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岳 武,蒲 歡
(河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水案”被定義為“因爭奪水的所有權與使用權而引發(fā)的民間沖突和案件”[1],農業(yè)社會中各地均屬多發(fā),民間有“爭水如爭珠”之說。清代巴縣是四川重慶府下轄州縣之一,同時也是川東道、重慶府、巴縣三級衙門所在地。岷江經宜賓順流而下,與嘉陵江相匯于此。如此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似乎很難將其與“水案”聯(lián)系在一起,然而岸高水深的地勢,將巴縣置于“利通舟楫而灌溉缺”的境地。同時,多山地丘陵的地形使巴縣難有湖澤陂沱以謀水利,唯有依賴山多泉多,匯成溪河,灌溉水源頗不易得,以至于當?shù)厝艘曀疄椤包c滴皆珠璣”。此外,引水與儲水又是另一道難題。通常有源之水筑堰引之(1)“堰”指攔水大壩,用以截水,水流集中后,則以堰溝(石枧)、竹枧引入田間,以利灌溉。所謂“穿云架枧引歸繡陌”,便是此種引灌方式的形象概括。,無源之水則鑿池塘儲蓄以備雨陽愆期,因此巴縣多堰多塘[2]卷2,59。圍繞堰塘用水而產生的訴訟糾紛則展示了巴縣水案的獨特面相,在這一方面,清代巴縣衙門檔案為我們保留了許多珍貴的檔案材料。
學界對于傳統(tǒng)社會用水糾紛早有豐富的研究,從地域分布來看,以山陜地區(qū)用水糾紛的研究成果最為豐碩[3-4],西北地區(qū)次之[5-6]。地處西南的重慶地區(qū)農業(yè)用水糾紛的研究則相對薄弱。巴縣檔案中所見爭水構訟檔案文書未得到有效利用,筆者目之所及,僅有兩篇:其一是王曉暉《清代乾嘉道巴縣檔案所見水事問題》[7],該文以《清代乾嘉道巴縣檔案選編》中所見史料為依托,側重于分析清代巴縣政府對水利的有效管理和官民互動,對于堰塘用水糾紛則除訴訟文書特點分析以外,并未有更深入的研究;其二是蔡群《從地方文獻看清中期巴縣農田水利資源的開發(fā)與管理——以〈巴縣檔案〉和地方志為中心》[8],此文從歷史地理學的角度,依托《選編》中的爭水訴訟案件,側重于研究水利設施的形制、水利資源的開發(fā)以及管理等問題,對爭水訟案的研究亦有限。同時,隨著檔案文書利用逐漸便利化,田土、戶婚、錢債等民間細故類訟案的研究得以進一步推進,地方健訟問題也得到學界的關注和不同角度的探討。其中以某一時間段或某一區(qū)域為研究對象的宏觀性成果頗多[9-10],而針對具體個案或某一類訟案所作的微觀考察尚顯不足[11-12]。作為“細故”之一種,巴縣堰塘爭水訟案呈現(xiàn)出在關乎生計的用水利益面前民眾一反畏訟情緒,反復糾纏上控的一面。以微觀視角考察官方“無訟”宣傳與民間爭水“健訟”實態(tài)之間的交織現(xiàn)象及其影響因素,對于豐富傳統(tǒng)社會訴訟實態(tài)的研究或有所助益。故筆者不揣淺陋,擬通過對四川省檔案館藏清代巴縣檔案中堰塘用水糾紛訴訟文書進行全面的整理和解析,輔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所藏《刑科題本》《軍機處錄副奏折》等檔案材料及四川省各州縣地方志中所見堰塘爭水相關史料,在前人研究基礎上進一步厘清清代巴縣爭水糾紛的誘因、方式、地方判決特點等問題,進而剖析巴縣堰塘爭水訟案所體現(xiàn)出的地方健訟之風。是否有當,尚祈見教于方家。
四川地區(qū)歷來以自然條件優(yōu)越著稱,蜀守李冰開鑿離堆,修建都江堰,自此蜀地“水旱從人,不知饑饉”[13]。然即便是有“天府”美稱的成都平原,在農業(yè)生產對水的大量需求之下,也不可避免地產生爭水糾紛。有研究認為,近代水量充沛的四川盆地發(fā)生水權糾紛,原因是復雜的,它不同于山陜等地區(qū)自然因素主導的降水較少引發(fā)水權糾紛,也不同于江南等區(qū)域社會因素為主導復雜的家族、土客沖突、地區(qū)利益沖突等情況,而是更為復雜的自然、社會因素“二者綜合作用的結果”[14]219-224。從現(xiàn)存的巴縣檔案中涉及爭水構訟的訴訟文書中,我們不難看到比之于成都平原而擁有更復雜地形的巴縣,也處于這種自然與社會因素的層層交織當中。
