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麗
(河北民族師范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河北 承德 067000)
清末民初著名學者姚仲實先生在《史學研究法》中指出:“史之為法大端有二:一曰體;一曰例。必明乎體,乃能辨類,必審乎例,乃能屬辭”[1],姚先生指出從體與例入手是史學研究的兩種方法。在此,體即體裁,例即類例,二者作為兩種研究方法相互配合,如鳥之兩翼,車之兩輪,缺一不可。事實上,體與例合稱為體例,具體指的是文章的整體布局與結構形式,它在詩學理論研究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所謂總集體例,指的是詩歌總集的整體結構與布局方式,作者在總集編纂的過程中,為了達到綱目分明之目的,將詩歌作品按照一定的方式進行謀篇布局,詩文作品所體現(xiàn)出的結構布局與編排方式,便是體例。既“以人存詩”,亦“以詩存人”是《畿輔詩傳》的編纂體例,它形象地反映出陶樑的詩學傾向,陶樑“知人論世”詩學觀的形成亦與之不無關聯(lián)。
《畿輔詩傳》的編纂既“以人存詩”,亦“以詩存人”,也就是陶樑所謂的“雖主選詩,義在存人”[2]10。一般而言,詩歌總集的編纂模式主要有“以人存詩”“以詩存人”與既“以人存詩”又“以詩存人”三種。所謂“以人存詩”,指的是在輯選作品時把人之因素視為衡量選擇作品的標準,而于作品的質量要求卻不是很高,諸如朱彝尊在編纂《明詩綜》時此種傾向便十分明顯。他在伍方條目下所撰的《靜志居詩話》中指出:“僅從 《檇李英華集》 錄其一絕,雖不見好,存其人可也”[3]192;在都穆條目下所撰的《詩話》中又曰:“詩無足錄,存豹一斑”[3]250—251,直言不諱地指出為了達到存人之目的而對詩作的質量放低了要求。另外,清初順治年間的女詩人王端淑編纂有《名媛詩緯初編》,她為了輯選并保存詩媛佳麗的作品,亦采用“以人存詩”之編纂體例。其中不僅收錄了名媛作品中與風化相關的內(nèi)容,而且就連那些“詩之高絕、老絕者存之,幽艷、艷絕者存之;嬌麗而鄙俚者,淫佚而謔誕者,亦存之”[4],收錄范圍可謂十分廣泛。然而正是因其取材范圍過于寬泛,把守不嚴,因此造成了所輯內(nèi)容的榛蕪混雜、稂莠不齊。這樣為了達到存文獻、備掌故之目的而“海納百川”式地廣收博采、兼收并蓄,顯然有損于作品的整體質量。這正如李慈銘在批判清人鐘駿聲《養(yǎng)自然齋詩話》時所說:“以人存詩,其例甚善。惜所采稍雜,不免入于庸近”[5],顯然一針見血地指出了“以人存詩”之重人而輕詩的弊病與不足。與之相反,“以詩存人”則是指詩人在輯選作品時,一切以作品質量為衡量標準,而不去理會作者的身份地位等如何。沈德潛的《清詩別裁集》便是“以詩存人”的典范,沈德潛在編纂是書時把詩歌作品的質量視為輯選時的核心要義,他在是書“凡例”中明確表明了其選詩大旨:“以詩存人,不以人存詩。蓋建豎功業(yè)者重功業(yè),昌明理學者重理學,詩特其余事也。故有功業(yè)、理學可傳,而兼工韻語者,急采之。”[6]沈德潛指出有些人盡管在功業(yè)、理學上成就卓越,但因他們把作詩視為余事,所作的詩歌質量自然也就不高,因此這些人的作品一概不予選錄。