:“當沖則摧破,遇披則殲溺。山陵為之崩蕩,群生為之震辟?!盵5]623作者將這場自然災害歸結(jié)為上天的雷霆之怒,并將圣人和普通人進行對比,闡發(fā)作者主張弘揚禮樂教化的思想:“是以大圣變于烈風,小雅肅于天高。嗟乾坤之神兮,信靈威之誕昭。故先王制刑,擬雷霆于征伐?;治牡乱越?jīng)化兮,耀武義以崇烈?!盵5]623最后總結(jié)道:“茍不合於大象兮,焉濟道以成哲?!盵5]623
像夏侯湛通過描寫自然災害,表達對社會政治的思考的作品,在魏晉前的辭賦中并不多見。此篇賦不僅表現(xiàn)出作者關注災害實際,還表現(xiàn)出作者認識到文學對社會的教化功能,因此作者借天雷的威懾力和人們對其恐懼的心理,暗示邪惡勢力終將受到制裁,使辭賦作品發(fā)揮著懲惡勸善的社會作用。賦中通過天雷表達哲理的構(gòu)思,“大圣”與“小雅”的對比分析,再層層遞進地將社會世風日下的黑暗現(xiàn)實寓于其中,最后陳述作者渴望天下歸一的愿望,抽絲剝繭,文章布局可謂煞費苦心。
兩漢強調(diào)辭賦的審美娛樂功能和歌功頌德的社會功能,較少涉及百姓生活,到了魏晉時期,隨著國家大一統(tǒng)的局面被打破,賦作家的視線也隨之從宮墻別院轉(zhuǎn)向?qū)こO锬?,刻畫百姓在?zhàn)火紛飛、災害頻發(fā)的環(huán)境中的內(nèi)心世界和思想感情。因此,魏晉時期賦的藝術手法、思想內(nèi)容煥發(fā)出別樣的生機與活力,也為賦體文學的發(fā)展做出了具有時代意義的貢獻。這種貢獻具體體現(xiàn)在這三個方面:首先是災害文學題材的開拓,一方面是對兩漢未有題材的拓展,另一方面是對已有題材的發(fā)揚和創(chuàng)新。其次,魏晉是文學走向自覺的時代,災害賦就是其文學自覺的重要表現(xiàn)。賦中災害的描寫,對民生疾苦的體恤,是文學走向自覺的見證者和中堅力量。最后,受時代背景和社會思潮的影響,災害賦中同時存在著“天人感應”的唯心主義和“天道自然”的唯物主義的災害觀念,具有重要的思想史料價值,以下將分而論之。
許多賦中表現(xiàn)的災害題材在魏晉時期首次出現(xiàn)。費振剛先生《全漢賦校注》收錄兩漢災害題材賦作共10篇,其中僅涉及暑災、水災、荒災三種類型。而魏晉災害賦題材則囊括旱熱、洪澇、雷電、饑荒、風雪、火災等多種災害。如潘尼《火賦》寫熊熊大火燎原之勢態(tài):“及至焚野燎原,一火赫曦,林木摧拉,沙礫并靡”。[5]751霎時間,火光沖出云霄,云朵仿佛披上紅色的霓裳:“騰光絕纜,云散霓披”。[5]751作者將熊熊烈火肆無忌憚的吞噬萬物的氣勢與騰空而起的火焰光彩奪目之景結(jié)合,創(chuàng)造出奇幻瑰麗的藝術境界,一改人們對于火災的恐怖印象。這種綺靡的語言,對辭藻藝術之美的追求,與曹丕強調(diào)的“辭賦欲麗”一脈相承,具有較強的藝術感染力,呈現(xiàn)出別樣的藝術境界。
有的災害題材始見于兩漢,但在魏晉時期又有很大擴展。如同樣是描寫水災,傅咸《患雨賦》先敘“歷九旬而無寧”[5]617的大旱導致農(nóng)民將累累碩果付之一炬:“將收雷之要月,棄嘉谷于已成?!盵5]617后發(fā)面對連綿不絕的暴雨,勃然大怒之情,并斥責上天道:“前渴焉而不降,后患之而弗晴。”[5]617這是對史書記錄旱熱和水患等自然災害的生動歷史詮釋,體現(xiàn)出作者關注災害給農(nóng)民生活帶來的巨大損失,表現(xiàn)出一位憂國憂民的文學家悲天憫人的情懷。值得一提的是,傅咸《患雨賦》的結(jié)尾將久旱和暴雨進行對比,直指天災源于人禍,顯露出魏晉時期人們視自然災害為“天譴”的災害觀念,具有重要的思想史料價值和啟發(fā)意義,他們思想中的災害觀,主要從董仲舒“陰陽五行說”發(fā)展而來,代表著新的時代觀念:“湯亢陽于七載兮,堯洪泛乎九齡。天道且猶若茲,況人事之不平!”[5]617
