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培順
(濱州學院,山東 濱州256600)
漢文帝時,太倉令淳于意因觸犯刑法而被逮系長安,因無子男而悲苦無告之時,其少女緹縈毅然隨父到長安,上書漢文帝,愿沒為官婢以贖父之罪,其壯舉不僅感動了漢文帝,文帝且為之廢除了肉刑。此事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史記》與《漢書》都予以記載。但緹縈作為一個杰出的女性,卻沒有像漢朝的其他偉大女性如王眧君、班婕妤等人那樣,或成為后人反復吟詠的樂府題材,或被加入虛構想象而形諸小說、戲劇,后人對她的稱頌主要局限于政治和道德領域,這其中的原因是比較復雜的,既與事件本身的性質有關,也與封建時代的道德觀念有關。
司馬遷的《史記》雖是一部通史,但也記錄了相當數量的卓犖不群的女性,其中緹縈就是這樣一位女子,《扁鵲倉公列傳》載:
文帝四年中,人上書言意,以刑罪當傳西之長安。意有五女,隨而泣。意怒,罵曰:“生子不生男,緩急無可使者!”于是少女緹縈傷父之言,乃隨父西。上書曰:“妾父為吏,齊中稱其廉平,今坐法當刑。妾切痛死者不可復生而刑者不可復續(xù),雖欲改過自新,其道莫由,終不可得。妾愿入身為官婢,以贖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也?!睍?,上悲其意,此歲中亦除肉刑法。[1]2795
文后司馬遷評論說:“女無美惡,居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疑。故扁鵲以其伎見殃,倉公乃匿跡自隱而當刑。緹縈通尺牘,父得以后寧。故老子曰‘美好者不祥之器’,豈謂扁鵲等邪?若倉公者,可謂近之矣。”[1]2817從太史公的評論來看,其敘事的著眼點在于淳于意的命運遭際,淳于意因為醫(yī)術高明而遭到他人的嫉妒和陷害,女兒緹縈舍身救父,其救父的關鍵是“通尺牘”,即上書文帝,淳于意的命運得以改變。其敘事的重點顯然不在緹縈,也不在漢朝法律的改變,這是與司馬遷著眼于人物命運來寫人敘事相適應的。
同樣的一件事情,班固記載于《漢書·刑法志》中,這本身就顯示了班固敘事與太史公的不同,其文中說:
(漢文帝)即位十三年,齊太倉令淳于公有罪當刑,詔獄逮系長安。淳于公無男,有五女,當行會逮,罵其女曰:“生子不生男,緩急非有益!”其少女緹縈,自傷悲泣,乃隨其父至長安,上書曰:“妾父為吏,齊中皆稱其廉平,今坐法當刑。妾傷夫死者不可復生,刑者不可復屬,雖后欲改過自新,其道亡繇也。妾愿沒入為官婢,以贖父刑罪,使得自新?!睍嗵熳?,天子憐悲其意,遂下令曰:“制詔御史:蓋聞有虞氏之時,畫衣冠、異章服以為戮,而民弗犯,何治之至也!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非乃朕德之薄而教不明與?吾甚自愧。故夫訓道不純而愚民陷焉,《詩》曰:‘愷弟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過,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行為善,而道亡繇至,朕甚憐之。夫刑至斷支體,刻肌膚,終身不息,何其刑之痛而不德也!豈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及令罪人各以輕重,不亡逃,有年而免。具為令?!盵2]1097-1098
文中詳細記載了漢文帝廢除肉刑的詔令,其著眼點顯然已經變?yōu)閺娬{漢朝刑法的改變,其改變的契機,是緹縈的舍身救父及漢文帝的仁慈與英明。秦朝崇尚法治,為了加強對人民的控制,曾經制定了一整套嚴酷的法律,《漢書·刑法志》說:“秦用商鞅,連相坐之法,造參夷之誅;增加肉刑、大辟,有鑿顛、抽脅、鑊亨之刑”[2]1096。劉邦率義軍攻入咸陽,雖順應民意“約法三章”,然那不過是因應形勢的因時制宜。漢朝建立后,平民組成的劉邦統(tǒng)治集團,難以另起爐灶,只能“漢承秦制”。秦朝的法律自然也基本繼承下來,然而隨著形勢的發(fā)展,這套法律制度越來越不適應已經發(fā)展了的社會形勢,于是不得不逐漸加以改變,《漢書·刑法志》說:
漢興之初,雖有約法三章,網漏吞舟之魚。然其大辟,尚有夷三族之令。令曰:“當三族者,皆先黥,劓,斬左右止,笞殺之,梟其首,菹其骨肉于市。其誹謗詈詛者,又先斷舌。”故謂之具五刑。彭越、韓信之屬皆受此誅。至高后元年,乃除三族罪、襖言令。孝文二年,又詔丞相、太尉、御史:“法者,治之正,所以禁暴而衛(wèi)善人也。今犯法者已論,而使無罪之父、母、妻、子、同產坐之及收,朕甚弗取。其議?!弊?、右丞相周勃、陳平奏言:“父、母、妻、子、同產相坐及收,所以累其心,使重犯法也。收之之道,所由來久矣。臣之愚計,以為如其故便?!蔽牡蹚驮唬骸半蘼勚?,法正則民愨,罪當則民從。且夫牧民而道之以善者,吏也;既不能道,又以不正之法罪之,是法反害于民,為暴者也。朕未見其便,宜孰計之?!逼健⒉嗽唬骸氨菹滦壹哟蠡萦谔煜?,使有罪不收,無罪不相坐,甚盛德,臣等所不及也。臣等謹奉詔,盡除收律、相坐法。”[2]1104-1105
可見,漢文帝進行的律令改革,適應了當時的社會形勢和治理國家的需要,以及百姓的普遍要求,而緹縈的上書,正好為其改革法令提供了一個契機。然而,從整個事件來看,畢竟是一個舍身救父的小女子,感動了高高在上的皇帝,從而改變了大帝國的法令,其事件包含的意義,已經遠遠超出了單純的法律改革本身,蘊含了多重的意義,因此,后世的人們從不同的角度對此事件進行了解讀。
緹縈,一個柔弱的小女子,以非凡的勇氣和至誠的孝心,感動了高高在上的皇帝,不僅使父親免于肢體傷殘,而且改變了大漢朝的法律,造福于天下蒼生,這必然引起社會的轟動,受到人們的頌揚和景仰。早在西漢末期,其事跡就被人們畫于屏風,成為人們敬仰和學習的榜樣,劉向并將其寫入《列女傳》,詳細敘述了緹縈救父的過程,最后說:
自是之后,鑿顛者髡,抽脅者笞,刖足者鉗。淳于公遂得免焉。君子謂緹縈一言發(fā)圣主之意,可謂得事之宜矣。詩云:“辭之懌矣,民之莫矣?!贝酥^也。頌曰:緹縈訟父,亦孔有識,推誠上書,文雅甚備,小女之言,乃感圣意,終除肉刑,以免父事。[3]
劉向不僅贊揚緹縈見識超群,孝心誠摯,勇氣超人,也贊揚了漢文帝的圣明仁恕。
人們常說,任何故事都是寓言,“緹縈救父”作為一個涉及多個人物的歷史事件也是如此,它包含多方面的文化意蘊,后世的人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認識它,闡釋它。東漢的班固便首先將其付諸歌詠,《史記·扁鵲倉公列傳·正義》載班固詩曰:
三王德彌薄,惟后用肉刑。太倉令有罪,就遞長安城。自恨身無子,困急獨煢煢。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上書詣闕下,思古歌雞鳴。憂心摧折裂,晨風揚激聲。圣漢孝文帝,惻然感至情。百男何憒憒,不如一緹縈![1]2795-2796
班固在《漢書·刑法志》中已經記敘了緹縈救父的事情,此處又以詩歌詠之,自當別有深意。詩歌在藝術上繼承了漢樂府的敘事傳統(tǒng),同時也符合班固作為史學家的身份。他用五言詩的形式,概述了事件的整個過程,贊揚了緹縈的孝行和漢文帝的仁慈。然最后兩句卻令人感到突兀和費解,為何突然將緹縈與男子相比較,而且說得如此夸張?王琳師認為:“《詠史》很可能是班固晚年系獄時所作,他由緹縈之能救父而寄寓了對諸子、家人不肖,累及自己下獄不救的感慨。”[4]此論深中肯綮?!逗鬂h書·班固傳》載:“固不教學諸子,諸子多不遵法度,吏人苦之。初,洛陽令種兢嘗行,固奴干其車騎,吏椎呼之,奴醉罵,兢大怒,畏憲不敢發(fā),心銜之。及竇氏賓客皆逮考,兢因此捕系固,遂死獄中?!盵5]1386緹縈以一介弱女子,救父于危難,而自己的兒子竟將老父陷入監(jiān)獄,生死難料,這怎不令班固傷心感慨?