相反,對于那些功業(yè)卓越,擅長理學且工于吟詠者,這些人的作品因頗為精湛則應急切采入。顯然,沈德潛將詩歌質量視作了衡量是否予以輯選的首要標準。由符葆森編纂的《國朝正雅集》效仿《國朝詩別裁集》亦采用了“以詩存人”的選詩體例,如符葆森在是書“例言”中指出:“是集以詩存人,非以人存詩,自宜棄短取長,未可拘于體格”[7],其中“自宜棄短取長”便是擇優(yōu)劣汰,是以作品質量為衡量標準而對詩歌予以選擇取舍之體現(xiàn)。顯見,“以人存詩”與“以詩存人”作為編纂詩歌總集的兩種不同體例,二者皆有不同的側重,如“以人存詩”重在其人,而“以詩存人”則重在其詩。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與“以人存詩”一樣,“以詩存人”同樣存在不完善之處,如清中葉女詩人曹貞秀在《明三十家詩選序》中指出:“選詩之家,大要有二,曰‘以人存詩’、‘以詩存人’。以人存詩,則失之濫而無當別裁之旨;以詩存人,則失之嚴而罔具尚論之識?!盵8]顯然,在曹貞秀看來,“以人存詩”的弊病在于輯選作品時旨在追求豐富的文獻而疏于別裁把關,而“以詩存人”卻又過分拘執(zhí)于精挑細選而缺乏長遠眼光、大局意識,言外之意,將二者結合才是最為理想的選詩模式。陶樑對“以人存詩”與“以詩存人”之優(yōu)劣得所也是了熟于心的。他在綜合了梅成棟與崔旭的意見后最終將既“以人存詩”又“以詩存人”作為《畿輔詩傳》的選詩體例。陶樑在《念堂詩草》序言中記載有這樣的一個細節(jié):當時在商訂《畿輔詩傳》的選詩體例時,梅成棟主張廣搜博采,不計詩之工拙,也即“以人存詩”。而崔旭卻持反對意見,明確指出如果一味為了追求文獻的廣博而忽略詩歌質量,就會造成“玉石雜糅,珠礫渾淆”之情況,顯然,這是“以人存詩”的弊端所在。而陶樑最終確定了“雖主選詩,義在存人”[2]10且“多者不敢濫,僻者不敢遺”[2]1,“只擇其佳者錄入”[2]10之選詩標準,便說明他對“以詩存人”與“以人存詩”兩種體例的利弊是了然于心的,因此最終將這兩種體例綜合起來作為編纂《畿輔詩傳》的選詩標準,旨在讓兩種體例優(yōu)劣互補,揚長避短,充分發(fā)揮此二者的綜合優(yōu)勢??傊谇宕幾肟偧L氣盛行之下,經(jīng)過對“以詩存人”與“以人存詩”優(yōu)劣得所的權衡,在編纂《畿輔詩傳》時陶樑選擇了此兩種體例相結合的模式,這在當時不能不說是一種遠見卓識。需要明確的是,盡管很多詩歌總集聲稱“以人存詩”與“以詩存人”兼重并用,但對于“存人”或“存詩”卻又有著不同的側重。如《國朝嶺海詩鈔》的作者凌揚藻便指出是書所輯選的內(nèi)容有十分之七以上是“以詩存人”,而“以人存詩”者尚不足十分之三。由馮金伯所編纂的《海曲詩鈔》亦屬于“以詩存人者居多,以人存詩者亦間而有之”的情況。另外,也有一些詩歌總集雖主張“以人存詩、以詩存人”,但更為強調“人”之因素,如卓爾堪在《明遺民詩》凡例中便指出:“人與詩并重,然人更重于詩”[9],卓爾堪明確其在實際的編纂中相較于“詩”而言,更為看重的是“人”。陶樑亦然,他在《畿輔詩傳·凡例》中強調:“雖主選詩,義在存人”[2]10,在轉折關系中,凸顯了“人”的重要性。陶樑之“義在存人”之思想也可以從《畿輔詩傳》中詩人人數(shù)與所選作品數(shù)量之對應關系中明顯地體現(xiàn)出來,如下圖所示:
《畿輔詩傳》作家詩歌數(shù)量與人數(shù)統(tǒng)計表