綜上所述,魏晉較之漢代的災害賦作,在文學題材的拓展上無疑前進了一大步。一方面表現(xiàn)在題材內(nèi)容的開拓和創(chuàng)新,魏晉時期的災害賦幾乎囊括這一時期所有自然災害類型,同時將表現(xiàn)重點轉(zhuǎn)向了體物寫志上,體現(xiàn)魏晉時期的文人關注社會實際,蘊含著炙熱的人文關懷:“豈在余之憚勞,哀行旅之艱難。”[5]445另一方面在于對原有題材意義的延伸和發(fā)展上,劉勰《文心雕龍·時序》云:“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慷慨而多氣也?!盵6]199受到歷史背景的影響,故魏晉時期的文人普遍懷有救濟天下蒼生的意識和社會責任感:“茍不合於大象兮,焉濟道以成哲?!盵5]623為這一時期的辭賦創(chuàng)作打上鮮明的時代烙印,具有積極意義。
魯迅《魏晉風度及藥與酒的關系》:“曹丕的時代可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或如近代所說,是為藝術而藝術的一派”。[7]“‘為藝術而藝術’是相對于兩漢文藝‘厚人倫,美教化’的功利藝術而言?!盵8]99在漢代,辭賦作品只是宮廷玩物,“那些堂哉皇也的煌煌大賦,不過是歌功頌德。點綴生平,再加一點所謂‘諷喻’之類的尾巴以娛樂皇帝而已。”[8]100正如班固《兩都賦序》云:“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yè)”。[5]222若“欲勸反諷”是漢賦的通病,那么魏晉時期的災害賦則徹底擺脫了這種弊端,它們多為抒情言志,較少帶有歌功頌德的行文目的,且魏晉辭賦中各類災害書寫對漢賦一貫的堆砌辭藻,束之高閣的寫作方式具有一定的突破意義。
魏晉辭賦中的災害書寫聚焦社會民生,貼近現(xiàn)實生活,它將災害帶給社會、人民、糧食的危害作為辭賦的重點予以表現(xiàn)。其中不僅有對民生凋敝的悲憫,潘尼《苦雨賦》:“處者含瘁於窮巷,行者嘆息於長衢。”[5]749描繪暴雨之下,屋內(nèi)百姓奄奄一息,屋外行人望街長吁短嘆之景。還有感傷暴雨危害糧食,給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百姓糧食安全帶來極大危害的:“將收雷之要月,棄嘉谷于已成”。[5]617更有運用史家筆法,直錄時事,表現(xiàn)作者以極大的熱情關注社會生命,描繪現(xiàn)實的:“溫風至而增熱,歊悒慴而無依。披襟領而長嘯,冀微風之來思”。[5]414刻畫百姓在高溫之下氣喘吁吁,大汗淋漓,隨后解開衣襟,希望能有涼風吹來,以緩解暑熱。這些細節(jié)描寫既符合生活實際,又具有強烈的共情性和紀實性。
魏晉賦無論是形式還是內(nèi)容,都開魏晉文學自覺時代的先聲。魏晉時期的賦作家也不再將辭賦作品視為粉飾太平的宮廷文學,反而將其視為記錄民間史實的工具,具有進步意義。它在對日常時事、民生疾苦、社會貧富懸殊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嘆詠中,直抒胸臆,深發(fā)感慨。在這種感慨中,突出的是一種關注社會,懲惡勸善、緣事而發(fā)的精神,由此構(gòu)成了魏晉災害賦的基本情感基調(diào)。這種精神便是文學自覺時代的見證者和中堅力量。