降水異常是首因。灌溉水源無疑是農事生產的命脈所在,同時也是時人賴以生存、生活的重要資源。乾隆十六年(1751)被朝廷降職遷任巴縣縣令的王爾鑒曾賦《巴民喜雨謠》:“巴山高巴山低,高者望天雨,低者賴堰溪。”[2]卷15,69位于今重慶西南部的巴縣,總體降水雖豐沛,卻也未能幸免于旱澇災害的侵擾。據史料記載,從明成化六年(1470)到1949年的480年間,重慶境域內的各縣的干旱成災的年份有95年,其中清代共計15年遭受較大旱災[15]40;受洪水災害的年份有101年,其中清代共計14年遭受較大洪災[15]43-44。巴縣檔案所見關于堰塘爭水的訴訟文書中“天際亢陽”“正逢田涸”“今值旱季”“雨水稀少”“天炕雨少”或是“陡降暴雨”等詞出現(xiàn)的頻率極高。天氣異常不利灌溉的季節(jié),往往成為堰塘爭訟的頻發(fā)時段。
這類訴訟主要發(fā)生在同一條灌渠的上下游之間。分兩種情況:一是氣候干旱降水稀少時,上游常為放水救苗截斷灌水,導致下游無法灌溉,雙方因此構訟。例如嘉慶十六年(1811)五月,張家幺房張大祿因天際亢陽,截斷與一房張大倫及四房張大學共流分灌的古堰,打碎接水石枧,雙方發(fā)生口角進而發(fā)展為械斗,張大學因此將其幺弟控告在案[16];嘉慶十七年三月,正值旱季,吳世文、吳世立兄弟,阻攔與其公用堰塘的堂兄(弟)放水救田,釀成兇傷,被控在案[17];道光二十三年(1843)閏七月二十四日,牟德榮、牟德明、牟宗遠等人將鄉(xiāng)約牟浩報稟在案,原因是月初天氣亢陽,左右鄰人至牟浩田業(yè)所在的三道堰肩挑吃水,牟浩把持不放,釀成訟端[18]12;再如同治五年(1866)間,因雨水愆期,灌溉用水稀缺,吳益謙、陳用之和楊成武等人為爭放堰水構訟[19]等。二是陡降暴雨之時,上游憂心禾苗被淹,將田坎掘開排水而導致隔界泥水肆灌禾苗被毀而引起糾紛。例如道光二年七月間,陳正壽與冉洪芳父子因堰水發(fā)生糾紛,原因是兩家田業(yè)相連,起初冉洪芳于五月二十一日開溝救禾,不容水入陳正壽田,六月十一日,又遭遇暴雨,“山水涌泛,石骨砂泥由上而下,溺傷田谷,俱成土磧”,冉氏父子早有前科,往往在谷不要水時,挖改流水灌沖,導致陳正壽田受害[18]4。
其次是地形因素。重慶地形,具有山、丘、壩共存的特點[15]7,農田種類也因其豐富的地貌而有所區(qū)分。平原地帶的農田稱為“壩田”,倚于兩山之間的稱為“槽田”,陂陀迤下者為“梯田”,環(huán)繞山腹者稱“帶田”,田間奇石羅列、錯綜參伍則被稱為“蝦蟆田”[20]??拷鞯膲翁铮锌蓴r溪砌堰以利灌溉,若田身高出溪流水位,形成田高水低之勢,則取水灌溉成為困難。為便于高地灌溉,往往需要借助龍骨車、水筒車等提水工具,車水灌溉有時會對堰水灌溉造成一定程度的影響,由此引發(fā)車水爭堰的矛盾。例如乾隆五十九年九月間,猶吉章為車水爭堰之事將林慶堂控訴在案,原因是兩家均依賴天池寺的古遺官池的一口積水分灌田畝,但天池之水,南高北低,故而北邊可以直接放水,南邊則需要人力車取,歷來約定均平車水,然四鄰為爭車水還是屢屢發(fā)生糾紛。乾隆三年,李霖海獨占天池,經過撫院批示,前李主憲發(fā)王主訊斷,刊碑平均車水。至乾隆三十九年,又遭北邊林慶堂掘水占池,遭猶文宣具控,經縣堂魯主訊斷,仍然是平均車水。乾隆五十九年四月間,林慶堂又因漲水淹溺禾苗,在池腳底安砌石枧暗溝,使有余之水能排出,這一行為使得南邊車水困難,被控在案,五月二十日蒙訊斷四周只救車水,不許安枧挖放。但不服訊斷的林慶堂將此事控府翻案。從可見的檔案文書中無法構建出林慶堂是以怎樣一番懇詞打動了前任知縣王主,又或是否存在私下賄賂官差的行為,可以肯定的是前王主確乎作出與以往完全相反的判決:允許林慶堂在池底安枧。這一判決的直接結果導致池水枯涸,南邊無法車水救田,致使猶吉章等人鑿毀暗枧,赴府控告[21]307。雙方為此爭執(zhí)不休。此外《刑科題本》中也不乏車水爭堰釀成命案之例,如光緒十三年(1887),同屬重慶府下轄并且多丘陵地貌的銅梁縣便發(fā)生一起爭水命案,起因是當?shù)乜h民喻黃狗等人因車水爭堰與王應覺發(fā)生口角并發(fā)展為械斗,造成后者被毆身死[22]。
泄憤。堰水的爭奪不僅僅是對于水資源的爭取,往往也伴隨著個人的泄憤行為——也即挾忿爭堰。這類紛爭在巴縣檔案中也時有出現(xiàn),兩家人早有嫌隙,往往以爭堰為爆發(fā)點,借題發(fā)揮,發(fā)展為械斗或者雙方借機將對方控訴到縣衙。例如乾隆二十四年九月間,楊梅以掘挖古堰控訴周鳳章一案中,約保鄰證在查理后認定此案禍起周鳳章之弟周國章賣田給楊梅,未經過周鳳章的同意,以至于周鳳章挾仇忿拆毀古堰[21]305-306;道光元年正月二十四日周志德在控訴其界鄰林子珍硬霸占挖的訴訟文書中,認為林子珍曾在圖謀其田產不遂的情況下,挾忿暗掘堰水[18]3-4。