從上表可以看出,陶樑僅輯選1首詩的人數(shù)最多,共計450人,占總數(shù)(875人)一半還多;另外,選錄2首詩的有114人,占總數(shù)13%;綜合而言,選錄10首以內(nèi)的共775人,占總數(shù)高達88%,而選錄10—20首的僅為49人,約占總數(shù)之5%;20首以上的51人,占總數(shù)尚不足5%。顯而易見,對于所選詩歌數(shù)量而言,在《畿輔詩傳》中絕大多數(shù)詩人名下所選的詩歌數(shù)并不多,其中以1、2首最為常見,由此可見,陶樑在編纂《畿輔詩傳》時,有時并不計較詩歌數(shù)量之多寡,凡是符合選錄條件的畿輔詩人,只要他有詩歌作品存世,哪怕僅是殘存的一二首,也一并采入。這就說明了《畿輔詩傳》雖然綜合了“存人”(以人存詩)與“選詩”(以詩存人)兩種體例模式,但在二者之間,他情感的天秤又略微偏向于前者,這便是其“雖主選詩,義在存人”[2]10之真正內(nèi)涵。
在“選詩”與“存人”之間,《畿輔詩傳》更為側重于后者。因此不論是名公巨卿、理學大家、故國遺民,還是凡夫俗子之作,不分身份地位如何,也不論是貧富貴賤,陶樑皆加意搜采,以求全面保存畿輔詩人詩作,達到表彰前哲,闡幽發(fā)微之目的。正是緣于對“人”的重視,與《畿輔詩傳》“雖主選詩,義在存人”[2]10之編纂體例相一致,陶樑在編纂《畿輔詩傳》時分外注重“知人論世”。
所謂“知人論世”,是指全方位呈現(xiàn)作者的生平經(jīng)歷、興趣愛好、性格德行、社會背景等情況,以便更好地幫助作者去理解和把握作品。“知人論世”最早見于《孟子·萬章》下:“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足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10]受“知人論世”的影響,在我國文學研究的各個領域,歷來都注重對作者身世、德行等內(nèi)容的說明介紹,以期達到知其人而論其世,從而更好地掌握文人及其作品之目的。
在清人所編纂的詩歌總集中,有為數(shù)不少的詩歌總集采用的便是附載詩人小傳的體例模式,就這些總集而言,那些作者小傳便發(fā)揮著“知人論世”的審美功能。如《國朝中州詩鈔》的編纂者楊淮曰:“詩人立傳,肇自唐殷璠,而詳于元遺山之《中州集》。顧嗣立之《元詩選》,國朝《山左詩鈔》《山右詩存》,皆祖述之,亦知人論世之道。今仍其例,于諸賢爵里行實,詳加考核,間附詩話以發(fā)明之,使后世讀其詩而尚友有自也?!睏罨粗赋隹偧捷d小傳的體例至元遺山《中州集》趨于詳備,清人仿效之頗多,借以達到“知人論世”之目的。的確如楊淮所論,《中州集》附有小傳的體例模式對清代詩歌總集的編纂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很多詩歌總集皆效仿《中州集》附錄小傳之體例而編纂成書,藉此以“知人論世”。如潘江在《宋元詩會》序言中指出:“茲集于論詩之中,寓正史之意,仿遺山《中州》、絳云《列朝》之體,人立一傳,不徒詳其爵里,而必核其行誼。俾天下后世,誦其詩者,可以論世知人。”[11]在此,潘江明確說明《宋元詩會》之編纂是仿效《中州集》等書之體例,其“人立一傳”則旨在于“論世知人”。