魏晉雖然大興玄學,但是尚未完全擺脫儒家思想的束縛,不少文學家兼善儒道兩學,并以老、莊思想闡釋儒家經(jīng)典,例如玄學發(fā)起人何晏和王弼都曾分別為《論語》和《周易》作注。在看待自然災害的產(chǎn)生上,魏晉表現(xiàn)出以儒家董仲舒為代表的“天人感應觀”的抗災救災觀念,和以老、莊思想為核心的“道法自然”的災異觀念并存的現(xiàn)象。這兩種災害觀念不僅是社會思潮對立的產(chǎn)物,還是魏晉人民對自然與人類關系的理解和對自然災害的詮釋,更是人類長期以來與自然界博弈,企圖征服自然的思想文化成果,具有重要的思想史料價值,使我們得以窺見魏晉時期人們的心理狀態(tài)。
董仲舒《春秋繁露》:“天地之物,有不常之變者,謂之異。小者謂之災。災常先至,而異乃隨之。災者,天之譴也;異者,天之威也”。[9]又“國家將有失道之政, 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又尚不知變,而傷乃至”。[9]118均言事物規(guī)律的顛倒是對統(tǒng)治者倒行逆施的懲罰。這種天象與人事相互反映的災害“天譴觀”,在辭賦也有所反應,如傅咸《患雨賦》結(jié)尾感嘆道,氣象尚且如此異常,何況社會現(xiàn)實呢!“湯亢陽于七載兮,堯洪泛乎九齡。天道且猶若茲,況人事之不平!”[5]617此外,“天譴論”下的荒政思想在魏晉辭賦中多有出現(xiàn),如傅玄《喜霽賦》言由于統(tǒng)治者采取正確的抗災政策,雖然氣候異樣,但于糧食無損:“伊我后之神圣兮,敷皇道以居帝。雖風雨之失度兮,且嘉穀之無敗”。[5]555
“魏晉玄學的興盛及其天道自然的天人關系理論模式, 為當時人們重新認知和理解自然災害,建構(gòu)新的災害觀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基礎?!盵10]東漢王充從唯物主義角度出發(fā),提出“天道自然”的觀點,影響著人們對天災的見解,從而產(chǎn)生面對天災要“順勢而為”“順水推舟”的災害觀念。如王璨《大暑賦》:“于是帝后順時,幸九峻之陰岡,托甘泉之清野,御華殿于林光,潛廣室之邃宇,激寒流于下堂。”[5]399“順時”二字即指出皇帝一系列避暑之舉皆以“順應自然”為出發(fā)點,如利用崇山乘涼、采摘高山積冰降溫等等。由此可見,災害賦中蘊含著魏晉人民“天道自然”的災害觀念和“天譴”的荒政思想,也進一步深化和開拓了辭賦的表現(xiàn)領域。
魏晉時期辭賦中的災害書寫具有多樣的藝術態(tài)勢,正如劉勰《文心雕龍·詮賦》:“原夫登高之旨,蓋睹物興情。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麗詞的基本雅義符采相勝如組織之品朱紫畫繪之著玄黃。文雖新而有質(zhì),色雖糅而有本,此立賦之大體也”。[6]31劉勰強調(diào)辭賦創(chuàng)作的基本要點是內(nèi)容雅正、文辭華麗、文與質(zhì)相得映彰。魏晉賦中的災害書寫在內(nèi)容上關注時事,描繪現(xiàn)實;情感上具有悲天憫人的濃郁的情感關懷;藝術上善用典故、對比、夸張、白描等藝術手法,故呈現(xiàn)多樣的藝術形態(tài),符合文辭與內(nèi)容交相輝映的基本要求,從而具有獨特的藝術價值。
魏晉文人善用典故闡釋自然災害,為災害文學輸入了全新的意象群。如劉楨《大暑賦》開篇運用神話典故解釋天氣炎熱是因為夏季太陽神羲和當值,并以她駕駛龍車始于東陽谷,止于西海,來解釋太陽東升西落,周而復始的自然規(guī)律:“其為暑也,羲和總駕發(fā)扶木。太陽為輿達炎燭。靈威參垂步朱轂,赫赫炎炎,烈烈暉暉”。[5]414太陽神羲和語出《山海經(jīng)?大荒經(jīng)》:“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盵11]于是羲和以太陽之母的文學形象出現(xiàn)。隨后《離騷?楚辭》:“吾令羲和弭莭兮,望崦嵫而勿迫”。[12]與《離騷?天問》:“羲和之未揚,若華何光?”[12]82逐漸演變?yōu)樘柹瘢⒂糜谖膶W創(chuàng)作之中。