田土糾紛。土地買賣與水權轉讓關系密切,其中關于堰水劃界等問題引發(fā)的訴訟案件也時有發(fā)生。例如道光十七年間,劉珍貴與楊萬有爭水案中,劉珍貴與劉珍聯(lián)等弟兄同父異母,祖父留下的田業(yè)內有一水碾房,系其三弟兄公用,后劉珍聯(lián)等迫于貧苦,在未經劉珍貴同意的情況下私將水碾房賣給楊萬有,由此引發(fā)兩人的爭水糾紛[23];同治七年六月初三,居住在巴縣正里三甲的張姓家族以“陰蓄謀占”之名上稟縣衙,稱風聞周之德向吳姓買地,契約將張姓家族業(yè)內的堰溝寫注到交易契約內,有陰蓄謀占其界內古堰的嫌疑,故先上稟存案,為此兩家展開了近半年的混爭,最終于是年十一月初十以各修平水渠的方式立約具結[24]。
利己私占。堰塘的修建,除了便利灌溉之外,也可種植荷、菱、芡,養(yǎng)殖魚蝦,往往有利己之徒為捕堰塘內的魚蝦而抄毀古堰池塘。乾隆三十一年七月,王慎珍、楊肅云將張良佐兄弟控訴在案,原因是張良佐兄弟為了捕魚而抄毀古堰[25];同樣為此心懷憂慮的還有道光年間的生員蹇貞吉,他于道光十五年八月十三日上稟稱:“堰水既潴,堰魚漸多,捕魚之輩聞風而來,無分晝夜。兩岸往來不息,難以禁止。”[26]堰塘蓄魚并非巴縣特有,浙江、湖南、江西、安徽等地,于晚近有區(qū)分“水分”和“魚分”的民間習慣(2)“水分”即用水權,“魚分”即捕魚權。晚近時期又有“水面權”“水底權”及“塘水”“塘底”所有權等各類說法,均大同小異。,便是對于堰塘養(yǎng)魚的民間規(guī)范。然而當時巴縣對于用水權和捕魚權的區(qū)分,顯然沒有足夠重視,以至于巴縣正堂對蹇貞吉的上稟僅僅批示道:“捕魚既與堰塘無礙,未便絕其生路。不禁捕魚,不準毀壞堰埂可也?!盵26]除謀魚利引發(fā)糾紛外,其他因利己私占而導致的訟案也不少。例如咸豐六年四月,李儲珍為修建墳場拜臺侵占蕭立茂熟田,毀去木枧,將堰溝路道閉塞,雙方因此構訟[27]。
山陜、河西地區(qū)是典型的干旱農業(yè)區(qū),部分地方灌溉用水乃至生活用水都難以保證,故而誘發(fā)水事糾紛的諸多因素中“自然因素占據主導地位”[14]211;兩湖、江浙、廣東等地區(qū),水資源總量相對而言更充足而恒定的情況下,相較其他因素而言,水資源的分配問題成為誘發(fā)水事糾紛的主導因素[14]215。巴縣檔案呈現(xiàn)出的爭水糾紛,相較于為“缺水而爭”的干旱地區(qū)與為“分水而爭”的江南地區(qū)而言,則無法聚焦于某一主導因素。我們所見的更多是同一案件中多重因素的同時登場,如原被告雙方早有嫌隙,加上天氣亢陽,降水稀少,兩家為爭灌溉用水而產生糾紛,訴諸公堂;又或同一案件中不同因素的不停轉移,如因氣候或地形原因爭水構訟,后經縣堂訊斷了結,雙方又因其他,挾忿藐斷,或鑿毀堰溝,再次對簿公堂等都較為常見。這也使得本應為“民間細故”的爭水案件變得更為錯綜復雜,不斷拖累糾纏。
清代治水專家陳儀在其為怡賢親王所寫的祭文中回憶自己曾提出的治水營田方略,其中提及:“南人爭水如金,北人畏水如仇。”[28]以此來形容南方人爭水善用、北方人相比之下不善水利之差異,可謂形象至極。清代巴縣農人顯然也具備“爭水善用”的特征,尤其在自己用水利益被觸動的情況下,他們對于爭水也表現(xiàn)出積極爭取的態(tài)度。巴縣檔案所見爭水的方式,一般按先后順序,大致可分為兩個階段:首先是直接通過暴力的方式;隨后是通過訴諸公斷,具體而言,一方面是依靠約鄰、族戚、團練等民間組織進行理剖調解,另一方面是在前者無法解決的情況下,依靠官方決斷。
爭水糾紛中暴力械斗的痕跡隨處可見,甚至歷來不乏為此釀成命案者。據不完全統(tǒng)計,清代乾嘉以降四川地區(qū)所發(fā)生的爭水命案高達136起以上,其中僅堰塘爭水類命案便高達56起(3)系筆者據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刑科題本》《軍機處錄副奏折》等檔案材料統(tǒng)計所得。具體而言,乾嘉以降四川地區(qū)爭水命案分布如下:乾隆朝共計24起,嘉慶朝26起,道光朝30起,咸豐朝10起,同治朝14起,光緒朝31起,宣統(tǒng)朝1起。。命案尚且如此頻發(fā),為爭灌溉用水而打架斗毆更屬常事。巴縣檔案中所留存下的堰塘爭水構訟文書也表明,暴力械斗是當?shù)匕傩諣幩顬橹苯拥姆绞?。例如嘉慶十年,文天齊與其胞兄文天素因堰肆鬧,于是手執(zhí)扁擔毆傷其兄天素的左手[29];嘉慶十六年五月,張大學在與張大祿的爭堰糾紛中,被胞弟提鋤柄毆傷頭顱右角及兩肋[30];道光十八年八月,劉興邦與柳應槐為爭放埝水口角致釁,劉興邦兩次往堰放水先后遭到柳應槐和其子柳六的兇阻,后劉氏投鄰理剖,遭到柳應槐等的不滿,出于“慪氣”,柳率子尋兇,辱罵并毆傷劉興邦家人[31];咸豐十年二月二十三日,陳世春放水灌溉田坵,與其早有嫌隙的族堂侄陳澤昭前來阻止,挾忿毆傷陳世春背膊、頸項,還將其推入堰溝差點溺斃等[32]。爭水構釁并非僅見于巴縣地區(qū),其他州縣地方志及檔案史料中也常見為爭水而暴力械斗的行為。如道光九年六月,四川邛州民人劉幗玖與田業(yè)位于上溝的王澤上因放堰水發(fā)生爭執(zhí),劉遂用鐵鋤毆傷王澤上,并致其因傷殞命[33];嘉慶十二年,安徽六安州百姓夏科與楊本儒因爭放堰水口角構釁,造成楊本儒被毆身死[34];道光十一年,毛輝鳳任四川彭縣縣令時,當?shù)匕傩毡銥闋幯叨敖Y黨爭水械斗”,后通過將舊堰徙分五口,作平梁,依照舊規(guī)平均放水,終于“黨解爭息”[35]。這也表明,暴力手段是百姓為爭水而采取的最直接宣泄方式。