事實上,清人詩歌總集的“小傳”皆被賦予了“知人論世”之審美功能,諸如錢謙益之《列朝詩集》、吳之振之《宋詩鈔》、朱彝尊之《明詩綜》等皆效仿《中州集》于詩人名下附錄小傳的體例模式。不僅如此,清人學者效仿《中州集》此例編纂地方詩歌總集者亦為數(shù)不少,如吳定璋之《七十二峰足征集》、顧光旭之《梁溪詩鈔》、鄭王臣之《莆風清籟集》、阮元之《淮海英靈集》、伍崇曜之《楚庭耆舊遺詩》,凡此等等,皆仿照《中州集》之體例模式,希望有裨于“知人論世”?!剁茌o詩傳》之編纂采用的也是附錄小傳模式的形式,它輯選有自順治丙戍(1646年)迄道光丁酉(1837年)之間畿輔地區(qū)875位詩人詩作,其很多詩人名下皆由小傳、輯選文獻、自撰詩話、詩歌作品四部分組成。另外,也有為數(shù)不少的詩人名下不曾附錄文獻,還有的則缺少自撰詩話,然而,詩人小傳卻從未缺席,也就是說在《畿輔詩傳》中,陶樑在875位詩人名下皆附有小傳,從頭至尾未曾遺漏一則,這就充分說明了陶樑對小傳的重視。雖然,在編纂《畿輔詩傳》時,陶樑并未提出撰寫小傳是為了“知人論世”,但他在《紅豆樹館書畫記》中卻有明確說明,他在是書序言中曰:“間有爵里無所表見者,詳為征引,加以論斷,聊附知人論世之意”[12],陶樑指出在輯選書畫時對作者爵里等信息的征引是為了知人論世。這就充分說明,陶樑在《畿輔詩傳》中附有包含作者姓名字號、籍貫履里等信息的小傳,也是旨在“知其人而論其世”的。不僅如此,陶樑在《詞綜補遺·凡例》中亦提出了“知人論世”之理念?!对~綜補遺》的體例模式與《畿輔詩傳》頗為類似,在作者條目下附載有詞人小傳、征引文獻、按語以及所選詞作,其中按語雖出于糾正謬誤、考據(jù)源流之目的,但也間有對詞作的賞析品鑒,從這點來說,按語的作用倒是與詩話有幾分相似。陶樑為何要在《詞綜補遺》中征引文獻呢?事實上,他仍是出于“知人論世”之目的,如他指出:“至征引各書或不切于本詞而有關于時政得失,人材進退者,間仿樊榭《宋詩紀事》之例附錄于后,明知不免泛濫,冀于知人論世之學,不無裨益耳?!盵13]厲鶚在編纂《宋詩紀事》時,在詩人名下不僅附有小傳,而且還征引了文獻,這些內(nèi)容或是補充作者信息,述其本事;或是對詩人詩作給予評論,皆是為了“知其人而論其世”,如厲鶚在為《宋詩紀事》作序時指出:“計所抄撮,凡三千八百一十二家,略具出處大概,綴以評論,本事咸著于編。其于有宋知人論世之學,不為無小補矣。”[14]陶樑在《詞綜補遺》指出征引文獻的作法是效仿厲鶚的《宋詩紀事》,且皆是藉此而達到“知人論世”之目的。這就充分表明,《畿輔詩傳》不論是附載小傳還是征引文獻,皆是以“知人論世”為旨歸的。事實上,為了更好地實現(xiàn)“知人論世”之目的,在《畿輔詩傳》中具有“傳”之性質的文字頗多,在文中的分布亦極為廣泛。這類具有傳記性質的內(nèi)容大致以三種形式呈現(xiàn)出來:其一是詩人條目下附錄的小傳;其二則是征引文獻中所涉及的對詩人生平等基本情況的介紹,這些內(nèi)容皆具有“小傳”之性質;其三是《紅豆樹館詩話》中包含的傳記性內(nèi)容。以上已經(jīng)提及,在《畿輔詩傳》中,詩人之小傳共有875條,然而其內(nèi)容簡潔明了,形式短小。蓋因其信息量不夠,出于補充完善之所需,陶樑在征引文獻部分又遴選了為數(shù)不少的具有小傳性質的資料,經(jīng)筆者統(tǒng)計,陶樑在此部分征引文獻資料共727則。