同為描寫暑熱的賦作,曹植《大暑賦》除了引入掌管時節(jié)的炎帝、手握龍車韁繩的太陽女神羲和、主管南方的火神祝融,以及執(zhí)掌萬物的南宮朱雀四位神話人物,描摹大暑的勢不可擋之勢“炎帝掌節(jié),祝融司方;義和按轡,南雀舞衡。”[5]481還用“九日同照”、神樹“扶桑”等神話故事和植物,生動地展現(xiàn)夏季的高溫足以燒毀神樹,如同九個太陽同時照耀大地一般:“暎扶桑之高燎,熾九日之重光”。[5]481運用神話典故有利于達到異彩紛呈的藝術效果,顯現(xiàn)出作者想象瑰麗、思維活躍和非凡的藝術才能。曹植《長樂觀畫贊》中對作家才思敏捷和遣詞清麗有著精彩論述:“妙哉平生,才巧若神。辭賦之作,華若望春”。[13]辭藻華美的情狀,就應如同像春日萬物繁盛一般。他在賦中運用多個神話典故摹狀夏季的炎熱,即是對此的生動實踐。
賦中用典,兩漢亦有。但在災害題材中巧用典故,卻始于魏晉。劉勰《文心雕龍?事類》中論述運用典故對抒情達意的作用。
唯賈誼《鵬賦》,始用《鹖冠》之說;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書,此萬分之一會也。及楊雄《百官箴》,頗酌于《詩》《書》;劉歆《遂初賦》,歷敘于紀傳;漸漸綜采矣。至于崔、班、張、蔡,遂捃摭經(jīng)史,華實布濩,因書立功,皆后世之范式也。[6]169
兩漢時期的賦家就已經(jīng)開始使用典故,至劉歆《遂初賦》后,才“漸漸綜采”。典故若運用恰當,體現(xiàn)作家文辭瑰麗,使文章才藻艷逸,從而達到情文相生的藝術效果。因此,大量用典,使魏晉時期的災害賦迥異于兩漢時期的災害賦作,從而豐富了災害辭賦的表現(xiàn)領域和審美價值。
曹植、劉楨、繁欽、王璨同撰《大暑賦》以描摹當時夏季酷熱,切磋技藝,一較短長??疾焖钠x作,發(fā)現(xiàn)此四人不約而同地將貧民與貴族截然不同的避暑方式進行對比。如曹植筆下的曹操搬進存放冰塊的幽室之內(nèi),伴以美妙的音樂:“于是大人遷居宅幽,綏神育靈。云屋重構(gòu),閑房肅清。寒泉涌流,玄木奮榮。積素冰于幽館,氣飛結(jié)而為霜,奏白雪于琴瑟,朔風感而增涼”。[5]458百姓則成群結(jié)隊的躲于樹下:“背暑者不群而齊跡,向陰者不會而成群”。[5]458繁欽則記錄宮中大擺宴席,奢靡享樂之景:“身如漆電,水若流泉。粉扇靡效,宴戲鮮歡”。[5]437劉楨描摹田間夫妻:“農(nóng)畯捉鐏而去疇,織女釋杼而下機。溫風至而增熱,歊悒慴而無依”。[5]414魏晉災害賦善于將上層貴族與普通百姓放在同一自然災害背景下進行刻畫,以突出社會貧富懸殊,揭露統(tǒng)治階級驕奢淫逸和百姓步履維艱的生活。
夏候湛的《苦寒謠》運用白描的修辭手法,親述立冬之夜,寒風凜冽,皚皚白雪將庭院銀裝素裹,池塘里的水也被冰霜封存起來:“惟立冬之初夜,天慘凜以降寒。霜皚皚怪被庭,冰溏瀩于井干”。[5]622接著以細膩的筆觸記錄世間萬物在寒風摧殘之下,凋亡、衰敗之景象:“草槭槭以疏葉,木蕭蕭以零殘。松隕葉于翠條,竹摧柯于綠竿”。[5]622此篇運用細膩的筆觸,看似是描寫寒災對一院之景物:庭院、池塘、枯井、草木、松樹、竹葉的摧殘,實則蘊含著作者對社會世風日下的痛心,借生命的零落暗示世事衰微的社會現(xiàn)實,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語言明白曉暢,篇幅短小精煉,是一篇難得的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的抒情小賦。