清代的律法,延續(xù)著“民刑不分”的特點,其中對于“斗毆”按情節(jié)輕重有如下規(guī)定:“以手足毆人,不成傷者,笞二十(但毆即坐);成傷及以他物毆人不成傷者,笞三十;(他物毆人)成傷者笞四十……拔發(fā)方寸以上,笞五十。若(毆人)血從耳目中出,及內損(其臟腑而)吐血者,杖八十……”[36]律法雖有明文可循,州縣的具體執(zhí)行則不全然如此。如爭水構釁類事件巴縣衙門的處理則非常寬松,即使驗傷明確,對于參與斗毆者不給予懲罰的例子比比皆是。爭水糾紛本屬民事細故,情節(jié)較輕者一般難以引起官府重視,而一旦演變?yōu)楸┝π刀肥录?,則往往更容易順利進入審判程序。這也導致一部分為了引起官府注意而故意捏傷控訴的行為。
暴力械斗愈加催化矛盾,無法公正解決問題,于是依靠民間調解或官方斷決來爭取水利成為普遍且重要的途徑。
民間調解,通常是經過約鄰、族戚、團練等基層組織進行理剖公斷。在訴訟文書當中,通常會出現(xiàn)“投鄰理剖”“投鄰看明”“投團理剖”等表述,可見,在控訴至官方之前,大多數(shù)涉入爭水糾紛的百姓已經采取過民間調解的方式。例如嘉慶十年四月初七日,文天齊兄弟為“因堰肆鬧”毆傷其兄天素左手的案件中,經金官遠、金正選等“族約鄰親”理剖,文天齊自知理虧,立下孝義合約,堰水按舊規(guī)上流下接,“兄弟永敦和睦”[29]。通過民間調解順利解決糾紛不一定會留下檔案文書,僅部分會如上述案例一般將調解結果上報官府。故而巴縣爭水糾紛發(fā)生的頻率實際上要遠超我們通過訴訟文書所能預估,大量案例還存在于我們所能接觸到的檔案文書之外。
回到巴縣檔案爭水訴訟文書本身,則可以看出,基本都是民間理剖失敗而轉向官方解決的案例。例如嘉慶二十三年春,發(fā)遣江西赦回的軍犯陳子連縱使其侄陳曰序,挖毀胡文連石埝二十余丈,隨后,胡文連投王吉陵等照契剖還,陳子連違剖,此事不了了之。次年,陳子連又先后指使陳曰序填塞、挖毀其埝溝,掃截霸占埝水。胡再次采取措施,投地鄰徐本玉勘理,然而陳子連此次更為蠻橫,“賭控不耳”,胡文連于是將其具控在案[37];再如道光元年正月間,林子珍率人“截河拆坎”,任意挖放周志德積貯冬水田,周志德投地鄰理剖,眾剖結果是“砌坎平溝,免訟法存”,然而林子珍硬霸占挖不遵,由此被具控至巴縣衙門[18]3-4。除上述某一方違反剖斷繼續(xù)滋事外,鄉(xiāng)約團鄰本身“畏惡不理”的態(tài)度也為民眾尋求民間調解造成了困難。如道光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林盛祥將游彪等人具控在案,原因是林、游兩家祖上早有多次爭水嫌隙,本月十六日,游彪雇人來池塘車水,在田業(yè)低處“壘土丈余高,寬三丈遠”,導致其“外難車水救田,內淹二十余石谷田”,在這樣境遇下,林盛祥投鄰理剖,然而鄰眾以“畏惡不理”的態(tài)度拒絕調解,于是林開始向官府上控以期解決紛爭[18]4-5。由此可見,民間調解效果的有限性,將卷入糾紛而遲遲得不到解決的人推到官方途徑上來。
官方解決途徑,即向官府上訴,等待審訊判決。一般首先向巴縣衙門提交狀書,縣堂根據案情的輕重程度批復“準”或“不準”,訴狀一經批準,則進入勘察、傳喚、審判等環(huán)節(jié)。爭水構訟系屬民間細故,官府對此類案件的審理有別于命案要案,處理方式一般以發(fā)回調解為主,強調息訟免爭。兩造若無法在縣堂得到滿意的判決意見,則可以選擇繼續(xù)控府、控道乃至控督。相較于其他縣民,巴縣百姓的上控至少從地理位置而言占有一定優(yōu)勢——畢竟川東道、重慶府的辦公場所距離巴縣衙門并不遠(4)川東道署位于東水門內屬城隍廟左,重慶府署在太平門內,巴縣署即在府治右,倚山東向。。如同治十一年六月,巴縣正里八甲鄉(xiāng)民陳維堂以“陳炳章”的名義將吳進軒與周之德具控至重慶府,原因是兩造去年因堰水構訟,吳周等人趁旱爭水,并打毀筒車、霸伐靠車古樹,卻反誣陳維堂毒魚毀堰。周之德之子周建中在巴縣衙門做刑書,恃此“頂名蒙供”,誣陷陳毀溝,并勒要賠修。陳維堂不服縣堂判決,深感“誣蒙顛倒,無辜受累,張冠李戴”,于是控府伸冤[38]。然而上控至重慶府的爭水訴訟,一般不會得到府衙的直接受理,通常是由府衙飭令縣衙再次集訊審理。此案中,重慶府正堂批復道:“仰巴縣即將此案審斷,緣由據實錄覆?!盵39]巴縣縣堂依舊未改前判,飭陳維堂賠修,導致陳于同治十二年將此事控道。川東道批準委勘,周建中等人畏咎,夤夜越過界鄰申明山田業(yè)將堰打毀,以迨委臨勘。同時又賄賂官差,“與委主食則同席,居則同坐,不勝得意”,勘察結果自然是“拆毀不虛”,對陳維堂方很不利[40]。兩造于同治十二年五月解候至道憲提訊[41]。這場歷時兩年的堰水混爭仍未就此停止,最終判決結果已無從得知。但從周之德等人的訴訟文書中,提及陳維堂曾揚言要“控督拖累”[42]。由此可見,控府、控道的行為乃至控督的意愿,確乎存在于此類瑣碎的堰水紛爭中。