漢朝刑法嚴峻,科條繁密,加以酷吏隨心所欲,肆其酷烈,故百姓動輒觸法,乃至橫遭冤酷?!逗鬂h書·杜林傳》載杜林曰:“大漢初興,詳鑒失得,故破矩為圓,斫雕為樸,蠲除苛政,更立疏網,海內歡欣,人懷寬德。及至其后,漸以滋章,吹毛索疵,詆欺無限。果桃菜茹之饋,集以成臧,小事無妨于義,以為大戮,故國無廉士,家無完行。至于法不能禁,令不能止,上下相遁,為敝彌深?!盵5]938又《后漢書·酷吏列傳》:“漢承戰(zhàn)國余烈,多豪猾之民。其并兼者則陵橫邦邑,桀健者則雄張閭里。且宰守曠遠,戶口殷大。故臨民之職,專事威斷,族滅奸軌,先行后聞。肆情剛烈,成其不橈之威;違眾用己,表其難測之智。至于重文橫入,為窮怒之所遷及者,亦何可勝言。故乃積骸滿穽,漂血十里?!盵5]2487這種狀況受到了人們特別是儒生們的激烈批評,漢統(tǒng)治者雖也隨著社會形勢的需要逐漸加以調整和改變,但基本狀態(tài)仍不能從根本上改變,《后漢書·陳寵傳》:
肅宗初,(陳寵)為尚書。是時承永平故事,吏政尚嚴切,尚書決事率近于重,寵以帝新即位,宜改前世苛俗。乃上疏曰:“臣聞先王之政,常不僭,刑不濫,與其不得已,寧僭不濫。故唐堯著典,“眚災肆赦”;周公作戒,“勿誤庶獄”;伯夷之典,“惟敬五刑,以成三德”。由此言之,圣賢之政,以刑罰為首。往者斷獄嚴明,所以威懲奸慝,奸慝既平,必宜濟之以寬,陛下即位,率由此義,數詔群僚,弘崇晏晏。而有司執(zhí)事,未悉奉承,典刑用法,猶尚深刻。斷獄者急于篣格酷烈之痛,執(zhí)憲者煩于詆欺放濫之交,或因公行私,逞縱威福。夫為政猶張琴瑟,大弦急者小弦絕。故子貢非臧孫之猛法,而美鄭喬之仁政。《詩》云:“不剛不柔,布政優(yōu)優(yōu)。”方今圣德充塞,假于上下,宜隆先王之道,蕩滌煩苛之法。輕薄箠楚,以濟群生;全廣至德,以奉天心?!?帝敬納寵言,每事務于寬厚。其后遂詔有司,絕鉆鐟諸慘酷之科,解妖惡之禁,除文致之請讞五十余事,定著于令。[5]1549
在這種情況下,漢文帝感于緹縈之言修改法律的事件就成為人們主張輕刑薄罰的強有力的典實和依據,如《后漢書·王暢傳》載王暢“尋拜南陽太守。前后二千石逼懼帝鄉(xiāng)貴戚,多不稱職。暢深疾之,下車奮厲威猛,其豪黨有釁穢者,莫不糾發(fā)。會赦,事得散。暢追恨之,更為設法,諸受臧二千萬以上不自首實者,盡入財物;若其隱伏,使吏發(fā)屋伐樹,堙井夷灶,豪右大震”。其功曹張敞奏記諫曰:
五教在寬,著之經典。湯去三面,八方歸仁。武王入殷,先去砲格之刑。高祖鑒秦,唯定三章之法。孝文皇帝感一緹縈,蠲除肉刑。卓茂、文翁、召父之徒,皆疾惡嚴刻,務崇溫厚。仁賢之政,流聞后世。[5]1823
東漢孔融則通過贊揚緹縈的勇氣和擔當,批評當時的名士邴原逃避現實的行為?!段簳ぺ瓊鳌放嶙⒁对瓌e傳》說:“是時漢朝凌遲,政以賄成,原乃將家入郁洲山中。融書喻原曰:‘修性保貞,清虛守高,危邦不入,久潛樂土。王室多難,西遷鎬京。圣朝勞謙,疇咨俊乂,我徂求定,策命懇惻,國之將隕,嫠不恤緯,家之將亡,緹縈跋涉,彼匹婦也,猶執(zhí)此義。實望根矩,仁為己任,授手援溺,振民于難’?!盵6]352作為一個弱女子,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為了父親的安危,為了家庭的完整,千里跋涉,上書至高無上的皇帝,的確是需要非凡的勇氣和極強的擔當精神的。