文學作品巧用夸張的修辭手法可以達到增強感情、烘托氣氛的藝術效果。如曹植《大暑賦》采用夸張的手法描摹陸地上的高山、砂石。獸類,海水中的飛魚、鰲黿和天空中的鳥兒在高溫下有違常理的舉動,有效地強化了語言的藝術感染力:“山坼海沸,沙融礫爛。飛魚躍渚,潛黿浮岸。鳥張翼而遠棲,獸交逝而云散。”[5]458“這些高度的想象與夸張,正是文學作品所固有的、區(qū)別于其他社會科學的本質(zhì)所在,也是文學之所以感染人、鼓舞人、啟發(fā)人,之所以具有巨大魅力的重要因素之一。”[14]
賦貫有鋪排敘事,體物寫志的功能?!段男牡颀?詮賦》:“賦者,鋪也,鋪采時文,體物寫志也”。[6]29劉熙載《藝概?賦概》:“賦起于情事雜沓,詩不能馭,故以賦鋪陳之”。[1]96而在魏晉時期賦的抒情功能得到了更進一步的增強,這種增強表現(xiàn)在魏晉災害賦不再將謳歌帝國王朝或規(guī)勸統(tǒng)治者作為作品的情感基調(diào)和創(chuàng)作目的,而是將目光聚焦社會現(xiàn)實,展現(xiàn)民生疾苦,續(xù)寫百姓有血有肉的故事,反映出“人”的地位的提高,反映出這是一種進步的文體觀念。
曹丕《愁霖賦》將抒情與敘事相結(jié)合,記錄行軍途中忽逢大雨,殘兵敗將,停滯不前,哀痛欲絕之情油然而生“玄云黯其四塞,雨濛濛而襲予?!盵5]445緊接著轉(zhuǎn)入對景物的描摹“涂漸洳以沉滯,潦淫衍而橫湍”[5]445綿綿不斷的霖雨使路面積滿泥土和積水,與作者苦悶的心情相互映襯,感嘆行役的艱難困苦:“豈在余之憚勞,哀行旅之艱難”。[5]445最后運用典故表達作者希望雨過天晴的美好愿望:“仰皇天而嘆息,悲百日之不旸,思若木以照路,假龍燭之末光”。[5]446全文具有濃烈的抒情色彩,不僅蘊含著作者渴望建功立業(yè)的愿望,還具有魏晉抒情小賦體物寫志的特征,更對魏晉賦風的轉(zhuǎn)變具有重要的推動作用。
兩漢時期的賦作多以文采取勝,且側(cè)重體物,而非抒情,故賦中寄托真情實感的不多。而魏晉處于風衰俗怨、世風日下的歷史背景之下,文人們將目光自然地轉(zhuǎn)入社會現(xiàn)實,抒發(fā)的情感也更為細膩和濃郁。正如劉熙載《藝概?賦概》云:“建安名家之賦,氣格遒上,意緒綿邈,騷人情深,此種尚余一線”。[1]92又云:“《楚辭》風骨高,兩漢賦氣息厚,建安乃欲由兩漢而復于《楚辭》者”。[1]93在這里,劉熙載認為魏晉賦中的抒情性是對《楚辭》“風骨”的抒情傳統(tǒng)的繼承和復興,可謂洞幽燭微。
綜上所述,通過梳理魏晉辭賦中的災害書寫,不僅有利于深刻認識災害背景下廣闊的社會生活和人們的心理狀態(tài),而且可以窺見當時文人渴望建功立業(yè)、救濟蒼生的歷史使命感,使魏晉辭賦中的災害書寫呈現(xiàn)出極具個性的文學色彩。此外魏晉辭賦中的災害書寫是賦體文學進一步繁榮興盛的結(jié)果,它以細密的筆觸,多方位的視角,全面展現(xiàn)魏晉時期的自然災害及其造成的嚴重后果,標志著災害題材在辭賦作品中的確立,此后詩文中災害題材逐漸增多,到唐宋時期,逐漸成為文學中常見的題材類型,例如魏晉水災賦中霖雨意象的產(chǎn)生,對后來唐宋詩詞中霖雨意象的使用、發(fā)展和衍生,無不具有啟示意義。總之,魏晉辭賦中的災害書寫為災害文學做出了不可磨滅的努力,具有不可忽視的文學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