從巴縣爭水訴訟文書的縣堂批示中可以看出,巴縣官方對民間爭水糾紛的主要處理方式有兩個特點:一是向例解決,二是寬宥免咎。前者由清代巴縣民間對于堰塘管理的自主性決定的,后者則根據情理審判,有息訟止爭、體恤民生之意味,卻也間接導致訟案頻發(fā),以至于唆訟乃至捏傷顛控者層出不窮。
堰、塘類民間小型水利的規(guī)模無疑是和當?shù)氐牡匦螚l件和水文條件相適應的[8]400。古堰多為前代遺留并跟隨土地流轉,而新修堰塘則由官府號召,主要依靠民眾自主修建。道光六年四月巴縣縣令邀請各里紳耆糧戶入署面議,領簿勸修,商議出筑堰開塘的具體條規(guī),其中便要求紳耆糧戶“除自己遵修外,務須勸令親友及附近田鄰,一體修筑”。領有勸諭之責的紳耆糧戶,各自給簿一本,用以區(qū)別新舊,記載當?shù)厮O的筒車及修筑的堰塘,并需定期入衙署繳驗。分水規(guī)則,則籠統(tǒng)規(guī)定:“凡系公共朋修者,以出錢之多寡,定分水之多寡。勒碑永守,不至強爭?!盵18]5由此可知,對于筑堰開塘,官府處于號召與監(jiān)督的位置,主要負責召集紳耆糧戶制定大方向的條規(guī),并每月對紳耆上交的堰塘登記簿進行查驗。具體負責勸諭民眾筑堰開塘的則是各里的紳耆糧戶。在管理規(guī)定上,雖在分水規(guī)則方面略有涉及,然對于堰塘修筑可能產生的糾紛與解決方式預估不足,僅就失足落水、投水溺斃等情況下產生的命案糾紛作出詳細規(guī)定,并將這一點特意在頒發(fā)的堰塘執(zhí)照上重申[18]8-9。堰塘的自修自建自管,也讓官方在涉及堰塘爭水訟案判決時,顯現(xiàn)出依賴民間向例解決的特點。
向例解決指以鄉(xiāng)規(guī)民約為準則進行的調解與判決。最常見如“上流下接”“按股分水”“平均車水”等。其中“上流下接”是巴縣爭水訴訟中最典型的向例解決方式,即依靠水流的自然規(guī)律,上流田界灌溉完畢余下的水分給下流繼續(xù)灌溉的一種用水秩序,是民間約定俗成的定規(guī)。如道光四年五月,何正東因堰水不夠救自己業(yè)內秧苗,截袁萬貴弟兄名下堰水,雙方為此互控在案。巴縣縣堂此次爭水互控的判決為:將新開之堰閉塞,照舊上流下接,再不許截挖滋事[43];道光十六年王朝富與田慶芝爭水構訟,王直接將田告至官府,重慶府著令巴縣衙門審判,巴縣縣令首先指責了王朝富“不應越控”,同時斷令兩家“上流下接”[44];在盧文貴與丁載厚為堰水構釁的案件中,縣堂判決結果是:兩家上流下接,輪次均放,彼此不得強占[45]。由此也可以看出,面對民間爭水興訟,官方判決首先考慮的是維持原有用水秩序,依賴于鄉(xiāng)規(guī)民約解決問題。利用向例解決爭水訟爭不僅僅見于巴縣檔案,《刑科題本》中所見爭水命案也多呈現(xiàn)出這一特征,通過重述并認可民間此類向例,官方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提高民間習慣規(guī)則的確定性,并以“杜訟端”為名,實現(xiàn)對社會秩序的官方表達[46]。
官方判決的另一特點是:寬宥免咎。巴縣縣堂關于爭水構訟的判決文書中,極少有懲罰案例。甚至常有涉事者為了引起官方注意或同情而故意捏飾,包括捏傷、捏造合約,提供假證等。其中也不乏捏造命案的惡劣行為。如同治八年十月,楊天章、楊其光與陳協(xié)三陷入紛爭,這是一場關于土地劃界的混戰(zhàn),其中也涉及兩家人對堰水的爭奪。陳與楊天章之父楊正華由于搶桐顆產生口角構釁,隨后楊正華身死,楊天章等人則不辨虛實,將其父死亡歸咎于陳協(xié)三,并將其具控在案??h衙受理著令楊仵作勘驗尸體后,表明楊正華實因痢疾身故,楊家并不服氣,顛誣陳協(xié)三賄買勾結楊仵作瞞報楊正華真正死因。巴縣縣堂未準受理,楊家人以此事具控至重慶府。巴縣衙門不得不就此案再次集訊審理。從后來結案前各方的供詞來看,兩家實因土地買賣時劃界不清導致分歧,陳協(xié)三“執(zhí)楊其光賣業(yè)分關未退”,企圖全占堰水,兩家人才多次發(fā)生爭執(zhí)口角構訟。楊家人利用楊正華的死亡,借題發(fā)揮捏造事實,縣堂的判決卻并未給予這一行為任何懲罰,反念楊正華年邁,喻令陳協(xié)三繳銀三十兩給楊其光將其祖父的尸體領埋[47]。此類判決看似不合律法,卻又是縣堂處理民間細故類案件從情理出發(fā)以體恤民生、息訟免爭的一貫做法。這也是清代法律制度的實際運作與政府官方表述之間存在差距的表象之一,也即黃宗智所說“實踐”與“表達”之間的背離[48]。