在這些文獻中,雖不乏為數(shù)不少的評論性文字的存在,但更多則是介紹人物生平事跡等基本情況之內(nèi)容,這些資料大致來源于地方志、人物傳、墓志銘、年譜等,突出表現(xiàn)出陶樑對“傳記性”文字的重視。這類傳記性資料有:《陸隴其傳》《吳正怡傳》《黃叔琳傳》等人物傳記59則,《單道臨先府君行述》《李學穎先府君行述》等8則,《張灃先大夫行狀》《馬應運鮑敬亭行狀》《王公行狀》《查淳行狀》4則,《吳廷漙先曾祖行略》1則,《南厓府君年譜》1則;另外,《魏公墓志》《張君墓志》《全望祖王公墓志》《紀昀查公墓志》等27則;另外,源自于《畿輔通志》之人物傳記32則,《天津府志》《蘇州府志》《永平府志》等14則,《景州志》《滄州志》《遵化州志》等7則,《任邱縣志》《南宮縣志》《長垣縣志》《玉田縣志》《大名縣志》等104則,這些摘自通志、府志、州志、縣志的文字,皆是對人物生平等情況的介紹,具有人物傳記之性質。除此之外,陶樑還從序言、詩話等中摘引出161則具有傳記性質的資料,如此說來,在輯選文獻資料部分,陶樑一共輯選了具有傳記意味的資料414則,其數(shù)量明顯多于評論性的文字(313則)。這就更加表明,陶樑出于“知人論世”之所需,在輯選文獻部分,他頗為注重對傳記類資料的輯選。不僅如此,陶樑撰寫《紅豆樹館詩話》也是出于補充完善詩人信息,達彼“知人論世”之目的,如他在《畿輔詩傳·凡例》中明確表示:“復為小傳、詩話以綜其事”[2]3,顯然,其“知人論世”之意味十分明顯。另外,在此詩話中,陶樑還別具心裁地故意突出了人物之“傳”。如在93則詩話中,其中內(nèi)容純以人物傳記為主者有8則,其人物傳記兼有評論性文字者有44則,如此說來,與人物傳記相關者計有52則,占總數(shù)一半還多。另外,在這44則詩話中,介紹人物生平等文字占絕大篇幅,所作的評論卻僅是寥寥數(shù)語,十分簡略。這就充分說明,陶樑在《紅豆樹館詩話》中,仍然分外突出了“傳”之內(nèi)容。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在人物傳記兼評論性文字部分,陶樑還揭示了人物之“傳”(具體包括詩人的人生遭際、生存壞境、師承關系等)與詩歌創(chuàng)作及審美風格之間的關系,這具體表現(xiàn)為陶樑先是介紹詩人的生平經(jīng)歷等信息,緊接著便指出了此種經(jīng)歷對詩人詩歌創(chuàng)作及審美風格所造成的影響。由此可見,陶樑對“知人論世”詩學理念極為熟諳,故能夠在《紅豆樹館詩話》中“現(xiàn)身說法”,運用自如。
具體而言,陶樑在詩話中大致涉及了“知人論世”之如下內(nèi)容:
首先,陶樑揭示出了詩人在生不逢時、抱負難以施展的境況下對創(chuàng)作所造成的影響,這是立足于作者人生遭際而品人論詩的“知人論世”。早在西漢時的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便揭示出詩人遭際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他指出:“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 厥有《國語》;孫子髕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15],司馬遷結合個人不幸遭遇,指出詩人在困窘之境中更易創(chuàng)造出優(yōu)秀的詩歌作品。