從一定程度上說,曹植把緹縈變?yōu)榱艘粋€文學形象,賦予她豐富而深刻的含義。他在《鼙舞歌·精微篇》中說:
精微爛金石,至心動神明。杞妻哭死夫,梁山為之傾。子丹西質秦,烏白馬角生。鄒衍囚燕市,繁霜為夏零。關東有賢女,自字蘇來卿。壯年報父仇,身沒重功名。女休逢赦書,白刃幾在頸。俱上列仙籍,去死獨就生。太倉令有罪,遠征當就拘。自悲居無男,禍至無與俱。緹縈痛父言,荷擔西上書。盤桓北闕下,泣淚何漣如。乞得并姊弟,沒身贖父軀。漢文感其義,肉刑法用除。其父得以免,辯義在列圖。多男亦何為,一女足成居。簡子南渡河,津吏廢舟船。執(zhí)法將加刑,女娟擁棹前。妾父聞君來,將涉不測淵。畏懼風波起,禱祝祭名川。備禮饗神祇,為君求福先。不勝釂祀誠,至令犯罰艱。君必欲加誅,乞使知罪愆。妾愿以身代,至誠感蒼天。國君高其義,其父用赦原?!逗蛹ぁ纷嘀辛鳎喿又滟t。歸聘為夫人,榮寵超后先。辯女解父命,何況健少年。黃初發(fā)和氣,明堂德教施。治道致太平,禮樂風俗移。刑措民無枉,怨女復何為。圣皇長壽考,景福常來儀。[7]429-430
杞梁妻、燕太子丹、鄒衍,他們以至誠之心感動天地;女休、女娟以自己的高尚品德和出眾智慧感動了統(tǒng)治者,曹植將緹縈與他們相提并論,是有深刻用意的。建安二十五年,曹操去世,曹丕繼位為王,不久廢漢稱帝,然后即詔令諸弟就國,《武文世王公傳》載:“魏興,承大亂之后,民人損減,不可則以古始。于是封建侯王,皆使寄地,空名而無其實。王國使有老兵百余人,以衛(wèi)其國。雖有王侯之號,而乃儕為匹夫??h隔千里之外,無朝聘之儀,鄰國無會同之制。諸侯游獵不得過三十里,又為設防輔監(jiān)國之官以伺察之。王侯皆思為布衣而不能得。既違宗國籓屏之義,又虧親戚骨肉之恩”[6]591-592。又《任城陳蕭王傳》說:“時法制,待籓國既自峻迫,寮屬皆賈豎下才,兵人給其殘老,大數不過二百人。又植以前過,事事復減半?!盵6]576曹植因為與兄長曹丕有爭立太子一事,二人有很深的隔閡,雖然曹植胸懷坦蕩,但曹丕卻是耿耿于懷,這使天性淳至的曹植十分擔憂和痛苦,他希望用自己的誠心感動曹丕,君臣、兄弟能夠冰釋前嫌。
漢朝是一個偉大的時代,是一個構建新型社會秩序、創(chuàng)造新型文化精神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里,人才輩出,在這個偉大的歷史舞臺上呈現他們各自的卓越和精彩。相應地,這個時期也出現了眾多的杰出女性,她們的事跡被載入史冊,受到后人的廣泛傳頌。她們有的被形諸歌詠,成為樂府的題材;有的被寫入詩賦,成為文學典故;有的被添枝加葉,構思成小說;有的被演繹為戲劇,在民間廣泛傳唱?!熬熆M救父”事件在當時就產生了較大的影響,但它對后世的影響卻不如有些女性,特別是在文學領域,如王昭君、蔡琰,乃至趙飛燕等。這其中的原因很復雜,乾隆《書漢文帝除肉刑詔后》大致可以說明其原因:
史稱文帝除肉刑,以感女子緹縈上書救父,其事不經,余故敘而論之。夫文帝除肉刑,甚盛徳也,高帝約法三章,已去秦肉刑,復肉刑其在呂后誖暴之時乎?帝既去誹謗妖言之令,因思及斷體刻膚之痛而有是詔,稱虞氏之治,欲以徳化民,固不因緹縈之言也。必因緹縈之言,是轉非帝之本意。且其事亦有不可為訓者,蓋淳于公罪屈耶?不藉其女之言應出之;淳于公罪當耶?雖有其女之言應入之。其出其入,亦惟視其自取,是所為與天下共之,何容心焉?而又何有于感一言而及天下乎?且是詔之首,即述有虞氏,則舜之殛鯀,禹固未聞有代父之請也,史遷將以為緹縈之孝為過禹乎?天下之被刑者多矣,孰無子女?使皆效緹縈所為,從之,則殺人者可以不死;不從之,則傷孝子之意。如是,則圣人明刑之教廢矣。夫逮系謾罵,固常人之情,激切救父,亦女子所有,余獨怪史遷牽及肉刑之詔,使有識者必致疑,無知者謂可法,亂圣人之大經,害賢帝之盛徳,是固不可不辨。[8]
乾隆脫離具體的歷史文化語境而立論,故論斷有些似是而非,然它代表了封建社會后期許多人的觀點。在那個男性掌握社會絕對權力而又禮教森嚴的社會環(huán)境下,卑微的小女子上書至高無上的皇帝,這件事本身就不為封建衛(wèi)道士乃至一般士大夫所稱許,這不僅不符合禮儀,也冒犯了男性的尊嚴。而從乾隆帝的議論來看,此事尤其觸傷了他作為皇帝的自負和自尊。
此外,此事不僅牽連到皇帝,而且關系到國家制度的變革,事件本身具有很強的政治意味,這就限制了人們的想象,使后人不可以隨便地虛構夸張和文學化地修飾想象。這大概是“緹縈救父” 事件未能被大肆宣揚的原因。即使如此,后人也沒有完全忘記緹縈救父的壯舉,并從不同的側面發(fā)掘它的意義。總括起來,人們主要從以下四個方面闡發(fā)了該事件的意義。
法律是國家機器的重要組成部分,它關系到國家的安定和百姓的生存狀態(tài),乃至國家的長治久安和百姓的生命財產,因此歷代統(tǒng)治者都十分重視法律問題。漢承秦制,雖然統(tǒng)治者也根據實際情況進行了改革,但漢朝的法律依然十分嚴苛,因此,漢朝法律問題也成為當時和后世學者經常討論的話題。漢文帝在緹縈的啟發(fā)下進行的法律改革,是漢朝法律改革的一個組成部分,也是古代法律演變的重要一環(huán),因此,它經常被后世的政治家、官員和學者所提及。如杜佑《通典》中說:
呂太后初除三族罪,文帝制:人有犯法已論,其父母妻子同產坐之及收孥,律令宜除之(孥,子也,秦法一人有罪,收其家。),罪疑者與人(從輕斷之)。于是刑法大省,斷獄四百。又感齊女淳于緹縈之言,除肉刑,定律曰:諸當完者完為城旦舂。[9]
杜佑強調了“緹縈救父”事件在漢初法律改革過程中的重要作用。又如閻若璩《古文尚書疏證》中說:“又按:古人于刑旋禁而旋復者,不獨三族已也,即宮刑亦爾。漢文帝十三年,感緹縈上書,為除墨、劓及剕,而宮尚存。后漢陳寵之子陳忠上除蠶室刑,事施行矣。”[10]196這種敘述,是純客觀的事實描述,沒有主觀色彩,既沒有文學上的想象和夸張,也幾乎沒有道德和感情上的主觀評價。
漢文帝作為天下至尊的皇帝,能夠因一小女子之言而改革法律,造福天下蒼生,確是難能可貴的,這不僅體現了他的開明,更體現了他的仁愛之心。因此,他深受后人的頌揚。洪邁《容齋隨筆·漢文帝受言》中說:
漢文帝即位十三年,齊太倉令淳于意有罪當刑,其女緹縈年十四,隨至長安,上書愿沒入為官婢,以贖父刑罪。帝憐悲其意,即下令除肉刑。丞相張蒼、御史大夫馮敬議,請定律,當斬右趾者反棄市,笞者杖背五百至三百,亦多死,徒有輕刑之名,實多殺人。其三族之罪,又不乘時建明,以負天子德意,蒼、敬可謂具臣矣。史稱文帝止輦受言,今以一女子上書,躬自省覽,即除數千載所行之刑,曾不留難,然則天下事豈復有稽滯不決者哉?所謂集上書囊以為殿帷,蓋凡囊封之書,必至前也。[11]
漢文帝將肉刑改為笞刑,結果很多犯人行刑未畢即氣絕身亡,廢除肉刑反而死人更多,洪邁將此歸咎于丞相和御史大夫,有失公允。《續(xù)古今考·漢刑法志考·淳于女緹縈上書》則頌揚了漢文帝的仁愛之德:“孝文即位十三年,齊太倉令淳于公有罪當刑,詔獄逮系長安。淳于無男,有五女,罵曰:生子不生男,緩急非有益也。少女緹縈隨至長安,上書曰:妾父為吏,齊中皆稱其亷平。今坐法當刑,妾傷夫死者不可復生,刑者不可復屬。雖后欲改過自新,其道無繇也。妾愿沒入為官婢,以贖父刑罪,使得自新。書奏,天子憐悲其意,遂下令除肉刑。紫陽方氏曰:仁矣哉,漢文帝也,后世有一女子可以上書動萬乘乎?”[12]這也合乎事實,漢文帝的確是歷史上少有的勤政愛民的皇帝。很多情況下,人們頌揚漢文帝體恤緹縈之孝心,彰顯皇帝之仁慈,是希望當今皇帝也能像漢文帝那樣,寬仁慈愛,體恤、寬宥臣下。如蘇軾被誣入獄,蘇轍上書仁宗,援漢緹縈為典實,愿以自己的官職贖兄長之死罪,希望自己的誠心能夠感動皇帝,赦蘇軾不死:
昔漢淳于公得罪,其女子緹縈請沒為官婢,以贖其父,漢文因之遂罷肉刑。今臣螻蟻之誠,雖萬萬不及緹縈,而陛下聰明仁圣,過于漢文遠甚。臣欲乞納在身官以贖兄軾,非敢望末減其罪,但得免下獄死為幸。兄軾所犯,若顯有文字,必不敢拒抗不承,以重得罪。若蒙陛下哀憐,赦其萬死,使得出于牢獄,則死而復生,宜何以報?愿與兄軾洗心改過,粉骨報效,惟陛下所使,死而后已。臣不勝孤危迫切,無所告訴,歸誠陛下。惟寬其狂妄,特許所乞。臣無任祈天請命激切隕越之至。[13]
漢文帝能夠哀憐一女子,為之赦免其父之罪,蘇轍作為當朝大臣,皇帝更應該體恤其至誠之心。
當淳于意犯法被逮的時候,他憤激地罵了一句:“生子不生男,緩急無可使者!”這道出了那個時代最大的家門不幸,緹縈是有感于父親的話而追隨來到長安的,她要做一個男子能做的事情。她成功了,不僅是父親免于肉刑,而且讓朝廷廢除肉刑,造福天下蒼生。緹縈的這一系列活動,體現了多方面的品質,后人從不同的側面頌美她。
1.孝女的典范?!短接[·人事部》將緹縈列為孝女的典范之一,宋林同《孝詩·緹縈》小序說:“父淳于公有罪當刑,縈上書,乞沒為官婢贖父罪,文帝悲憐之,詔除肉刑”。其詩曰:“仁矣文皇詔,悲哉少女書。至今民受賜,非但活淳于?!盵14]后世女子也將其視為孝女的榜樣而模仿學習,清王士禛《居易錄》載:
康熙二十八年,上南巡,視河次淮陽。泰州女子蔡蕙上疏訟父冤,略云:妾聞在昔淳于緹縈為父鳴冤贖罪,漢文帝憐而釋之,載之前史,千古傳為盛典。今臣妾父被仇害,自逮獄已來,妾衣不解帶,臥不登床,捐膏粉以誰施,棄綺紈而弗御,日夜悲號,吁天無路。每夕遙望宸闕,禮拜千余,于今三年,寒暑靡輟。唯祝玉輦南巡,妾父盆冤見日。今幸駕臨淮海,是誠千載奇逢。妾愿效緹縈之故事,冒死鳴哀,伏惟天鑒。奉旨下江南,江西總督二十九年八月讞上,其父免死改城旦。[15]