涉訟者為顛倒是非付出的代價可謂微乎其微,這也便形成一個惡性循環(huán),爭水訟案中捏飾案情、干擾訴訟的行為頻頻發(fā)生。例如同治十年四月,周趙氏與李朝銀為爭堰水構訟,周趙氏在狀書中詳細描述了李朝銀父子為阻其夫周茂物往放堰水發(fā)生械斗,“拳傷腰肋”并“毆落門牙一顆”,導致其夫“險遭陷田毆斃”[49]。李朝銀則在其訴狀中辯稱,周茂物私將田坎挖毀,反而顛誣捏飾,實際“并無抓毆”,并且“伊齒缺多年,鄉(xiāng)里咸知”[50]。雙方各執(zhí)一詞,必有一方存在誣告捏飾。巴縣縣堂對此并不給出具體懲罰,或僅僅在口頭警告,寬宥免咎。此類訴訟文書中,由于爭水混爭而受到懲罰的案例屈指可數(shù)。其中如咸豐九年,陳嘉朝陳嘉福兄弟與梁和尚梁正舉父子爭水構訟,梁和尚父子占堰車水救田,嘉福上前理阻被毆,梁和尚受到械責示儆的懲罰,斷令堰水只許上流下接,不許混爭[51];再如同治四年,譚宗達、余嘉祥兩造為爭堰水互控,在最終的供詞中,譚宗達父子承認霸占堰水,顛行兇毆,且有捏造事實的行為,受到“掌責”的懲罰[52]。這樣的懲罰顯然也不足以警示民眾。寬宥免咎的判決方式,一方面體現(xiàn)了官府在民間細故處理上息訟免爭、體恤民生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卻也使得涉事者更加膽大無畏,從而導致涉事兩造蔑斷纏訟的發(fā)生。
“古訟獄繁興,而健訟之氣四川為最”[53],清代川省的官僚對當?shù)亟≡A風氣有這樣的直觀感受。而巴縣地區(qū),被描述為四川健訟之風的重災區(qū)。對此,同治八年任巴縣縣令的金鳳洲評價道:“渝屬民情健訟,案牘之繁,甲于通省?!盵54]官方對于一個地方“健訟”與否的定性,通常受到當?shù)刂T如經濟發(fā)展、人地關系、民風民俗、衙門理訟能力、衙門對訴訟的態(tài)度、官場運作等因素的影響[55],雖以官方印象作為判斷依據不盡然合理,但一定程度也反映了當?shù)匕傩粘槊袷录毠蕦Σ竟?,為訴訟而糾纏拖累的訴訟實態(tài)。夫馬進先生在研究中認為將巴縣社會稱為“訴訟社會”一點也不為過,甚至同治年間的巴縣用“訴訟社會”來講都“實在太過溫和了”[56]。巴縣檔案中堰塘爭水構訟文書無不印證著這一觀點。百姓為爭取水利,輕視“息訟止爭”的官方宣傳,兩造不惜對簿公堂,反復糾纏。有的訴訟長達數(shù)年之久,如前文所述陳維堂與周之德等人的爭水互控案;有的訴訟從祖輩延續(xù)到孫輩,如乾隆至道光年間,林家從祖輩林慶余到孫輩林盛祥,先后四次因爭奪“天池古官堰”的灌溉水源而具控至縣[18]4-5。甚至親族間混爭不斷,界鄰間反目成仇。卷入糾紛的人數(shù)不可謂不多。
官方通常將地方健訟現(xiàn)象與民間訟棍的唆訟行為相聯(lián)系。民間唆訟行為的存在,也使爭水細故類糾紛不能輕易得到化解,尤其訟案中牽扯入好事之徒,往往將普通糾紛推向復雜化。而官府對于此類健訟之人,并無作出實質性的調查和懲罰,和其所提倡的“無訟”觀念似背道而馳。如同治七年,張明經周世碧兩家為爭水反復糾纏至興訟端[57]。緣由是位于上下游的張周兩家屢因堰水問題發(fā)生口角,周世碧懷忿買了張明經隔界吳姓人家的蒸嘗土,并在買田契約上將張家界內的堰溝標注在自己界內,張明經等人得知后憤怒不已,到巴縣衙門報稟存案[58],后欲讓周世碧出契對質,不料周家不肯,率人毀堰,發(fā)展為械斗[59]。周在訴狀中為自己辯解,稱界鄰曾朝俸與張明經兩相勾結,越界霸砌石坎,開新溝閉舊堰,使得自己田內干涸,再三強調買吳姓蒸嘗土目的是“保堰水”[60],對將張界內堰溝劃歸己契的問題始終避而不談。經巴縣正堂判決,令按照舊規(guī),憑證說和息訟。團鄰勘理結果是讓曾朝俸將田討給張周兩造各修平水缺,分放余水,以充分照顧到兩造的利益。糾紛似乎應該到此為止,兩家立約息事永敦和睦。然而在兩造和解的緊要關頭,案件中一再被周世碧央列為“要證”的吳靜軒,唆使周世碧向曾朝俸勒要出任放水字約(討人余水本無讓人出立字約的規(guī)定),致使“多方橫拗,難以了息”[61]。