顯而易見,司馬遷從社會環(huán)境與人生遭際出發(fā),闡明了詩人身世處境對詩人創(chuàng)作的影響,顯然是從詩人遭際出發(fā)而品人論詩之“知人論世”之法。與此相類,陶樑在《紅豆樹館詩話》中也涉及了詩人在社會中的際遇與其創(chuàng)作間的關系,如他在評價梁以樟曰:“鷦民當易代之際,慘遭家難,其詩多感慨激昂之音”[2]191,不僅指出了鷦民在動蕩不安的時代中所遭遇的人生不幸,而且還指出了此種不幸的人生遭際對他的詩作所產(chǎn)生的影響,即為“詩多感慨激昂之音”。與之類似,陶樑在評價紀昀祖父紀坤時也曰:“按公高祖名坤,字厚齋,明隆慶中諸生。有經(jīng)世志,久而不遇,崇禎壬午卒。生平憂時感遇,托之于詩”[2]528,指出紀坤因生不逢時,抱負無法施展而抑郁寡歡,且將此種不幸人生遭遇“托之于詩”。在此,陶樑從時代背景與個人遭際出發(fā),指出詩人在郁郁不得志的境況下,更易創(chuàng)造出情感基調憂傷的作品,顯然,這是立足作者人生遭際而品人論詩的“知人論世”之法。
其次,陶樑在詩中還反映了詩人在不同地帶的仕宦生活對詩歌創(chuàng)作與審美風格所造成的不同影響,這是從詩人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出發(fā)而論詩的“知人論世”。在陶樑看來,詩人在不同的地方為官生活,就會面對千奇百態(tài)的地域風光,大自然不僅會為詩人提供源源不斷的寫作素材,而且還會激發(fā)詩人的創(chuàng)作靈感,從而影響詩人的作品內(nèi)容與審美風格。如陶樑在《紅豆樹館詩話》評價張瓏曰:“平林先宦甘涼,后宦滇洱,往來黔蜀間,詩多寫邊徼風土”[2]444,指出張瓏先后在甘涼、滇洱、黔蜀邊境一帶為官生活,因此詩歌多寫邊境風土民俗。與此類似,陶樑還指出紀淑曾在湖南擔任觀察使一職,因此他所作的《漢皋集》:“清遠蘊藉,獨標靈響,蓋得瀟湘云水之氣為多”[2]505;又,王煐喜歡游歷山水,田盤、羅浮離他居所很近,他經(jīng)常去那里游覽觀光,因此他所寫的紀游詩堪比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其登二山也,皆搜奇剔險,窮極幽杳,故其《田盤》《羅浮》紀游二卷,酷似酈道元《水經(jīng)注》”[2]322。以上數(shù)例陶樑皆指出了因詩人輾轉他鄉(xiāng)為宦,而異域的自然風光不僅為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而且還熏陶和滋養(yǎng)了他們的藝術慧根,因此在朝夕相伴之中,在耳濡目染之下,詩人的作品亦不覺浸染了異域的地方色彩與民俗風情。不僅如此,陶樑還指出了詩人個體在不同的羈旅生涯中,因自然環(huán)境的不同而對作品風格產(chǎn)生不同的影響,如他在評價查禮時所說:“《銅鼓堂集》清新婉約,出入王孟韋柳間者,出守粵西以前作也。登山臨水,慷慨振刷,骎骎乎闖杜陵之室,滇、蜀軍與馳驅戎馬之間作也”[2]593,指出查禮的作品在出守粵西之前,風格清新婉約;而在滇蜀戎馬生涯中,則“慷慨振刷”。這樣因仕宦歷程,自然環(huán)境不同而帶來的詩歌風格之變,顯然將詩人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與詩歌創(chuàng)作之關系揭示得入木三分。