2.敢于擔當的勇婦。父親觸犯國法,吉兇難測,而自己要面對的是冷酷無情的朝廷和天威難測的皇帝,這的確需要極大的勇氣。后人對緹縈勇于擔當的氣概予以大力贊揚,典型的如李白《東海有勇婦》:
梁山感杞妻,慟哭為之傾。金石忽暫開,都由激深情。東海有勇婦,何慚蘇子卿。學劍越處子,超騰若流星。捐軀報夫讎,萬死不顧生。白刃曜素雪,蒼天感精誠。十步兩躩躍,三呼一交兵。斬首掉國門,蹴踏五藏行?;泶素鴥珣?,粲然大義明。北海李史君,飛章奏天庭。舍罪警風俗,流芳播滄瀛。志在列女籍,竹帛已光榮。淳于免詔獄,漢主為緹縈。津妾一棹歌,脫父于嚴刑。十子若不肖,不如一女英。豫讓斬空衣,有心竟無成。要離殺慶忌,壯夫素所輕。妻子亦何辜,焚之買虛聲。豈如東海婦,事立獨揚名。[16]
緹縈能夠感動漢文帝,成功救出老父,關鍵還是她的出眾的智慧和杰出的辯說能力,她的說辭深合事理,所以漢文帝才會聽受。正因為如此,劉向《列女傳》才將其列入《辯通傳》。
3.無所畏懼的烈女。緹縈為救父而上書皇帝,是冒著極大的風險的,萬一遇上一個愚頑兇暴的皇帝,則不僅救不了父親,反會有殺頭的危險,所以后人又稱其為“烈女”。白居易在《唐河南元府君夫人滎陽鄭氏墓志銘》中說:“噫,昔漆室、緹縈之徒,烈女也?!盵17]《唐會要》將她與周宣王齊姜、衛(wèi)太子共姜、楚莊樊姬、楚昭王女、宋公伯姬、梁宣高行母、齊杞梁妻、趙將趙括母、漢成帝班婕妤、漢元帝馮昭儀、漢太傅王陵母、漢御史張湯母、漢河尹嚴延年母等一十四人稱為 “烈女”,并令郡、縣長官春、秋二時擇日致祭。
一個重大事件的發(fā)生,必有其發(fā)生的條件和契機。“緹縈救父”這個在當時看似難以想象的事件之出現,正在于緹縈的孝、智、勇與漢文帝的賢明、仁慈相逢,二者缺一不可,也就是說,事情所以成功,正在于雙方能夠心靈相通,而君臣能夠相知相感,則是后世臣子極度期望的狀態(tài),所以漢文帝感緹縈之言而輕刑的事件,屢為后世大臣和文人引為故實,如宋孫抃上書皇帝說:
臣聞《書》云:官師相規(guī),工執(zhí)藝事以諫。臣不肖,親逢寬仁之主,為執(zhí)法吏,輒原刑罰之本,愿効愚忠,惟陛下幸憐赦臣以畢其說。竊惟前世肉刑之設,斷肢體,刻肌膚,使終身不忘,以至屨賤踴貴,有鼻者丑。刑罰之濫,乃如此。漢文感緹縈之意,謂刑者不可復屬,雖欲改行為善,其道無由,故于肉刑易之以鞭笞,曰斬左指者笞五百,劓者笞三百。[18]
在封建時代,君臣關系極為微妙,臣下要想有所作為,必須得到皇帝的認可和賞識,即朱熹所謂“得君行道”;而皇帝要想國家長治久安,也需得臣下的鼎力輔佐,否則一事無成。然二者之中,皇帝又處于絕對支配地位,臣下只能或阿諛順從,或被動等待,所以人們極力贊美那種君臣相得的狀態(tài)。梁僧祐《弘明集》中說:“夫善即者因鳥跡以書契,窮神與人之頌。緹縈一言而霸業(yè)用遂,肉刑永除。事固有俄爾微感而終至沖天者。今蕪陋鄙言以警其所感,奄然身沒,安知不以之超登哉?!盵19]由此看來,緹縈還是十分幸運的。
緹縈雖然沒有像王昭君等人那樣成為一個鮮明豐滿的文學形象,但她的誠孝、機智、勇敢的品質,卻受到人們長久的傳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