吳靜軒其人,被張明經、曾朝俸等人指為“訟棍”。張明經在其訴訟文書中對吳靜軒作了詳細的描述:“……隔團訟棍吳靜軒,從中把阻,殊伊前充團首,鄉(xiāng)中十案九證。同治三年三月,押勒鄭洪源之媳及楊何氏等,釀成命件,伊等遠飏,累及張春弟兄,訟獄身死。鄭洪源稟案可查,后賄私和,不自改過。今伊仍復包攬詞訟……”[62]。約四年后,當周世碧(即周之德)與吳靜軒(即吳進軒)二人又陷入另一場爭水控道案時(案情詳見于前文),周吳等人的訴訟對手陳維堂也同樣在其狀書中稱吳靜軒為“隔界訟棍”,并以“慣訟狡供”描述之[63]。用“十案九證”來形容吳靜軒,或許有所夸大,但結合張明經、陳維堂等人的描述,及吳靜軒在兩次爭水訟案中的表現(xiàn)來看,他無疑有唆訟好事的一面。吳靜軒本人及周之德等人肯定是不愿承認這點的,遂在此案中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對方鄰證之一的王春陽以“棍唆纏害”上稟縣衙,直指其為“案鱗訟棍”“通天教主”[64]等。
十月周之德控府后,巴縣受令繼續(xù)審理,或許是周之德采取了賄和的方式,亦或許張家人已被接連不斷的訴訟混戰(zhàn)折磨得疲倦,兩造終于在十一月達成和解,答應按原方案在曾姓界內挖平水缺,均放堰水,至此銷案[65]。立約過程中是否繼續(xù)產生混爭無從得知,張周兩造具結息訟后曾被周之德控訴為“通天教主”的王春陽卻心有不甘,以“造誣難甘”之名將周之德告到官府[66]。官方對“訟棍之徒”一向嚴加打擊,這與其提倡“息訟”觀念是一致的,從巴縣的檔案文書中也可以看出,官府就曾多次發(fā)布過關于“嚴拿訟棍”的告示[67-71],禁止健訟棍徒滋生是非。然而對該案中被稟為“訟棍”的吳靜軒、王春陽二人,卻并未見官方采取實質性的調查。值得一提的是,當王春陽不滿被控為“訟棍”,向縣堂控訴周之德誣告,巴縣正堂批示中卻反問其為何不在當時并案追究,反于結案后再滋事端,視此行為為“好訟”,不予受理[66]。這一行為固然有“息事寧人,免圖拖累”的考慮,然而對于唆訟棍徒的寬宥放任,無疑又助長了“健訟”之風。
清人王又槐論及百姓爭訟緣起時,將民間健訟行為又分為:地保圖利唆訟、旁人扛幫唆訟、平素專以斗訟為能、捕風捉影而憑空訐訟等情況[72]。除上文所述民間唆訟行為的存在及官方應對的寬宥以外,造成堰塘爭水此類民間細故不斷糾纏的主要原因還可歸納為以下四點:
第一無疑是灌溉用水對于農業(yè)生產的重要性。在農業(yè)生產與個人生活、賦稅緊密聯(lián)系的農業(yè)社會,爭水誘因雖各有不同,為灌溉用水產生糾紛似乎是必然的,南方北方、山地平原皆無可避免。水案的發(fā)生無疑與農業(yè)社會對于水資源的依賴密切相關,這一點不言自明。巴縣檔案爭水構訟文書中也多見“害田無水救”“絕食難甘”等表達。同治十三年六月,黃義和與劉聯(lián)芳為爭堰水構訟,黃就在其訴狀中反復控訴:“害蟻田土無水,秧苗悉行干枯,將來秋成何望?”[73]此類表述一方面易引起縣堂同情而得以批準順利進入審判程序,另一方面由于灌溉用水的重要性,也致使涉事者為爭水不惜上訴,反復糾纏。
第二是巴縣民間堰塘管理的自主性與對應調解機制效能的有限。清代巴縣堰塘的修建與管理具有極大的自主性,各甲各里的分水規(guī)則也不盡相同,最為常見的如上流下接、均平車水、按出資多寡分配等,一般采取立約、刻碑的方式確立成規(guī)。水為田母,賣田則水必隨之,故堰塘的轉賣往往伴隨土地的轉賣而完成。乾隆四十八年的一則分水碑記就規(guī)定:“分水丘田,隨放九股:沖田一天一晚;碾盤溝宅下田一天一晚;于生田埡口石板彎外山榜一天一晚;麟軒、朝唧所賣趙家堡田二契二天二晚,后買朝唧田一股一天一晚。此水略應分水丘之際,六天六晚輪流?!盵18]1此類民間自主制定的合約往往成為人們爭水構訟時所能提供的最關鍵性證據,官方判決意見也大都依賴于此,而非制定專門的管理細則。類比同時期四川綿州等地區(qū)專門設立堰長以派專人管理堰塘、協(xié)調堰水分配[74],從而緩解爭水糾紛的制度而言,巴縣的堰塘管理則更為分散。堰塘用水產生糾紛時,主要依靠的調解方式也是當時普遍依賴的鄉(xiāng)約團鄰理剖,其作用不可否認,但由于涉事者的蠻橫、鄉(xiāng)約團鄰“畏惡”等因素,調解機制的有限性也就顯現(xiàn)出來,此種境況下,無法自主消化的矛盾便不斷被搬置巴縣縣衙,以求公斷。
第三,巴縣正堂出于節(jié)約司法行政成本、勸民息訟止爭的考慮,對爭水訴訟處理力度較小,反而刺激此類訟案的反復糾纏。行政兼理司法狀態(tài)下的地方官府,并無司法經費名目,清代衙門的辦公費用,也多入不敷出[75]。在此種境況下,被官方歸結為“民間細故”的爭水訟狀,多采取發(fā)回調解的方式解決,若涉及斗毆滋事的案例,則視其輕重而選擇性受理,以節(jié)約司法行政成本,同時勸諭百姓停止訟爭。這也使得涉事者即便存在破壞用水秩序、朋毆構釁、捏造案情等行為,巴縣地方在處理上依舊呈現(xiàn)出寬宥傾向,這降低了敗訴者受責罰的風險,也容易致使涉事者不吸取教訓,反復纏訟。