再次,陶樑還明確指出詩人的家學淵源、師承關系及交游情況等皆會對詩歌之內(nèi)容與風格特色產(chǎn)生不可忽略的影響,顯然這又是從作者的詩學淵源出發(fā)而論詩的“知人論世”。陶樑分外注重家學傳承關系,如他在《畿輔詩傳》中不僅輯選有“河朔詩派”的代表詩人申涵光的詩作,而且將他的弟弟申涵盼、申涵煜,以及他的侄子申颋(涵煜子)的詩作皆收入囊中,并且在小傳中介紹申涵盼、申涵煜的情況時明確二人師法申涵光,這表明陶樑對家學淵源的重視。另外,陶樑亦頗為注重師承關系,如他在《紅豆樹館詩話》中介紹劉鴻儒時所說:“(高承埏)于魯一,有國士之目,魯一典學八閩,甄拔所及,杞梓林立,洵為不負賞識。而《高公去思》一碑,于師弟淵源,尤惓惓焉云”[2]52。在介紹邊汝元時又曰:“善長為馬口徠之骦宅相,與龐雪厓?yōu)橐鰦I,詩有淵源”[2]299,皆指出了詩人作者的師學淵源關系。陶樑為何注重對作者詩學淵源的介紹呢?顯然是出于有裨于“知人論世”之目的。詳言之,則是陶樑認為對作者詩學淵源的介紹有助于讀者更好地掌握詩人的詩學主張。因此,他并不止步于介紹作者的詩學淵源,而且有時還進一步揭示出作者的詩學淵源對其詩歌風格所造成的影響。如他評價邵葆祺曰:“今觀君詩頗雅令妥貼,斤斤鉅矱,不甚鞭驅險句也。君先世系出浙之余姚,二云學士于君為叔父行,嘗受業(yè)門下,蓋深得其指授云”[2]697,在此,陶樑指出邵葆祺曾深得二云學士指授,因此詩作頗為“雅令妥貼,斤斤鉅矱”;又指出張?zhí)梗骸俺衅涓隔斺?、叔笨山之學問,與同時諸名士游,故所作詩皆清逸帖妥,彬彬乎質有其文”[2]317,認為張?zhí)估^承家學且與名士交往,因此使得他的詩歌文質彬彬。另,陶樑評價李塨曰:“先生秉家訓,刻苦自勵,顏習齋者本博陵人,僦居于蠡。先生亦學其所學,固守師說,恥為茍同”[2]314,陶樑指出李塨秉持家風家訓,師法顏習齋,他“固守師說”而不肯越雷池一步,這就對李塨的家學傳統(tǒng)、師承關系做了明確的介紹,嗣后,陶樑又指出了李塨的師承關系對他的詩學思想所造成的影響:“惟其學出于顏氏,主于厲實,行濟實用,其矯枉過正則在攻駁先儒不遺余力,而于宋儒尤甚”[2]314,在此,陶樑認為李塨“矯枉過正”,大肆攻訐先儒是他唯獨服膺其師顏習齋,固守其說之故。顯見,陶樑對詩人的家學淵源、師承關系及交游情況與詩人創(chuàng)作及詩學理念之間的關系非常了解,因此才能立足于作者詩學淵源之角度去評論詩歌作品。
與《畿輔詩傳》“雖主選詩,義在存人”[2]10之編纂體例相一致,陶樑在編纂《畿輔詩傳》時體現(xiàn)出“知人論世”之詩學傾向。其中,《畿輔詩傳》中的小傳、所輯選的具有傳記性質的文獻資料以及《紅豆樹館詩話》中的傳記性內(nèi)容共同承擔了“知人論世”這一“使命任務”。不僅如此,陶樑還在《紅豆樹館詩話》中揭示了詩人的人生遭際、生存壞境、家學傳統(tǒng)、師承關系等對詩歌創(chuàng)作及審美風格所造成的影響,這不僅說明陶樑對“知人論世”的詩學理念極為熟諳,而且也間接地回答了陶樑在《畿輔詩傳》中為何格外重視對人物傳記類文獻素材的輯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