第四,巴縣爭水的訴訟成本對涉事者而言并非無法承擔。官方在向民眾宣傳“無訟”思想的時候,總強調訟費之高昂,例如“謄狀蓋戳有費,行票錄供有費,道途往返有費,旅社日用有費”,以至于“窮民因訟而負債,富民因訟而破家”[53]。爭水訴訟的費用是否也高昂到普通民眾無法承擔呢?咸豐年間夏元興、梁洪發(fā)兩造爭堰水訴訟的結狀文書中,前者偽造防水合約希圖拖累,自知理虧,甘愿幫結后者的訟費,共計六千文[76]。除理虧敗訴的一方幫結訟費外,還有讓唆訟之人幫結訟費。如同治十一年,張正倫被其佃戶白祥元父子俱控在案,白祥元此前與汪貴和為爭堰水構訟業(yè)已具結,指控其主人張正倫在該案中糾串其子,唆使訴訟,害其訟經年余而“訟費銀一百余兩無著”,要求張幫結訟費[77]。此外由于爭水訴訟一般涉及整個家族的用水利益,故而家族內部分攤訟費的方式非常普遍。以上方式使得即使面對高昂的訴訟成本,普通涉訟者也并非完全不可承擔。
清代巴縣檔案所保存的堰塘爭水類訴訟文書數(shù)量繁多,單是典型的堰水爭訟案卷就多達百宗(5)通過對四川省檔案館藏《巴縣檔案》的檢索利用,據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堰塘爭訟類案件數(shù)量應在132起以上。這些僅是典型以堰塘爭水為名上訴的糾紛,其余如土地糾紛中摻雜的堰水爭奪等受限于材料與精力,無法一一窮盡,故為不引爭議,在此僅作粗略表述。,一宗訟案若將告狀、訴狀、稟狀、衙門傳票、衙門勘驗、供詞、息狀、結狀等包括在內,則通常會產生10份左右訴訟文書(有的甚至多達30份及以上)(6)如周之德與張明經爭水互控一案,各項文書共計28份。周之德涉入的另一場堰水糾紛,雙方控府及控道產生的訴訟文書不便于統(tǒng)計,且其中部分文書明顯殘缺或遺失的情況下,也呈現(xiàn)出22份之多。其余多數(shù)訟案的文書總量保持在10份及以上,纏訟程度越嚴重則文書數(shù)量也相對越多。,由此作保守估計,巴縣檔案中爭水類訴訟文書可多達上千份。此類訟案也呈現(xiàn)出反復糾纏,難以了結的特點。一般而言,爭水構訟案件的發(fā)生與水資源情況、水利管理、糾紛處理力度等密切相關。地處西南的四川巴縣地區(qū),由于地形原因,無法充分利用長江水源,春、夏兩季又易受降水異常的威脅,有“十年九旱,四年一中旱,十年一大旱”[15]40的規(guī)律,故在灌溉水源上倚重泉水溪水,堰、塘的使用非常普遍。但相較于川內大部分地區(qū)普遍采用設立堰長以掌水利的形式(7)如與重慶府鄰界的潼川府、順慶府、資州等地的各鄉(xiāng)縣,以及更為普遍的成都府及其周邊地方,均采取推舉堰長以管理堰水的模式。從檔案材料及地方志等文獻來看,清代重慶府并未普及這一堰水管理模式。,巴縣堰、塘更多通過各甲糧長號召修建,刻碑立約,自主制定放水規(guī)則,管理上也具有較強的自主性。較為粗放的水利管理,一方面加劇了爭水構訟的頻發(fā),另一方面也使得此類訟案發(fā)生后,官方依賴于鄉(xiāng)規(guī)民約解決問題。同時,巴縣正堂一面發(fā)布告示,要求“嚴禁健訟”,一面在民事細故的處理上寬宥容忍,將巴縣社會向健訟的一端推去。
關于傳統(tǒng)社會健訟與否的問題,學界尚存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以費孝通為代表的學者結合儒家倡導的無訟觀,視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為“無訟社會”;以夫馬進為代表的學者則通過對檔案材料的分析,構建出一個“訴訟社會”。筆者拙見,無訟與健訟,均是官方話語體系之一端。無訟作為一種理想的社會治理狀態(tài)而得到官方的大力提倡與宣傳,然官方宣傳不能等同于民眾普遍遵循,尤其關切到自身利益的事件——如對于灌溉用水的爭奪,地方百姓愿意一反畏訟情緒,積極應對,從而形成一種如清代巴縣水案訴訟過程中所營造出的地方健訟風氣。這本質上與官方所倡導的“無訟”不相違背。當然,隨著晚近以來的社會嬗變,“法治”成為現(xiàn)代文明的重要標志,“無訟”觀念與“健訟”實態(tài)相交織的時代也逐漸一去不返。
清代巴縣水案折射出清代地方社會的實際生態(tài),水案不僅穿插于司法、行政場域之內,同時也滲透了政治、經濟乃至社會風俗、民眾心理等各個層面。巴縣堰塘爭水訟案,反映了巴縣社會健訟之一面,此種風氣又反過來致使水案頻發(fā),不斷糾纏。這反映了清代巴縣地方社會的特殊性,同時也反映出同時期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一些共性。